這天午後秀兒格外煩躁不安,最後,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她悄悄溜出門,在巷口找了輛車子,然後直接報出了阿塔海家的地址。
薩仁娜好像早有交代一樣,她剛在門口下車,守門人就說「珠簾秀珠老闆是吧,請跟我來。」
曹娥秀的靈堂設在後院,秀兒去上了香,磕了頭,哭了一場。然後就抬起頭對守靈的僕人說「我要見你們大太太。」
僕人也是二話都沒說,就做了一個手勢「請跟我來。」
薩仁娜抱著孩子坐在暖閣裡,秀兒看到孩子又忍不住哭了起來,可憐曹娥秀十月懷胎,結果給薩仁娜生了個兒子,自己撒手塵寰,地地道道地為他人做嫁衣裳。
看她坐在那兒沒事人一樣,秀兒哭著嚷「我大師姐為你家生下這麼可愛的兒子,你們就算出於感激,也該派個人去給她守靈吧。我剛過去,那裡就是幾個僕人,連阿塔海都不見影,真沒良心!」
薩仁娜冷笑「你別錯怪了人,他要是在家,肯定抱著棺材哭得死去活來的,心肝寶貝死了呀,還能不心疼?只是他現在人還在涿州呢,我老早就把他打發出去了。」
「就為了你好下毒手害死我大師姐?」
話音剛落,立刻圍過來一大群殺氣騰騰的蒙古健婦,薩仁娜毫不在意地朝她們擺了擺手說「你們都出去吧,別嚇著她了,這可是我的弟媳婦呢,要把她怎樣了,我怎麼跟我弟弟交代?」
那些人鄙夷地哄笑了一場,然後慢慢退了出去。薩仁娜把孩子交給奶娘說「孩子睡著了,我們到外面的小客廳裡說話。」
在小客廳坐下後。薩仁娜看著秀兒臉上的黯淡之色,笑了笑說「她們以為我說你是我弟媳婦是諷刺你的,其實不是。」
「我今天來不是跟你討論這個,你別心虛叉開話題。」
「我心虛?你倒是說說看,我為什麼心虛?」
「你支開自己的丈夫,害死了他的寵妾,還能不心虛?」
「你有什麼證據?」
「我要有證據,早去告你了。不會還在這裡跟你磨牙。」
薩仁娜「嗤」了一聲道「妹妹,你也出來混了一年了。怎麼還這麼幼稚。就算你這會兒手裡有證據,請問你去哪裡告?都總管府嗎?那裡都是阿塔海地下屬,他們怕我比怕阿塔海更甚。你去告我,我告訴你會有什麼結果一頓亂棍打出去,狀子也會沒收。連你最崇敬的盧廉訪使大人,因為告我丈夫。也被皇上罷官了認為你比盧大人如何?」
秀兒語塞了,人在求告人間無望的時候就會轉而求告上天「你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就不怕老天爺報應嗎?」
薩仁娜毫不在意地說「如果真有報應這回事,我們蒙古人早就死光光了,而且越往上,殺的人造的孽越多,我父親不就有活閻王之稱嗎?其實他還不是殺人最多的。我們克列族也不是殺人最多的部族。殺人最多地,你知道是哪一族嗎?」
見秀兒只是看著她不搭腔,她低聲道「就是當今皇上家啊,誰有皇族殺的人多?他們先在草原上殺了無數地人,才得以在草原上稱王稱霸;然後又把蒙古刀伸向中原。就像切西瓜一樣砍掉了更多漢人的頭顱,這才奪得了漢人的江山。他們祖孫幾代,代代以殺人為業,殺了幾十上百年的人,砍下了數不清的頭顱,這才建立了皇圖霸業。如果像你說的。害死了一個人就有報應。那怎麼也得先報應他們吧?等輪到我,起碼也要幾百上千年了。我且先樂呵著,還早呢。」
秀兒徹底無語了,儘管心裡異常悲憤,可也不得不咬牙承認,薩仁娜也有她地道理。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本就沒什麼天理可講。老天爺的報應也是扯淡,真有報應,就像薩仁娜說的,為何殺人如麻的人最後還當了皇帝,當了宰相,善良的小老百姓卻只能淪為賤民,在那些殺人魔王高高舉起的屠刀下戰戰兢兢地苟延殘踹呢?
她知道憑自己地力量根本無法和薩仁娜抗衡,她能為曹娥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求你好好待那個孩子吧,他是無辜的。而且他並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你養大了他,將來他會好好孝順你的。」
「這點不用你說,這本來就是我地孩子。」
「你當初接納我大師姐的時候,打的就是這個如意算盤吧?」
薩仁娜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說「爭奪男人,爭奪地位,本來就是這樣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假如今天曹娥秀不死,日後她的孩子長大了,我的丈夫,我地家業,我地一切的一切就等於拱手讓給她了。這對我公平嗎?我才是原配!連阿塔海地官位,和他的榮華富貴,都是靠我才有的,曹娥秀憑什麼鳩佔鵲巢,來搶奪別人手裡的東西?」
秀兒再次無言以對,曹娥秀完全站在公理這邊嗎?也不見得。她那樣的人,在戲班的時候就不甘做老二了,她後來毅然走上嫁人這條路,也是看秀兒的風頭逐漸超過了她,這個時候,她正好懷上了阿塔海的孩子,於是索性帶球嫁人。正如薩仁娜說的,如果她順利產子,在阿塔海心裡,以及在這個家裡,她的地位勢必得到很大的提高——一旦太后和窩闊台不在了,薩仁娜失去靠山,曹娥秀和她兒子就出頭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薩仁娜從小在那樣的家庭環境裡長大,沒有人比她對大家庭的黑暗面看得更透徹。所以,她當機立斷,在曹娥秀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除掉了她,留下一個沒娘的兒子——沒娘的兒子。才可能是屬於她的兒子。
「你這樣對我大師姐,就不怕阿塔海回來找你算帳?」秀兒禁不住問她。
「他敢嗎?」薩仁娜不屑地反問。
「他就算不敢,也會在心裡記恨你,將來如果有機會,你小心他會把這些積累地怨氣都發洩到你頭上。」
「謝謝你的提醒,他不會有那一天的。你忘了,他的權勢是我給的,我能扶起他。就能拉下他。上次盧廉訪使的那件案子還不了了之呢,我隨時都可以找人重新把案子翻出來。單是殺死阿力麻裡,就夠他把牢底坐穿了,阿力麻裡可不是卑賤的漢人,他也是蒙古人,還是四品武將。不過我不會真讓他坐牢的,我不能讓人說我薩仁娜薄情寡義。親手把自己地丈夫扔牢房裡。」
秀兒大驚「你知道阿力麻裡是誰殺的?」
「當然,不就是你一力維護地大師姐嗎?不要再說她是無辜的,她手裡可是有一條人命。我這樣,也算是替阿力麻裡報了仇吧。」
說到阿力麻裡,秀兒就有話說了「你怪阿塔海跟我大師姐私通,你自己還不是跟阿力麻裡鬼混?你們夫妻倆八斤八兩。」
薩仁娜楞了一下,因為她沒想到秀兒連這樣的隱私內幕都知道。但她馬上就有恃無恐地說「別人做得了初一,我為何做不得十五?我薩仁娜是什麼出身的人,別忘了我父親是誰,我有怎樣的血統!我如果逆來順受,就不配做我的父親地女兒。當然了」。她用嘲諷的語氣說「你的帖木兒本就不是我父親的兒子。」
「什麼?」再沒有比這更讓秀兒吃驚的了,「你別在這裡血口噴人!」
「那你說,帖木兒哪點像我父親?他無論長相性格都是徹頭徹尾的漢人。只有我父親才會把他當寶。」
難怪帖木兒小時候被她們下毒謀害的,窩闊台地蒙古夫人自己生不了兒子,就污蔑帖木兒是野種,這樣她們就師出有名了。
秀兒緊追著問「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他不是你爹的兒子?」
薩仁娜一攤手「這還需要證據嗎?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完全是漢人樣子啊。」
秀兒怒道「據說皇上也有幾個皇子長得完全一副漢人模樣。因為她們的母妃是漢人,你怎麼不讓你的太后姑母把他們都當野種殺了?」
看薩仁娜一臉悻悻之色。秀兒暗暗鬆了一口氣。雖然帖木兒已經娶了別人,可她還是希望他幸福。如果活到二十多歲,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個野種,高貴的身份純粹是笑話,即使連帖木兒那樣淡泊地人,也不見得承受得起這樣的打擊吧。
薩仁娜仔細打量了她幾眼,忽然笑著說「難為你,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為他著想,為他辯護,他總算沒愛錯人。」
「他愛我?哈!」秀兒苦澀地低下頭。
薩仁娜卻用很肯定的語氣說「他當然愛你,不愛你就不會一直躲在外面不肯回家了。你以為他真在府裡當了新郎娶了親嗎?我告訴你,沒有!府裡的確娶進了新娘子,但只有新娘,沒有新郎。帖木兒根本沒回來。」
秀兒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震懵了,一時心裡翻江倒海,臉色變幻不定,又激動又開心又感傷,還有點不敢相信,半晌才傻乎乎地問「沒有……沒有新郎,怎麼舉行婚禮啊?」
薩仁娜一聳肩「沒新郎舉行婚禮地多呢,你那時候如果給帖木兒沖喜,不也照樣沒新郎?太后和我父親不過想用這招逼他回來,因為知道他心地極好,如果聽到家裡在給他娶親,肯定會趕回來阻止。他們就趁機扣住他,即使用綁地,也把他跟新娘子綁在一張床上過一夜。這樣他就不得不負責了。當初他對你,也是抱著負責的態度才跟你開始地,對吧?」
秀兒點了點頭,如果帖木兒被他父親逼著跟一個女孩拜堂甚至同床的話,最後會不會出於負責真娶了那個女孩,還真不好說了。
不過,這些都只是假設,「你父親什麼都設想好了,唯一失算的是,他根本沒回來。」
「是啊,派去襄陽找他的人已經回來了,說他早已離開了襄陽,不知道去哪兒了,連他師傅馬真人都不知道他的行蹤。當然,馬真人也可能故意為他隱瞞吧。怎麼樣,聽到這個消息你是不是很開心?」
秀兒不敢承認自己在大師姐屍骨未寒的時候居然開心,可是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她心裡確實很欣慰,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
薩仁娜看了看外面說「天也晚了,我不能老在這裡陪你,外面還有客人呢。你放心,她的婚禮我給她大肆操辦,葬禮也同樣會。」
「阿塔海沒回來你就敢出殯?他生不見人,死總要見屍吧。」
「他已經快馬加鞭趕回來了,明天應該就會趕到。」
「他回來了,絕不會跟你善罷甘休的,他跟我大師姐可不是一年兩年的感情。「我知道啊,他們感情再深關我什麼事?反正他回來我就會跟他離婚,他愛為曹娥秀終身不娶都隨他,不過我懷疑他做得到,男人啊,都是薄情寡義的,你的帖木兒也許是異類吧。」
「你要離婚?」
「準確地說,我要休夫!我不要他了。你也說啦,這件事他會記恨我一輩子。我為什麼要留一個恨我的人在身邊一輩子不得安寧呢?」
秀兒聽了這話,恨不得撲上去扇她一巴掌「你既然能捨棄阿塔海,又為何要害我大師姐呢?把他們一家三口休了不是一樣的?」
薩仁娜陰陰一笑道「不一樣!我休了他們一家三口,然後看他們快快樂樂地過日子,我自己孤老一輩子?我不育啊,不育你明白嗎?我需要一個孩子,至於誰做我的丈夫,倒也無所謂,反正多的是趨炎附勢想賣身投靠權門的男人。」
「你的意思,你要帶著這個孩子改嫁?」
「是啊,不行嗎?」
「阿塔海不會把孩子給你的。」
「他跟我搶孩子,搶得過嗎?他不搶,好好地把孩子給我,我還可以放他一條生路,否則……以前我愛他,才會處處事事順著他,自從跟阿力麻裡好了之後,我發現男人都是一樣的貨色。休了他,我再招個年輕英俊的小丈夫,他一個半老頭子,誰稀罕誰拿去。」
「你果然是窩闊台的女兒!」夠狠,夠絕,殺妾、奪子、休夫,一氣呵成。阿塔海算是完了,雖然也算罪有應得,但他可能做夢都沒想到,他做了那麼多壞事,最終卻是栽在自己的老婆手裡。還記得那天在曹娥秀的婚禮上,他笑得多得意啊。
「謝謝,這是對我最大的褒獎。」
秀兒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你不育,想要個孩子,哪裡抱養不到?為什麼一定要搶我大師姐的孩子?」
「道理很簡單」,薩仁娜逼近她說「她搶了我的丈夫,殺了我的情人,我就搶她的兒子,再殺了她替阿力麻裡抵命,這很公平不是嗎?等有一天,你的丈夫被人搶的時候,你就能體會到我的心情了,那跟刀子割一樣。我以前一再忍讓,只因為我還愛著阿塔海,我怕害死了他的情人,我和他也完了。現在我想開了,我連阿塔海也一腳踢掉,馬上另覓新歡。我不要他了,他連狗屎都不如,誰還在乎他恨不恨我。」
說到這裡,她站起來向後堂走,嘴裡喊了一句「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