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下了車,一陣喧嘩後由回春堂的夥計們把他們引到前面的城門口,幾百輛馬車出了城打了個轉,然後調轉車頭排列在城外空曠地帶,以等待蕭等人接了欽差後回程。
因為還有一段時間要等,所以眾人站成一群群互相談笑著。王遠微微笑著對蕭道:「蕭兄可知道這次來的大人是哪位?」這傢伙數年來不斷高昇,現在已成為一省最高的政務長官,年紀卻不過30多歲,可所謂英年得志。時常回想起夢一般美好的仕途之路,他心裡也常常得意洋洋,但表面一直保持著那種親切溫和的神情,對誰都客客氣氣。雖然大多數情況下表情基本都是裝出來的虛假,不過,對於大恩人蕭動天他還是抱著很感激的心理,可以說沒有蕭動天就沒有現在的自己。而且蕭現在不管是在權利方面還是財力方面的影響力都不可小視,如果他王遠想在官場上再有一番作為,是非得死抱著這棵大樹不放了。
蕭沉吟片刻道:「是工科給事中黃耀黃大人……」
一旁的向無哲吃了一驚道:「……六科……黃耀大人……」無怪向無哲這樣深經宦海沉浮的人都要驚訝不己,因為這明朝的六科中人確實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六科給事中的設立,本來是為了監察中央吏、戶、禮、兵、工、刑六部的活動。對應中央六部,開國皇帝朱元璋設立了六科,各科設都給事中一人,左右都給事中各一人為副貳。都給事中秩正七品,左右都給事中秩從七品。按規定,凡以皇上名義發出的刺敕,給事中要對之進行覆核,若有不妥之處,可以封還奏報。全國各地上報給皇上的奏章,六科要根據分工按類抄報各部,並提出駁正意見。六科之官雖然為七品,但權力極大。他們侍從皇上,每日都有一人值班,站在殿中「珥筆記旨」。皇上交派各衙門口辦理的事件,由他們每五天檢查督辦一次,倘若有拖延不辦,或是動作遲緩者,由他們向皇上報告;若各衙門口完成了皇上旨意,便由六科核銷。每逢京官考察自陳政績時,這些給事中還要會同六部進行審核。在考核中,有的官員政績突出而被皇上召見時,一般要由吏部尚書及相關科的都給事中相陪面見皇上。可以說這些六科官員們簡直可稱是皇帝身邊的左膀右臂,他們隨便在天子說上一句話,都可能引動天下大震。
那王遠雖然暗地也非常驚訝,但並不顯露神色,只是微微沉吟道:「黃大人好像還是魏公公身邊的紅人啊……,蕭兄,這個……不會出什麼意外吧……」他嘴裡所說的這個魏公公就是大閹賊魏忠賢,此時正為天啟年間,魏氏極受皇帝寵幸,權利幾乎要遮蓋朝政,普通官員聞之惡名無不喪膽,一些資格深厚的老臣們都不敢輕易擋其鋒芒,可謂是氣焰不可一世。而這黃耀便是魏忠賢的四十個乾兒子之一,在乾爹和皇帝面前極為受重用,不知怎麼的這次竟然會為了一個小小的回春堂賞賜牌匾而遠行千里來到江南,難到他還有什麼其他用意不成?想到這裡,王遠心中念頭直轉,思索著是不是自己有什麼不好的把柄落在旁人手裡,這次黃耀前來便是領了東廠之人要捉拿自己。
蕭略微打量了身邊這二位朝廷命官臉上陰晴不定的樣子,心裡暗地歎息:一個七品小官就讓封疆大吏如此心神不定,原因只不過是這個小官沾了大名鼎鼎的沒卵子太監頭子的威風,廠衛之凶名自己總算是見識到一點了。其實這次黃耀親自來為回春堂賜匾,是為了給武成功面子。當年黃沒有得勢前在遼東曾經遇到為難,被武成功所救,後又贈送給他路費,黃耀才能夠抵達京城參加會試,並一舉高中狀元郎。後來黃耀投靠閹黨後,武成功不恥他的為人,拒絕再和他交往,但黃耀人品雖低下,但有一樁好處是他恩怨分明,所以對武成功的再造之恩一直念念不忘,這次總算是探聽到回春堂的大掌櫃和武是好朋友,於是便向皇上討要了差事。武成功本來是不想讓這傢伙當欽差的,但後來想想現在閹黨勢力如日中天,讓黃耀走一趟的話,無疑是給回春堂再添了一把保護傘,也就沒有再堅持什麼,所以他在信中只簡單說明了事情經過後,讓蕭放心去接待黃耀。
蕭沒有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讓兩位大人拋開憂慮,只是笑笑道:「本來皇上是要戶部郎中莫崖雲大人來頒發旨意,可惜黃大人非搶了差事親自來不可。回春堂能得到黃大人如此厚愛,蕭某真是汗顏啊。」
蕭有意無意間點明黃耀對回春堂的重視,王遠和向無哲馬上向他望來,眼光中全是敬畏的神色,心裡都在暗暗猜測這回春堂到底還有多大的來頭沒有顯露出來,前面已經有韓閣老武將軍為其撐腰,現在又出來魏公公的人不遠千里奔波來為它宣讀賞賜。兩人越看越覺得蕭不動神色的臉上是深不可測的背景,馬上在意識中把回春堂的地位又提高了一個新的檔次。
在他們旁邊的總號掌櫃吳家昌緊繃著臉苦苦忍耐住笑意,如果不是周圍這麼多人的情況下,吳掌櫃早就哈哈大笑起來了。憑著數年來的默契合作,對蕭所使的手腕他當然非常清楚:那就是永遠不要把自己的底牌完全透露給人知道,讓對方迷惑地去猜測吧,這樣得到的似是而非的結果肯定能讓你收穫更大的利益。保持神秘永遠是能讓其他人不由自主地害怕你敬畏你的好辦法。
吳家昌對蕭不管是對人還是對事上所使出的手段向來是佩服不己,他並不迂腐地認為一個正直的人就不該使用那些五花八門的花樣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拋棄了書生的身份後,已經更像個不折手段的商人。對於他們這些商人來說,只要能達到自己的利益,卑鄙的手段有時候也要用一下的。
「來了……欽差大人到了……」巨大的城牆上負責瞭望的兵丁看到飛揚起來的大量塵土,意識到朝廷的隊伍已經不遠了,忙直著嗓子向下面大吼著。
眾人頓時嗡嗡起來,忙站好成排,一些沒有見過這麼大世面的商人們不自然地整整自己的衣袍,總是覺得身上好像有什麼地方不舒服。蕭微笑著請王向兩位大人走在前面,然後眾人跟隨著邁出寬大的城門,在城外整齊地排開,眼光望處,遠處塵土飛揚,浩大的隊伍就要來了。
龐大的隊伍終於行到了面前,只見領頭的是騎著剽悍高頭大馬的一百名身穿錦衣的護衛,這些護衛後面護架著五輛馬車,裡面坐著的當然就是欽差大人及其侍從了,馬車後又是一百名剽悍的衛兵,這些護衛全都身穿華麗的錦衣,數十名旗手高舉黃色龍旗迎風招展,威武不凡。這隊伍人強馬壯,精神抖擻,確有股皇家至尊的氣派。
等隊伍停下後,王遠向無哲領著眾人忙跑到車前恭身等候,片刻,車門打開,一身著官袍的中年男子微笑著走了下來,這人風神俊朗,笑容柔和矜持,下了車後,在上千人的恭身行禮下,神態輕鬆自然,從容地向王向兩位大人以下屬的禮儀拜見,慌得王向兩位大人急急閃在一旁,嘴裡連說:黃大人客氣客氣。
黃耀溫和地向他們笑笑,然後目光朝著兩人身後的蕭望去道:「這位可是名動天下的財神蕭動天掌櫃?」他的眼睛確實厲害,一下便在人群中認出了此行的目標。
蕭暗地驚異這樣俊郎的人物何苦要投向讓人不恥的閹黨,臉上堆滿笑容道:「正是在下……,黃大人一路辛苦了,請先移駕到回春堂,大家再行見禮何如?「
王遠笑道:「正應如此,黃大人一路勞苦,先到回春堂休息一下再說其他。」
那黃耀暗道我這一路為了拖延時間,走走停停遊山玩水,哪來辛苦可說。不過還是笑道:「休息不用。到回春堂把皇上交代的正事辦了要緊。」
於是眾人說笑著上馬車,黃耀沒有坐自己的車,蕭考慮下讓王向兩位大人陪同著他坐進了來時的那輛馬車中,他又安排南宮展月坐了一輛馬車,最後在吳家昌的眼色下,他登上了方所在的車,這輛車上就他們兩個人,蕭知道吳掌櫃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了。
當馬車啟動後,吳家昌不解道:「大掌櫃怎麼不趁此機會和黃耀大人多親近一下?」
蕭目含深意地看看他,然後搖搖頭道:「這黃耀天下人皆知他是魏忠賢的心腹,閹黨的重要人物,如果我們走得太近了,哪天這閹人失勢了,我回春堂也要跟著倒大霉,說到底太監們的權利都是皇帝給予他們的,哪天皇上不高興了,把權利一收,他們必將死無葬身之地啊。黃耀這次能來回春堂一次就可保得任何人都不敢稍動一下字號,我們又何必強求其他虛無縹緲的東西呢」
「大掌櫃教訓得是,吳某是心急了,閹黨的確不是穩固的靠山。」
「靠山不靠山,我考慮得還主要不是這個。閹人妄之干涉朝政,濫殺無辜大臣,廠衛凶狠之名可使夜半小兒止哭,天下人誰不憤怒欲食之,我們做商人的雖然有時候要採取不正當的手段去謀取利益,但,一些大是大非上面還是要堅持下去的。吳掌櫃,你最近是有點急噪了,做大事最忌諱這個。」蕭神色嚴肅,說到後面語聲中已經有了嚴厲的味道。這些話在外面本是大不敬的逆反之言,但兩人相處莫逆,早把對方當成知己朋友,所以在無人的時候也並不在乎這個。
吳家昌臉上顯出慚愧的神色,他本是一介文弱書生,雖然心中有萬千學識,但一直苦無機會實現抱負,想不到最後卻在自己原來還頗為鄙視的商業上面展露頭角。但隨著商人氣息的濃厚,他不知覺地深深陷入那種貪婪的慾望中,想要幹成一番大事業的雄心險些讓他迷失了自己善良的本性,這時被蕭厲聲喝破,心裡頓時一輕,多日裡困繞自己的良心譴責終於煙消雲散。
吳家昌慚愧道:「多謝大掌櫃的提醒,吳某險些鑄成大錯,淪為回春堂的罪人。」
蕭長長歎了口氣,看到吳家昌終有悔悟,他心裡很是高興,但又有一份揮之不去的憂慮盤繞在心間:自己雖然還能在一些是非上努力堅持著自己的觀點,但最近越來越發現不管是做什麼事情,腦海裡總是迴盪著那些邪惡的想法,一些事本能夠用正大光明的手段解決,但他非要使用邪惡陰險的花樣去發洩心中的黑暗。如果有一天心中那些苦苦守護著的準則全部崩潰的話,自己難道要成為那種可怕的魔鬼嗎?
吳家昌又遲疑著開口道:「我看剛才王向兩位大人的神態,好像……好像他們互相之間很有矛盾,您看會不會兩人爭鬥起來影響到回春堂的利益?畢竟鬥得興起的人是會失去理智的……」
「不妨……」蕭拋開心裡亂七八糟的念頭,凝神聽完方的分析後,微微笑道:「我是故意讓他們狗咬狗互相爭鬥的。」
看吳家昌不解的神情,蕭解釋道:「你知道這兩年內我們回春堂投入到王遠身上的錢有多少嗎?呵呵,是五十萬兩銀子,五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如果把這些銀子堆積到香北大街,這條長達兩里的街道將會被銀子鋪平,鋪得滿滿的銀子。把這麼多的平常人做夢都不會想到的銀子花費在他的身上,回春堂當然不只是為了交個朋友,相反這兩年在他的幫助下,我們鋪子得到的收益也是非常大的,所以我才會不惜重金要把他向上抬,這是一副雙贏的局面。當然我們也不能指望著他僅僅靠著感激的心理就會盡心幫助咱們,也許他是這樣感恩圖戴的人,但他也許能幫得了些小忙,如果以後遇到更重大更危險的事,相信稍微理智點的人都不會為了感激之心去冒險的。」
「所以我們不僅僅要在他身上拋銀子,還要在他身上戴一副鎖鏈讓他能乖乖聽話。我很隱晦地告訴過他意思:我能讓他一飛沖天化身為龍,我也能讓他一無所有變成條蟲。當然那些可以讓他馬上丟官喪命的東西,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拿出來的,畢竟暫時我們之間還是很和睦友好的關係,讓他知道一點點危險性就可以。王遠是個很能幹事的人物,這你可以從回春堂這一年來蓬勃的發展看出他的功勞。但你讓他去給你辦事而且還要辦得很好很好,也是需要點手段的。這其中一個手段就是抬高向無哲來壓制他,讓他知道這個布政使司衙門還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他要想真正掌握江蘇省,或者還想再升到更高的位置的話,就得靠我們回春堂,而要靠回春堂,你就得給我好好辦事。以前的皇帝總喜歡在自己身邊弄上兩個權利極大的寵臣,為什麼呢?這就是平衡之道,如果你把權利都給了一個人,他不僅不會感激你,反而會越加飛揚跋扈起來,以後再想控制他,就需要費很大的手腳了。所以,王遠幾次讓我設法把向無哲調離江蘇,我都沒有答應,向無哲雖然是個做事的草包,但在我們手中還是能發揮很大作用的。」
吳家昌聽得眼睛直泛光,平時不顯情緒的臉上也不禁出現激動的神色:「大掌櫃深謀遠慮,吳家昌服了真該去朝廷當官,一定比王遠大人要強的多啊。」
蕭笑笑,吳家昌雖然是真心的讚歎,他卻一點都感覺不到高興,雖然過去跟著周大師學了很多歷史知識並從中領悟了奇妙的政治之道,但這些黑暗陰森的手段一直是他最為厭惡的東西,不想逃避到最後,還是身不由己地捲入進去,並且還漸漸成為許多個陰謀的直接操縱者,任憑著自己的心靈向無底的深淵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