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恨恨瞪了他一眼,蹲下身來看那個小女孩,女孩子穿著一件不知道破了多少個洞的根本不合身的舊衣服,那些洞都很好地修補起來,全身大大小小的幾十個補丁配著紅色衣裳繪成一副古怪的圖案。蕭看向女孩的臉時不禁嚇了一跳,那張臉比起他被毀的容貌來說也不遑多讓,一邊臉蛋是潔白如玉可愛得猶如小仙女般漂亮,另一邊的樣子卻毀了整體的面容,那是漆黑如墨的黑色,如鍋底一樣的漆黑臉色讓小女孩看起來猶如一個猙獰的魔鬼。蕭心中升起一個詞來:夜叉,傳說中的夜叉魔王似乎就是這種可怕的面容。他心裡暗地歎息,這個女孩如果不是這半邊臉頰的影響,該是何等的花容月貌,可惜老天總是嫉妒人間的美滿,偏要弄些惡作劇來捉弄悲哀的人類。想起自己的容貌,他不禁起了同病相憐的感覺,目光柔和地向小女孩眼睛看去,卻是接觸了一雙燃燒著洶洶烈火的眸子,那是一雙怎樣洶湧澎湃著感情的眼睛啊!蕭從來沒有想到人的眼睛可以表達出這麼多的感情,那裡面有憤怒,悲哀,絕望,怨恨,嘲諷,但更多的是自尊,是一種強大的不可思議的自尊,是那種極端自卑轉化而成的自尊。蕭一向冷硬的心腸突然就軟了下去,不顧那倔強的女孩奮力地掙扎,牽過她的小手來,柔和地撫摸著剛才被王大掐得紅腫的手脖子道:「不要怕,回春堂不會欺負小孩子的。」
旁邊的老頭撲通一聲跪下來,淒聲道:「老爺給孩子做主啊,我們沒……沒偷東西……我孫女自小乖巧懂事,絕對不會也不敢偷銀子的……」
「爺爺!」那雙燃燒的眸子噴向老人,小女孩被眾人看魔鬼一樣恐懼的眼神盯得更加昂起了小腦袋,她急急地道:「您起來啊,我們不給他們下跪……」
「老人家,使不得……」蕭忙湊前扶起苦淚縱橫的老頭,誠聲道:「回春堂絕不敢冤枉好人的,夥計們的過錯,我等會收拾他們……」
王大聽了大掌櫃的話,直起脖子剛要說什麼,被旁邊的夥計拉了一下阻止了,那名中年夥計對蕭道:「大掌櫃,事情是這樣的,剛才這位老人家給黃醫師看病,然後臨到抓藥的時候,是小姑娘拿著藥方過來的。剛好那時候我和王大在這邊櫃檯負責抓草藥,因為人太多了,所以前一位客人留下的銀子沒來得及收起來,而我們就轉了個身抓好藥,回頭一看卻發現銀子沒了,根據時間看,確實是小姑娘動了銀子。這也許……也許是小孩子貪玩,看著白白的銀子有趣,偷偷拿了玩吧……」其實這名夥計也是謹記著大掌櫃的教誨,不想把事情說僵了,找個借口把偷說成是小孩子貪玩的表現。其實任何人看到那雖然才七八歲但一臉小大人表情的女孩,都不會認為她是因為愛玩才把銀子拿走的。
蕭知道以這名夥計的精明來說,萬萬不會把偷銀子的人搞錯,既然如此說,那肯定是小姑娘把銀子拿走了。他看看一身破敗衣服,容顏憔悴的老人和孩子,心中一陣惻隱。凡事都不要做絕了,一直是他行事的準則,於是蕭笑笑道:「也可能是你們這些傢伙忙昏頭了,把已經收起來的銀子忘記了。好了,這件事情就不要提了,大家各忙各的吧。王大,幫老人把藥包好,錢也不要收了,這是我們回春堂的失誤,就當是給老人家壓驚。」說到這裡,圍觀的眾人誰還不清楚蕭大掌櫃是寧願自己吃虧,也不想讓客人受委屈呢,他們心裡在讚歎蕭的高貴品行的同時,對他的尊敬之意又加深了幾分。
明明是對方偷了銀子,可還得自己挨罵,王大雖然心中不滿,但也不敢違背了大掌櫃的意思,只好悻然地把藥包好,氣鼓鼓地也不說一句話,逕直把藥塞在了老人懷裡。
老頭已經感動得不知道怎麼才能表達自己的謝意了,老少兩人從北方一路風餐露宿流浪到江南,該找的老朋友沒有找到,反倒是盤纏用盡了自己又染上了風寒。在城外破廟裡硬撐了幾天,他的身體實在撐不下去了,如果不是擔心自己死後小小的孫女怎麼辦,以老人讀書人的風骨,肯定是寧肯病死餓死,也不會羞愧地拿著一點點銀子來看病。剛才醫師診治的時候,老人心裡是非常忐忑的,只怕自己帶的錢實在是太少了,如果萬一不夠藥錢,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自己的老臉如何能夠放得下?不想峰迴路轉,這個好心的掌櫃不僅洗清了孫女的冤屈{以老人對女孩長期的教導,他以為女孩是絕對不會幹那等醜事的},還大度地免去了藥錢,免去了自己即將面臨的尷尬,這對於一個把面子看得比生命都要寶貴的腐儒來說,絕對是比救了他的性命更應該感激的。
老人哆嗦著嘴唇道:「……謝謝……謝謝老爺……」
蕭只笑了笑,憐惜地摸摸女孩的小臉蛋,不想這個倔強的小丫頭毫不領情,使勁擺開腦袋躲避他的魔手,還用狠狠的目光瞪了他一下。在她那扭曲的因為自卑而生成的自尊中,蕭的行為純粹是施捨,是那種她最受不了的討厭的施捨。
老人千恩萬謝後,拉了女孩準備離開,不想這時那沉默的女孩忽然開口道:「給他們錢,不白要他們的藥……」自從出生後就因為容貌受盡歧視白眼的女孩養成了孤僻怪異的性格,就算是對著唯一的親人說話,語氣都是冷冰冰的,想必她那顆小小的心腸已經比萬年冰雪都要寒冷了。
這句話引得本來就憤憤不平的回春堂眾夥計一陣怒目相對,想不到天下真有這等不識好歹的人物,還是這麼小的一個孩子,說她是童言無忌吧,可偏偏怎麼看都是個小大人,在大掌櫃的嚴令下還不能對她發火,眾人不禁一陣氣悶。老人也是不好意思地向蕭笑笑,急忙要拉了女孩趕快離開,可這小丫頭今天是倔上了,彆扭著身子硬是不走,兩隻眼睛狠狠瞪著蕭,幾乎已經把他當成了殺父仇人般看待,在她認為,剛才抓自己的兩名夥計雖然可惡,但遠遠沒有這個一臉笑容,裝出同情心施捨自己的男人讓她怨恨。其實這是她習慣了冷漠和嘲諷後,裝作的強烈自尊心實在不能容忍別人真心的關懷和同情。
老人身體孱弱,又加上生病中,哪能拉得動她,就在老人快要生氣的時候,那小女孩掙脫了他的手掌,幾步跑到蕭的面前,從懷裡摸出一件東西使勁砸在蕭的身上:「給你……,不要你白給我們東西……」
那件東西砸在蕭身上,又滾落地下,白晃晃地反射一陣光芒,眾人定眼看去,卻是一錠銀子,都沒有想到看似窮破的小孩子身上竟然有這麼大的一錠銀子。那王大看清楚銀子的表面後,不禁大喊一聲:「是那錠銀子,娘的,就是這個小姑娘偷了我們的錢。大家看,銀子表面還刻著富貴榮華四個字,是南城李掌櫃鋪子裡刻上的,我剛才收銀子的時候看得清清楚楚……」眾人不禁一陣大嘩,雖然早料到那銀子是小孩偷了去,但等到看清真相後,還是馬上把鄙視的眼光直直照向老少兩人。
老人幾乎已經被殘酷的事實驚呆了,兩眼呆滯地看著地下的銀子,又不敢相信地看看那一向乖巧的孫女,羞愧的老淚流了下來,想不到一生追求的清白名譽在一瞬間就被擊潰了。隨著巨大的失望一股怒氣從心底串上來,老人顫抖著一巴掌拍在醒悟過來的女孩臉上,小小的孩子被那巨大的力量一下打翻在地上,老人痛心道:「小采兒……太讓爺爺失望了……嗚嗚……」
在一時氣急下不顧一切地摔出銀子,女孩便知道自己犯了錯誤,這個小小的孩子畢竟還年紀幼小,孩子般的負氣下幾乎不考慮後果的嚴重性,而且她也沒想到夥計竟然能看出銀子表面的記號。在知道自己錯了後,爺爺的一掌她挨的心甘情願,但那偽裝起來的自尊終於全部被打散了。她畏縮地趴在地上,不是沒有力氣起來,而是害怕面對眾人鄙視厭惡的目光,小小的腦袋無助地蜷縮在身體下,如果可以這樣,她情願一輩子不再站起來,小小的心靈實在承受不了太多的人間冷漠了。
蕭傷感地蹲下身來,抱起那幾乎沒有重量的女孩身體,此時小孩子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抵抗和倔強,她就像個受傷的小貓般使勁向他胸膛鑽去,尋找著安全的避風港口。蕭用手輕柔地摸著孩子被老人氣憤下不知輕重的一巴掌打得紅腫的臉頰,歎道:「疼嗎?……不要怪你爺爺,他是為你好,小孩子做錯事不要緊,但要勇於承認錯誤。不要怕,回春堂不會為難你們的,來,站起來,把藥拿好,和爺爺一起回去吧。」
聽到蕭的話,痛哭羞愧的老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難道就這麼放過自己和孫女兩人?天下還有這麼好的大老爺嗎?他呆滯地看向蕭,遲疑道:「……老爺……老爺是要……放過我……可憐的孩子嗎?……」
蕭微笑道:「老人家不要這樣說,小孩子難免不懂事。做錯了,我們大家可以好好教導他們,但千萬不要再打孩子了,我看她很乖,一定會好好聽您話的。」蕭抱起女孩,拾起地上的銀子,想了想,又從身上拿出兩錠銀子來,一起交給老人道:「拿著吧,這不是施捨,天下人幫天下人,誰也有個落難的時候,不要讓孩子再遭罪了,您老人家的病也要快點治。」
老人握著銀子的手掌劇烈顫抖著,流著淚水激動地看著蕭,嘴唇哆嗦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在蕭懷裡的小女孩抬起了小腦袋,眼睛中似乎也有著淚光在閃動,她緊緊握著蕭的大手,小手無意識地狠命摸索著蕭套在腕上曇花贈送的金絲手鐲,這一刻她再不會顧及別人鄙視的眼光,她只想好好看看這個奇怪的男人,這個竟然會讓自己心裡發痛眼睛濕潤的老爺。
蕭把瘦弱的女孩放到地上,摸著她的小腦袋道:「聽爺爺的話,不要再讓爺爺生氣了。有些事情不能武斷地說是錯誤的,比如你拿銀子,我相信你是為了治好爺爺的病,但做什麼事,你先要想好了自己是否能承當得了後果。孩子,這些道理你現在不懂,或許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在老人的千恩萬謝下,蕭把他們送到了門口,目送著衣裳襤褸的老少兩人離去,蕭深深歎了口氣,這孩子這麼小就很有主張,而且那種倔強自尊的個性竟然比男孩子都要強烈得多,也不知道長大後會是怎樣的一個人物,但願她能有個好的前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