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琴音在芳香四溢的房間悠揚響起,昏昏沉沉中蕭的意識似乎不隨自主傾神細聽,那琴音流暢而似歌聲,在寂靜中顯得那樣的清脆明亮,極具韻味。初始琴音如和風淡蕩,萬物知春,讓他覺得渾身一暖,彷彿池塘裡的蓮花隨風綻放;繼而琴聲一變,如山靜秋鳴,月高林表,讓人璁意頓消;正心曠神怡間,琴聲再變,如鳳飛凰舞,百鳥相隨,一陣清脆的歌聲隨著琴聲揚起︰「
娟娟片月涵秋影,低照銀塘光不定。
綠雲冉冉粉初勻,玉露泠泠香自省。
荻花風起秋波冷,獨擁檀心窺曉鏡。
他時欲與問歸魂,水碧天空清夜永。
蕭心神隨著悠揚的琴音黯然的歌聲起伏澎湃,一幕一幕往事在他記憶深處清晰地映照出來,妻子溫柔的撫慰,戰友熱血的笑聲,老司迪嚴厲的呵護,黃老虎號啕的大哭,還有靜子最後一眼中的不捨與神情……
黯然銷魂著,別也。淚水從蕭閉著的眼睛中劃落,琴音斷絕,歌聲不再,一隻屬於女人的柔嫩小手輕輕拭去蕭臉龐上的淚水。
女孩滿眼期待著看著塌上的男人,良久,用手摸摸他鬍子拉碴的臉道:「還是不行啊,我知道你能聞到氣味,能聽到聲音,也能感覺到我和爹爹的照料,可三個月了,你為什麼不醒來呢?」
「小姐,藥煎好了……」小來子在門口喊了一聲,小姐答應一聲,他端著一大碗黑糊糊的湯藥走了進來。
他把碗慢慢放在春凳上,掃了一眼床上的男人,趕忙又把目光移開,不過入目的情景還是讓他心裡咯登一聲:那男人的臉太恐怖了,被雷火轟擊後,雖然在主人的悉心照料下,命是保住了,可全身皮膚燒燬大半,那張臉上老皮像是老牛皮一樣乾巴巴緊皺皺的,一些地方已經長出新皮,粉紅色卻又夾雜些黑色的密密麻麻小點,讓人見了直想嘔吐,幾道青筋沒了遮擋物,硬硬勃起像是在那張已經醜惡不堪的臉上多填了幾處猙獰的刀疤……
雖然幾個月這裡來過無數次,也看過無數次這張不能稱為人臉的面目,小來子還是覺得心慌慌的,站在那裡渾身不舒服,只盼著小姐再沒有什麼吩咐,趕快離開這個恐怖的噩夢場所。
小姐若有所思的看了小來子一眼,婉轉道:「你不要害怕,他只是個身遭不幸的人。如果……如果,有一天他醒來,你們千萬不要做出這樣慌張的表情……,人都是有自尊的……,哎,希望到時候他不要太難過。好了,記得我的話,你下去吧。」
小來子年紀太小,只知道小姐是讓他在那傢伙醒來以後不要露出恐懼的神色,至於為什麼這樣就不太明白了。聽到小姐終於讓他離開,他高興地趕忙跑了出去,到了外面才大大吐出口氣,不以為然地自言自語道:「那麼醜陋的臉不把人嚇死就不錯了,讓人怎麼能不感動害怕?怕只有小姐這樣菩薩心腸的人才能受得了吧。」
屋裡,那小姐等湯藥涼了會,然後細心地自己先試試熱度,感覺滿意後,才輕輕扶起塌上的蕭,一小口一小口地餵他喝下。
小姐用絲娟把他嘴角的液體擦乾淨,讚許地柔聲道:「今天好乖,一點都沒有流出來,晚上我多給你彈個曲兒。」
蕭的嘴角動了動,眼珠子在眼眶裡轉了幾圈,似乎也在為能聽到那美妙的音樂而高興不已。
傍晚時分,在城裡藥鋪裡坐診的善藥師回到了山莊,他連行醫的袍子都顧不上脫下,隨手把藥箱扔給長順,像往常一樣急急忙忙來到蕭所在的臥室。
「怎麼樣,他最近幾天有什麼反應沒?」善藥師給蕭把完脈後笑咪咪地坐在凳子上,身後乖巧的女兒正輕柔地給他捶著酸痛的肩膀。
女孩高興地道:「他現在能感覺到好多事,熏香一刻不點上他就皺眉頭;我彈琴的時候他會哭會笑;還有還有,他最喜歡喝惠嬸子熬的小米粥,別人弄的他會閉著嘴不吃……」
善藥師憐愛地回頭瞧瞧唯一的女兒,捻著鬍鬚笑道:「也別累著自己,一些事情可以讓給下人去做。我的寶貝女兒要是為了這個小子累病的話,我會把他送到外面再遭一次雷劈,哈哈……」
女孩不依跺著腳道:「哼,阿爹真壞,這可是女兒照看的第一個病人,你就忍心看他剛有起色,就再遭一回罪啊。」
她撒嬌起來,使勁捶打老人的肩膀,狠狠扯著他的鬍鬚,善藥師趕忙求饒道:「好了好了,我的小祖宗。爹爹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折騰。」
他頓了頓看女孩不鬧了才道:「他的火毒已經全消,從今天開始不要再餵他十全大補丸,以免肝火沖胃,他這副虛弱的身體受不了。我看他脈動沉穩,心率緩慢,大概離甦醒的日子不遠了。」
女孩聽到病人快要醒來,臉上卻反而佈滿憂色:「他的臉……,我擔心他醒過來更加難過……」
老人笑了笑:「世人多在意表面那副皮囊,卻忽略了更應該被珍視的心靈。他如果是個真正的男兒,應該不會為此焦慮難受。他要是學那庸俗之人傷心歎息,呵呵,可就是虧對咱們父女這幾個月的心血了。」
女孩沒有再說話,回頭憐惜地看著床上一動不動的男人,那張臉實在是驚心動魄,她心中不由歎息:其實又有幾人能真正像爹爹說得那樣看得開……
熏香……琴聲……藥湯……女孩溫柔的細語……老人爽朗的大笑……還有很多很多其他龐雜的人和物的聲音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蕭能很清醒地感覺到周圍的這一切,可是那雙眼睛,那雙沉重得彷彿戴了枷鎖的眼睛,什麼時候才可以隨自己的意念睜開?他在掙扎,猶如和那看不見的殘酷命運對抗般,他用那強大的永不屈服的意志頑強掙扎著……
這一天,善嫣嫣小姐像往常般扶起蕭餵著培固元氣的湯藥,這種藥非常的苦,你完全可以從它黑糊糊的顏色及其散發著的麻麻氣味中想像到那苦澀的滋味是如何難以下嚥。
女孩用溫柔的語氣哄著他一點點喝下去,可惜這次蕭沒有買她的帳,沒喝幾下,他便毫不妥協地一口噴了出來,黑色的藥汁灑在女孩綠色的綢裳上非常顯眼。
「好啊,你不乖,那等會我可不餵你吃香噴噴的米粥了哦。」小姐好脾氣,一點都不生氣地擦乾身上的藥汁,然後再拿塊手絹幫他擦臉上沾上的黑液。
低的一聲呻吟把正專心致志幫他擦臉的女孩嚇了一跳,善嫣嫣不敢相信地抬起頭來看去,蕭的眼眶一陣晃動終於艱難地睜了開來,一雙滄桑幽深的眼睛終於展現在女孩面前,那一瞬間的凝視幾乎讓她心臟停頓呼吸窒息。
哭……很苦……」蕭動著乾巴巴的嘴唇道。
「你說什麼?」善嫣嫣高興地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從小深受禮教熏陶的她,在這一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是如何的曖昧,「你說很苦,你說話了,你說很苦很苦……」女孩驚喜地大叫,在經過漫長的3個多月的療養,他終於醒過來了。
善嫣嫣臉紅了紅,被自己大叫大嚷不淑女的動作弄得很不好意思,她逃避地低聲說了句:「我給你拿碗參湯。」就趕忙像個小兔子跑出了房間。
蕭費力地轉動下腦袋,眼睛打量著房間,這周圍的一切好像很熟悉,在夢中已經感受過無數回,卻又似乎很陌生,因為畢竟是第一次用眼睛真實地看到。
這是一個很寬敞的房間,南面開著3扇大窗戶,充足的陽光和空氣保證了病人能得到最好的滋潤。屋子裡窗明几淨,蟾蜍吐香,余煙裊裊。
几案上擺著菜蔬果碟,都是平日難得一見的稀罕東西。地上還擺著一張紅木琴台,一把小巧玲瓏的搖尾琴正放置上面,大概夢中所聽仙樂就來自它吧。房間裡裝飾得高雅卻不奢華,氣息清麗而不豪富,不過讓蕭心驚得卻是諸般事物古聲古香,分明是只能在電影或者一些大型博物館才能見到的古代文物。
蕭歎了口氣,再醒來,已是換了世界。他心中沒起多大波浪就恢復平靜,其實在昏迷的這段時間他已經早有所感,此刻不過是用眼睛再證實了而已。在那驚天一戰中,自己竟然沒有死去,還完全不可思議地被帶到了古代,他不知道這是可笑的幸運,還是蒼天有意讓他再一番磨難?
蕭毫無生還的喜悅,最後的親人靜子也離他而去,這個世界可說是了無生趣。
「啊!你怎麼坐起來了……」去而復返的女孩驚訝道,她的身後還跟著幾個僕人裝扮的人,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呵呵笑著道:「小伙子快躺下,身體再年輕再棒也得好好打養啊。」
「把這碗參湯喝了吧。」女孩柔聲道。
蕭想自己拿碗,可惜手上一陣乏力軟軟垂了下來,女孩笑了笑,把碗輕輕放到他嘴角,蕭一口氣把裡面的熱湯喝盡,一股熱氣騰地在身體內升起,他覺得好像一下子就多了幾分力氣,衰弱的精神也好多了,他看了女孩一眼低聲道:謝謝。她有雙黑水晶般的眼睛,那雙眼睛似乎會說話,裡面透著親切溫柔,讓人看著非常舒服。
蕭感覺恢復了點力氣,堅強的內心讓他實在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躺在床上,他撐著床欄掙扎著起身,慈祥面容的老頭趕忙扶著他連聲道:「別起來,快躺下。大伙就是關心你,聽到你醒了,都急著來看望你,呵呵,小伙子還得在床上養幾天,不過誰沒有個病痛折磨的,再強壯的男子漢一輩子也躲不過在床上躺著的那幾天日子。」老人閱歷豐富,看著蕭眼中倔強的神情,已經明白個大概,忙笑著安慰。
蕭久未鍛煉的身體一陣酸麻,只好被老頭扶著重新躺下,他的手緊握著床沿痛恨著自己的軟弱全部暴露在別人面前,忽然他看著自己的手呆了,那還是人的手掌嗎?那只是一段乾瘦的鳥爪而已,上面的皮更像被放在火上燒烤了幾天幾夜似的焦黑緊皺,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看到他的表情,老頭和小姐相互看了一眼,老頭心裡歎了口氣,卻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說。善小姐對蕭溫和地笑笑道:「你遭了雷火轟擊,所以皮膚……,不過,現在傷勢才剛好一點,以後吃藥會慢慢好起來的……,你別擔心……」她遲疑著說完,自己都覺得話語根本不能讓人有一點的信服。
「請拿把鏡子給我。」蕭的語氣很平靜。
老頭遲疑一下,還是對身邊的長順點點頭,長順跑出去一會拿了面鏡子過來,其實這個房間本來是有銅鏡的,後來小姐考慮到蕭會醒來又讓人把它拿走了。
蕭看著鏡子中恐怖的那張面容一動不動,眾人提心吊膽等待著他情緒爆發,過了半響,他竟然笑了,雖然那個笑在他臉上露出來確實很恐怖詭異,但,確實是個笑容。
蕭笑了笑,嘲笑道:「原來這就是我的臉……,老天爺對我真好啊……」
善嫣嫣擔心地看著他道:「你不要這樣……,我阿爹說過人最珍貴的還是他的內心,,我知道你很難過,也別憋壞自己……」
「謝謝。」蕭真誠地對關切地看著自己的女孩和老人道:「你爹說的很對。而我現在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面貌。」
「小伙子,這樣你對了嘛,我老人家一看眼睛就知道你不是那種垂頭喪氣的孬種。」老人像個小孩,高興得手掌直拍打床欄:「好好養著,過幾天我老頭帶你出去到山上走走,這裡的風景好啊,對你的身體肯定有好處,哎呀,那個千山瀑布,還有那個白鳥朝雲,就是咱前山的楓葉也夠你看的,呵呵……」
蕭拋開不愉快的情緒,再次笑笑道:「老人家,謝謝您。你可以叫我蕭,過幾天我一定要讓您老帶我上山看看這風景是怎麼個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