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酸:art田丁丁()
梧桐又黃了,大雁又南飛了,秋天又來了,我們又開學了。
我還記得,那是高二上學期的秋天,語文老師林庚給我們布置最老土的話題作文:理想與現實。我的開頭是:我願成為一個問題少女,然而我卻循規蹈矩這麼多年。
林庚在我的這句話下面劃了一條重重的紅槓,並在旁邊打了一連串的問號。這些問號飛舞蹁躚,東倒西歪,一個比一個誇張,一個比一個筆跡潦草。我甚至能夠想象,他是怎樣用兩根指頭將一支筆高高直立起,漫不經心地在我的作文本上胡亂寫意。
可是,除了這些蒙太奇般的問號,他卻沒有給我任何評價。我知道他是懶得評價,在他看來,一個高中二年級的女中學生有臉寫下如此不知所雲毫無斗志的作文,實在是孺子不可教也。
我也只是可惜,他竟讀不懂我字裡行間的真情實意。
當然不怪他,其實不只是林庚,很多人都對我懶得評價,這其中包括我的死黨林枳以及我的老媽羅梅梅女士。如果說羅梅梅對我恨鐵不成鋼是多年以前就有的事,而我的同桌美女林枳則是最近才開始對我失望的,她總是在下課的時候歪著頭問我:“田丁丁,讓我說你什麼好呢?”
是啊,讓你說我什麼好呢?
一切的一切只因為,我戀愛了。
更要命的是,我沒有愛上Rai沒有愛上郭小四沒有愛上吳建飛沒有愛上飛輪海沒有愛上83lub,我愛上的是一個年近三十相貌普通喜歡穿一件白色運動背心在操場上打籃球的老男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們的語文老師林庚。
准確地說,我沒有戀愛,只是暗戀,而已。
愛上自己的語文老師,愛上一個永遠表情溫和的老男人。敢問,全世界還有比我更土的十七歲的女生嗎?
林枳看著我的眼睛,表情憂傷地問我:田丁丁,讓我說你什麼好呢?
我,想,告,訴,他。
“好吧。”林枳低聲說,“你最好換了短裙去他家,問他題目。”
她把玩笑開到我的限制級,我的臉紅得像蕃茄。她得逞,把頭埋在手臂裡咕咕地笑。我看到她雪白的脖子,忍不住想伸出手掐一把,看看她是紅還是癢。美女就是美女,脖子都美得讓人嫉妒到發狂。而田丁丁就是田丁丁,就連戀愛都是這麼沒有浪漫感。可憐我是真的愛林庚,我迷戀他上課時微帶兒話音的普通話,迷戀他手指輕叩黑板提醒我們注意聽講時的神態,迷戀他微笑時眼角細密溫順的紋路,甚至迷戀他高高舉起課本時的那雙布滿青筋的雙手。如果他不經意和我的眼神相撞,我就有一顆想要去死的心。
天中的秋天永遠充滿了變幻莫測的色彩,黃的草紅的跑道,男生天藍色的球衣和少女粉紅的球鞋,組成一塊巨大的調色盤,等待成為一幅好看的油畫。但我是沒有色彩的,灰色的我淹沒於灰色的教學樓中,唯一慶幸的是我還有林枳,她參與我的喜怒哀樂,知曉並洞悉我的一切,沒有她,我猜不到我的生活該有多麼單調,就像開水就著白面包。
夜裡七點是晚自修的時間,但我忽然想逃課。因為晚自修沒有林庚,林庚去了南京,那裡有個為期一周的青年教師交流培訓班,據說他是做為骨干,被特別招去的。三天沒見到林庚,我像是被人抽去了筋,全身軟弱無力。更沒臉皮的事情是,我給他發了三條短消息,有問好的,有裝模作樣問問題的,他均沒有回我。
不回就不回,他以為他是誰?
只是,我再也無心向學。
林枳說好吧,我就捨命陪君子,今天我們都逃課,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去哪裡?
“算了。”林枳說完這兩個字,一雙大眼睛仿佛被點亮一般,流光溢彩。
我知道“算了”。那是學校附近一個著名的酒吧,那裡出過無數的英雄人物,他們的故事在天中流傳,經久不息。但是,那絕不是一個普通女生應該去的地方。這一點,我相當相當的清楚。
“不是想做問題少女嗎?”林枳用挑釁的眼光看著我說:“怕了?”
“怕……個屁!”我猶豫了一小下,終於說了粗話。
那天我真的穿了短裙,牛仔的。裙子是林枳的,她說她穿太大了,會從腰上滑下去,而我卻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腰上的扣子扭起來。在林枳的指揮下,我還化了淡汝,用她的金粉在眼睛附近狠整了好幾下,林枳看了哈哈大笑,終於肯評價我:“像孫悟空。”
孫悟空就孫悟空。誰叫林庚你離我十萬八千裡,我今晚就要大鬧天宮。
我搖著短裙和林枳一起,趁著門衛轉身的空檔,偷偷溜出校門。如果現在被如來佛羅梅梅女士看見,我一定會被壓在五行山下永世不得超生。不過如果是那樣,我會不會就會從此不再想念老男人林庚呢?我忍著內心的折磨轉頭看林枳,這才發現她光記得折騰我了,自己臉上干干淨淨的,和她比起來,金光閃閃的我簡直就像個小丑。
“你為什麼不化妝?”我跳到她身前質問她。
“楚暮喜歡我素面朝天。”她優雅地說。
她叫她楚暮。她有權叫得這樣親熱。因為周楚暮不是別人,周楚暮是她的男朋友。
boyfried。俗稱BF,或者蝙蝠。
我沒有見過周楚暮,但從這學期開始,這三個字就已經在我耳朵邊成了繭。林枳喋喋不休的時候我疑心她是在做夢,但林枳這樣的美女擁有如此這般的愛情也是完全應該的。他們應該是青梅竹馬,小時候在一條街上長大,他弄壞過她的小辮,她撕碎過他的紙飛機。後來他們分開,十幾年後重遇,帥哥變成流氓,美女依舊是美女,但是他們順理成章地相愛。讓所有知情者都羨慕不已。
當然在我們學校,我是唯一的知情者。
這是美女兼優等生林枳的天大的秘密。
偶爾逃學,用一個字形容,爽。兩個字形容,真爽。幾個字形容:真他媽的爽。可是,我卻忘了我早該積累下來的一個經驗,那就是,每一件想像中很爽的事情總是會在事實中變得很不爽。這不,當我和林枳一同走進“算了”的大門,我就忽然很想打噴嚏。我攥緊拳頭,拼命克制。這才忽然想起來,我原來是對酒精過敏的。酒吧裡濃重的酒精味著實讓我頭腦發脹,全身軟得冒泡。
就在這混亂的時候我居然清晰地想起往事一樁。爸爸年輕時閒得無聊,有一次喝完酒,對著剛滿月的我打了一個酒嗝。我就像中了蠱,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打得臉白成透明色。羅梅梅以為我快死了,把爸爸暴打一頓,哭著鬧著要跟他離婚。而我打了半個小時,卻自動恢復正常。
從此爸爸喝酒都是極力回避我。
再再後來,我只是在記憶中回憶爸爸的酒味,因為他在我七歲的時候跟著別的女人走掉了。這是羅梅梅女士畢生最大的痛和恥辱。動不動就吵著要離婚的她卻被別人莫名其妙地甩了,不痛苦不恥辱才怪。但奇怪的是,我卻沒有那麼恨他。
也許我是個需要父愛的女孩子,所以才會在林庚的身上找到安慰。當他俯身跟我說試卷上一處錯誤的時候,我就有種要流淚的沖動。
是不是真的很誇張?
但,我總是無比深情地想,他是懂我的吧,對我的欣賞,他是受用的吧,只是,他為什麼要不理我?想到這裡,我就又開始想流淚,淚水在我的眼眶裡打轉,噴薄欲出。我難受得幾乎要死掉,而林枳卻完全沒有發現。她只顧拉著我往裡屋走,我腳步散亂地跟著她,而臉上卻是淚水漣漣。
林枳推開裡間包廂的門,昏暗燈光下,紅紅眼圈中,我只看到一個臉埋在墊子中的人。他好像睡著了,整個人放松地躺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林枳忽然松開我的手,輕手輕腳地走向前,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林枳的腳步,探頭想看個究竟。可就在林枳的手快要碰到他臉上那個墊子時,他卻忽然整個人彈坐起來。
“哈!”他飛快地拿掉墊子,在林枳的腦袋上狠狠打了一下。一只手伸出來拉林枳,林枳輕輕地尖叫一聲,嬌笑著倒在了他的懷裡。
林枳沒有騙我,傳說中的周楚暮,果然帥得不像話。
在一邊傻掉加嚇倒的我,忽然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一個噴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我的身體裡發出了。
“啊嚏!”
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外加一張充滿淚水充滿五顏六色金光閃閃的臉。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周楚暮時發生的一切。
“丁丁,你沒事吧?”林枳驚呼起來。我羞得無地自容。此刻田丁丁唯一的念頭就是奪過周楚暮的墊子蓋到自己頭上,再不出來。
“嗯嗯,我有點頭暈,低血糖,你知道的。”我心慌意亂地解釋著,盡管我自己也不知道打噴嚏與低血糖頭暈有什麼關系。我只想給自己找個借口,迅速離開“算了”,讓剛才的窘態統統算了吧!而且,瞧瞧瞧他們現在的樣子,我呆在這裡算什麼呢,簡直太丟人了!就當我用面紙賣力地擦臉,想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時,周楚暮叫住了我:“你就是丁丁嗎?”
天啊!他知道我的名字。
“你好。”我努力地作出從容的樣子,至少不能讓林枳丟臉。
“呵,你好。”說著,周楚暮向我伸出了右手。
我不知道他這個“呵”是什麼意思,高興?嘲笑?無所謂?總之,田丁丁小姐對這個含義豐富的“呵”很不高興,跟男生握手,跟一個帥哥握手,這對田丁丁來說還是第一次。但看在他是林枳“BF”的份上,我還是象征性地伸出手指碰了碰。周楚暮卻哈哈大笑著,一把用力捏住了我的手掌。我窘得滿臉發燒,燒得通紅。林枳也跟著哈哈笑,然後用甜得讓我害怕的聲音說:“楚暮你別這樣,丁丁膽小,你會嚇壞她的。”
謝天謝地。周楚暮終於放開我,坐回到沙發上,大聲說:“妹妹們,來來來,陪哥哥坐坐。”
他當他是誰?!
我輕聲對林枳說:“我出去一下。”然後,沒等她反應過來,我就撒開腳丫子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是的,是這樣的。田丁丁的問題少女生成計劃,從第一步開始,就宣告徹底失敗。
然而你一定要相信我,當我捏著沾滿鼻涕眼淚的面紙走出“算了”的大門時,我沒有一點沮喪。相反,更多的是輕松。我一路踢著小石子,哼著小曲兒走在回學校的路上,盤算著回去看一會兒語文書,把《離騷》再默寫一遍。正當我為自己天衣無縫的學習計劃滿足地笑起來時,手機偏偏“聲不逢時”地叫了起來。
我接起電話,裡面傳來的聲音卻幾乎讓我跌倒:“田丁丁,你死翹翹了,居然逃課,老班今天查人頭了!”
“哦,”我仍然故作鎮定,說:“沒事!就他那眼神,也許壓根沒發現我呢。”
“不幸!”前桌莊悄悄的聲音無比悲痛,“他問我你去哪了。我說……”
“說什麼?”
“說你拉巴巴去了。”
我頓時松了一口氣。沒想到,原來莊悄悄成績比我還差,關鍵時刻卻還是能夠急中生智的。可是我馬上意識到不對:“那林枳呢?”
“林枳?哼!”她不屑地說,“讓她去死!誰幫她誰就是腦子有巴巴!”說罷,她粗魯地掛了電話。
我有點兒心累。其實我早就料到是這樣。除了老師,周楚暮和我,或許還有她父母,這個世界上喜歡林枳的人還真是少之又少。
這叫什麼來著,人在高處不勝寒?
為了不讓林枳出事,我還是決定告訴她一聲。可是,縱是我一遍一遍地撥林枳的號碼。傳來的聲音依然是:
“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
“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
“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
……
就在我絕望地准備重新殺回“算了”把林枳拖出來時,林妹妹的電話打過來了:“喂,你說出去一下,去哪兒了?”
“沒事。”我干巴巴地答,“老班今天查人數了。”
她反應迅速地說:“也就是說,今晚你肚子痛,我送你去醫院了?”
“哦……好吧。”我說,“那你好好約會,我先回了。”
她在那邊嘻嘻地笑,笑完後說:“好吧,好吧,你不回來也好。”
什麼叫“你不回來也好?”
我頂著一塌糊塗的可笑妝容,在華燈閃爍的大街上踽踽獨行,滑稽的短裙在夜風中一擺一擺。經過我的人大多忍不住回頭捂著嘴看我,偷偷地笑。回味著林枳那句意味深長的話,我想起了林枳和周楚暮。他們現在正在干什麼?聊天?唱歌?喝酒?接吻?還是……
我為自己委瑣的想法徹底臉紅了。
林庚,你能不能告訴我,我離愛情到底有多遠?是不是真的十萬八千裡,我傾盡年少的所有熱情也無法和它靠近的距離呢?
甜酸:art田丁丁(2)
我永遠記得,剛進天中的田丁丁有多麼緊張多麼老土多麼無所適從。開學第一天,我穿著我初中的校服走進了天中的大門——這是羅梅梅女士的要求。她說,天中不是一所追求虛榮的學校,我一定要穿著樸素才能贏得老師的好感。而且,這身衣服還能保證我被其他進入天中的初中同學認出,羅梅梅說:“多幾個朋友總沒壞處。”
我看著某保險公司的“中級客戶經理”羅梅梅,她眼角的魚尾紋,因為這段時間發動所有親朋好友買一只新的保險,又顯得密實了很多。
雖然知道她的“樸素論”和“朋友論”都是瞎扯,我還是歎了一口氣,穿上了初中的校服。
結果就是這身衣服讓我在開學第一天成為全班的異類——如果說不是笑柄的話。
進了天中我才知道,原來重點中學的女生,並不是只讀課本的。
她們都很美,各有各的美法。我簡直懷疑她們的書桌裡都存著大摞的《時尚》、《瑞麗》,教會她們怎麼樣梳妝打扮。
開學第一天,天中還沒來得及發放校服,大概所有高一的女生,都利用了這個最後狂歡般的機會,穿出了她們最得意的衣服,扮演了一場活色生香的秋季游園會。
相形之下,我深藍色的初中校服,簡直土到不可原諒。
農家土布的顏色,輕飄飄的化纖面料,長到遮住小腿肚的裙擺,完全不知所雲的剪裁,裹著我有點發育過度的小腹,不用人說,我也知道,每一個從我身邊經過的人,都會含義深長地掃我一眼,眼神裡只有三個字:土包子!
就像是故意要加深我的自卑,當班主任公布了排坐表,我才發現,我的新同桌,是一名名副其實的超級大美女!
當她穿著一身橙色碎花的淑女屋吊帶裙向我款款走來時,我真的以為,自己錯誤地來到了某電影拍攝現場。
而現場的明星,毫無疑問,就是這位光彩奪目的林枳。
我誠惶誠恐般對她咧嘴大笑,她卻好像沒看見,從書包裡掏出手機,焦躁地看了看時間。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
這出奇不順利的第一天,讓我確信,我在天中的三年高中生活,不會是羅梅梅幻想的鮮花簇擁,而絕對會是,荊棘密布。
果然,第二天中午我在天中食堂吃飯,一個男生端著飯盒在食堂裡一路小跑,像一顆失控的彗星般,直直地撞到我身上,嘩啦一聲,飯盒裡的西紅柿炒雞蛋,就平均分配到了我和他的鞋子上!
“你走路沒長眼睛啊!”我們同時氣急敗壞地叫喊。
可是,當我們義憤填膺地揪住對方的時候,卻又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叫:“原來是你!”
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麼詭異,偌大的天中,我沒遇上任何一個跟我同班的初中同學,卻與幼兒園時期的“青梅竹馬”丁力申,以一份西紅柿雞蛋的形式,華麗地相逢了!
當然,我不會和他說話,更不會跟他攀親敘舊。
不管和誰相遇,田田丁都是寂寞的無人關注的田田丁。
綜上所述,開學直至一周,我幾乎都還沒跟任何人說過話。當然,這也包括我的同桌,超級大美女——林枳。
我穿著我的舊校服和她默默共處一周,我發誓,那些日子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如果她是那光芒萬丈的太陽,我就是一朵平淡的白雲;如果她是皎潔嫻靜的月亮,我就是旁邊一顆暗淡的星星;如果她鎂光燈下風情萬種的舞者,那我就是她飛揚起的裙裾。
她的長相氣質,實在不需我再多做排比。整整一周,她都保持著她淑女的矜持,我也保持著我的傻傻沉默。
直到第二周的周一,體育課考核墊排球。
之前一周的訓練時間,我的排球水平已經有目共睹。因為我的動作和荷蘭鼠無異,所有人都對我敬而遠之——換言之,就是沒有人願意和我一組。
那一天是典型的“秋老虎”天氣,大太陽高高懸掛空中。盡管我穿著寬松的大號運動服,汗珠仍然連成串一行一行往下掛。
我把排球重重砸在水泥地面上,一下又一下,算是發洩,發洩我莫名的哀傷情緒。
“吁——”體育老師用力一吹哨子,直指我的鼻尖:“那個矮個子的女同學,不要再虐待你的排球了,請愛護體育器材!”
這下,所有人倒是對我投來同情的目光。
拉倒。
我抱著球坐在場邊,低著頭看自己的影子,心裡盤算著等下該怎樣告訴老師:因為沒人跟我一組,干脆我就自墊吧?
正這樣想著,地上的影子卻多了一個。我抬頭,看到林枳。
美麗高傲的林枳,對所有人的討好不屑一顧的林枳,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微笑看著我。
然後她彎腰把球撿起來,送還到我手中。“我來和你一組吧。”她說。
那一刻的她白衣飄飄,在我眼中,簡直就是一個仙女。
考試的時候,林枳左推右擋,我的墊球終於達到及格所需的數目。能理解我第一次體育課及格的狂喜心理嗎?至於林枳,排球成了她體育各項中得分最低的一項,說來變態,這是她唯一沒有拿滿分的體育項目。
“謝謝。”我誠懇地對她說,並展示我的雙手:是兩盆五顏六色的刨冰。我滿懷感激,准備把其中的一個分給她。
可是,人家林枳一點接過去的意思都沒有。她攏了一把頭發對我說:“謝謝你田丁丁,可是夏天我不太愛吃甜食,太膩了。”
說完,她擰開她的礦泉水,喝了一小口,又對我禮貌地笑了。她笑的時候微微瞇起眼睛,唇角好像洋溢著春風,連拒絕都讓人覺得那麼心曠神怡。
那天我吃完兩份刨冰,然後和林枳成了好朋友。
確切地說當時的情形是,我鼓起勇氣問:“我們可以做好朋友嗎?”而林枳大吃一驚:“難道我們不已經是好朋友?”
她驚訝的時候兩腮微微鼓起,白裡透紅的皮膚,說不出的好看。
我的臉紅了,內心居然有些顫動。
准確地說,是感動。
因為這一次,我沒有被拒絕,沒有被人用遲疑的眼神從頭看到腳,沒有被慢吞吞地答復:“讓我考慮……”然後是石沉大海一切如舊。
一年過去了,林枳和我的感情開始慢慢加溫。至少在很多人眼裡,我跟她成雙入對,是絕對的好友。這也讓一向平凡的田丁丁在校園裡多多少少有了些回頭率。我知道林枳並不是親切的女孩,班上大多數女生都跟她日漸疏遠,她很優秀,所以顯得很囂張。全班所有女生裡最恨她的就是莊悄悄,因為有一次考地理莊悄悄踢林枳的凳子小聲問她看一道選擇題的答案,林枳居然舉手報告說:“老師,教室裡有老鼠!”
然後,她把卷子翻過來,用草稿紙遮住,就昂著頭輕快地走出了教室。
那一次考試她的地理得了40分,全年級最高。
因為這件事,我估計莊悄悄要恨她一輩子。
比如,莊悄悄曾經神秘兮兮地提醒過我:“田丁丁!難道你不覺得,她在利用你?”
“利用你個大頭!”我正在吃刨冰,牙齒打架含含糊糊地回敬她。
利用?當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提起這些時,我簡直要發笑了:田丁丁有什麼值得利用的地方呢?
真的,我想都不去想。對朋友而言,任何跟“利用”有關的詞匯都不應該出現,朋友為彼此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不計報酬,心甘情願。一年以前,當林枳走出隊列跟我一起墊球的那一刻起,我世界裡的一切冰山都因為她而轟然倒塌,化成一江春水。
朋友就是在你最困難最無助的時候對你伸出援手的那一個。莊悄悄,為什麼當時對我伸出手“利用”一番的人不是你呢?
我把林枳當作最好的朋友,因為她才是那個伸出手拉我一把的,獨一無二的人。
最好的朋友還應該沒有保留地分享彼此的秘密。在我對林庚發生一些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後,我就很想跟林枳說一說,只是,我一直沒找到機會,也不懂得該如何開口才能不被她笑話,直到有一天中午,在空蕩蕩的操場邊,她忽然停下腳步對我說:“丁丁你知道嗎,其實我開始談戀愛啦。”
我簡直就快被她的信任點燃起來了,於是我也昏頭昏腦地說:“是啊,我也在啊。”
她卻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一樣,拉住我的胳膊說:“為了周楚暮,我真的什麼都願意,你相信我嗎,丁丁?”
我拼命地點頭。
周楚暮是誰?這名字可真像個女的!
我這麼一想,就這麼說出口了。不過林枳一點兒也不生氣,而是甜美地笑了:“我把我和他的故事慢慢講給你聽好嗎?你一定要為我做證,就算全世界都誤會我,還有你證明我是這樣的盡心盡力。”
我有些聽不明白她的話,但我還是拼命地點頭。
她終於想起來,問我:“你的那個他是誰呢?”
我羞紅了臉說:“我是暗戀啦,人家並不喜歡我。”
“誰呢?”
“林庚。”我說。
我以為我報出這個名字,林枳會尖聲大叫。我已經做好去捂她嘴的准備。然而讓我有點小失望的是,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哎呀,你真是瘋了!”
而且,看她的樣子,好像早就對這一切了然於胸,唉,我真是太失敗啦。
林枳笑著,彎起食指狠狠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有點若有所思地說:“丁丁,你也戀愛了。這真奇怪……不過,真好。”
兩天後她送給我一小管橙色的Dior唇彩,在我的嘴唇上輕輕地抹了一點,輕聲但是鼓舞地說:“很漂亮,丁丁!去追求你的老男人吧,祝你成功!”
我的臉立刻燙得像剛煮熟的雞蛋,可是,居然也泛起一陣小甜蜜。
在我無望地喜歡林庚的日子,只有林枳能讓我偶爾有這麼一點幸福感。
我的幸福,甚至和林庚本人無關。
他回來了,我們開始上起和以往一樣的語文課,好幾次我都想問問他有沒有收到我的短信,但終究沒問。
他在講台上跟我們講《赤壁賦》的時候我走神,我在想我自己到底喜歡他點什麼?他其實真的不帥,鼻梁太高,眼睛太小。他個子太高,走路總有點弓著背;他太瘦,怎麼打籃球也沒有肌肉;他落後時代,鄙視超女鄙視好男兒,最崇拜的卻是一個比他還老的老男人,宋朝人,名叫蘇軾。
每一次講到和蘇軾有關的課文,就是他最神采飛揚的時候。這一次,他居然跟我們講起蘇軾的愛情,講起蘇軾在侍妾朝雲死後不再續娶,還寫下“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這樣感傷的詩句。
可惜的是,這些感傷的詩句不能像平時一樣讓我感傷。
因為林枳偷偷塞給我一張紙條:“今晚我要去見他。幫我想想辦法。”
有時候我覺得,林枳是不是太高估了我智商?自從她和那個叫周楚暮的戀得越來越水深火熱之後,我就學會了兩件事:第一件,撒謊。第二件,圓謊。每當我說出五花八門的理由來應對老師的疑問時,我都能感到四面八方佩服的目光——看似木訥的田丁丁不但有驚人的想象力,還有超強的心理素質。不然你看她怎麼從來沒臉紅過?
老天,我可真是被逼的。
而且這一次,情況不一樣。
林庚在快下課的時候宣布,因為他出差缺席晚自習一周,本周的晚自習,都由他代上。
為了林枳,我能在所有人面前撒謊,卻獨獨不能欺騙林庚,這是我最後愚昧的堅持。
下課的時候,我小聲地問她:“你不能不去嗎?”
“不去?”她用深深黑黑的大眼睛審視地看著我,好像已經在問十萬個為什麼。
我不敢回望她,與她跟周楚暮的甜蜜愛情相比,我對一個中年男人的暗戀,顯得這麼卑微不值一提,隨時都可犧牲。
然而,就在我即將讓步的時候,林枳卻忽然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腦門。
“對不起丁丁,”她輕聲抱歉地說,“我不該讓你為難的。”
那天的晚自修,林枳果然沒有逃,而是老老實實地坐在座位上,背誦《赤壁賦》。我有點愧疚地趴在桌上畫受力分析圖,林枳卻給我遞糖。
“別人送我的,日本糖果,嘗嘗。”她沒事人似的對我說,就好像不能去約會的倒霉蛋不是她而是我。
我剝了那顆昂貴的糖果塞進嘴裡,一股子沖鼻的酸味。我眼淚汪汪地看著林枳,林枳噗哧一下笑了。她笑起來真是說不出的好看,牙齒像顆顆小珍珠,眼睛裡都反射出那種醉人的光澤。
“對不起。”我說,“都是我害得你不能跟他……”
她搖著頭,伸出手指輕輕點住自己的嘴唇,示意我無需再說下去。
就在這時,我感到她的手機在震動。
她輕巧地伸手進桌肚,按掉。
十秒鍾之後,再震。這一次,她拿出手機,無限留戀地看了看上面的號碼,然後果斷地按了關機鍵。
我的心又開始糾結,可是她卻忽然收起手機,擺正表情,假裝生氣地用鉛筆在我的腦門上輕輕戳了一下,說:“田丁丁你別苦瓜臉了,你都幫了我那麼多回,我配合你一次,不是應該的嗎?”
對啊,不是應該的嗎?
那一天晚上,我覺得我在心裡明確了一件事,就是:好朋友不但應該在關鍵時刻拔刀相助,不但應該分享彼此的秘密,還應該隨時義無反顧地,為對方作出犧牲。
這一點,林枳已經做到了,我相信田丁丁一定也能做到。
甜酸:art田丁丁(3)
我不知道丁力申是什麼時候盯上我的。
上體育課的時候,他把籃球故意扔在我身上,又粗聲粗氣地叫我站遠點;吃午飯,他總要挑我旁邊的桌子坐,咀嚼的動作總是很誇張,還把他不吃的蔬菜全部挑出來扔在我們中間的過道地上,要有多惡心就有多惡心。他有時又會拿著他的作文一臉虔誠地給我修改,被我用沉默拒絕多次,依然鍥而不捨。最最恐怖的是,星期六我回家的時候,他竟然飆著他的山地車,試圖跟上羅梅梅載著我的摩托車。每當這時,我都萬分心虛地跟羅梅梅東拉西扯,生怕她會發現身後那個瘋狂的小子。
其實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因為羅梅梅女士想都不會去想,她老實巴交的女兒會有任何問題。這十年來,我們相依為命。彼此看彼此,就像看兩個透明人,誰心裡那點算盤誰還不清楚?
她愛我,更要命的是,她非常信任我,有時甚至替我自信過頭。家長會上老師說田丁丁數學不夠好,她就臉紅脖子粗地反對說:“丁丁在小學數學競賽還得過獎!她很聰明!”驚得我恨不得跳上去捂住她的嘴。
她對我的保護和相信都不顧一切,甚至顯得有些天真。我想,她一定害怕,如果連她都不相信我有多好多乖,這個世界一定更加對我失望。
而我真的,一直一直都在讓她失望。雖然她從來不說也不去想。在某些方面,田丁丁的固執,就是遺傳她的吧?
其實,我和丁力申之間,本來不應該有如此的敵意。幼兒園時,我們在一個班,目擊彼此的跌跌撞撞。我還記得幼兒園裡的丁力申,又胖又笨拙,被班裡精明一點的小朋友欺負了,從來不敢吱聲,竟然還要我替他出頭。有一次,為了保護他,我甚至打腫了企圖搶他的課間點心的小朋友的腦門。我當時還很豪邁地喊了一句:“你離我們遠點!”
現在想來,我還為當年那個英勇的田丁丁自豪。
那時的田丁丁,不自卑,不膽怯。六一兒童節大班的小朋友們要匯報演出,我參加舞蹈《好爸爸壞爸爸》,老師用口紅在我們的腦門上點一個紅點,我穿著白色的公主裙和白球鞋,戴著綴著大紅花的發箍。——在別的小朋友看來,當時的這身打扮簡直可以用“驚艷”來形容,如果他們那時就懂得“驚艷”這個詞的話。
最出風頭的是,最後的壓軸戲,是我的獨唱《種太陽》:
我有一個美麗的願望
長大以後能播種太陽
播種一個一個就夠了
會結出許多的許多的太陽
……
我握著話筒,小腦袋一點一點,臉上滿是驕傲明亮的笑意。有照片為證。
羅梅梅坐在台下,恨不得把手掌都拍碎了。爸爸就在她身邊,舉著一台膠片相機不住地給我拍照。小丁力申和他的爸媽也坐在旁邊,跟羅梅梅一起鼓掌。
一切都很好。
自從爸爸離開以後,在媽媽的終日哭泣和無邊的孤獨中,我才越來越沉默懦弱。
而丁力申的人生,卻好像被命運女神忽然眷顧般,乘風破浪,一路走高。
他的爸爸忽然官運亨通連升三級,成為我們當地炙手可熱有口皆碑的官員。他媽媽被評為小學特級教師,無數家長為了能把孩子送到她的班上,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關系,頭都要擠破。
他家也自然而然搬離了我家所在的小區。
搬家的那一天,我遠遠地看見丁力申跟他爸爸上了那輛闊氣的小轎車,又忽然拉開車門跳下來,朝我的方向急急奔來。
我一直猶豫要不要跟他說一聲再見,但還是一個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田丁丁!”他在我身後喊。
我回頭,冷淡地看著他。
他也低頭,嘴唇好像翕動了幾下,我知道他想說的是:“對不起。”
可是,這都是上一輩人的事,就算他真的感到抱歉,又是在替誰抱歉呢?而我,又能替誰回答一聲“沒關系”?
我要說明一件事,當年搶走羅梅梅女士的丈夫,把田丁丁硬生生變成單親家庭問題兒童的“狐狸精”,就是丁力申的小姨。
當年,當那一對“狗男女”突然雙雙失蹤的時候,羅梅梅崩潰,去丁力申家裡披頭散發地大吵大鬧,直到丁力申的爸爸指著院門命令她:“滾出去!”
我記得清楚,當這一切發生時,小小的丁力申,正努力把一只冰淇淋塞進我手裡。
而我,奮力地把冰淇淋甩到地上,用全身力氣迸出一句:“我恨你們!”
其實到今天我也說不清楚,我為什麼要恨?
我是恨丁力申有一個這麼壞的小姨,恨他爸爸說的那聲“滾出去”,還是怪他親眼見證了我媽媽,我們一家人,最為狼狽不堪的時刻?
我說不清。
唯一確定的是,從那以後,我們兩家再也沒串過門。我和丁力申有十年的時間再也沒見過面。
所以,我從沒想過我和丁力申還能再次遇見。
更沒想到,此刻的他,已不再是那個笨笨的胖小子。
他變聲了,挺拔了,英俊了。
而此刻的田丁丁呢?還是那個唱著《種太陽》無限得意的漂亮寶寶嗎?
不需要任何人回答,我自己知道:不是。
無情的歲月早已經改變了一切。
所以,我不可能和丁力申再次成為朋友。就算,其實我心裡對他已經沒有絲毫的恨意,就算,我其實是那麼渴望,能又重新擁有一個真心的朋友。
就讓我保持沉默吧。就讓全世界都只有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青春期的田丁丁,除了可笑的倔強的自尊,什麼也沒有。
然而,我沒辦法的是,丁力申好像已經鐵了心,要把“騷擾田丁丁”行動進行到底。
這不,他居然趁林枳不在教室的時候,坐到了我的身邊來。
我連橫都沒有橫他一眼,而是選擇把椅子拉得遠遠的,然後,把身體往相反的方向戒備地縮了縮。
“嘿嘿。”他訕笑著靠近我一點,“一個人啊?”
廢話。
我聽到莊悄悄在後面嘻嘻笑的聲音,臉都快紅了。
“你的同桌自習時間不在,丟下你一個人孤孤單單,你也不罵她啊?”
神經病。林枳不在關他屁事!
“給你個好東西。”他見我始終不理,謅媚地遞給我一個厚厚的本子。“上上上屆高考狀元的課堂筆記,絕對真品!”
啊啊啊,這只毫不起眼的黃皮小本,就是在天中的高中部,吹得最響亮最牛逼據說只要擁有一本就能考上清華北大的小冊子,傳說中神乎其神的“黃寶書”麼?
饒是我心裡鄙視了丁力申一萬遍這樣的腐敗行為,還是忍不住把那個本子一手搶了過來。
沒錯,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和公式,就是傳說中的樣子。
我的心裡,忽然有那麼一些的感動。
丁力申大概察覺到我的心理變化,控制不住得意地跟我顯擺:“好不容易買到的!有錢也買不到的!送給你!”
他說話的聲音大了點,前座莊悄悄猛地回頭,又一次故作神秘地推了推她的眼鏡,重重地歎了口氣,轉回頭去。
丁力申反應奇快,他主動踢莊悄悄的凳子,和我一樣頗無男人緣的莊悄悄回過頭來,假裝生氣地說:“干什麼啊?”丁力申說:“歎什麼氣啊?我和田丁丁是哥們!同志!知道不知道?”莊悄悄似乎沒料到丁力申居然是為了這個話題而找她說話,失望地轉回頭去。
可是在我看來,丁力申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行為,沒有也罷!果然,我已經感覺到有人注意到了我們這一片的小騷動,我似乎已經聽到他們竊笑的聲音。
我忽然,很生氣!
所以我把那個本子狠狠地推回去給丁力申,還在扉頁的空白處大力地寫下我的心聲:“誰和你是哥們!你到底是何居心?”
他看,捂住嘴,好像用了全身的力氣才憋住沒有笑死。然後,他在本子上又刷刷寫了幾筆,再用力推回來:“仰慕你,不行嗎?”
明知道他是玩笑話,我的臉還是刷的一下燒了起來。
他,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是為了報答我在幼兒園曾經照顧他的恩情?還是為了彌補他對我深深的愧疚?
田丁丁,你想象力不要太豐富!我在心裡狠狠地嘲笑自己,正想用句什麼話來打擊他的油嘴滑舌,我的手機,忽然在口袋裡震起來了。
雖然,我們在教學區是不許帶手機更不許開手機的,但最近,只要林枳晚自習偷跑出去,我就會小心地把手機藏進口袋,調到震動檔,以便和她隨時聯絡,應付一切突發狀況。
我微微側過身子把手機掏出來,果然,收到一條新信息,來自林枳。
在橘黃色夜光的屏幕上,我看見:“丁丁,帶000塊來算了。救命!”
我確認了一下,沒錯,000塊。
救命!
我嘩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從桌肚裡抽出一大卷衛生紙,對值日班委揮了一下,捂著肚子跑出了教室。
我沒有一千塊。我的銀行卡上還有羅梅梅給我的壓歲錢800塊,口袋裡還有這個星期的生活費80,我還需要20塊錢,我暫時沒有辦法。但我不能因為這個,就棄林枳於不顧。
我知道出了校門左拐就有一個提款機,可是,現在是晚自習,我根本出不去!
操場上的風有點涼,嘩嘩地吹著我深紅色校服的裙擺。我的心裡湧動著焦灼和當俠女的**,可當我鼓起勇氣往傳達室跑過去的時候——丁力申!鬼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出現在我面前,白襯衫松松垮垮地解開兩粒扣,像個不懷好意的流氓。
“田丁丁,你想去哪?”他理直氣壯地問。
“關你什麼事?”我有點心虛。
“你最近有點神秘啊。搞什麼?”
“如果你幫我出去校門我就告訴你!”情急之下,我蹦出這一句。
他研究性地打量我一眼,我正在考慮他是不是覺得我瘋了,他卻忽然反問:“此話當真?”
然後,我怎麼也想不到的是,他忽然轉身、彎腰,抓住我的手,一個大反轉,我已經到了他背上!
我急得打他,他低吼一句:“想出去就給我老實點!”
我老實了。
我難道還有別的選擇?
他背著我,開始小碎步跑起來,我能感覺得到他的背很瘦,但是很寬,一股子後勁很大的汗味鑽進我的鼻孔裡,又讓我想打噴嚏!我略略地偏過頭去。不知道林庚身上會不會有這樣的味道?
天吶,這個時候,我在想什麼!打住打住。
經過門衛的時候,他低聲提醒我:“閉上眼睛裝很痛的樣子!”然後我聽見他用沉痛無比的口氣對門衛說:“我同學從樓梯上摔下去傷了腿!老師開了假條,我背她去看醫生!”
然後他真的松開一只手,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在門衛跟前晃了晃。
“哎喲!”我適時地表演了一下,門衛手一揮,丁力申一個箭步,哦啦,我們已經沖到了校門外!
確信門衛已經看不見,他放下我,笑嘻嘻地問:“怎麼樣?我是不是很機智?”
“機智勇敢勤勞善良。”我瞎扯,“白白啦。”
他伸出一只腳攔住我:“田丁丁,做人要講誠信!”
“什麼噢?”我裝傻。
“你要去哪裡?”
“對不起不能告訴你。”我耍無賴,我怎麼能出賣林枳的秘密?
“你是去‘算了’吧?”丁力申出其不意地問。
“你怎麼知道?”我吃一驚。
他哼了一聲,雙手插在兜裡,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看著我。
“田丁丁,你學壞了!”他狠狠地說。
我理虧地低下頭。
“你有沒有兩百塊錢呢?”我小聲問,“或者,一百也行。”
“怎麼你要去花天酒地?”他不客氣地問我。
“不是,”我說,“有用。”
我在考慮是不是要多少透露給他一點點事情的內幕,畢竟,現在可能幫到我的只有他。林枳,對不起!我在心裡愧疚地呼喊,丁力申卻在口袋裡摸呀摸,摸出一團模糊不清的鈔票,抽出兩張:“三天內歸還,利息另計。”
“謝謝。”我小聲說。
他哼一聲,伸出一根指頭狠狠地彈一下我的腦門:“要還的!”
我疼到齜牙咧嘴,可是,心裡卻沒來由地泛起一陣小甜蜜。
小甜蜜混雜著殘留的小仇恨,在我的心裡慢慢地漾開,變成一種我感到陌生的,微酸的思緒。
哦,今天發生的事情,越來越沒道理。
我一路小跑到了酒吧街,“算了”的招牌,還是那樣歪歪扭扭地掛在那裡。從外表看,這絕對是一間不起眼甚至有點破敗的酒吧,可是,天知道為什麼,我們天中歷史上的傳奇人物,居然多多少少都跟這間酒吧有點關系。傳說,曾經有一個艷麗如向日葵的女生在這裡駐唱,她唱的《一江水》成為這裡的吧歌。當我捂著腰間的巨款,帶著大義凜然的神情闖進“算了”的大門時,就有一個穿綠色短裙的俗艷女生在吧台中央扭來扭去地唱:“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兒已等碎……”
我理理自己的裙子,深吸一口氣,已經准備好了英雄救美的場景。
可是,我沒看見林枳,只看見周楚暮,他站在一間包間門口,望眼欲穿的樣子。
他很快發現了我,口氣熟絡得像碰見久未謀面的戰友:“嗨丁丁,我們都在等你!”
“林枳呢,林枳在哪裡?”我緊張地問他,他卻向我伸出一只手:“帶來了嗎?”
我剛把錢從兜裡掏出來,他就一把奪過去,熟練地點了一遍,然後,一把塞給身邊一個戴黑帽子的男人。然後,那個人就好像被施了隱身法,忽地消失了
周楚暮先生好像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這才想起來告訴我:“林林在裡面。”
我想一腳踢開包間的門,他卻乖覺地替我把門拉開,作出一個唱戲般的手勢:“妹妹,您裡邊兒請——”
在最黑暗的一個角落,果然坐著端莊嫻熟風情萬種的林枳。我期待著她撲進我的懷裡感謝救命之恩,她卻只是站起來:“丁丁,你來了。”
她說得很平靜,平靜得徹底打亂了我英雄救美的想象。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想半天,卻只憋出一句:“你沒事吧?”
“沒事!”她搖搖頭,“我們不小心撞翻了酒櫃,幾瓶紅酒貴得要命,不能不賠,古哥講義氣,給我們打了個對折,不然還真不是小數目。”
說。
就是這樣?而已?
我想起手機上十萬火急的幾個字,忽然不應該地,有了一點點失落。
他拍我的肩,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他肯定覺察到,掩飾尷尬地大聲宣布:“田丁丁,這一次哥哥記住了,以後你要是有麻煩,一句話,哥哥幫你搞定!”
“你把自己搞定就好了。”我嘟囔。聲音很輕,可林枳還是聽見。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點無奈。我對她擠出一個笑臉,畢竟他是她的小愛人,我應該態度好一點。可是,為什麼氣氛會忽然這麼尷尬呢?
“為了表示對丁丁的感謝,”周楚暮忽然來了勁,打個響指,“waiter,再來一打啤酒!”
我這才發現,在包廂的桌子上,已經橫七豎八地躺倒了許多酒瓶。隨著周楚暮的喊聲,包間裡好像忽然擁擠起來,一些我看不清面孔的人開始呵呵笑,女生穿著吊帶裙。服務生很快把酒呈上,周楚暮大方地扔過去一張紅票子:“不用找了!”
那是我的錢!
可是我沒勇氣抗議。周楚暮拿了兩只玻璃杯,輕輕一甩,從背後把它們接住,像極了電視裡那些酷酷的調酒師。在一通讓人眼花繚亂的動作之後,他將一只玻璃杯塞到我鼻子底下:“丁丁,嘗嘗哥哥為你特制的血色瑪格麗特!”
“楚暮你開玩笑,丁丁不能喝酒的。”林枳在一邊甜甜地說。
然後她伸出手,接過那只酒杯,笑吟吟地看著我:“丁丁,我代你?”
“謝謝。”我說,“不用。”
我知道我可能在發瘋,如果羅梅梅女士看到她從來沒有碰過酒精的女兒舉起一杯金黃色的啤酒一飲而盡,會不會嚇到暈厥?可是我很鎮定,出奇地鎮定,咽下那杯又苦又酸的液體,居然沒有咳嗽也沒有嘔吐。我清醒得出奇,聽見自己用從來沒有那麼平靜的聲音問:“林枳,我們可以回去了嗎?”
林枳忽然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感覺到她的手有些微微地顫抖,然後,我聽見她用強作歡欣的聲音說:“當然,我們回去。”
她的聲音裡隱藏著什麼,忽然我明白,其實,她也等不及地想要離開這裡。
周楚暮湊上來:“就走?”林枳點點頭。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林枳忽然把我狠命一拉,我們就跌出了“算了”的大門。
夜半時分,街道上有一點點的荒涼。
“打車吧。”林枳說,“宿捨快關門了。”
“可我沒錢了。”我情緒有點低落。
林枳不再說話。我拉著她:“快點走,沒事的。”她卻甩開我的手。她的身體開始有點抖,然後抖得越來越厲害,我問她:“你怎麼了?”她卻忽然蹲下來,蹲在地上,一言不發,把臉埋在膝蓋裡。
她一直抖,一直不肯抬起頭,我蹲下去想把她拉起來,可是,天哪,她的裙子縮到膝蓋以上,在這麼近的距離,我終於發現,她的大腿上青了好大的一塊!
“你受傷了!”我驚呼。
“我撞倒了酒櫃。”她說。然後她站起來,抻抻裙子,又昂起頭,“快走,宿捨關門的話,不是好玩的。”
她的神情驕傲而疲倦,像一個被廢黜的女皇,但是,畢竟是女皇。
在那一刻,我知道,在“算了”發生的事,肯定不只打翻幾瓶紅酒那麼簡單。
可是,我沒有問。我們繼續沉默地往前走,微涼的晚風中,我能感覺到林枳的身體慢慢地慢慢地靠近我。她還在輕微地發抖,我忽然心疼得要命,我覺得自己真對不起她,我的口袋裡還有這個禮拜的生活費不是嗎,於是我揚起手喊:“出租車!”
“丁丁,謝謝你。”她冰冷纖長的手指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我忽然覺得自己終於還是個英雄,一股熱流開始在四肢翻湧。
其實,是我的錯覺,它們只在我胃裡翻湧。
一秒鍾以後,女英雄田丁丁感到一陣難以自控的惡心,在夜裡十點的馬路旁邊,大吐特吐起來。
我,醉,了。
待我醒來時,我發現我已經待在宿捨裡了。
我睡在上鋪,睜眼就看到淡藍色的天花板。我看看周圍,床上除了我,還坐著一個人:林枳。
我的心一提,也忙著坐起來。
她按住我,手指在嘴唇上做出一個“噓”的聲音,又轉過頭去。我躺在床上,發現她的眼睛亮亮的。月光透過宿捨的窗戶照進來,照在她柔順的長發上,照在她半邊臉上,她像是一座象征聖潔和永恆的雕塑,周身散發光澤,惹人注目,卻叫人不忍觸摸。
我看著美好得近乎脆弱的林枳,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就是坐一會兒,睡不著。”她輕輕地說。
我點點頭,沒說話。
“對不起,丁丁。”她又說,“居然讓你醉成這樣。”
我一邊笑,一邊沖著她緩緩地搖搖頭。是我自己要喝的,不關她的事。
她伸出手掌,愛憐地摸了摸我的臉。那溫柔冰涼的手掌,讓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催眠。噢,林枳,我的身邊只有你,我願意為你付出一切,真的。
林枳不再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得我都快睡著了,我才感覺到她翻身下了我的上鋪。
那天我好像做夢了,我夢見了她的傷口,一塊陰陰的青色,像枚不規則的補丁。我又夢見坐在我床頭的她,用一個燃燒的香煙頭,狠狠地燙了自己的胳膊。
醒來時,我一身虛汗,忽然從床上坐起,已經天亮,宿捨裡所有人都起了床。林枳正在梳頭,她和我對視,久久地溫和地笑著,然後說了一句讓我又想暈過去的話:
“丁丁,你真可愛。”
甜酸:art田丁丁(4)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我過得無比狼狽。
首先,當我從羅梅梅女士那裡領來了這個禮拜的生活費200塊,馬上還給了丁力申,剩下的整整一個禮拜,都要靠上個禮拜剩下的49塊錢度日。
其次,丁力申同學開始更加明目張膽地騷擾我的生活學習作息,好像一只警犬般到處翻翻嗅嗅,像要發現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我雖然不爽,但看在畢竟欠他情的分上,也只能忍受。
只有林枳好像完全忘記了整件事,整整三天了,自習時間她要麼溫書,要麼在抽屜裡偷偷研究時尚雜志,一次都沒說去找周楚暮,甚至連他的名字也絕口不提。當然,也一次都沒說要還我錢。
星期四的中午,當我又一次味同嚼蠟地忍受著學校食堂絕對便宜但是油水不足的煮茄子時,終於痛下決心,我應該跟林枳要錢了。
可是當我坐在座位上,千百次醞釀等她來了如何向她開口的時候,她卻昂著頭從教室外面走進來,一定又是遇上什麼得意事了,只有考得很好時,她才有這種表情。
可是等她坐到座位上來,她卻只是變戲法似的變出兩個小瓶:“丁丁,這是我爸爸的朋友從英國帶回來的,Bodyshop的眼霜和紅酒面膜,美容大王大S推薦的哦,絕對好用。哪,送給你。”
我還沒來得及客氣沒來得及推辭,她已經不容分說地把那兩個小瓶塞到了我手裡。
所以,我怎麼還能跟她提一個“錢”字呢?
人家都送我這麼高檔的護膚品(雖然只是試用裝,但畢竟那麼貴!),我怎麼還好意思開口討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債務?況且她遲早會還我。我知道她是有錢人,我曾經親眼看見她爸爸開一輛寶馬到學校來接她,那輛車,保守地說,起碼得四十萬。
我還是再堅持一下吧。
可是,就算我有足夠的耐心,命運卻遠沒有我一半的耐心,下午的上課之前,班副抱來厚厚一摞資料,據說都是重金從湖北黃崗收購來的命題信息和試卷,對高考絕對有幫助,當然也絕對要收費——每人50。
奶奶的,活生生把我逼到彈盡糧絕。
羅梅梅女士出差了,我打電話給她,她居然記得很清楚:“你不是每周的生活費都花不完?而且不是還有壓歲錢嗎?乖,自己先墊一下,媽媽回來給你!”
她會給我,才怪。
而且,我怎麼能告訴她,其實現在我什麼都沒有?
課間小組長來收資料費,我低著頭紅著臉支支吾吾,她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沒錢了嗎?幫你墊上先?”
“不用不用!”我那要命的自尊心又開始發作,“錢在宿捨!晚上我就交!”
說出這番話來的時候,我真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一個大嘴巴。
林枳就在我身邊,她趴在課桌上,像是睡著了。我很希望,她是真的睡著了,這樣,我們都不會太難尷。
中午的時候,林枳跟我說晚上又要出去一下。我明知故問,問她要去干什麼,她笑了笑說:“楚暮病了,我得去給他買點藥。”
“啊!”我說,“什麼病,要緊嗎?”
“還好。”她說,“也就是花點錢,其它沒事。”
又是錢。
真是個敏感的話題。可是我不敢再吱聲。我怕我腦子一糊,再說出什麼:“有需要盡管找我”之類的混帳話,那就真要把我自己活活逼死了。
那天下午的語文課,當我正在魂飛天外地設計怎麼讓我兜裡的40塊錢看上去更像50,林庚卻忽然對我發難。
“田丁丁,你先說說這段古文裡有幾個通假字,再分別解釋一下它們的用法!田丁丁?聽到沒有?你現在在哪裡?泰國?”
教室裡爆發出一陣哄笑。林庚居然也微微地笑,沒錯,我就是一個笑話,所有人都可以看我的笑話,所以我也要跟著一起笑,這樣才能顯得我不那麼傻。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林枳在我旁邊拼命地翻書,點給我看:“在這裡!在這裡!”我看見她用鋼筆把幾個字濃重地圈起來,可是我忽然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不想看,我覺得很累,林枳急得踢我的椅子,我卻不管不顧地把頭扭向一邊,看著窗外,單調的景色漸漸模糊,漸漸更模糊,我的眼睛被潮濕的感覺包圍。
原來,我哭了。
就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當著我最在乎的人的面,肆無忌憚、丟臉萬分、毫無道理地哭了。
林庚露出詫異的表情,有點不解,還有點不滿:“哭什麼呢?坐下!坐下!不會就不會嘛,田丁丁,你放學以後來一下我辦公室!林枳,你把剛才那道題跟大家說一遍。”
我坐下,林枳站起來,我聽見她用平穩優美的聲音回答林庚的問題,看見林庚投向她的贊許的目光,我應該嫉妒我應該難過,可是,我沒有。我只覺得累。
我完了。我完了。從此以後,在他的眼裡,我就是一個不學無術莫名其妙只會發呆和哭的神經病,他怎麼可能還喜歡我呢,他在心裡一定已經把我鄙視了一萬遍。
想到這一點,我忽然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委屈。
然而就在這時,一只溫暖的手伸向了我。在課桌下面握住了我的。那掌心綿軟而有些潮濕,像塊軟軟的毛巾,裹住了我委屈的心。那是林枳,我知道。她掌心裡傳來的信任和溫度終於讓我慢慢地平靜下來。
至少我還有她,不是嗎?
放學以後當我走進辦公室時,林庚正在喝茶,面前攤著一疊試卷。他的手提電腦裡正在播放一首歌,是一個老頭的聲音,反反復復在用繞口的粵語唱著:愛在深秋,愛在深秋。
哦,他居然聽這種情歌。說實話,我並沒有覺得老土,反而覺得很有味道。或許,這就是愛物及屋的表現?
呵,我居然在此情此景,還有心情想這些東西。
“田丁丁,”他直截了當地說,“猜猜你上次考了多少分?”
要命,他把我叫到辦公室來,難道是為了告訴我我退步好多名?
“還有,今天上課我不就問你個問題嗎?你哭什麼?”
我不作聲,站在那裡又無所適從,只好別過頭去看窗外。
“上個星期,你是不是去酒吧街了?”他忽然嚴肅地問。和他音響裡傳來的柔和的男聲很不搭調。
我一下子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那表情一定滑稽死了,就像條缺水的魚。
“田丁丁,到現在一個問題你都沒有回答我。”他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用紅色墨水筆點著我的試卷,那上面立刻暈染開來一片“血點”,他一邊點著一邊說:“我來告訴你,你作文偏題,只得三十五分。選擇題倒是全對——”說到這,他看我一眼,又把我的心看得拎出了水面。
“可見你的功底還是不錯的。”他繼續說。我的心放了回去,但到底意難平——難道,他連林枳給我傳選擇題答案的事都知道了?我倒吸一口冷氣。
“你真的想當什麼問題少女?”林庚忽然歎了一口氣,放下了他沉沉的鋼筆。
“可是,在老師心裡,你一直是單純的女孩子。”
我的心忽然猛地顫了一下,臉也隨之熱起來。原來,他記得我寫過的話。原來,他給了我那麼多難看的問號和不看好的分數並不表示他忘記。
“老師,我,”我聽見自己用緊張得發顫的聲音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管如何,我不多說。事情是自己想明白的,不是老師教明白的。回去吧。”林庚溫和地打斷我,聲音裡有著小小關切,可是最後那句“回去吧”卻難掩他的小小失望。
我明白,我清楚。
走出林庚辦公室的時候我頭重腳輕,臉一直在猛烈地發燙。要知道,這可是我第一次和林庚如此近距離、單獨接觸!只可惜,我們談的話題一點也不浪漫,甚至,談不上令人愉快。在他的心裡,我真的已經是個問題少女嗎?他什麼時候看見我在酒吧街?更重要的是,他看到我在街邊狂吐的一幕嗎?如果看見,老天,我在他的心裡,該是一個多麼不知自愛的女孩子!
對了,難道說,他一直跟著我,直到我暈倒不省人事,再把我一路背回來的嗎?可是我又立刻否認了自己的想法:那林枳呢?林枳又是怎麼回來的?林庚如果發現林枳晚自修不在,為什麼沒有找她談心呢?
是因為他特別關心我?還是因為林枳成績好,所以他特別放心她?
這麼一想我忽然覺得頭好暈,靠在教室外面的欄桿上,再也走不動。
“田丁丁你在干嗎?”一個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
我回過頭,是丁力申!
他把手抱在胸前,挑釁般站在我的身後。他的臉上帶著嘲諷的笑容,就那麼看著我,好像我的無助在他看來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
我忽然變得很凶很凶,像在幼兒園的時候一樣凶,大聲地對他吼:“你整天纏著我干什麼?我不是把錢都還給你了嗎?你以為我欠你一百萬啊?”
他嚇一跳,不示弱地給我吼回來:“你神經病啊你!”
“誰神經!誰神經!你說說,你老跟著我干嗎?我哪裡得罪你了?”我更氣,這段時間被他貼身跟蹤的怨氣一下子徹底爆發,“是我的臉上開了花,還是你自己腦子就有包?!”
“同學。”他沒好氣地“切”了一聲,還派送一個白眼,“請問這是你田丁丁獨有的地盤嗎?請問我路過這裡不行嗎?”
什麼話,看他鬼頭鬼腦的樣,我真想對他來頓拳打腳踢!
可就在我准備沖上去的時候,他對我先伸出拳頭——然後展開:“有錢的時候再還我!”
拳頭打開,是個好大的手掌。我看見兩張縮成小團的委委屈屈的粉紅色紙幣,靜靜躺在他的手掌中央,像兩個剛剛捏成的鮮蝦丸子。——此時此刻,田丁丁最需要的東西。
原來,我的窘迫,他都看在眼裡。
“我有錢。”我把頭扭過去。
“你有個屁!”他粗魯地說,“給你三秒鍾考慮,要還是不要?”
立刻沒志氣地說,“借我一百,下星期還你。”說罷,我抓起一個小紙團,握緊在手裡。
“隨便你咯。”丁力申滿不在乎地說。
然後他轉身,先是走,然後變成慢跑,好像不願意留給我任何跟他肉麻的機會。
我看著他的背影,我忽然發現他已經長得這麼高,高到走路的時候有點微微地勾著背,他穿著校服上衣配一條Lee的水洗牛仔褲,他很瘦,背影像極了周瑜民,很多女孩子會叫他一聲“帥哥”,他一定也收到過來歷不明的情書吧?
我再一次心酸地明白,我們再也不是可以吵嘴打架兩小無猜的朋友了,也不再是可以任性地相互仇視的孩子。
我們都已經長大,有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
林枳一直都沒還我的錢。我看她好像越來越迷戀那個叫周楚暮的小子。有一天晚上,我病了,她卻去見周楚暮了。體溫計顯示我的體溫是三十九度,有一小團火在我身體裡慢慢燒著,可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吃了兩顆白加黑,用被子蒙住頭,半夜爬起來喝水上廁所的時候我多麼希望有人能陪在我身邊,可是,那一晚,林枳徹夜未歸。
清晨五點左右的時候,我聽到宿捨門響動的聲音,響動很小,其他人都沒有醒。我看到林枳,她把門拉開一道,警覺地探頭向外張望了一下,就迅速關上了門。
我也緊張地合上了眼,仿佛讓她知道我發現她回來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我假裝把被子攏在頭頂,偷偷地瞄著林枳。
她按著起伏的胸口,可想而知,她剛才一定是一路跑回來的。她昨天夜裡到底去了哪裡呢?可惜這個問題難度並不高,我用我還沒燒壞的腦袋,不費吹灰之力地就猜到了。
一想到這,我又像自己做了什麼錯事似的,把被子一個勁的往腦袋上捂,沒想到此舉卻驚動了林枳。她一步踩上了上鋪架,把我的被子掀開一道縫。
我怕怕地看著她,她看我一眼——那眼神好復雜,責怪擔心威脅慌亂,似乎都有那麼一點點。我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她又把被子一把拉下來,遮住了我的臉。
我的眼前又恢復了漆黑。
記憶中的那一天,林枳除了這個怪裡怪氣的動作,其他都跟往日沒有什麼兩樣。但我卻知道,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林枳了。
我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卻有一種悲傷的預感,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情況終於在第二天上午變得明朗。上課的時候,我的手機整個上午一直震個不停,看號碼,是陌生的,只響一聲就掛斷,詭異極了。我以為是無聊電話,差不多想關機的時候,來了一條短信。
這條短信的內容是:轉告林枳今晚我等她,過時不候。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誰。
我把手機悄悄遞給林枳。她沒有接,只是看了一眼,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可她手中的繪圖鉛筆卻洩露了她的感情,忽然折了筆尖。
我還愣在那裡,沒有說話。她忽然情緒無法自控地把鉛筆摔在地上,把我的手機拿過去,按了關機鍵。
她把手機還給我時,我問了一個我發誓如果再讓我想一秒鍾我肯定不會問的蠢問題:為什麼他不打你的手機呢?
果然,林枳看著我湊過去的臉,仍舊面無表情地說:因為我關機了。行了吧?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還有什麼可好奇的?我可以一次全部告訴你。
我閉嘴。灰溜溜地低下頭,繼續我的議論文閱讀題。
而林枳,只是用力在她的作業本上畫了一個彎曲弧度很大的雙曲線,又用繪圖橡皮把它狠狠擦去,擦得整張桌子都微微震動。
其實我心裡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為什麼林枳要把我的電話告訴周楚暮呢?也許,她是怕自己關機,停機,怕他找不到她會著急吧。這麼想來,我又覺得林枳心底一直當我是最親密的朋友,我心裡的那些疙瘩,不該存在,不是的嗎?
哦,如果真是這樣,林枳,對不起。
甜酸:art田丁丁(5)
接下來的一周,或許是為了與那個沒來由的預感抗衡,我竭盡全力對林枳好。
每天上午出操回來,林枳都會發現自己的水杯裡已經被灌滿了水;我每天早起半小時,排長隊買學校最好吃的早點——煎餅,買兩份的。把她那份放在保溫飯盒裡直到她來教室再打開。
我甚至每天早起半個小時為她打好熱開水,擠好牙膏。
這樣做的時候我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我是甘願的。因為,林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知道,那些她受到的傷痛,無論她有多麼希望不被打擾,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扛著,我都不會讓她覺得自己孤孤單單單獨一個。
那天早上,當我拿著兩份早點興沖沖地往教室沖的時候,莊悄悄跑步過來跟我打招呼。
“她給你發工資嗎?”莊悄悄看著我手上的兩份早點,沒好氣地嘀咕。
“你管不著!”我白她一眼。
“跟班一個!沒出息!你把人家當朋友,人家把你當傻蛋!”她不甘示弱地回敬我。
我氣得要命,停下腳步想跟她繼續理論,一個聲音響起來:“你嫉妒我有田丁丁做好朋友嗎?”
是林枳,她接過我手中的煎餅,一摟我的肩膀,說:“丁丁,我們走!”
我們就這樣在眾多趕去上早自習的人的目光中,親熱地手拉手奔跑向自己的教室。
我的心裡豪情萬丈——是的,我們是朋友。誰也不能欺負林枳,誰也不能欺負我。因為我們的彼此一定會替彼此做主。
噢,只是戀愛讓林枳不快樂。雖然她不說,我都看在眼裡。
如果真正的愛情是這樣,那麼,我還是喜歡保持心裡對林庚的那份不為他知的感情,要安全很多吧。
日子終於到周五,還是月假,我收拾一周的髒衣服准備回家洗,為了省錢,我沒打車,而是走了半個小時去一個公車站,那裡有趟49路公車可以直達我家所在的小區。
當我拎著一只碩大的塑料袋,背著炸藥包一樣沉重的書包,一步一挨地走到公車站開始等車的時候,居然看見了一個我絕對沒想到會在白天看見的人!
周楚暮!他穿一件ie的新款T恤和一條千瘡百孔的牛仔褲,像個富家公子又像個乞丐似的蕩來蕩去。我不能不承認,白天的他有一點讓人失望,看上去他只不過是一個長得非常帥的混混,和氣質高貴的林枳相比,完全不在一個檔次。
可是,更更讓我崩潰的是,他的身邊,有一個女孩,他親暱地攬著她的腰——這個女孩,長著一張俗氣得不行的臉——雖然我承認,她也有那麼一點漂亮,但她絕對不及林枳,真的一點都不及。
我不知道,我下一步是應該和他打招呼,還是假裝沒有看見。或許,我最應該做的是替林枳質問他一句:周大帥,你摟的這位是誰?
然而只是一瞬,他也看見了我,我不敢相信,他居然大大方方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嗨,丁丁!”
我哪步也沒實現的了,而是愣在那裡沒作聲。
他還是笑,松開那個女孩的腰,又在她屁股上用力地拍了一掌,那女孩對這下流的動作沒有表示任何抵觸,而是懶洋洋地哼了一聲,再一扭一扭地走開了。
“那是我妹,”他說,“丁丁,近來如何?”
“你妹?”我終於忍不住的脫口而出,“那林枳也是你妹?”
“林林?”他大聲笑,“如果你願意這麼說……也是。”
我發誓,那一刻,如果不是手裡提著滿滿的兩袋髒衣服,我一定會跳起來打爆他的頭!
“我會告訴她的。”我咬牙切齒地說。
“你現在就可以打電話給她,”周楚暮滿不在乎地掏出手機說,“來來來,要不要我撥通電話給你講?”
“你!”我氣得想罵髒話,卻只說出這麼一個字。
周楚暮忽然邁近一步,用研究性的目光看著我,我和他之間,就像第一次在酒吧裡一樣離得那麼近。我緊張地往後一仰,可鼻子裡瞬間灌滿了他身上的香水味,那是一種讓人想起黑夜裡的星星的味道,我似乎有些轉移注意力,他的聲音也忽然變得有一點異樣。
“丁丁,你知道嗎?”他壓低嗓門說,“我以前,從沒見過一個女孩,眼睛像你一樣漂亮。”
真,真的嗎?他一臉嚴肅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我緊張地眨了眨眼睛,告訴自己要穩住。他卻迅速地退後一步:“丁丁同學,千萬不要誤會,我贊揚你的美麗,完全是情不自禁,我沒有任何追求你的意思!”
“你無聊!無恥!”我回過神來,語無倫次地指責。
“我的無聊和無恥絕對超出你的想象。”他笑著,猛地把臉貼近我的臉,“丁丁,你想不想試試呢?”
鬼才想!我趕緊偏頭躲開他,他的臉卻更快地湊過來,我腳下一軟,唇邊已經被什麼輕輕一點,那一霎我腦子忽然空白,然後,就看見周楚暮站在半米外,雙手抱在胸前,笑瞇瞇地打量著我。
我!的!天!
老天作證,這輩子,我從來沒吻過一個男孩,卻無數次地設想過我的初吻,它最好在我減肥十五斤之後才發生,它最好發生在一個黃昏,我想象著一個中年男人,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茶葉香……可是現在,它就這樣輕易地被一個小流氓猝不及防地搶走了!
我憤怒地揉著嘴唇,眼淚已經在眼睛裡發燙,周楚暮還在不知死活地看著我,我真想跟他同歸於盡!
挽救了他和我生命的是一輛49路公共汽車,那輛車像一只疲倦的樹獺一樣緩緩挪過來,上面一如往常地塞滿了買菜回家的大爺大媽,提醒此刻,如果在公車站我跟一個小流氓繼續糾纏不清下去,該是多麼地狼狽與不堪。
我跳上那輛車,倉皇逃跑了。
回到家裡,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洗臉。
打了一盆微燙的水,用我洗得干干淨淨的Miy毛巾,蘸了我新買的不算昂貴的潔面乳,一遍遍地擦過自己的臉。
尤其是,左邊,偏上,一點點的,嘴唇。
但我知道,永遠也洗不干淨了,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我連哭都哭不出來,只覺得一塊大石頭堵在胸口,悶悶地難受。我多麼希望那一切是一場夢,就好像在一場特別不愉快的夢裡,當你忽然明白這只是夢,就會放任一切進行而如釋重負,但現在,不是,就算我萬分努力說服自己,也不是。
最難受的還不是這種又髒又慌亂的感覺,而是,這種感覺,我甚至不能對任何人說。為此,我感到一些些作嘔——天知道,暑假裡我一邊吃零食一邊看的那些韓劇裡發生的任何撞吻事件後,女主角感到惡心的表情都讓我忍不住狠狠的咒罵一句:“矯情!”
果然報應來了。
如果對林枳說?我荒誕的想到,如果她為了報復我而去吻林庚……
對羅梅梅?不如直接叫我去死。
對莊悄悄?我還不如到校廣播站廣播去。
我握著我的手機,按下一個一個的號碼,又一個一個地刪去。當我忽然鬼使神差地按下“撥打”鍵,卻發現,我撥通的,居然是林庚的號碼。
原來,我最想和他說,不是嗎?
我強壓著自己按掉電話的沖動,把電話摁在耳旁,手一直在微微地抖。他的電話沒有彩鈴,單調的嘟嘟聲每響一下,我的心就咚地敲一下鼓,我該對他說什麼?難道直接問他,如果一個女孩子的初吻在毫不知情毫不情願的情況下被人偷去,她還是不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子?
就在我決心放棄的時候,林庚居然接起了電話!
“喂?”他用溫和的聲音問,“哪位?”
他沒有存我號碼。雖然,我已經發短信給他,告訴他過不止三次。
就像,他去外地培訓,我給他的短信,他一條都不回。
田丁丁在他的世界裡,其實是不存在的。這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不是嗎?
我發誓,我沒有失落,沒有沮喪。只是我的心,像忽然被人狠狠噴上了一層干冰,忽然間,傾訴一切的勇氣就這樣被死死凍住了,動彈不得。
“哪一位?”林庚又問了一遍,聲音是那麼好聽。即使對一個不存在的人,他都是這麼好耐心,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笑。
哪一位?
我們是永遠的陌生人,不是嗎?真讓人傷心,傷心欲絕!
我掛斷了電話。
十分鍾後,羅梅梅的電話打進來,問我是否到家。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在電話那頭有點歉疚地說:“到了就好。我今天不能回來,明天也懸。你還有錢嗎?自己叫外賣吧,等我回來給你燒點好吃的補一補。”
“有錢,”我硬著頭皮說,“你忙工作吧,別擔心我。”
其實平常羅梅梅不回家對我並不是什麼問題,自從她做上保險這一行,我已經習慣獨自一人吃外賣的生活。
唯一的問題在於,目前處於負資產狀態的我,怎麼還能做叫外賣這種奢侈的事呢?
我在冰箱裡翻翻找找,只找到幾個雞蛋和一只蔫了的菜心,和剩飯一起下進鍋裡。為了彌補我一星期吃水煮茄子的艱辛,我在飯裡倒了很多花生油,還加了一勺老干媽的豆豉,這樣做的直接後果就是,我面對著一大鍋慘不忍睹的糊糊,不想吃,可還是必須把它們吃下去。
我家的餐廳裡,有一面大鏡子。多年以前,當在客廳裡安一面鏡子成為時髦的時候,羅梅梅也想盡辦法搬回家一面,可是這種時髦很快就成為過眼雲煙,別人家的鏡子都迅速地更換成了更時髦的裝飾,只有我家的這面,還固執地留在這裡,見證著母女兩個的小懶惰和小落魄。
“也好,可以隨時檢查自己的吃相,做個淑女。”每當羅梅梅也看不慣這個鏡子的時候,她就會自欺欺人地這樣說。
現在的我,就面對著這張鏡子,一口一口地,吞咽著令人作嘔的食物。為了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慘,我盡力裝成淑女的樣子,每吃一口,就對著鏡子用力地微笑一下。
我的眼睛是真的很漂亮嗎?
可是,我的吃相是那麼難看!
我忽然站起來,端起碗走進廚房,倒掉裡面所有的食物。
我並不是第一次發現自己吃相難看。但今天,這個發現尤其讓我不能忍受自己。我神經質般的失去了胃口。
那天晚上,第一次,我在浴室的鏡子裡,仔仔細細地觀察著自己。
還算勻稱但毫無出眾之處的矮身材,肩膀太窄,大腿太粗,小肚子上有鼓鼓的贅肉,腰身不明顯,只有微微隆起的胸脯能提醒我自己,這就是田丁丁,十七歲女孩卑微的身體,毫無吸引力的身體,在任何人面前,只能自慚形穢牢牢遮擋起來的身體。
“田丁丁,你無恥呦!”我在心裡狠狠罵自己。
所以還是算了吧,田丁丁,何必為一次小小的非禮耿耿於懷,更何必想著對誰傾訴?
反正,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羅梅梅和林枳,如果有誰還會喜歡你,才怪。
甜酸:art田丁丁()
第二天,羅梅梅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
我又餓又困,睡得不安,聽見她開門,用力地甩脫高跟鞋的聲音。我佯裝睡著,把臉轉向牆那一面。然後,她推開我臥室的門,又關上,關的時候,我聽見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原來她也有心事,她的心事她從不對我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的心思也開始不對她挑明。我們母女倆的命運,都如此不安,預料不到結局。我在胡思亂想中睡著,夢裡夢到羅梅梅,她端著一個碗,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田丁丁,你一定要考上南大,不然,媽媽就要去要飯。”
我醒來,嚇得渾身都是汗。
起身到廚房,發現電飯鍋已經插上,羅梅梅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趴在餐廳的桌子上睡著,等我發現不對沖過去,粥已經熬成了糊糊,一團一團的皮蛋和瘦肉窩在裡面,委委屈屈,好像被人栽贓陷害。
我盛了兩碗,一碗放在她面前,她“哎呀”一聲醒來,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誇張地兩手一抱頭,好像個敗訴的律師,然後遺憾地看著我。
“都怪我睡糊塗了!”她說,“丁丁,你是不是快要遲到了?給你錢自己去買漢堡吃吧?”她說著,端起兩只碗想把裡面的東西去倒掉,我趕緊從她手裡搶過來。
“這不還能吃嗎?”我說,“營養還更豐富吶!干嗎浪費?”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我拿起勺來舀了一大口塞進嘴巴裡,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知道飯能噎人,卻不知道粥也能噎人,一塊大大的皮蛋堵在我的喉嚨,我想咳嗽,又怕剛才已經說出口的話被立即證明是錯誤的,強忍的結果是終於一口噴了出來!
有兩秒的時間,我和羅梅梅抖目瞪口呆地看著彼此,一動不動。然後,她輕聲抱怨了一聲“這孩子……”,然後,我們忽然同時笑起來。
在我印象裡,羅梅梅很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了。自從那個男人離開之後,又自從升入高中後,我的成績再也不是她的驕傲,她就笑得越來越少了。她的眼睛底下有大大的黑眼圈,笑的時候有深深的魚尾紋,可是,這笑容就好像令她回到了十年前她仍然快樂的時候,那時候她也是一個沒心沒肺咋咋呼呼的年輕婦人,就像昨日的田丁丁,不知煩惱為何物。
那天早晨,我一口一口吃完了那些失敗的皮蛋瘦肉粥,羅梅梅一邊嘟囔著“其實你應該減肥”,一邊心滿意足地看著我。我收拾書包的時候她才想起:“應該給你這禮拜的生活費!”她打開錢包抽出兩張紅票子給我。我低頭接過,她又說:“上個星期你說有什麼資料費……”語氣裡有一絲猶疑。
“不用了!”我趕緊說,“我已經交掉了,反正每周的錢我都花不完的。”
有點不自然地應了一句。
“你送我上學好嗎?”我說,“有點晚了,坐公車會遲到。”
她詫異地看著我:“你不是說那輛老破車被同學看見很丟人嗎?”
“此一時彼一時。”我懶得解釋。
其實,我只是忽然想和羅梅梅多待一會。坐在她那輛女式木蘭摩托車的後座,我輕輕把頭貼在她的後背。“熱死了!”她抱怨,“田丁丁你別粘著我!”可我還是固執地保持著我的姿勢,一動不動,並且好似得逞般的嘿嘿傻笑。
只有在羅梅梅面前,我才能這樣肆無忌憚毫不介意別人目光地撒嬌。
我們是如此相依為命的母女,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她現時經濟窘迫。我不想知道這其中原因,她也不會告訴我。但我多想對她說,其實,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已足夠。
學校很快就到,羅梅梅在校門口把我放下,交待了幾句注意身體注意學習之類的話,正打算走人的時候,丁力申忽然從遠處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阿姨好!”他大聲招呼,“好久沒見您啦!”
羅梅梅停下,皺著眉頭,打量著這個斜刺裡沖出來的英俊少年。
我緊張到呼吸暫停。她會認出他來嗎?最可怕的是,如果認出來,她會不會像多年前一樣,讓別人難堪,也讓自己難堪?
羅梅梅不說話,而丁力申無畏地站在她的面前,就好像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任何事,都已經做好了承受的准備。
然而,幸好,什麼都沒發生。
過了半晌,我聽見羅梅梅的一聲歎氣:“是小力啊!長這麼高了都。”
我終於松了一口氣。
丁力申得寸進尺地自我介紹:“阿姨,我現在和丁丁是一個班。”
他叫我丁丁!
不過羅梅梅並沒有接他的茬,而是轉頭對我說:“丁丁。你和小力在一個班挺好的,要互相幫助。”
說完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她是又想起了他。
我和丁力申並肩默默走向教室,在樓梯拐角,我從書包裡摸出一百塊錢還給他。
“其實你不用著急還的。”他說。
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好。
我們又一直沉默地走。早讀鈴善解人意地在這時候響起,我低頭向教室跑去時,卻被丁力申一把拉住。
“田丁丁,”他低著頭看著地板語速飛快地說,“其實,感情這些事,外人都不好評說的。”
“什麼?”這話太有哲理,搞得我一時半會兒都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
當我終於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想說一聲“沒關系”的時候,他卻已經松開了我的衣袖,邁著大步子往教室走去。
我慢悠悠地跟進教室,發現林枳坐在那裡發呆,表情看上去很難過。我知道她不喜歡我問東問西,於是,只是在課間的時候給她倒了杯水放在桌上。不去打擾她。
她跟我說謝謝。
我想起上周末的事,忍不住試探地問他:“怎麼,你和他吵架了?”
她搖搖頭。
“你……別再跟他在一起了。”我艱難地說,“他對你,不是真心的。”
她卻恍若未聞地說:“丁丁,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找他?”
“星期五下午,我在車站,看到他和一個女生在一起。”我又說,卻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可恥的告密者。
這一次,林枳轉過身,鄭重地盯著我。我迎向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卻好像秋天的湖水一般深不可測。
“你,一定是看錯人了。”她寬容地笑著對我說,仿佛寬恕我那不好使的眼神。然後便俯身整理試卷,再不理我。
是嗎?我看錯人了?那麼,那天下午發生的一切都是我的錯覺嗎?我多麼希望如此,可事實並不。
那一天,林枳沒有怎麼跟我說話。可是我並不生氣,我只是擔心她出了什麼事。政治課老顧叫她起來回答問題,她第一次紅著臉說出了“我不知道”,令全班大跌眼鏡。
我知道,這樣的林枳,一定心裡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與其說是秘密,倒不如說是傷口。
她不肯把秘密與我分享,一定是怕我和她一起痛。一定是。
下午最後一節的自習課,又是林庚坐鎮。
我正打算好好問幾個問題,好歹改變一下他對我的印象,林枳卻偏偏傳小紙條過來給我,問:“今天晚上我要去周楚暮那裡,你陪我嗎?”
我把腦袋搖得像波浪鼓一樣。田丁丁可以做無私的綠葉,但是絕不能做可恥的電燈泡。況且又有了上次出大丑的教訓,我隱隱覺得這個周楚暮先生好似我的克星一般。
“那我就自己去。如果老班來點人,又要請你幫忙。”林枳的字體像鋼筆字帖的影印本,看得我入了定。
我的眼光其實只是落在最後那幾個字上:又要你幫忙。我發誓我真的是發了好幾分鍾的傻才明白過來這其中的意思。
這一次,我真的拿不准,該不該再“幫”她這個忙。
所以,我沒有馬上答應林枳,我只是把那張紙條整個團起來,順手擲進我面前的筆筒裡。可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事,就在這時候,一只沾滿粉筆灰的手靈巧的從我的筆筒裡,把那個小小的紙團取了出來。
他用兩個手指夾住我剛剛丟進筆筒裡的紙團,放在他的衣兜裡,轉身又向講台走去。神不知鬼不覺,好像全教室只有我和林枳兩個人注意到了。
我著急得恨不得起身去追趕他,卻有一只手穩穩地按在了我的手上——是林枳。
“不關你的事。”她悄悄在我耳邊說。
“林枳。”他立刻覺察,用嚴肅的口吻說,“請不要交頭接耳。”
前面座位上有幾個人轉過頭來看了看,林枳低頭看書,她們正好把目光投向了我。我狠狠地回瞪了其中一兩個。
課後,林庚自然走到我桌邊來,說:“去我辦公室一趟。”
我沒有想申辯什麼,而是低下了頭。
沒想到,坐在最後一排的丁力申卻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邊,林庚還沒來得及走開,上下打量了一下丁力申,大概以為丁是要從他所在的過道通過,所以側著身子,讓開一條縫。
丁力申卻忽然伸出手,對林庚說:“林老師,請你把我的紙條還給我。”
林庚吃了一驚,與此同時,我和林枳也吃了一驚。丁力申仍然伸著他巨大的手掌,攤在林庚面前,像是預備接住林庚掉下來的下巴。
林庚從口袋裡把小小的紙團取出來,說:“這個紙團是你的?”
丁力申點點頭,大聲說:“是,是我寫的情書。能不能麻煩老師不要拆開?這好歹算我的隱私。”
雖然是下課,但教室裡的同學還是相當多的,在丁力申的廣播聲裡,整個教室爆發了一場迅疾的哄笑,連窗外路過的同學也頻頻回首,而且我明顯感到,許多目光是向我的方向投來。
林庚顯然也始料未及,兩個手指捏著紙團,表情猶豫不定。我恨不得跳腳,急於解釋,滿臉通紅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卻被林枳用力一拉——又重新坐在座位上。
林庚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幾秒,眉頭卻又緊鎖變為舒展。丁力申繼續旁若無人地輕描淡寫道:“我也沒打算把它給田丁丁,扔錯方向了。”
前面的莊悄悄唯恐天下不亂地倒在座位上,呈昏厥狀——而我的臉上更是發高燒似的紅一陣白一陣。林枳憂傷地看我一眼,表情仿佛在說:幸虧剛才沒有站起來解釋,否則可真要鬧大笑話了,誰知道這個莫名其妙鑽出來的丁力申,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然而更為奇妙的事卻是:林庚果真把紙團放在了丁力申的手掌裡,並且面色凝重地對丁力申說:你現在就跟我來。
丁力申跟在林庚背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迅速地把手中的紙團丟進我的筆筒裡,還附贈一個大大的擠眼,大搖大擺地跟著林庚走出了教室。
本來預備的一場驚心動魄的戰爭,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終結在一個叫做丁力申的男生手中。他就像忽然闖入人間的一個冒失英雄,撞翻了屋子裡所有的東西,卻拯救了整個地球。
“你真的應該把你的情書要回來!”林庚和丁力申走出教室以後,林枳貼在我耳邊咕咕笑,“青梅竹馬還真是不一般哦。”
“別胡說!”我一下紅了臉,林枳聳了聳肩,知趣地趴在桌上小睡,一邊睡一邊嘴還不閒著:“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老封建,鄙視你!”
五分鍾後丁力申就從辦公室回來了,我站起身來,想要問他事情的結局,他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表示他不願意再談。
好吧,我都記在心裡。
欠你的,總有一天我會還你。
我以為,經歷了這場風波之後,林枳可能會忘記去找周楚暮的事。
但我很快就發現,我錯了。
那一天,一起吃完晚飯後,不過剛轉身的功夫,林枳又忽然地不知所蹤。
她連紙條也沒留下來一張,可我知道,除了去找周楚暮,她不可能有別的任何去向。
我心裡不是不擔心,可是又無可奈何。我拎著我們倆的開水瓶,無精打采地去水房打水,回宿捨的時候,特意繞了一小圈,經過操場。
只要不下雨,林庚都會在操場上打籃球。穿著老土的運動背心的他,在一幫時尚的孩子中間顯得很另類,球技也說不上高,可他還是堅持不懈樂此不疲,甚至在課堂上津津樂道他在球場上的“戰績”。
其實,他在球場上的身影,真的很帥。
每一天,我都是借著打開水之機,假裝不在意地經過這裡。
有時候他會看見我,有時候他會和我打招呼,但大多數時候,他專注於球場上的拼搶,不會注意到我偷偷窺探的眼光。
可是這天,當我拎著開水壺,低著頭慢慢從操場邊走過的時候,他忽然叫住我:“田丁丁!”
我站住,看著他一邊擦汗一邊從球場上跑過來,心怦怦直跳。林庚為了和我說話而停止打球,這還是第一次。而且,我似乎聞到了他身上有和丁力申一樣的味道……哦,不,似乎又不同……
我正在恍惚中,他又打斷我。
“星期五,你是不是給我打了個電話?”他問。
我萬萬沒想到,他會問我這個問題。我不能也沒有勇氣否認,只好低下頭,然後,再低,看上去就跟點頭差不多了吧?
“你有什麼事呢?”他說,“我喂了半天你都不說話,急死人!”
“信號不好。”我用最後殘存的智商找了個理由,然後,再也說不出話。
“我在外地培訓的時候把手機丟了,”他說,“不過,我記得那好像是你的號碼。找我什麼事,現在不能說嗎?”
我忽然想要哭出來。原來他不是忽視我,更沒有輕視我。甚至,他手機丟了,卻能隱約記得我的號碼,這應該也是一種另眼相看,不是嗎?
“有道題忽然不會了,想問問您。”我咬著嘴唇,為自己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現在不問啦?”他研究性地看著我。
“問過林枳了。”我急中生智地說。
“噢,林枳——”林庚忽然話鋒一轉,“她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這個問題,又令我猝不及防,我只好抬起眼睛看他。
他微笑,有點莫測高深地看著我:“田丁丁,其實,你不是一個會撒謊的女生。”
說。
“幫助同學,不一定要采用這種方法,對不對?”
只能承認。
“所以你可以告訴我,林枳今天為什麼遲到?”
我搖搖頭。
“你是不知道,還是不肯說?”
我又搖搖頭。
“好吧,”他歎口氣,“連原因都不知道就肯撒謊,田丁丁,你還真是講義氣。那張紙條的事,我也不想多說了,你自己回去想一想。”
他提到紙條的事,我更加不知所措,只能更加使勁地搖頭,可越是搖頭,就越感覺他已經看穿了我的內心。
“好啦不要老搖頭。”林庚的口氣忽然變得有點無可奈何,“快回去吧,晚自習別遲到了。”
說完,他伸出手,在我的腦後拍了一下:“快去快去!”
天吶,我要怎樣努力地站住,才能不因為這幸福的一拍,而忽然暈厥過去?
我提著兩個熱水瓶搖搖晃晃地走回宿捨,再怎麼克制,還是為他對我這突然的親暱而飄忽不已。
同時我也在心裡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和林枳好好談一談,我要做一個真的講義氣的田丁丁,為了林庚,也為了我自己。
而不是,一個問題女生。
甜酸:art田丁丁(7)
好長的時間裡,我都在思考,應該怎麼對林枳說。
“林枳,不要談戀愛了,談戀愛很影響學習。”啊呸,這真是一個爛理由,她成績一直那麼好。“林枳,我看他不是真心愛你,不然,你怎會那麼痛苦。”不行,搞不好林枳以為我在挑撥離間。“林枳,他跟別的女生不清不楚,我看,他不是個好人!”我來替林枳評價:多管閒事多吃屁!
到底怎麼說,才算最合理呢?就在我費勁思考的時候,莊悄悄神神秘秘地拉了我說:“超級大美女好像有麻煩哦!”
“你怎麼知道?”我警覺的問。
“我怎麼知道?現在全班哪個不知道?你看看她那副樣子,黑眼圈像被人打過,走路跟鬼一樣在飄,老班喊她都要喊三句她才應,還有,前兩天晚上她起碼在我上鋪翻身了五百次,搞得我睡眠缺失,昨晚她很晚都沒回來,我好不容易睡著,結果睡死了,早晨差點遲到,靠!”
“病了吧。”我隨口應著。
“病什麼哦,我看是心病。莫不是被人甩了?”莊悄悄幸災樂禍地說。
我寧願相信周楚暮真的為那個“妹妹”把她甩了。這對她,倒會是件好事!
我的媽呀,我想我有必要找她,深刻地,談一談了。
接下來的一節課,我都在考慮,怎麼跟林枳開始這場早該開始的談話。不知道為何,自從我告訴了她周楚暮的事,她對我,就好像有了說不清的隔閡。我寧願理解成這是她對男朋友不忠行為的不適應,而不是對我的不信任。畢竟,雖然她好像無動於衷,但哪一個女生會不對這種事生氣呢?
她冷淡的態度就是明證。
第四節數學課我們小測驗,平時林枳總會提前做完,然後漏一兩道選擇題的答案給我,讓我的成績不至於那麼地慘不忍睹,可是這一次,她沒有。
終於熬到午間休息,所有人瘋狂地湧向食堂。雖然我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還是在座位上磨蹭著,我想制造一個和林枳單獨相處的機會,可我不知道怎樣開口。
讓我感到安慰的是,林枳仿佛跟我有默契似的,也留在座位上,沒有動。
教室裡終於只剩下我們兩個。可是,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們忽然像相隔遙遠的陌生人,忽然不知道該如何交談。
“丁丁,”林枳終於先開口,“你的錢……”
我使勁地擺擺手:“不是那個……”
“我最近有點緊張。”她低下頭說,“所以,對不起。”
“沒關系。”我說。
然後,我們倆又陷入了該死的沉默。
為了打破尷尬,我提議:“去吃飯吧!”
林枳卻搖搖頭,發狠地把桌上的書一本一本摔進抽屜。“我不餓,”她說,“你自己去吧!”
她的口氣裡似乎帶著責備的味道,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卻忽然趴到桌子上,把臉埋進肘彎裡,肩膀開始一抽一抽地抖動——她哭了。
我沒辦法形容那一刻我的感受。
這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哭。
她從來都是那麼從容不迫優雅逼人的女王,她聰明美麗春風得意前途一片光明,可是自從她和周楚暮認識之後,她變得脆弱,神經質,甚至酗酒墮落……總之,一切不好的,都是周楚暮給的她!這個十惡不赦的流氓!
可是她真的哭得那麼傷心,白色的校服袖子很快濕了一大片。我不知所措地輕輕拍她的後背,我忽然覺得她這麼哭全都是我的錯,如果我那天在公車站不看見周楚暮,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沒有人會背叛沒有人會流淚,一切都還一如從前,可以用無傷大雅的謊言來維持著表面的美好,可是現在,我除了傻傻地站在她身邊做著無意義的安慰動作,已經什麼,都不能替她挽回。
“丁丁,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林枳終於止住了哭,抬起被眼淚洗得更加黑白分明的眼睛,懇求地看著我。
我拼命點頭。這一刻,她就是要我穿夏威夷草裙在全校師生面前扮演麥兜,我都願意!
她看著我,目光裡充滿了感激:“能不能……幫我去一趟藥店,買……這個。”
她撕下一張紙,在上面飛快地寫了幾個字,然後,揉成一團,遞給我。
我心裡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慢慢地把那張紙打開,在中午的陽光下上面的字跡顯得很淡,可是,“早孕試紙”四個字,還是刺痛了我的眼睛。
林枳說,其實,她本來想自己去買,而且還真的去了藥店。但是,她去的那一家藥店離她家太近,買試紙櫃台的中年女人認識她爸,斜著眼睛不懷好意地問她“有男朋友了吧”,嚇得她再也不敢嘗試。
“不能換一家藥店嗎?”我問,“學校附近也有一家的。”
“我實在沒有勇氣再去試一次。”她用絕望的眼神看我,讓我知道自己說了蠢話。
“周楚暮不能去嗎?”
“他……我還沒有告訴他……”林枳慌亂地解釋,咬著嘴唇,“而且,他一直要我吃藥的,是我沒吃,我怕發胖。所以……”
“你怕他生氣?”
林枳無助地點點頭,一雙大眼睛又開始泫然欲泣。
“你確定真的有危險?”我妄圖安慰她,“我的月經有時候也會推遲,是不是因為壓力太大?”
“我的一直都很准。”她肯定地說,“再說,丁丁,我不能等真的出了事才去補救,不是嗎?”
她的神情又變得那麼鎮定,找到了解決辦法的她,好像又變回了那個無所不能的女王,什麼事情她都可以搞定。
“可是,我……”我囁諾著,“這個,如果他們也問我是不是有男朋友呢?”
“丁丁,求你了,你長得這麼小,櫃台的肯定不會懷疑你,你可以說是幫你同學買啊,她們肯定相信你的,肯定!”林枳晃著我的胳膊,語氣裡已經有了一絲哀求的味道。
所以,不管你說我沒大腦也好,說我逞英雄也好,我兜裡揣著林枳給我的二十塊錢,終於,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為了林枳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的不歸路。
出教室的時候我迎面撞上丁力申,他正端著飯盒急匆匆地往教室跑,這麼一撞,飯盒“啪”地掉地,我忽然聞到一股誘人的香味——紅燒排骨!這小子,生活還真夠奢侈。
“田丁丁,你!”丁力申氣得直瞪眼,“走路長點眼睛!”
我不示弱:“掉了才好,讓你饞!把飯菜帶出食堂區,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然後,我狠狠的撞了一下丁力申,自己揉著劇痛的胳膊揚長而去。
其實,我只是想找個東西用力撞一下,撞哪都好,以此發洩一下我心中沒來由的壓抑感。
一路上,我都在想對策。我記得看過的新聞上說,英國每年的超市失竊案中,失竊最嚴重的物品就是早孕試紙。少女們羞於購買,往往采取偷竊的手段。
或許,我也應該到哪個超市去偷偷看?
不過,我還是迅速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可不希望,在我邁出超市大門的那一剎那,所有的警鍾為我而鳴,到那時,我田丁丁恐怕想不出名都難了。
我決定,還是去離學校最近的那一間藥店。
一是因為午休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下午第一節是語文課我不想遲到;二是,因為我們學校原則上不允許學生中午出校門,藥店這個時間應該少人光顧。
口袋裡的二十塊錢已經被我捏出水來,我一邊奔跑,一邊默念著“早孕試紙早孕試紙”,怎麼樣才能把這幾個字用最小的聲音說出來而又讓別人能聽清楚?怎麼能把掏錢收紙入兜逃跑這一系列動作做到最一氣呵成?沖進藥店的時候我被一級台階絆了一下,在正式進門以前我在櫥窗玻璃裡照了一下自己,略感放心:校衣校裙,蓬頭垢面,這樣乏善可陳的女孩恐怕想出軌都沒機會。我忽然理解了林枳為什麼死都不願意再來買試紙,原來長得太漂亮也不是沒有缺點的。
萬幸的是,藥店裡果然沒有什麼人,只有幾個看上去很閒的店員在櫃台裡打盹。
速戰速決!我在心裡給自己制定了方針。
我想既然是和懷孕有關的東西應該在婦科,在一排一排的藥架中,我終於找到了這兩個字,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一邊用眼睛的余光瞄著兩旁藥架看有沒有我要找的東西,一邊彎下腰,對那個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店員,用蚊子般的聲音,小心翼翼、惜字如金地說:“早孕試紙。”
她應該是聽清了,頭都不抬地答:“沒有!”
“為什麼?”為什麼?我居然問出了如此弱智如此讓自己抓狂的問題!
“號櫃,哼哼。”用“哼哼”代替的兩個字是我沒有聽清楚。我知道那一刻我的臉已經紅到了腳跟,下一秒就可能奪門而出上演一場捨命狂奔,可是我居然,還厚著臉皮恬不知恥繼續惜字如金地問:“再說一遍?”
她大聲不耐煩地說:“一號櫃,器械!”
聲音好似平地驚雷,我仿佛看見瞬時間藥店裡所有瞌睡的人都驚醒,用詫異的眼神看向我這邊,他們的眼神裡都有四個血淋淋的字:問!題!少!女!
器械?!有沒有搞錯,我只是買一張紙,為什麼搞得我好像來做人流呢?更讓我崩潰的是,站在一號器械櫃台的那個店員,居然是一個長著小胡子的男人,他用一雙睡眼惺忪的瞇瞇眼上下掃了我一遍,才居高臨下地問我:“要什麼?”
“早孕試紙。”我的聲音已經小到不能再小,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的腳尖。
我聽見他拉開玻璃櫃門,填票,撕紙:“去那邊交錢!”
在忍受了收銀台中年女人的質詢和鄙視的目光後,我終於,拿著那張珍貴的小票返回了器械櫃台。我看著那個小胡子的男人,慢慢吞吞地檢查,把小票夾好,終於,他伸手進櫃台掏出了那一小袋珍貴的紙……
結束了結束了結束了……我在心中默默祈禱。
可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田丁丁,你怎麼會在這裡?”
地球在那一刻對我而言,已經停止了轉動,所有的時間嘎然而止。
我僵硬地轉身,出現在我眼前的人是,林庚。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大步,離開那個堆滿各種品牌避孕套的“器械”櫃台。而林庚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反而關切地看著我:“病了?”
“是的,”我下意識地應道,“小感冒,不礙事。”
“哦,”林庚說,“我也感冒了!最近降溫比較快,要注意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哈哈!”
“林老師我……我先走了!”我慌亂地說,腳已經開始邁向大門。這時候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逃!
就在我轉身邁著急速的步子沖向門口的時候,那個該死的小胡子店員在我身後著急地喊:“小姐,你東西還沒拿呢!”
我如被冰凍住。
拖曳著步子回到器械櫃台,林庚疑惑的眼光已經像兩枚釘子一樣釘在我身上小胡子店員忽然間爆發出了可疑的殷勤,對我津津樂道:“給你,拿好,一袋三根,用之前記得看一下說明!”
當著林庚的面,他伸手,手掌裡躺著那只象征著恥辱的小塑料袋,而我,沒有意識地,伸手接了來,放進衣兜。
那一刻林庚臉上的神情,我一輩子都沒辦法忘記。
那是一種疑惑中混雜著失望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在肯定之後,忽然演變成純粹的厭惡。像是在菜市場裡,各種腥臭的雜魚中,看到一條表面光潔的鯉魚被緩慢地翻過身來,那上面爬滿了令人作嘔的蛆。
更叫人絕望的是,接下來,他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什麼也沒說。
他甚至連罵都懶得罵我。
那一刻我比清楚每個人都要面臨死亡還要清楚一點,那就是:結束了。田丁丁作為一個單純的女孩子的形象已經在林庚心裡死去了。在那一刻我居然諷刺性地想起了我那篇立志成為問題少女的作文,我終於,成功地在他心裡成為了一個問題少女,但是用的,卻是這麼屈辱這麼窩囊這麼不精彩的方式。
雖然我前一天已經發誓,要放棄自己以前的想法而做一個正直的好女生。但是,這一切還有什麼可以挽回的嗎?人總是做不了自己最想成為的那一種,哪怕理想轉換,老天還就是讓你不能如願。
真的結束了。我的小小的卑微的暗戀,昨天才剛剛開出了一點星星的小花,今天就被狂風暴雨掃蕩得一干二淨。
可是奇怪地,我居然不再想逃。我看著林庚帶著嫌惡的表情轉身,連自己的藥都沒買就跨出藥店大門,我不想理會所有店員看熱鬧般的好奇心——或許他們並沒有好奇,一切都是我的臆想,除了我自己,有誰會在乎我的世界的天翻地覆呢?有誰會在乎林庚怎麼看我呢?我不害怕他把這件事告訴老班告訴羅梅梅,我都已經不想活了,還在乎那些干什麼。
藥店離學校一千米的路程,我行屍走肉般地走著。這一場失敗的冒險的唯一成果還在我的衣兜裡,像火石一樣,隨時可能燙傷我的意志。我毫不懷疑我隨時隨地倒在馬路上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下意識地緊緊攥著它,心裡想,也許我應該跟林庚解釋,這不是我要用的——可是,如果我告訴他我是幫人代買,那麼那個人除了林枳,還可能有誰呢?
在我的一生裡,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矛盾,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無望。
我像被人丟進了一口干枯的井裡,不會被淹死,也不可能有生還的機會。
這一切,都是周楚暮這個混蛋造成的!我要找他算帳!
想到這裡,我當機立斷折身去了“算了”!
雖然我只去過那裡一次,但我還是熟門熟路地摸了過去,熟門熟路的推門進去,冷氣呼啦吹遍我全身的同時,也吹通順了我堵塞的腦子:酒吧一般都是晚上營業的。白天去,除了幾個星星點點的服務員,擦桌子的擦桌子,掃地的掃地之外,我誰也看不到。
我四下張望,哪裡見得到周楚暮的影子。剛才提上來的一股子氣現在已經瀉掉一半,如果不是因為我身上只剩下買試紙剩下的五塊錢,我真想在這裡一醉方休,死個瞑目。
但現實卻是:我不顧腦門上的汗已經快滴到鼻尖,而是快步走到吧台前,對正在擦杯子的酒保問道:“周楚暮,是不是經常來這個酒吧玩?”
“他已經好久不來這個酒吧了。”酒保一邊奮力擦杯子一邊皺著眉頭上下打量我:“你也是找他的妹妹?”
“妹妹?”我真是無比厭惡這個詞。
什麼又叫做“你也是”?
我繼續沒好氣的問酒保:“那你知道他住哪裡嗎?”
酒保搖搖頭,嘲笑的說:“妹妹,不用找他了。他一定是有新妹妹了。”不知為何,聽到新妹妹這個詞,我剛才已經疼的發麻的心居然又升起一股錐心之痛——我替林枳不值,深深的不值。
痛定思痛的我走出“算了”的大門,靠在一顆電線桿上,不斷地打周楚暮的電話。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打了有三十次左右,仍然沒有人接。我看看自己的手表,謝天謝地,語文課還有五分鍾就結束了。
我這才不慌不忙地垂著頭向寫著耀眼金字的天中校門走去,一路上,除了我的手機和我那和身材極度不相象的影子,只有屬於林枳的早孕試紙陪著我,馬路上安靜極了。
快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我聽見了下課鈴聲。
真希望這個世界永遠沒有語文這門科目。不然,我還有什麼臉走進那個課堂呢?
我呆呆地站在校門口進退維谷,心裡想著曾經讓我微笑讓我思慮的課堂,我灰暗的高二生活裡唯一的一束光。
它在這個中午被毫不留情地按下了poweroff鍵。
甜酸:art田丁丁(8)
莫名其妙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丁力申居然被處分了!
他的名字被用毛筆寫在一張大大的白紙上,那張紙被一場初冬的雨打得透濕,在風中不體面地瑟縮著,接受著所有圍觀者的指指戳戳。
他為什麼會在晚自習的時候跑出學校去打架?為什麼被打到全身貼滿O?為什麼他被叫到老班的辦公室卻死都不肯交待打架的原因?這件事的謎團,簡直跟警匪片一樣多。
我站在那張通告下百思不得其解,心裡卻強烈地湧起一個念頭:誰知道他是不是被冤枉的呢?像我一樣?
想到這一點我忽然憤怒得要命,跳起來要撕那張布告,林枳卻狠勁地拉了我一把:“丁丁,遲到了,快走!”
第一節政治課因為老顧出差去湖北黃岡中學交流而改成語文課。自從那個中午以後,似乎所有的課都被改成了語文課。林庚在講台上給我們講著一套又一套專題試卷,隨著高考一天天臨近,他也不再是那個講到林覺民的《與妻絕筆書》會慷慨激昂柔腸百轉的全班偶像,他好像也成了一個監督我們做題的機器,沒有表情地跟我們分析成語通假字,尋找著一篇又一篇垃圾閱讀理解的中心意義。
這樣也好。
目前這種情況下的田丁丁,動什麼也不能動感情。
唯一奇怪的是,老班至今為止都沒有找我談過話,羅梅梅女士也沒有對我抓狂。我不知道林庚出於什麼心態為我保守秘密,但這一點,無疑讓我對他心懷感激,而不能對他說出真相的內疚,卻又一天比一天更深。
其實想這麼多干什麼呢?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林庚,我逃了他的課,他連罵都懶得罵我,不是嗎?
如果說這段時間還有什麼好消息,唯一的一個就是:林枳沒有懷孕。
在我給她買回試紙的第二天一早她就做了測試,因為說明書上說這個時間做是最准的。清晨五點鍾,我們的手機同時在枕頭底下開振,然後我們就爬起來一起鬼鬼祟祟地進了宿捨的公共盥洗室,她拿著一只塑料量杯走進去,我在門外幫她把風。
她進去搗鼓了好半天,旁邊的幾個宿捨裡已經傳來了隱約的響動,我幾乎忍不住沖進盥洗室要她放棄的時候,她終於出來,身上穿的白色真絲睡衣平平展展,像她臉上的神情一樣,看不住任何或好或壞的預兆。
我等著她對我說,她卻只是做了個深呼吸。
“到底怎麼樣?”我終於忍不住問。
那一刻,林枳的表情,直到今天我都無法形容。那是一種驟然疼痛到極點卻又強顏歡笑的表情,她的臉微微仰起,眼睛裡充滿了模糊的霧氣,那一片霧氣裡我能看見傷心憂慮寂寞失望,卻看不見一點點的笑容。
我的心裡忽然充滿了不好的預感。“到底有沒有事?”我更著急地問。
“沒有。”她終於回答。
然後,她慢慢地彎下身體,頭輕輕垂到我的肩上,像失去了全部水分的花朵。
“沒有就好。”我輕輕地說。
我攬著她的腰,我們一起慢慢地走出了衛生間。這個奇怪的姿勢引得經過的人紛紛側目,但這一次,我決定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七歲,到十七歲。田丁丁一直是一個軟弱自卑的女孩,背負著這個世界的失望,謹小慎微地生活著。可是這一刻,當一個人放心地將全部重量倚靠在我的肩上,當我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一份信任,忽然間,我的心像鼓脹的風帆,又重新裝滿了兒時的勇氣。
林枳,我一定會保護你。當我們頂著所有人的目光,勇敢地穿過長長的走廊時,我在心裡對自己發誓。
因為我明白,這一次,她沒有說真話。
她一次又一次對我說“丁丁我真的沒事”,可她整個人都是一副有事的樣子。她上課的時候心不在焉,叫她十句她都難得聽見一句,偏偏對手機的聲音異常敏感,方圓十米之內只要有誰的短信聲響,她都會像觸電般一躍而起。
我知道,她在等誰的電話。
臨近期末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考完一輪試,卷子還沒有講完,下一輪的考試馬上又要開始。
在第三次月考中,林枳如願以償拿回全校文科第一的寶座,而我,從全班的第二十二名,降到第三十六名。
其實這也是我早已預料到的結果。聰明如林枳,似乎永遠懂得將生活中的不如意和學習截然分開,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件,哪怕再是驚天動地,也不能影響到她從容不迫地解答一道數學題。
而我做不到。事實上,這次考試我的名次有了驚人下滑,跟我的語文課以前都是20多但這一次考了93有很大的關系。
老班突發奇想,要在班上搞一個進步榜和退步榜,一張紅一張白,我的名字在那張白色的榜單上占據了中游位置,丁力申的名字,高居第一。
他從第九名飛快地滑到第三十九名。想不當第一都不行。
考試之後的班會上老班在講台上慷慨激昂:“不要以為高考還早,高考就在我們眼前,有的同學,本來很有希望上一個好大學,但是自我放棄,自毀前程,自甘墮落……我希望這樣的同學能看著教室後面那張白榜好好地反省一下!”
我知道他其實不是在說我,因為我的成績一向也就是個上二本的料,在老班的眼裡,我老早就沒有了什麼前程可言。
我偷偷扭過頭去看丁力申,他面無表情,倔強地把眼睛看向窗外。
我忽然感到一陣心酸。我們都應該是好孩子,因為我們從小就是。為什麼有一天,居然我成了問題少女,他成了流氓少年?
周五的時候省教委來搞衛生檢查,加上剛月考過,學校開恩,四點就讓我們走路。林枳打了個電話以後坐著寶馬先離開,羅梅梅還在上班不能接我我只能坐公車回家。
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在校門口徘徊又徘徊,直到丁力申騎著他的山地車出現,我忽然像一個攔路喊冤的刁民一樣,斜刺裡沖出,擋在他滾滾的車輪面前。
他剎車,一只腳支地,大惑不解地看著我。
對他說,擠出一個向日葵般的笑臉。
說,“有何貴干?”
“沒什麼貴干,聊聊不行嗎?”我無賴地說。
“不行。”他冷冷地說。然後,他上車,加速,揚長而去,留我孤單在原地,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一樣的難堪。
就這幾天時間,他忽然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他變得冷漠,對人充滿敵視,就好像一個被初戀男友拋棄的純情少女。
我在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沖著他千裡之外的背影扔過去。石頭在一米多之外的地方掉下來,落在地上,無辜的滾了幾個滾。我不知道我在對誰發火,這段時間以來,我的脾氣真的越來越差了,我抓狂的甩了甩我的頭發,孤單地,沉重地邁著步子。
我們到底怎麼了?
還有我的林枳,她到底怎麼了?這一陣,我已經明顯能感覺她是在強撐。縱然有年級第一的美譽,她還是一點也不開心。更讓我吃驚的是,有一天她在水房洗衣服時,或許是傷口發癢,她撈起袖子撓了撓,我清楚的看到一道道肉色的疤痕,看的我心驚肉跳。她臉上的表情卻很安然。
我只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問她:“林枳,要幫你打水不要?”
她迅速地把衣袖放下來,冷靜地答:“好。”
那些傷,卻讓我幾近不能呼吸。
那個晚上,我失眠了。事實上,自從那天在藥店與林庚相遇之後,我就開始一直一直的失眠,或者,做許多奇怪的夢。對於林枳的現狀和我怎麼樣都找不到周楚暮的事實,我只想到一個理由,即使它不是唯一理由也是最關鍵的理由,那就是——周楚暮是個只會推卸責任的流氓,他玩弄了林枳的感情。
玩弄,是一個多麼殘忍的詞。或許,這才是林枳那些不為人知的傷疤的真正原因。
而且,更讓我害怕的是,種種跡像都表明,她肯定是懷孕了。比如,她會清晨刷牙時在洗手間裡嘔吐,會在信息課的時候去查看相關的網頁。但是,我不知該如何開口,如何開口“揭穿”林枳。她隱瞞到今天,一定有她的理由——她的身世背景,不容許她做一個壞孩子。如果我說錯話,一定會引起她更大的不安,那,作為朋友的我何不讓一切都默默進行呢?
事到如今,我依然記得,她是第一個主動願意和我成為好朋友的人。她是我的好朋友,這一點,誰也不能改變,永遠也不能改變。
我可以默默地幫助她,一定可以。
那天晚上,我把床簾拉得密密實實,盤腿坐在床上,一邊思考這個嚴重的問題,一邊看著剩下的兩條驗孕試紙。其實那天早晨的測試,她只用了一根紙,剩下的兩根,一直都留在我這。
她只是簡略的對我說了句:“丟了。”
我本為是想扔掉的,可是要扔在哪裡才能保證萬無一失絕對不會被發現?又轉念一想,誰曉得林枳還需不需要再用一次呢?
當我回想起在藥店屈辱的那一幕,終於沒有扔掉那兩根嚴密包裝的小紙條,而是,把它們塞進了我一個學期也難得收拾一次的衣箱裡。
與此同時,我也做出了一個有點瘋狂,也有點危險的決定。
我要不顧一切地弄到錢,我要去找到醫院,我要把林枳的這件事給幫忙解決了,我不能讓她孤孤單單地面對這一切,絕不能!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市中心某家康復中心,我知道門口常有醫院的傳單可發,我或許能找到我要找的本市婦科醫院的小廣告。
那上面常有注明88折的字樣,這樣,林枳的手術費可以更便宜些。
而我更想順便逛一逛街。市康復醫院就坐落在全市最繁華的一條女人街旁邊。那條女人街上,各種衣服飾品小吃一應俱全,而我被失敗到底的月考和近來一系列不如意的事強烈刺激的心情,急需一點甜蜜的小玩意來加以平靜。
雖然,我還沒有完全走出經濟危機,但是兩個星期省吃儉用,加上沒有什麼意外的花費,我的口袋裡已經有了小小的幾十塊錢。這點錢,買衣服不夠,買條手鏈總可以?就算不能買手鏈,總可以吃個DQ最便宜的甜筒吧?
已經有多久,我過著教室食堂宿捨家這種完全沒有其他內容的生活了呢?秋天已經一天比一天涼,女生們都已經換上了今季最新款的韓版小毛衣,過校門檢查的時候用寬大的校服一罩,逃離了值日生的視線就把校服脫下來,五顏六色的毛衣,配上女生們精心搭配的發式,成為秋天校園裡的一道風景。對女生們這種愛美之心,連老師都睜只眼閉只眼,全校恐怕只有田丁丁一個人,希望大家都永遠穿著校服,好讓自己一無所有的寒酸,不至於表現得那麼觸目驚心吧。
雖然走得有點胸悶氣喘,但走進女人街的地界,那股奢侈腐化熱火朝天的氣息撲面而來,頓時讓我慶幸自己做了正確決定。我知道有一家攤位專門賣仿版的韓衫,款式很多還經常有特價貨,可是好久沒來,很多攤位都變了樣子,看來想找到那一家還有點難度。
沒關系,反正羅梅梅剛給我發了短信,她今天可能加班到七八點,這就意味著我可以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消磨在這條讓人心醉神迷的馬路上。
我東走走,西看看,女人街裡真是商機無限,“啊呀呀”的飾品店裡放著中國娃娃的老舞曲,“大錯特錯,不要來侮辱我的美,我不是你的style為何天天纏著我……”多麼干脆的愛情,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就像一塊蘇打餅干。可是歌裡的愛情真的是現實中的style嗎?不管怎麼說,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飾物還是大大地豐富了我的心情,囊中羞澀的我小心翼翼地挑選了一根發帶一只睫毛夾,後者是我向往已久的小玩意,以前,總是林枳借給我睫毛夾,她說我的睫毛其實很長但是缺少打理,如果塗上睫毛膏一定超漂亮。我相信她的眼光,她說我美麗,那就一定沒有錯。我真的發現,跟林枳做朋友以後,我對自己的外貌自信了不少,至少不再是那個走路不敢昂首挺胸的小胖墩。
在商店的鏡子前我把發帶圍在頭上,一個還有那麼點時尚氣息的田丁丁出現在對面,不禁讓我心情大好。
看來,我真的還是有潛質的嘛!
我甚至玩物喪志地想,將來萬一沒考上大學,就到這條街上擺個攤賣helloitty也不錯。
把“啊呀呀”的彩色手提袋小心地藏進書包,我興致勃勃地在街上走,可能我不應該這麼高興,我的名字還在那張討厭的白榜上,不過來日方長,今天的我干嗎要為昨天的過失而悲傷?
時間已經六點,女人街上仍然熙熙攘攘,我看著一個一個從我身邊掠過的靚女,我不信她們的生活就能一帆風順毫無煩惱,說不定她們高二的時候成績比我還要狗屎,可她們此刻都踩著篤篤的小高跟鞋活得那麼有模有式那麼高傲,人生其實不外乎如此,就算內裡是泡狗屎外表也一定要爭個光鮮亮麗,才不枉來紅塵打過一滾。
這樣的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詫異,田丁丁什麼時候變成一個這麼憤世嫉俗的人了?是林庚的鄙視,還是丁力申的漠視,讓我原本甜蜜的小心靈,忽然起了這麼多的化學反應?
終於到了康復中心的門口,神態漠然的傳單小姐遞給我一張傳單。
我匆匆掃了一眼,就把傳單收進了我的口袋裡。
口袋裡還剩下三十幾塊錢,我想了想,去DQ排隊買了一個最便宜的白筒,以此終結我在女人街的愜意旅程。
DQ的櫃台那個擠啊,就好像他們的冰淇淋不是高價販賣而是白送。我高舉著我的甜筒從人群中出來,發現不遠處,拉著一根“太平人壽”的橫幅,一張鋪著紅布的桌子,大疊的宣傳單摞在上面,旁邊圍著幾個穿著保險公司制服的女孩子。兩邊的人氣一對比,這邊車水馬龍,那邊門可羅雀,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因為那是羅梅梅的工作單位,我不禁多看了幾眼。現在做保險還真是辛苦,下班時間早就過去她們還要在這裡招徠顧客,看來她們對這種工作的熱情也不高,大部分都坐在桌前無聊地談天說地,只有一個女人,好像個異類似的,站在馬路中央。
她穿著保險公司劣質的深藍色制服,斜挎著一條“陽光人壽”的紅色綬帶,手裡拿著一疊宣傳單,正在向過往的人群散發。她很辛苦地追逐著那些看上去穿著不錯的潛在客戶,而他們,就像我擋開售樓先生一樣冷漠地揮手制止了她的熱情,沒有人在意她,沒有人為她駐足。
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看得呆住。
那個女人是,羅梅梅。
她不是“中級客戶經理”嗎?怎麼會淪落到街頭發傳單的地步?
我想大聲喊一句“媽你怎麼在這”,聲音卻卡在了喉嚨。
羅梅梅轉身,我下意識地躲在了一塊宣傳牌後,我看見終於有個中年女人停下腳步看起了她的宣傳單,羅梅梅急忙跟她解釋產品,一邊說,臉上露出百折不回遲鈍不堪的田丁丁式的招牌笑容。
可那個女人聽了幾句就表示不感興趣地走開,羅梅梅的笑容僵在臉上,看上去說不出的失落和疲憊。
人群對推銷者總是冷淡,雖然保險是所謂的“高端產品”,多數人還是冷漠地推開羅梅梅的手,像推開一個不體面的乞丐;有的人接過她的單子沒走幾步就肆無忌憚地扔進垃圾箱,根本視幾步之外的羅梅梅為空氣!
我多麼想沖上去,扯住那些輕視她的人,沖每個人的臉上狠狠地掄上一巴掌!
可我只是遠遠地看著,捂著嘴,忍住就要傾瀉而下的眼淚。手裡的冰淇淋迅速地融化,流了我一手黏糊糊的糖水。這高價的冰淇淋,在羅梅梅卑微的勞動面前,顯得那麼可恥。
我偷偷把冰淇扔在了地上。
然後,我沒出息地,自私地,厚顏無恥地,像個小偷一樣地溜走了。
我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雖然沒病沒痛,卻又像病了一場一樣渾身無力。羅梅梅的短信跟著就來:“下班了,餓了自己叫外賣,如果不餓,一起吃晚飯。”
我把傳單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來,仔細端詳。我看到了左上面的一角——瑪格麗特女性醫院,流產手術優惠價:000元。
000元,是的,這對我來說,實在不是個小數目,對羅梅梅來說,也不是。
我決定跟羅梅梅好好談談,雖然,我還不會掙錢,雖然,我什麼都不能為她做,但我至少可以申請,把每周的生活費減半。我也可以不要叫那麼多的外賣,永和豆漿的豬排套餐雖然好吃可是貴到離譜,如果她沒回來我可以自己做飯,就算我再笨,煮個面條往裡面打個雞蛋總還是會的。
但是,她會因此同意借給我000塊錢嗎?
我回短信給她:“等你一起飯。”
她回:“好。”
收到這條短信之後我進了廚房,打開冰箱開始研究,我能在羅梅梅到家之前做點什麼。
我一定要給她一個驚喜,讓她知道她有一個能干的女兒,讓她知道這個女兒隨時願意與她同甘共苦。
知道這一點,她一定會笑。
讓她笑,是我的責任。
可惜我家的冰箱還是一個令人絕望的冰箱,除了幾個雞蛋一點剩菜之外就乏善可陳。研究了半天我決定先把飯做好然後炒一個黃瓜雞蛋,可是當我剛把米洗好倒進電飯鍋,開始給黃瓜削皮的時候,大門一陣響動,羅梅梅回來了。
她回家的第一個標志性動作,就是甩掉腳上的高跟鞋,然後,往沙發上一躺。
我趕緊迎過去,順便給她拿上她的拖鞋。
“工作累了是不是?”我聽見自己溫柔而做作地問,“我做飯了,如果你累了我可以再去做菜……”
“你懂什麼!”她粗暴地打斷我,“就知道瞎摻乎!”
冷冷的話語讓我一激靈。一心想取悅她的心情,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借錢的話還沒有開口,我就知道全然不可能。
難道……林庚……
我腦子裡忽然掠過這個可怕的猜想。
幸虧,羅梅梅也不是那種藏得住話的人,她很快揭開了如此對待我的原因:“十分鍾以前,你們班主任給我打電話……”
她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而我心虛地低下頭去。
“老師說,你上次月考,是全班退步最大的十個人之一?”
我低頭,認罪表情,這個時候,說什麼也是多余。
“你自己說說,是怎麼回事?”
“語文……語文沒考好……”我終於囁喏著為自己找了個最牽強的理由。
“語文?語文!”羅梅梅差點跳起來,“語文不是你的強項嗎?”
“沒發揮好……”
“什麼沒發揮好,別給自己找理由。”羅梅梅的表情變得痛心疾首,“數學也不好語文也不好,田丁丁,你還能學個什麼?趁早退學到街上賣烤地瓜去!”
“那也比在街上賣保險強。”我情不自禁地嘟囔。
“保險?保險怎麼了?賣保險很丟人嗎?”羅梅梅更是火冒三丈,“我這麼辛苦還不是為了你嗎?你考到這個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說你自己說……”
我什麼也沒說,我能說什麼呢?眼前的羅梅梅就像一頭發怒的母獅子,而我的沉默無疑為她的憤怒火上澆油。她瞪著我的雙眼裡已經開始燃燒著小火花,我沒想到的是,她居然猝不及防地倒拎起我的書包,狠狠往沙發上一砸,那只“啊呀呀”的彩色袋子,就這樣不爭氣地掉了出來!
我多余地飛身上去搶,但羅梅梅身長手長,一下搶在我前面,拎住那只塑料袋的兩只角,嘩嘩那麼一倒,我的彩色發帶,我的心水睫毛夾,就那樣可憐地,無助地,袒露在這個瘋狂而悲傷的女人面前!
“啊!”我慘叫一聲。我當然知道,此時讓羅梅梅看到這些東西是什麼後果。
果然,她發出一聲分貝不亞於我的哀號:“田丁丁,你看看你都買了些什麼!”
“我也只買了這麼一次!”我大聲地申辯。
“一次?”羅梅梅把那條發帶拿在手裡,又伸手抄起睫毛夾,“我給你錢,你就拿來買這些東西,就不知道多賣幾本參考書?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副樣子,經得起幾下打扮?每天就知道打扮打扮,你還讀什麼書了?”
面對著羅梅梅暴風驟雨一般的指責,我理智地保持著沉默。其實我很想跟她說,女士,你老土了,打扮和學習成績有什麼關系?我們班成績最差的李月牙也是全班女生中最丑的一個,最漂亮也最會打扮的林枳還不是次次考第一?可我不能說這些話,像羅梅梅這樣的古董女士怎麼能理解中學女生的最新動態?她一向認為漂亮的女生就肯定不會學習,漂亮的女人一定是狐狸精——她始終還沒有原諒把那個男人勾跑的狐狸精,我心裡,忽然對她有了一種深深的憐憫。
我甚至感到慶幸的是,她沒有翻我的書包夾層,那張瑪格麗特女性醫院的傳單,正按按靜靜地、居心叵測地,躺在那裡。
不過,憐憫歸憐憫,慶幸歸慶幸,她畢竟是我媽,為了一次考試沒考好,就犯得上如此對我大動干戈麼?我的心裡又有說不出的委屈,尤其是聽到羅梅梅最後聲嘶力竭地吼出一句:“從下周起你的生活費降到一百塊!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沒什麼好反省的!下次考好不就是了!”我終於和她對吼出來,然後,抓起我的書包,沖進房間裡,重重地關上門。
門關上的那一剎,我聽見羅梅梅在我身後,憤怒地摔碎了什麼東西——應該是茶幾上的花瓶。
我的眼淚隨著那聲碎裂的巨響奪眶而出。
可我還是啪地把門鎖打下,拒絕安慰,拒絕和解。
其實,我知道她這麼發作,不光是因為我,也不光為了班主任的告狀,當然,與那小小的發帶和睫毛夾的聯系,更是微乎其微。
她只是,太累了。
這麼多年,她一直是這麼累。那個男人走後第八年,她被所在的事業單位給分流,沒有男人,沒有工作,徹底被生活拋棄。一天的時間她縮在自己的房間不吃不喝,第二天蓬頭垢面出來直奔商場買了一堆化妝品,往自己的臉上一頓狠狠地塗抹。然後她開始找工作,從速記員到文秘到推銷,直到保險。被拒絕是常有的事,可她咬著牙,不哭。
因為有我,所以,她不哭。
終於被保險公司錄用的那天,她神采奕奕地帶我出去吃了一頓肯德基,信誓旦旦地保證讓我過上好日子。那天她抹著桃紅色的鮮亮口紅,握著我手的溫度我到今天還記得清楚。就在那一年,一個小小的奇跡也出現在我身上,原本成績平平的我在中考中超常發揮,居然以全市第十一的名次考上了聞名遐邇的天中。通知書下來的那天羅梅梅真是揚眉吐氣,穿著保險公司的新套裝,騎著她新購置的木蘭女士摩托,特意幾次經過原單位門口,如果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矜持地,像個真正的職業女性那樣,抿著嘴唇,優雅地揮一揮手。
那段時間,無疑是我和羅梅梅的二人生活裡,最光鮮亮麗的一段時間。
只可惜,奇跡從來都只出現一次。
奇跡的主人公,也慢慢被生活打回原形。田丁丁仍舊只是那個笨拙的智商平平的女生,在人才雲集的天中越來越活得灰頭土臉。而這個世界,對於年過四十身形走樣要相貌沒相貌要學歷沒學歷要氣質沒氣質的羅梅梅女士來說,更不是什麼天堂。
所以,我的名字上了白榜,學雷鋒的時候偏偏撞上心上人;所以,她淪落到上大街賣保險,起早貪黑,經濟反而愈見窘迫。
我們生來就是母女,連倒霉都充滿了心靈感應。
只可惜,我們都無法誠實地向對方表現我們的沮喪和同病相憐。
所以我們暴躁隔絕互相傷害,像一對愚昧的戀人,用能傷害對方的程度來證明自己的重要性。
我非常非常累,非常非常餓。我聽見羅梅梅在廚房裡炒菜,油鍋“嗤啦”一聲滿屋都是香味,我想起她還沒回來時我是多麼費盡了心思想要討她歡心,可是現在,一切都化為泡影。
唯一可值得安慰的是,還沒有等我提出,羅梅梅已經把我的生活費削減了一半,這件事,或許還能說明我們之間具有著某種默契。
我正在用一系列胡思亂想抵抗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卻聽見羅梅梅敲我的房門,是敲,不是拍,也不是踢,很耐心地一下下,篤篤篤。
我終於忍不住去開門,她端著一盆蛋炒飯站在門口,她最拿手的蛋炒飯,炒得金光燦燦惹人食欲,我卻故意沒有看一眼,轉身又回到床上躺下,用枕巾蓋住頭。
“丁丁,”我聽見她用平靜下來的口氣說,“剛才,是我有些過分。”
簡短地、氣呼呼地答。
“我最近太累,跟你撒氣了,對不起。”
“沒關系。”
“可是你也有錯,不是嗎?”
我就知道,這句遲早要來。我把枕巾從頭上揭下來:“我的錯我已經認了。”
羅梅梅無奈地看著我。
“丁丁,”她忽然疲倦地說,“你是不是有了什麼心思?”
我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可是,我能把一切向她坦白嗎?說我喜歡上了一個老男人,而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喜歡我?
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抱歉,我還是羅梅梅唯一的世界。她在街頭賣保險,開心,不開心,全是因為我。可她,已經不是我全部的生活。我已經慢慢長大,要去愛,要去接受傷害,要在外面的世界接受甜酸苦辣的考驗和打擊,而這些事情,我可能永遠不能向她坦白。
“唉,女兒大了,有什麼心思也不跟媽媽說了!”羅梅梅發出一聲歎息,渴求似地看著我,可我只是倔強而心虛地,把頭偏向一邊。
“我明天要去南京。”她輕輕說,“你在家,自己照顧好自己。”
說完她把蛋炒飯擺在床頭櫃上,又從口袋裡摸出兩百塊錢,放在旁邊,然後,她又歎了一口氣,走出我的臥室,帶上房門。
我看著那盆飯,還有旁邊的錢。
沒錯,是兩百。
她到底也不捨得委屈我。
我捏著那兩張紅票子,心,忽然像刀割一樣地痛起來。
甜酸:art田丁丁(9)
那天晚上,當林枳又要溜出晚自習並且拜托我幫她對老師說她去,我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為什麼?她明明已經知道了周楚暮那個小子的嘴臉,明明知道他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花心大蘿卜,為什麼不趁早跟他劃清界限?
“有些話,我必須對他說清楚。”林枳咬著嘴唇,“再幫我一次,丁丁,求你。”
我忽然很想當面揭穿她周楚暮已經不喜歡你了你還在自作聰明你還是先想一想你的手術費該怎麼解決吧。但是,最終,我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她的表情讓我有說不出的心疼,她居然用那樣顫抖的聲音懇求我,這在以前,還真的從來沒有過。
她求誰誰都會心軟。而且,我是真的可憐她。原本就苗條的她開始爆瘦,腰細到只有一握,伸出手就能看到高高聳起的螺獅骨。這段時間她總是穿江南布衣的長款白毛衣,配上淡卡其色的褲子,淡雅得似一朵茉莉花,整個人就像罩上了一層透明玻璃紙,與世隔絕,晶瑩剔透。可是,她不快樂。考了第一的她不快樂,坐寶馬回家的她不快樂,我如果擁有了她所有的一切一定每天都笑到合不攏嘴,可她卻一天比一天更低落,瘦到臉頰都凹進去,一副憔悴的樣子;最叫人無法忍受的是我知道她的痛苦和受到的傷害,卻只能放縱她去盲目,無法幫她分擔。
所以,我只能原諒她。
與她對周楚暮先生的一片癡情相比,我對林庚那小小的迷戀,簡直不值一提。她就用那種哀怨而絕望的眼光看著我,看了足足有一分鍾。我心想,或者,她再去求求周楚暮,周可能會幫她?
我終於點頭:“但是,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我保證。”她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手,眼睛低下去,好像又要掉淚。
晚自習老班果然來查人數。幸好我已經做好准備,拿出一張醫院的病假單。這可是我花了一個中午,絞盡腦汁才做出來的。不用說,是假的。它其實是羅梅梅一月份的一張體檢單,名字的地方我用網上買的筆跡消除液抹過,再寫上林枳。日期就更簡單,加一筆就行。這幾個月來我為了幫林枳撒謊,花樣繁多手法翻新,連我都覺得自己可以改行去做007。
“林枳今天不舒服,回家休息了,這張單子她拜托我交給您。”老班走到林枳的座位旁邊時,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恭敬地用雙手把單子舉到他眼前。
“哦。哼哼。”老班雖然不太滿意,但也無可奈何。對成績好到荒謬程度的林枳,他還是信任的,那張單子拿在手裡隨便看了看,就還給我。
我松了一口氣。
可就在老班將要離開,我如釋重負地把造假證據收進書包的時候,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
“老師,等一下。”
所有的人往聲源看去,丁力申,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這個沉默了那麼久的人,接著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恨不得我沖過去捂住他的嘴!
“老師,林枳沒有回家。”
“什麼?”老班一副懷疑自己聽錯的表情。畢竟,在這個循規蹈矩的重點班,這樣戲劇性的場景,幾乎從未出現過。
“她沒有病。她去了酒吧。一家叫‘算了’的酒吧。”
老班的嘴張開就沒有合攏,目光卻嚴厲地看向我。
“你有證據嗎?”我硬著頭皮說,“她可是親手把單子交給我的唉。”
“那張單子,”丁力申面無表情地接著說,“如果你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是假的。名字的地方用筆跡消除液擦過了,不過還是能看出來,原來的名字是羅梅梅。日期是月不是月。”
天,這一切他是怎麼發現的?難道他就是傳說中的克格勃?我在心裡靠靠靠已經靠了他一百遍,可是,老班的手已經嚴肅地向我伸過來。
交出去也是死,不交更是死。全班人的目光現在都聚焦在我身上,等著看我如何收場。我忽然悲涼地發現,這些目光裡沒有同情,倒是很多幸災樂禍,原來,在我為林枳的逃課行為百般掩飾的這段時間,他們等著看我的笑話,已經等了很長時間。
我手裡緊緊攥著那張病假單,老班的聲音威嚴地在我頭頂爆炸:“田丁丁,把剛那張單子拿出來!給我!”
給?還是不給?我的腦子裡有十萬蜜蜂在飛。我忽然一眼看見自己桌上的水杯,為了把開水晾涼我一直沒蓋它,就是它讓我忽然有了垂死掙扎的希望,我低著頭,假裝把那張單子交給老班,然後手一抖,那張上面有著好幾種化學物質和幾億只各種細菌的紙條,就飄飄悠悠地飛到了我心愛的Helloitty小水杯裡!
在那一剎,老班目瞪口呆。
一秒鍾以後,全班的哄堂大笑讓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自作聰明的傻事。
“田丁丁跟我去辦公室!”老班狠狠地說。這是他的尊嚴第一次遭到如此嚴重的挑戰,要是不把我這個鬧事者揪出來,他今後還怎麼混?
可我沒想到的是,就在我低眉順眼、自認倒霉、抱著慷慨就義的心情跟隨老班走向辦公室的時候,老班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返回教室,更嚴厲地吼了一聲:“丁力申!你也出來!”
我和丁力申,居然又成了難兄難弟。在辦公室裡,老班對我們各打五十大板,場面還真慘烈。
“你們兩個,白榜沒有呆夠,今天在教室裡一唱一和,到底在搞什麼?”
“田丁丁,我先問你,那張病假條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假的。”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實話實說。
“丁力申,你最近對酒吧很熟啊!上次打架不就是在酒吧?你這麼喜歡酒吧為什麼不干脆去酒吧讀書?”
……
最後的處理結果是:每人做一個星期大掃除,交一份檢查。幸虧,還沒用上我最怕的那一著:通知家長。
“老師你有沒有搞錯,我是見義勇為,逃課的人不是我唉!”丁力申不服氣的嘟囔,被老班狠狠地瞪了回去。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晚自習已經下課,我去教室裡收拾東西的時候教室空無一人,丁力申惡狠狠地把書一本一本往抽屜裡摔,我終於忍不住沖他吼。
“你高興了吧?現在?”
“嗯哼。”他死硬死硬地說。
“我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要這樣陷害我?”
他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把手交叉在胸前:“田丁丁,你很笨。”
我?很笨?
“你以為你這樣幫林枳,她就會真的把你當朋友嗎?”
“這是我的事!”我凶凶地反駁他。
“她上次借你的錢是不是沒有還給你?”
“沒有,可是……”說到這裡我忽然猛地反應過來:他怎麼知道林枳跟我借錢的事?
難道他……
我的腦子裡忽然閃過一道亮光,照亮了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所有我一開始不能理解,卻又放棄地沒有再去想過的事。為什麼丁力申會突然對我有了興趣?為什麼那天他知道我會去“算了”酒吧?為什麼他那麼大方肯借給我錢?為什麼他會打架,被處分,然後忽然對我冷淡視若無物?
這是因為,丁力申,他一直都喜歡著林枳啊!
而我,只不過是林枳的同桌,傻傻的朋友,一個他可以用來觀察和接近林枳的跳板罷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突然到來的真相像一股寒流。在深秋寒冷的空氣裡,我真的冷得發起抖來。
“田丁丁,我告訴你。”丁力申繼續說,“你所做的這一切,根本就幫不了她!你以為你是她的朋友,講義氣,其實你什麼也不是!”他居然又對我伸出手來,想要彈我的腦門。
但這次,我對這個動作感到無比的厭惡。
“別碰我!”我冷冷的喊了一嗓子,扭頭就走。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惡心的事嗎?因為一個女生不喜歡自己,就想盡辦法要讓她倒霉,還假惺惺的充好人,還來教訓自己的好朋友!
可是,我真的是丁力申的朋友嗎?在他的心裡,有過一分一秒,真的把我當作朋友嗎?我不過是他接近林枳的跳板,不是嗎????
除了被嘲諷的憤怒,更多的是深深的屈辱。我可以被莊悄悄認為是傻蛋,為什麼不可以被丁力申認為呢?或許,是因為,我從心底,還是有一點那麼信任他的吧。可是這最後的一點信任,也被他對我今天說不上是警告還是打擊的話,徹底的抹煞了。
我沖回宿捨以後一頭撲到床上,不顧莊悄悄她們八卦而異樣的目光,用被子蒙住頭,悄悄地,流了一夜的淚。
第二天早讀課,林枳毫無懸念地被老班叫出了辦公室。
半個小時以後,她回來,昂著頭走到座位上,繼續用清脆的聲音讀著英語,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老班也絲毫沒說對她有什麼處罰。這讓我,很好奇。
我寫紙條問她:“怎麼過關的?”
她微笑著,自信地回給我:“我告訴他我走是因為月經提前弄髒了衣服,讓你撒謊是因為覺得說實話太丟臉。你知道咯,跟老班那種老古董,你只要紅著臉捂著肚子說一句:‘女人的問題’,什麼都蓋過去了。”
我……倒!
可事實就是這樣,林枳逃課一晚毫發無損,我幫她掩蓋卻要付出做一個星期掃除的慘痛代價!
“你知不知道丁力申喜歡你?”我猶豫了一陣,再寫過去。
“知道。”她回答。
“那你會喜歡他嗎?”
林枳看了一眼,伸手把紙條揉起:“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那天下午,當我拿起笤帚開始打掃公共區,丁力申的話忽然在我頭腦裡刺耳地響起來:“你以為你這樣幫林枳,她就會感激你嗎?”
我為什麼要讓她感激我?友誼本來是不求回報的事。可是,當我打掃完公共區,沒時間洗澡灰頭土臉地到教室裡上晚自習,對比著林枳永遠潔淨的白衣,忽然,感到了一陣難堪的落寞。
忽然忽然,我想給林庚寫封信。
所以,我真的寫了。
我想我無法再承受他的沉默,我知道當他看見一個“單純的女孩”在藥店裡買驗孕試紙時那種被欺騙的感覺,他大概認為我真的無可救藥,才會甚至不屑於告發我。忽然我變態地希望他把這件事告訴所有人,告訴老班再告訴羅梅梅,這樣至少能說明,他還在關心著我,不忍我獨自墮落。
“林老師,我知道你認為我是壞女孩,可我真的不是。”
我打著電筒我在被子裡終於寫下這一句,林庚溫暖的目光仿佛又落在我的身上,這麼多天累積的委屈,終於變成眼淚,打濕了淡紫色的信紙。那一刻我終於知道,這段時間的自己有多掙扎多不快樂,我想我漸漸弄不明白很多事,為什麼林枳知道周楚暮是個壞蛋還不肯跟他一刀兩斷,為什麼丁力申喜歡林枳卻一直利用我,為什麼林枳把我當成好朋友卻仍然什麼都不肯對我說,我想他們都已經是大人可以學會把自己真正的心掩飾得那麼好,他們都可以,只有我,始終做不到。
然而不論我多麼想讓自己的世界保持簡單透徹,那些復雜的事情,還是一件一件降臨在我身上。我需要一個人幫助我,告訴我應該怎麼做,可是,誰能對我伸出援手呢?最關鍵的,是誰幫助我搞到000塊錢去幫助我最親愛的林枳?
林庚,他會嗎?
不。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讓我傾訴衷腸,我有那麼多的話想對林庚說,可這封信,自始至終,我只能寫下這麼一句話。
我終於還是把它塞進了我亂七八糟的衣箱裡,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封永遠不可能寫完也永遠不可能寄出的信。
就讓它沉睡,陪著我那顆少女的堅貞而寂寞的心,永遠不再醒來。
曲終人散,洗洗睡吧!
想到這一點我終於忍不住,在秋天下午慘白的陽光裡,在人來人往的校門口,緩緩地,緩緩地蹲了下去。
它在這個中午被毫不留情地按下了poweroff鍵。
曲終人散,洗洗睡吧!想到這一點我終於忍不住,在秋天下午慘白的陽光裡,在人來人往的校門口,緩緩地,緩緩地蹲了下去。
(8)
莫名其妙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丁力申居然被處分了!他的名字被用毛筆寫在一張大大的白紙上,那張紙被一場初冬的雨打得透濕,在風中不體面地瑟縮著,接受著所有圍觀者的指指戳戳。
他為什麼會在晚自習的時候跑出學校去打架?為什麼被打到全身貼滿O?為什麼他被叫到老班的辦公室卻死都不肯交待打架的原因?這件事的謎團,簡直跟警匪片一樣多。
我站在那張通告下百思不得其解,心裡卻強烈地湧起一個念頭:誰知道他是不是被冤枉的呢?像我一樣?想到這一點我忽然憤怒得要命,跳起來要撕那張布告,林枳卻狠勁地拉了我一把:丁丁,遲到了,快走!
第一節政治課因為老顧出差去湖北黃岡中學交流而改成語文課。自從那個中午以後,似乎所有的課都被改成了語文課。林庚在講台上給我們講著一套又一套專題試卷,隨著高考一天天臨近,他也不再是那個講到林覺民的《與妻絕筆書》會慷慨激昂柔腸百轉的全班偶像,他好像也成了一個監督我們做題的機器,沒有表情地跟我們分析成語通假字,尋找著一篇又一篇垃圾閱讀理解的中心意義。
這樣也好。
目前這種情況下的田丁丁,動什麼也不能動感情。
唯一奇怪的是,老班至今為止都沒有找我談過話,羅梅梅女士也沒有對我抓狂。我不知道林庚出於什麼心態為我保守秘密,但這一點,無疑讓我對他心懷感激,而不能對他說出真相的內疚,卻又一天比一天更深。
其實想這麼多干什麼呢?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林庚,我逃了他的課,他連罵都懶得罵我,不是嗎?如果說這段時間還有什麼好消息,唯一的一個就是:林枳沒有懷孕。
在我給她買回試紙的第二天一早她就做了測試,因為說明書上說這個時間做是最准的。清晨五點鍾,我們的手機同時在枕頭底下開振,然後我們就爬起來一起鬼鬼祟祟地進了宿捨的公共盥洗室,她拿著一只塑料量杯走進去,我在門外幫她把風。
她進去搗鼓了好半天,旁邊的幾個宿捨裡已經傳來了隱約的響動,我幾乎忍不住沖進盥洗室要她放棄的時候,她終於出來,身上穿的白色真絲睡衣平平展展,像她臉上的神情一樣,看不住任何或好或壞的預兆。
我等著她對我說,她卻只是做了個深呼吸。
到底怎麼樣?我終於忍不住問。
那一刻,林枳的表情,直到今天我都無法形容。那是一種驟然疼痛到極點卻又強顏歡笑的表情,她的臉微微仰起,眼睛裡充滿了模糊的霧氣,那一片霧氣裡我能看見傷心憂慮寂寞失望,卻看不見一點點的笑容。
我的心裡忽然充滿了不好的預感。到底有沒有事?我更著急地問。
沒有。她終於回答。
然後,她慢慢地彎下身體,頭輕輕垂到我的肩上,像失去了全部水分的花朵。
沒有就好。我輕輕地說。
我攬著她的腰,我們一起慢慢地走出了衛生間。這個奇怪的姿勢引得經過的人紛紛側目,但這一次,我決定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七歲,到十七歲。田丁丁一直是一個軟弱自卑的女孩,背負著這個世界的失望,謹小慎微地生活著。可是這一刻,當一個人放心地將全部重量倚靠在我的肩上,當我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一份信任,忽然間,我的心像鼓脹的風帆,又重新裝滿了兒時的勇氣。
林枳,我一定會保護你。當我們頂著所有人的目光,勇敢地穿過長長的走廊時,我在心裡對自己發誓。
因為我明白,這一次,她沒有說真話。
她一次又一次對我說丁丁我真的沒事,可她整個人都是一副有事的樣子。她上課的時候心不在焉,叫她十句她都難得聽見一句,偏偏對手機的聲音異常敏感,方圓十米之內只要有誰的短信聲響,她都會像觸電般一躍而起。
我知道,她在等誰的電話。
臨近期末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考完一輪試,卷子還沒有講完,下一輪的考試馬上又要開始。
在第三次月考中,林枳如願以償拿回全校文科第一的寶座,而我,從全班的第二十二名,降到第三十六名。
其實這也是我早已預料到的結果。聰明如林枳,似乎永遠懂得將生活中的不如意和學習截然分開,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件,哪怕再是驚天動地,也不能影響到她從容不迫地解答一道數學題。
而我做不到。事實上,這次考試我的名次有了驚人下滑,跟我的語文課以前都是20多但這一次考了93有很大的關系。
老班突發奇想,要在班上搞一個進步榜和退步榜,一張紅一張白,我的名字在那張白色的榜單上占據了中游位置,丁力申的名字,高居第一。
他從第九名飛快地滑到第三十九名。想不當第一都不行。
考試之後的班會上老班在講台上慷慨激昂:不要以為高考還早,高考就在我們眼前,有的同學,本來很有希望上一個好大學,但是自我放棄,自毀前程,自甘墮落……我希望這樣的同學能看著教室後面那張白榜好好地反省一下!
我知道他其實不是在說我,因為我的成績一向也就是個上二本的料,在老班的眼裡,我老早就沒有了什麼前程可言。
我偷偷扭過頭去看丁力申,他面無表情,倔強地把眼睛看向窗外。
我忽然感到一陣心酸。我們都應該是好孩子,因為我們從小就是。為什麼有一天,居然我成了問題少女,他成了流氓少年?周五的時候省教委來搞衛生檢查,加上剛月考過,學校開恩,四點就讓我們走路。林枳打了個電話以後坐著寶馬先離開,羅梅梅還在上班不能接我我只能坐公車回家。
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在校門口徘徊又徘徊,直到丁力申騎著他的山地車出現,我忽然像一個攔路喊冤的刁民一樣,斜刺裡沖出,擋在他滾滾的車輪面前。
他剎車,一只腳支地,大惑不解地看著我。
嗨。我對他說,擠出一個向日葵般的笑臉。
嗨。他說,有何貴干?
沒什麼貴干,聊聊不行嗎?我無賴地說。
不行。他冷冷地說。然後,他上車,加速,揚長而去,留我孤單在原地,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一樣的難堪。
就這幾天時間,他忽然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他變得冷漠,對人充滿敵視,就好像一個被初戀男友拋棄的純情少女。
我在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沖著他千裡之外的背影扔過去。石頭在一米多之外的地方掉下來,落在地上,無辜的滾了幾個滾。我不知道我在對誰發火,這段時間以來,我的脾氣真的越來越差了,我抓狂的甩了甩我的頭發,孤單地,沉重地邁著步子。
我們到底怎麼了?還有我的林枳,她到底怎麼了?這一陣,我已經明顯能感覺她是在強撐。縱然有年級第一的美譽,她還是一點也不開心。更讓我吃驚的是,有一天她在水房洗衣服時,或許是傷口發癢,她撈起袖子撓了撓,我清楚的看到一道道肉色的疤痕,看的我心驚肉跳。她臉上的表情卻很安然。
我只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問她:林枳,要幫你打水不要?
她迅速地把衣袖放下來,冷靜地答:好。
那些傷,卻讓我幾近不能呼吸。
那個晚上,我失眠了。事實上,自從那天在藥店與林庚相遇之後,我就開始一直一直的失眠,或者,做許多奇怪的夢。對於林枳的現狀和我怎麼樣都找不到周楚暮的事實,我只想到一個理由,即使它不是唯一理由也是最關鍵的理由,那就是——周楚暮是個只會推卸責任的流氓,他玩弄了林枳的感情。
玩弄,是一個多麼殘忍的詞。或許,這才是林枳那些不為人知的傷疤的真正原因。
而且,更讓我害怕的是,種種跡像都表明,她肯定是懷孕了。比如,她會清晨刷牙時在洗手間裡嘔吐,會在信息課的時候去查看相關的網頁。但是,我不知該如何開口,如何開口揭穿林枳。她隱瞞到今天,一定有她的理由——她的身世背景,不容許她做一個壞孩子。如果我說錯話,一定會引起她更大的不安,那,作為朋友的我何不讓一切都默默進行呢?事到如今,我依然記得,她是第一個主動願意和我成為好朋友的人。她是我的好朋友,這一點,誰也不能改變,永遠也不能改變。
我可以默默地幫助她,一定可以。
那天晚上,我把床簾拉得密密實實,盤腿坐在床上,一邊思考這個嚴重的問題,一邊看著剩下的兩條驗孕試紙。其實那天早晨的測試,她只用了一根紙,剩下的兩根,一直都留在我這。
她只是簡略的對我說了句:丟了。
我本為是想扔掉的,可是要扔在哪裡才能保證萬無一失絕對不會被發現?又轉念一想,誰曉得林枳還需不需要再用一次呢?當我回想起在藥店屈辱的那一幕,終於沒有扔掉那兩根嚴密包裝的小紙條,而是,把它們塞進了我一個學期也難得收拾一次的衣箱裡。
與此同時,我也做出了一個有點瘋狂,也有點危險的決定。
我要不顧一切地弄到錢,我要去找到醫院,我要把林枳的這件事給幫忙解決了,我不能讓她孤孤單單地面對這一切,絕不能!第二天下午,我去了市中心某家康復中心,我知道門口常有醫院的傳單可發,我或許能找到我要找的本市婦科醫院的小廣告。
那上面常有注明88折的字樣,這樣,林枳的手術費可以更便宜些。
而我更想順便逛一逛街。市康復醫院就坐落在全市最繁華的一條女人街旁邊。那條女人街上,各種衣服飾品小吃一應俱全,而我被失敗到底的月考和近來一系列不如意的事強烈刺激的心情,急需一點甜蜜的小玩意來加以平靜。
雖然,我還沒有完全走出經濟危機,但是兩個星期省吃儉用,加上沒有什麼意外的花費,我的口袋裡已經有了小小的幾十塊錢。這點錢,買衣服不夠,買條手鏈總可以?就算不能買手鏈,總可以吃個DQ最便宜的甜筒吧?已經有多久,我過著教室食堂宿捨家這種完全沒有其他內容的生活了呢?秋天已經一天比一天涼,女生們都已經換上了今季最新款的韓版小毛衣,過校門檢查的時候用寬大的校服一罩,逃離了值日生的視線就把校服脫下來,五顏六色的毛衣,配上女生們精心搭配的發式,成為秋天校園裡的一道風景。對女生們這種愛美之心,連老師都睜只眼閉只眼,全校恐怕只有田丁丁一個人,希望大家都永遠穿著校服,好讓自己一無所有的寒酸,不至於表現得那麼觸目驚心吧。
雖然走得有點胸悶氣喘,但走進女人街的地界,那股奢侈腐化熱火朝天的氣息撲面而來,頓時讓我慶幸自己做了正確決定。我知道有一家攤位專門賣仿版的韓衫,款式很多還經常有特價貨,可是好久沒來,很多攤位都變了樣子,看來想找到那一家還有點難度。
沒關系,反正羅梅梅剛給我發了短信,她今天可能加班到七八點,這就意味著我可以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消磨在這條讓人心醉神迷的馬路上。
我東走走,西看看,女人街裡真是商機無限,啊呀呀的飾品店裡放著中國娃娃的老舞曲,大錯特錯,不要來侮辱我的美,我不是你的style為何天天纏著我……多麼干脆的愛情,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就像一塊蘇打餅干。可是歌裡的愛情真的是現實中的style嗎?不管怎麼說,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飾物還是大大地豐富了我的心情,囊中羞澀的我小心翼翼地挑選了一根發帶一只睫毛夾,後者是我向往已久的小玩意,以前,總是林枳借給我睫毛夾,她說我的睫毛其實很長但是缺少打理,如果塗上睫毛膏一定超漂亮。我相信她的眼光,她說我美麗,那就一定沒有錯。我真的發現,跟林枳做朋友以後,我對自己的外貌自信了不少,至少不再是那個走路不敢昂首挺胸的小胖墩。
在商店的鏡子前我把發帶圍在頭上,一個還有那麼點時尚氣息的田丁丁出現在對面,不禁讓我心情大好。
看來,我真的還是有潛質的嘛!我甚至玩物喪志地想,將來萬一沒考上大學,就到這條街上擺個攤賣helloitty也不錯。
把啊呀呀的彩色手提袋小心地藏進書包,我興致勃勃地在街上走,可能我不應該這麼高興,我的名字還在那張討厭的白榜上,不過來日方長,今天的我干嗎要為昨天的過失而悲傷?時間已經六點,女人街上仍然熙熙攘攘,我看著一個一個從我身邊掠過的靚女,我不信她們的生活就能一帆風順毫無煩惱,說不定她們高二的時候成績比我還要狗屎,可她們此刻都踩著篤篤的小高跟鞋活得那麼有模有式那麼高傲,人生其實不外乎如此,就算內裡是泡狗屎外表也一定要爭個光鮮亮麗,才不枉來紅塵打過一滾。
這樣的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詫異,田丁丁什麼時候變成一個這麼憤世嫉俗的人了?是林庚的鄙視,還是丁力申的漠視,讓我原本甜蜜的小心靈,忽然起了這麼多的化學反應?終於到了康復中心的門口,神態漠然的傳單小姐遞給我一張傳單。
我匆匆掃了一眼,就把傳單收進了我的口袋裡。
口袋裡還剩下三十幾塊錢,我想了想,去DQ排隊買了一個最便宜的白筒,以此終結我在女人街的愜意旅程。
DQ的櫃台那個擠啊,就好像他們的冰淇淋不是高價販賣而是白送。我高舉著我的甜筒從人群中出來,發現不遠處,拉著一根太平人壽的橫幅,一張鋪著紅布的桌子,大疊的宣傳單摞在上面,旁邊圍著幾個穿著保險公司制服的女孩子。兩邊的人氣一對比,這邊車水馬龍,那邊門可羅雀,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因為那是羅梅梅的工作單位,我不禁多看了幾眼。現在做保險還真是辛苦,下班時間早就過去她們還要在這裡招徠顧客,看來她們對這種工作的熱情也不高,大部分都坐在桌前無聊地談天說地,只有一個女人,好像個異類似的,站在馬路中央。
她穿著保險公司劣質的深藍色制服,斜挎著一條陽光人壽的紅色綬帶,手裡拿著一疊宣傳單,正在向過往的人群散發。她很辛苦地追逐著那些看上去穿著不錯的潛在客戶,而他們,就像我擋開售樓先生一樣冷漠地揮手制止了她的熱情,沒有人在意她,沒有人為她駐足。
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看得呆住。
那個女人是,羅梅梅。
她不是中級客戶經理嗎?怎麼會淪落到街頭發傳單的地步?我想大聲喊一句媽你怎麼在這,聲音卻卡在了喉嚨。
羅梅梅轉身,我下意識地躲在了一塊宣傳牌後,我看見終於有個中年女人停下腳步看起了她的宣傳單,羅梅梅急忙跟她解釋產品,一邊說,臉上露出百折不回遲鈍不堪的田丁丁式的招牌笑容。
可那個女人聽了幾句就表示不感興趣地走開,羅梅梅的笑容僵在臉上,看上去說不出的失落和疲憊。
人群對推銷者總是冷淡,雖然保險是所謂的高端產品,多數人還是冷漠地推開羅梅梅的手,像推開一個不體面的乞丐;有的人接過她的單子沒走幾步就肆無忌憚地扔進垃圾箱,根本視幾步之外的羅梅梅為空氣!我多麼想沖上去,扯住那些輕視她的人,沖每個人的臉上狠狠地掄上一巴掌!可我只是遠遠地看著,捂著嘴,忍住就要傾瀉而下的眼淚。手裡的冰淇淋迅速地融化,流了我一手黏糊糊的糖水。這高價的冰淇淋,在羅梅梅卑微的勞動面前,顯得那麼可恥。
我偷偷把冰淇扔在了地上。
然後,我沒出息地,自私地,厚顏無恥地,像個小偷一樣地溜走了。
我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雖然沒病沒痛,卻又像病了一場一樣渾身無力。羅梅梅的短信跟著就來:下班了,餓了自己叫外賣,如果不餓,一起吃晚飯。
我把傳單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來,仔細端詳。我看到了左上面的一角——瑪格麗特女性醫院,流產手術優惠價:000元。
000元,是的,這對我來說,實在不是個小數目,對羅梅梅來說,也不是。
我決定跟羅梅梅好好談談,雖然,我還不會掙錢,雖然,我什麼都不能為她做,但我至少可以申請,把每周的生活費減半。我也可以不要叫那麼多的外賣,永和豆漿的豬排套餐雖然好吃可是貴到離譜,如果她沒回來我可以自己做飯,就算我再笨,煮個面條往裡面打個雞蛋總還是會的。
但是,她會因此同意借給我000塊錢嗎?我回短信給她:等你一起飯。
她回:好。
收到這條短信之後我進了廚房,打開冰箱開始研究,我能在羅梅梅到家之前做點什麼。
我一定要給她一個驚喜,讓她知道她有一個能干的女兒,讓她知道這個女兒隨時願意與她同甘共苦。
知道這一點,她一定會笑。
讓她笑,是我的責任。
可惜我家的冰箱還是一個令人絕望的冰箱,除了幾個雞蛋一點剩菜之外就乏善可陳。研究了半天我決定先把飯做好然後炒一個黃瓜雞蛋,可是當我剛把米洗好倒進電飯鍋,開始給黃瓜削皮的時候,大門一陣響動,羅梅梅回來了。
她回家的第一個標志性動作,就是甩掉腳上的高跟鞋,然後,往沙發上一躺。
我趕緊迎過去,順便給她拿上她的拖鞋。
工作累了是不是?我聽見自己溫柔而做作地問,我做飯了,如果你累了我可以再去做菜……
你懂什麼!她粗暴地打斷我,就知道瞎摻乎!
冷冷的話語讓我一激靈。一心想取悅她的心情,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借錢的話還沒有開口,我就知道全然不可能。
難道……林庚……我腦子裡忽然掠過這個可怕的猜想。
幸虧,羅梅梅也不是那種藏得住話的人,她很快揭開了如此對待我的原因:十分鍾以前,你們班主任給我打電話……
她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而我心虛地低下頭去。
老師說,你上次月考,是全班退步最大的十個人之一?
我低頭,認罪表情,這個時候,說什麼也是多余。
你自己說說,是怎麼回事?
語文……語文沒考好……我終於囁喏著為自己找了個最牽強的理由。
語文?語文!羅梅梅差點跳起來,語文不是你的強項嗎?
沒發揮好……
什麼沒發揮好,別給自己找理由。羅梅梅的表情變得痛心疾首,數學也不好語文也不好,田丁丁,你還能學個什麼?趁早退學到街上賣烤地瓜去!
那也比在街上賣保險強。我情不自禁地嘟囔。
保險?保險怎麼了?賣保險很丟人嗎?羅梅梅更是火冒三丈,我這麼辛苦還不是為了你嗎?你考到這個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說你自己說……
我什麼也沒說,我能說什麼呢?眼前的羅梅梅就像一頭發怒的母獅子,而我的沉默無疑為她的憤怒火上澆油。她瞪著我的雙眼裡已經開始燃燒著小火花,我沒想到的是,她居然猝不及防地倒拎起我的書包,狠狠往沙發上一砸,那只啊呀呀的彩色袋子,就這樣不爭氣地掉了出來!我多余地飛身上去搶,但羅梅梅身長手長,一下搶在我前面,拎住那只塑料袋的兩只角,嘩嘩那麼一倒,我的彩色發帶,我的心水睫毛夾,就那樣可憐地,無助地,袒露在這個瘋狂而悲傷的女人面前!啊!我慘叫一聲。我當然知道,此時讓羅梅梅看到這些東西是什麼後果。
果然,她發出一聲分貝不亞於我的哀號:田丁丁,你看看你都買了些什麼!
我也只買了這麼一次!我大聲地申辯。
一次?羅梅梅把那條發帶拿在手裡,又伸手抄起睫毛夾,我給你錢,你就拿來買這些東西,就不知道多賣幾本參考書?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副樣子,經得起幾下打扮?每天就知道打扮打扮,你還讀什麼書了?
面對著羅梅梅暴風驟雨一般的指責,我理智地保持著沉默。其實我很想跟她說,女士,你老土了,打扮和學習成績有什麼關系?我們班成績最差的李月牙也是全班女生中最丑的一個,最漂亮也最會打扮的林枳還不是次次考第一?可我不能說這些話,像羅梅梅這樣的古董女士怎麼能理解中學女生的最新動態?她一向認為漂亮的女生就肯定不會學習,漂亮的女人一定是狐狸精——她始終還沒有原諒把那個男人勾跑的狐狸精,我心裡,忽然對她有了一種深深的憐憫。
我甚至感到慶幸的是,她沒有翻我的書包夾層,那張瑪格麗特女性醫院的傳單,正按按靜靜地、居心叵測地,躺在那裡。
不過,憐憫歸憐憫,慶幸歸慶幸,她畢竟是我媽,為了一次考試沒考好,就犯得上如此對我大動干戈麼?我的心裡又有說不出的委屈,尤其是聽到羅梅梅最後聲嘶力竭地吼出一句:從下周起你的生活費降到一百塊!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沒什麼好反省的!下次考好不就是了!我終於和她對吼出來,然後,抓起我的書包,沖進房間裡,重重地關上門。
門關上的那一剎,我聽見羅梅梅在我身後,憤怒地摔碎了什麼東西——應該是茶幾上的花瓶。
我的眼淚隨著那聲碎裂的巨響奪眶而出。
可我還是啪地把門鎖打下,拒絕安慰,拒絕和解。
其實,我知道她這麼發作,不光是因為我,也不光為了班主任的告狀,當然,與那小小的發帶和睫毛夾的聯系,更是微乎其微。
她只是,太累了。
這麼多年,她一直是這麼累。那個男人走後第八年,她被所在的事業單位給分流,沒有男人,沒有工作,徹底被生活拋棄。一天的時間她縮在自己的房間不吃不喝,第二天蓬頭垢面出來直奔商場買了一堆化妝品,往自己的臉上一頓狠狠地塗抹。然後她開始找工作,從速記員到文秘到推銷,直到保險。被拒絕是常有的事,可她咬著牙,不哭。
因為有我,所以,她不哭。
終於被保險公司錄用的那天,她神采奕奕地帶我出去吃了一頓肯德基,信誓旦旦地保證讓我過上好日子。那天她抹著桃紅色的鮮亮口紅,握著我手的溫度我到今天還記得清楚。就在那一年,一個小小的奇跡也出現在我身上,原本成績平平的我在中考中超常發揮,居然以全市第十一的名次考上了聞名遐邇的天中。通知書下來的那天羅梅梅真是揚眉吐氣,穿著保險公司的新套裝,騎著她新購置的木蘭女士摩托,特意幾次經過原單位門口,如果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矜持地,像個真正的職業女性那樣,抿著嘴唇,優雅地揮一揮手。
那段時間,無疑是我和羅梅梅的二人生活裡,最光鮮亮麗的一段時間。
只可惜,奇跡從來都只出現一次。
奇跡的主人公,也慢慢被生活打回原形。田丁丁仍舊只是那個笨拙的智商平平的女生,在人才雲集的天中越來越活得灰頭土臉。而這個世界,對於年過四十身形走樣要相貌沒相貌要學歷沒學歷要氣質沒氣質的羅梅梅女士來說,更不是什麼天堂。
所以,我的名字上了白榜,學雷鋒的時候偏偏撞上心上人;所以,她淪落到上大街賣保險,起早貪黑,經濟反而愈見窘迫。
我們生來就是母女,連倒霉都充滿了心靈感應。
只可惜,我們都無法誠實地向對方表現我們的沮喪和同病相憐。
所以我們暴躁隔絕互相傷害,像一對愚昧的戀人,用能傷害對方的程度來證明自己的重要性。
我非常非常累,非常非常餓。我聽見羅梅梅在廚房裡炒菜,油鍋嗤啦一聲滿屋都是香味,我想起她還沒回來時我是多麼費盡了心思想要討她歡心,可是現在,一切都化為泡影。
唯一可值得安慰的是,還沒有等我提出,羅梅梅已經把我的生活費削減了一半,這件事,或許還能說明我們之間具有著某種默契。
我正在用一系列胡思亂想抵抗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卻聽見羅梅梅敲我的房門,是敲,不是拍,也不是踢,很耐心地一下下,篤篤篤。
我終於忍不住去開門,她端著一盆蛋炒飯站在門口,她最拿手的蛋炒飯,炒得金光燦燦惹人食欲,我卻故意沒有看一眼,轉身又回到床上躺下,用枕巾蓋住頭。
丁丁,我聽見她用平靜下來的口氣說,剛才,是我有些過分。
沒。我簡短地、氣呼呼地答。
我最近太累,跟你撒氣了,對不起。
沒關系。
可是你也有錯,不是嗎?
我就知道,這句遲早要來。我把枕巾從頭上揭下來:我的錯我已經認了。
羅梅梅無奈地看著我。
丁丁,她忽然疲倦地說,你是不是有了什麼心思?
我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可是,我能把一切向她坦白嗎?說我喜歡上了一個老男人,而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喜歡我?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抱歉,我還是羅梅梅唯一的世界。她在街頭賣保險,開心,不開心,全是因為我。可她,已經不是我全部的生活。我已經慢慢長大,要去愛,要去接受傷害,要在外面的世界接受甜酸苦辣的考驗和打擊,而這些事情,我可能永遠不能向她坦白。
唉,女兒大了,有什麼心思也不跟媽媽說了!羅梅梅發出一聲歎息,渴求似地看著我,可我只是倔強而心虛地,把頭偏向一邊。
我明天要去南京。她輕輕說,你在家,自己照顧好自己。
說完她把蛋炒飯擺在床頭櫃上,又從口袋裡摸出兩百塊錢,放在旁邊,然後,她又歎了一口氣,走出我的臥室,帶上房門。
我看著那盆飯,還有旁邊的錢。
沒錯,是兩百。
她到底也不捨得委屈我。
我捏著那兩張紅票子,心,忽然像刀割一樣地痛起來。
(9)
那天晚上,當林枳又要溜出晚自習並且拜托我幫她對老師說她去,我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為什麼?她明明已經知道了周楚暮那個小子的嘴臉,明明知道他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花心大蘿卜,為什麼不趁早跟他劃清界限?有些話,我必須對他說清楚。林枳咬著嘴唇,再幫我一次,丁丁,求你。
我忽然很想當面揭穿她周楚暮已經不喜歡你了你還在自作聰明你還是先想一想你的手術費該怎麼解決吧。但是,最終,我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她的表情讓我有說不出的心疼,她居然用那樣顫抖的聲音懇求我,這在以前,還真的從來沒有過。
她求誰誰都會心軟。而且,我是真的可憐她。原本就苗條的她開始爆瘦,腰細到只有一握,伸出手就能看到高高聳起的螺獅骨。這段時間她總是穿江南布衣的長款白毛衣,配上淡卡其色的褲子,淡雅得似一朵茉莉花,整個人就像罩上了一層透明玻璃紙,與世隔絕,晶瑩剔透。可是,她不快樂。考了第一的她不快樂,坐寶馬回家的她不快樂,我如果擁有了她所有的一切一定每天都笑到合不攏嘴,可她卻一天比一天更低落,瘦到臉頰都凹進去,一副憔悴的樣子;最叫人無法忍受的是我知道她的痛苦和受到的傷害,卻只能放縱她去盲目,無法幫她分擔。
所以,我只能原諒她。
與她對周楚暮先生的一片癡情相比,我對林庚那小小的迷戀,簡直不值一提。她就用那種哀怨而絕望的眼光看著我,看了足足有一分鍾。我心想,或者,她再去求求周楚暮,周可能會幫她?我終於點頭:但是,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我保證。她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手,眼睛低下去,好像又要掉淚。
晚自習老班果然來查人數。幸好我已經做好准備,拿出一張醫院的病假單。這可是我花了一個中午,絞盡腦汁才做出來的。不用說,是假的。它其實是羅梅梅一月份的一張體檢單,名字的地方我用網上買的筆跡消除液抹過,再寫上林枳。日期就更簡單,加一筆就行。這幾個月來我為了幫林枳撒謊,花樣繁多手法翻新,連我都覺得自己可以改行去做007。
林枳今天不舒服,回家休息了,這張單子她拜托我交給您。老班走到林枳的座位旁邊時,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恭敬地用雙手把單子舉到他眼前。
哦。哼哼。老班雖然不太滿意,但也無可奈何。對成績好到荒謬程度的林枳,他還是信任的,那張單子拿在手裡隨便看了看,就還給我。
我松了一口氣。
可就在老班將要離開,我如釋重負地把造假證據收進書包的時候,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
老師,等一下。
所有的人往聲源看去,丁力申,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這個沉默了那麼久的人,接著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恨不得我沖過去捂住他的嘴!老師,林枳沒有回家。
什麼?老班一副懷疑自己聽錯的表情。畢竟,在這個循規蹈矩的重點班,這樣戲劇性的場景,幾乎從未出現過。
她沒有病。她去了酒吧。一家叫#39;算了#39;的酒吧。
老班的嘴張開就沒有合攏,目光卻嚴厲地看向我。
你有證據嗎?我硬著頭皮說,她可是親手把單子交給我的唉。
那張單子,丁力申面無表情地接著說,如果你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是假的。名字的地方用筆跡消除液擦過了,不過還是能看出來,原來的名字是羅梅梅。日期是月不是月。
天,這一切他是怎麼發現的?難道他就是傳說中的克格勃?我在心裡靠靠靠已經靠了他一百遍,可是,老班的手已經嚴肅地向我伸過來。
交出去也是死,不交更是死。全班人的目光現在都聚焦在我身上,等著看我如何收場。我忽然悲涼地發現,這些目光裡沒有同情,倒是很多幸災樂禍,原來,在我為林枳的逃課行為百般掩飾的這段時間,他們等著看我的笑話,已經等了很長時間。
我手裡緊緊攥著那張病假單,老班的聲音威嚴地在我頭頂爆炸:田丁丁,把剛那張單子拿出來!給我!
給?還是不給?我的腦子裡有十萬蜜蜂在飛。我忽然一眼看見自己桌上的水杯,為了把開水晾涼我一直沒蓋它,就是它讓我忽然有了垂死掙扎的希望,我低著頭,假裝把那張單子交給老班,然後手一抖,那張上面有著好幾種化學物質和幾億只各種細菌的紙條,就飄飄悠悠地飛到了我心愛的Helloitty小水杯裡!在那一剎,老班目瞪口呆。
一秒鍾以後,全班的哄堂大笑讓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自作聰明的傻事。
田丁丁跟我去辦公室!老班狠狠地說。這是他的尊嚴第一次遭到如此嚴重的挑戰,要是不把我這個鬧事者揪出來,他今後還怎麼混?可我沒想到的是,就在我低眉順眼、自認倒霉、抱著慷慨就義的心情跟隨老班走向辦公室的時候,老班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返回教室,更嚴厲地吼了一聲:丁力申!你也出來!
我和丁力申,居然又成了難兄難弟。在辦公室裡,老班對我們各打五十大板,場面還真慘烈。
你們兩個,白榜沒有呆夠,今天在教室裡一唱一和,到底在搞什麼?
田丁丁,我先問你,那張病假條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假的。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實話實說。
丁力申,你最近對酒吧很熟啊!上次打架不就是在酒吧?你這麼喜歡酒吧為什麼不干脆去酒吧讀書?
……最後的處理結果是:每人做一個星期大掃除,交一份檢查。幸虧,還沒用上我最怕的那一著:通知家長。
老師你有沒有搞錯,我是見義勇為,逃課的人不是我唉!丁力申不服氣的嘟囔,被老班狠狠地瞪了回去。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晚自習已經下課,我去教室裡收拾東西的時候教室空無一人,丁力申惡狠狠地把書一本一本往抽屜裡摔,我終於忍不住沖他吼。
你高興了吧?現在?
嗯哼。他死硬死硬地說。
我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要這樣陷害我?
他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把手交叉在胸前:田丁丁,你很笨。
我?很笨?你以為你這樣幫林枳,她就會真的把你當朋友嗎?
這是我的事!我凶凶地反駁他。
她上次借你的錢是不是沒有還給你?
沒有,可是……說到這裡我忽然猛地反應過來:他怎麼知道林枳跟我借錢的事?難道他……我的腦子裡忽然閃過一道亮光,照亮了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所有我一開始不能理解,卻又放棄地沒有再去想過的事。為什麼丁力申會突然對我有了興趣?為什麼那天他知道我會去算了酒吧?為什麼他那麼大方肯借給我錢?為什麼他會打架,被處分,然後忽然對我冷淡視若無物?這是因為,丁力申,他一直都喜歡著林枳啊!而我,只不過是林枳的同桌,傻傻的朋友,一個他可以用來觀察和接近林枳的跳板罷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突然到來的真相像一股寒流。在深秋寒冷的空氣裡,我真的冷得發起抖來。
田丁丁,我告訴你。丁力申繼續說,你所做的這一切,根本就幫不了她!你以為你是她的朋友,講義氣,其實你什麼也不是!他居然又對我伸出手來,想要彈我的腦門。
但這次,我對這個動作感到無比的厭惡。
別碰我!我冷冷的喊了一嗓子,扭頭就走。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惡心的事嗎?因為一個女生不喜歡自己,就想盡辦法要讓她倒霉,還假惺惺的充好人,還來教訓自己的好朋友!可是,我真的是丁力申的朋友嗎?在他的心裡,有過一分一秒,真的把我當作朋友嗎?我不過是他接近林枳的跳板,不是嗎????除了被嘲諷的憤怒,更多的是深深的屈辱。我可以被莊悄悄認為是傻蛋,為什麼不可以被丁力申認為呢?或許,是因為,我從心底,還是有一點那麼信任他的吧。可是這最後的一點信任,也被他對我今天說不上是警告還是打擊的話,徹底的抹煞了。
我沖回宿捨以後一頭撲到床上,不顧莊悄悄她們八卦而異樣的目光,用被子蒙住頭,悄悄地,流了一夜的淚。
第二天早讀課,林枳毫無懸念地被老班叫出了辦公室。
半個小時以後,她回來,昂著頭走到座位上,繼續用清脆的聲音讀著英語,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老班也絲毫沒說對她有什麼處罰。這讓我,很好奇。
我寫紙條問她:怎麼過關的?
她微笑著,自信地回給我:我告訴他我走是因為月經提前弄髒了衣服,讓你撒謊是因為覺得說實話太丟臉。你知道咯,跟老班那種老古董,你只要紅著臉捂著肚子說一句:#39;女人的問題#39;,什麼都蓋過去了。
我……倒!可事實就是這樣,林枳逃課一晚毫發無損,我幫她掩蓋卻要付出做一個星期掃除的慘痛代價!你知不知道丁力申喜歡你?我猶豫了一陣,再寫過去。
知道。她回答。
那你會喜歡他嗎?
林枳看了一眼,伸手把紙條揉起: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那天下午,當我拿起笤帚開始打掃公共區,丁力申的話忽然在我頭腦裡刺耳地響起來:你以為你這樣幫林枳,她就會感激你嗎?
我為什麼要讓她感激我?友誼本來是不求回報的事。可是,當我打掃完公共區,沒時間洗澡灰頭土臉地到教室裡上晚自習,對比著林枳永遠潔淨的白衣,忽然,感到了一陣難堪的落寞。
忽然忽然,我想給林庚寫封信。
所以,我真的寫了。
我想我無法再承受他的沉默,我知道當他看見一個單純的女孩在藥店裡買驗孕試紙時那種被欺騙的感覺,他大概認為我真的無可救藥,才會甚至不屑於告發我。忽然我變態地希望他把這件事告訴所有人,告訴老班再告訴羅梅梅,這樣至少能說明,他還在關心著我,不忍我獨自墮落。
林老師,我知道你認為我是壞女孩,可我真的不是。
我打著電筒我在被子裡終於寫下這一句,林庚溫暖的目光仿佛又落在我的身上,這麼多天累積的委屈,終於變成眼淚,打濕了淡紫色的信紙。那一刻我終於知道,這段時間的自己有多掙扎多不快樂,我想我漸漸弄不明白很多事,為什麼林枳知道周楚暮是個壞蛋還不肯跟他一刀兩斷,為什麼丁力申喜歡林枳卻一直利用我,為什麼林枳把我當成好朋友卻仍然什麼都不肯對我說,我想他們都已經是大人可以學會把自己真正的心掩飾得那麼好,他們都可以,只有我,始終做不到。
然而不論我多麼想讓自己的世界保持簡單透徹,那些復雜的事情,還是一件一件降臨在我身上。我需要一個人幫助我,告訴我應該怎麼做,可是,誰能對我伸出援手呢?最關鍵的,是誰幫助我搞到000塊錢去幫助我最親愛的林枳?林庚,他會嗎?不。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讓我傾訴衷腸,我有那麼多的話想對林庚說,可這封信,自始至終,我只能寫下這麼一句話。
我終於還是把它塞進了我亂七八糟的衣箱裡,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封永遠不可能寫完也永遠不可能寄出的信。
就讓它沉睡,陪著我那顆少女的堅貞而寂寞的心,永遠不再醒來。
(0)
不知道為何,今年的冬天來得出奇地早,十二月初已經嗖嗖地刮起冷風來。與此相對的是,期末考試似乎也來得更加地急迫,各科老師都開始毫不客氣地給我們布置比平時多三倍的作業,教室裡的燈終於一天比一天熄得晚。即使是午休時間,教室裡也都是唰唰唰的奮筆疾書聲,每個人偶爾抬起頭來都是目光呆滯,我甚至懷疑,就算哪天我站起來大吼一聲我是個變態,都不會有人多看我一眼。
你看,無論我憂傷的小心靈裡還有著多少的疑問,日子還是要這麼飛快地奔跑下去。
比較讓人崩潰的是,開始有人傳言,因為去年天中的高考升學率有些下降,今年學校已經考慮在寒假補課。假期補課雖然是教委明確禁止的行為,但其他的中學一直在背地裡進行,其實也抵銷掉了天中的一些競爭優勢。其實誰都心知肚明,不管怎麼講素質,升學率還是學校的咽喉,為了扼住命運的咽喉,一向清高的天中,終於也開始有所行動。
所以那天,當老班穿得不合時宜隆重的羽絨服,板著臉走進教室的時候,其實大部分人已經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饒是如此,當老班微笑著宣布寒假補習班為期半個月收費500元的時候,班裡還是響起了一陣哀鳴。
什麼世道嘛,早知道天中寒假也要補課我不如去念一中了!
寒假總共才幾天!
馬上給省教委打電話!
……而我們久經沙場對敵經驗豐富的老班,只用一句話就平息了所有這些憤憤之聲:這次寒假的補課不是強制性質的,大家可以自由選擇,願意參加的就報名。
說實話,我真是服了這種掩耳盜鈴式的行為。下課的時候班長李鳴直接說了一句:不參加寒假補課班的人到我這裡來報名。就埋頭去做他永遠做不完的模擬卷去了,所有的人別說反抗了,就連假裝反抗的時間都沒有。
說實話,對補課,我其實也不是那麼反感的。如果現在補半個月課能換來一年以後高考多得幾分,又有誰不是在不滿的同時暗含一份甘願呢?周末的時候我拎著一大袋換洗衣服回到家,跟羅梅梅一說補課的事,她意料之中地舉雙手擁護,不過說到補課費,她又皺起了眉頭。
你們學校怎麼回事哦,本來收費就那麼貴,補個課還要另外交錢,也太不像話了!
我不吱聲。她瞄了我一眼:不過只要你學習好,我花多少錢都沒話講。說話的口氣活像個怨婦,讓我不曉得是該哭還是該笑。
星期天她去了趟銀行,然後把五百塊錢給我塞進書包裡。
收好別弄丟了。她說。
哦。我默默答應,卻暗中計劃著我早就在計劃的一切。
只是,沒想到錢弄丟了這件事,居然被說中了。
事情的發生真的一點征兆都沒有,我甚至不知道,我的錢,是在何時、何地、因為何種原因,那麼神不知鬼不覺從我書包裡最深處最嚴密的小口袋裡消失的。
我唯一知道的是,它確實不見了。我把書包翻轉過來捏遍每一個角落,我把課桌裡所有的東西都清空,我拾回早晨我包早點的塑料袋,檢查教室裡每一寸地方連垃圾房都不放過,結果卻一直是讓人灰心喪氣的:沒有。沒有。
我甚至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為這件事沮喪,因為下午的時候李鳴通知,學校急於統計寒假自願參加補課的學生人數,要求把報名名單和報名費今天下午統一交到教務處,過期不候。
不候是什麼意思?我的語文常識還是有的,只是不甘心的找一個問題以示垂死掙扎。
他憐憫地看我一眼,估計是在憐憫我的智商。
不候就是,你不願意參加寒假補課的意思。
我靠!哪有這麼變態的學校哦,收起錢來一分鍾都等不得!我氣得揮舞著我短短的胳膊:那我就是不願意!Who怕Who?
李鳴又憐憫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干活去了。話雖這麼說,但我眼看著一個接一個的人到他座位上去交錢,心裡還是有點打鼓。萬一真的被排斥在補課名單之外,我該咋辦?放心吧丁丁,林枳去李鳴那邊交完錢以後安慰我,學校哪有這個效率啊,你今天不交說不定他們兩年以後才能發現!再說,怎麼可能不讓你補課啊?老班會瘋掉的。
嗯。我答允。
林枳也歎氣:可惜我今天沒帶錢過來還你,我倒是想的來著,但我爸早晨不能送我,我覺得帶多錢有點不安全。
你誤會了誤會了!我連連擺手,我不是問你催債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林枳溫柔地說,不過,我也應該還你了,都這麼長時間了。
沒事,我知道她缺錢。我怎能不知道她缺錢?其實,我偷偷看到了李鳴的補課單沒交錢的人的名單。那上面也有林枳的名字。
她撒謊了。
不過,她確實不需要參加這種填鴨式的補課。又不過,這同時也說明了一點:她也沒有錢。這更加一步確認了,她可能真的需要一筆錢,來解決她自己的問題。雖然我沒有義務替她出這筆錢,但我有義務在好朋友有難的時候,不去火上澆油。
所以林枳,我是懂你的。我不會跟你催債,是因為我知道,只有我裝作一無所知,你才能毫不尷尬地度過這次難關。
只是,我的補課費該從哪來呢?我甚至想到了跟丁力申借,啊呸,我才不要。上回他的態度難道還不夠冷漠?現在這算什麼呢?我懷著這種心情又按兵不動地等了一節課,當莊悄悄告訴我李鳴手裡的班級花名冊上除了我的名字其他人都劃傷了勾,我終於真的著慌起來。
看來現在的我只剩下唯一的一個選擇。
我打電話給羅梅梅,果然,在我嚴肅地告知我的補課費也就是她的血汗錢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飛的情況之後,她啊地發出了一聲高分辨率的尖叫。
再好好找找!她有點失去理智地說。
我都找了,找一上午了……我硬著頭皮,現在馬上就要交,只有我一個人沒交了,媽……
我現在也不能給你送錢去啊!她微微地壓低聲音,我在上班呢!對了,你不是有壓歲錢嗎?自己先交了!
壓!歲!錢!我的心裡嗷地發出一聲悲愴的呼喊。
我現在,還哪裡有壓歲錢!偏偏羅梅梅還好象找到一個滿意的解決方式:對,你自己先用壓歲錢交。然後你還是要好好找找那五百塊錢,怎麼可能就這麼丟了嘛?找到了之後給我打個電話!
天哪,世界上有這麼無厘頭的母親大人嗎?我還在想應該怎麼說服她,她就把電話給掛了。
我?該?怎?麼?辦?接下來的十分鍾,我就一直在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問自己。
五百塊不是什麼大錢,可也不是小數目。如果我現在貿然開口跟人家借五百塊,就算哪個富人拿出手給我了,萬一羅梅梅不給我填補赤字,我又到猴年馬月才能還得起人家?求人真是不如求己,我只好又撥通了羅梅梅的電話。
媽……我拖著哭腔說,銀行卡也丟了……
真的假的?羅梅梅只是這麼隨口一問,我卻一陣心虛。
那天的事情,以羅梅梅來學校給我送來五百塊現金結束。
我送她去校門口,她從車棚推出了她那輛老舊老土的摩托車。
我忽然一陣心酸。這麼冷的天,大街上騎摩托車的人真的很少,女人,就更少。
我看著羅梅梅用一條大圍巾裹住自己的頭臉,看著她老舊的黑色皮手套有的地方已經泛成白色。我看見她跨上了車,用力踩著腳踏板,踩了好幾下,車才打火成功,發出一陣不情不願的哼哼聲。
這輛車,早就該換了。
當引擎終於發動,我也終於對著羅梅梅說出了我的心裡話:媽,對不起……
雖然我的聲音好像蚊子哼,她還是聽見了,疲倦地對我笑一下:你又不是故意的。錢再好好找找。
我用力點頭。雖然我知道,根本不會再找到。
當羅梅梅絕不優美的身影和那輛車一起絕塵而去,我忽然,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悔意。
我摸了摸自己口袋裡的那張硬皮制的存折,忽然悲從中來。是的,我偷了她的錢。就在上個周末。
我們相處了這麼多年,我當然知道該怎麼找到那張存折。
這個存折裡面只有一千塊。她很奇怪,把小額的存款分存在好幾個存折上,我挑選了很久才決定拿這個。
因為,我正好需要一千塊。原因已經無需說明。
我覺得自己欺騙了羅梅梅。欺騙了這個全世界最信任我的人。
那麼可恥,卻又是那麼的,無可挽回。
()
無論如何,在那之後的一周裡,事情還是進行的很順利的。
我和林枳相安無事,小心翼翼地共處著——特別是我,幾乎已經到了她不找我講話,我也不會去打擾她的地步。
我只等著這個周末,對她挑明一切的那個機會。
因為,這個周末是這學期最後一個月假日,放兩天假,她去做手術用一天的時間,再休息一天,剛好來得及。
時間已經不能再等人了。
那天晚上,當我的手機在褲兜裡討厭地震動起來時,我拿起一看,發現是羅梅梅的號碼。
她怎麼會在晚自習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心裡有些疑慮,甚至有一絲擔心:她這麼快就發現存折丟了嗎?我跑到走廊上把電話接起來,很久,那邊卻一直沒有聲音。
媽,是你嗎?我裝出輕快的聲音問,我晚自習呢,你不說話我掛了啊。
還是沒聲音。
就在我快要掛掉電話的一瞬,羅梅梅終於說話。
這個聲音,絕然不似平時的她,居然帶著一點點的顫抖:田丁丁,你,馬上回家。
今天不是周末誒……我說。
我會給你們老師打電話。
我的心猛地一顫。該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難道是……交通事故?媽你沒事吧……我問。
我?呵呵,她居然笑,我當然沒事。你回來,聽見沒有?
媽我在復習唉……
你還會復習?她繼續笑,這次我都聽出來,是冷笑,我看你也不用復什麼習了,趁早回家來,給我留住個人我就開心了。
這麼晚沒有公交了啊。我說。
那你打車。
說完這句,她掛了電話。
當我從出租車上跳下沖進樓道的時候,其實,發生了什麼事,我已經有了預感。
可是,當我推開門,看見客廳裡微黃的燈光,看見羅梅梅勾背獨坐的身影,心,還是一下子抽緊。
她在哭。
我樂天知命神經大條笑聲洪亮的媽媽,在哭。
她對著一攤髒亂的衣物在哭。
因為那些衣物的上面,現在,此刻,放著兩根沒有拆封的驗孕試紙,和一封被眼淚打濕過的信。
我的心在剎那間一片空白。
哦媽媽,對不起。
可是我該如何跟你解釋呢,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我走上前去撿起那兩張試孕紙——其實我這樣做是毫無目的性的,也許是出於某種急切想解決問題的心理——後來我才發現我的舉動是絕對錯誤的,甚至是愚蠢的。我總是後知後覺,多麼叫人無奈。
本來還坐在地上嗚嗚哭泣的羅梅梅誤以為我要銷毀罪證,她一下子站起來,緊緊捏著我的手腕,幾乎是吼道:你想干什麼?
我被她捏的生痛,只好松了手。兩張薄薄的試紙掉在地上,她卻仍然揪著我的手腕不放,並且拖著我就要出門,她一邊拖我一邊說:你跟我走,帶我去找他。是哪個畜生?還有沒有天理了?我要告他我要告他!
我的媽媽羅梅梅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我知道這怪不得她,看到這樣的罪證,沒有家長不會發瘋。而我要做的,必須是讓她徹底冷靜下來。
我狠狠地甩掉她的手,說:放開我!
羅梅梅真的松開了。
你還偷錢。她過了半晌,才吐出這幾個字,嗓音像破掉的紙風箏。
她繼續悲哀的說:你的錢,統統花到什麼地方去了?供了誰?
我佩服她居然用了供這個字!我不聲不響,把書包從背上取下來,想坐下冷靜一下想想對策。沒想到她立刻沖過來,把我的書包拉鏈拉開,倒了個底朝天。
她一邊倒一邊說:我倒要看看你去上的什麼學……話還沒說到一半,她又哭了。她癱坐在地上,一本一本地把我的書摜在地上,發出啪啪的聲音,伴隨著她顫抖的哭聲,我心聲愧疚心生疲倦,難過得恨不能去死。
我的牛仔褲暗袋裡,裝著我偷她的那一千塊。這牛仔褲是我唯一穿得下的微喇型號,它緊緊地包裹著我的身體,不留任何空隙。生硬的新鈔票,此刻正抵著我脆弱的神經,我全身都咯得慌。我回家之前,剛好路過郵局,正好把它取了出來,羅梅梅的所有銀行卡郵箱甚至手機密碼都是我的生日,她年紀大了,記不住復雜的號碼。我駕輕就熟地取了錢,把那正好一千塊的存折小心翼翼的放進我的書包夾層裡了。
其實,我沒有後悔。我甚至慶幸,我早把錢取出了。不然,可憐的林枳,她要怎麼辦才好?終於,我也哭了。
我甚至哭得比她還要凶。羅梅梅坐在我的身邊,看著我哭,面無表情,無動於衷。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顧不得,我把這段時間以來所受的一切冤屈和不快都化成眼淚,哭了個昏天黑地,心裡居然覺得稍稍好受些。
那天晚上,直到後來,發生在我和羅梅梅之間的談話,又變得出乎意料地波瀾不驚。或許她只是需要我一個徹底的否認,需要我施展法術把這些墮落的證據消弭無形,可是我們倆都是肉眼凡胎,最終還是墮入審問和被審問的窘境。
這個試紙真不是你用的?
我搖頭。
那是誰?
我還是搖頭。
這個老師是你們哪個老師?
我再搖頭。
唯一能說出的只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真的沒有男朋友。
羅梅梅女士把那兩張燙手的試紙拋了老遠,站起來走到別的屋子,砰的關上了房門。
我理解她。如果我有一天發現被自己信了十幾年的人狠狠擺了一道,我不但不會信她,我簡直不相信全世界。
可是,我又能對羅梅梅說些什麼呢?驗孕試紙是我同學的,她有一個小流氓男朋友,那個流氓還曾經親了我一下。
信是寫給語文老師的,我喜歡他很久了,可是他並不喜歡我。
這是真相,可這是羅梅梅願意聽到的嗎?所以,我只能沉默。
羅梅梅,也在沉默。
我獨自在冰涼的地板上坐了一個小時,然後拖著麻木的身體站起來,回到我的房間躺下。順便把褲袋裡那珍貴的帶著我的體溫的一千塊取出來,放在枕頭下。
我聞到錢的氣味——這奇怪的味道,真是不好聞。但是只要它能幫助林枳,度過這最難熬的難關,付出多少不是值得的呢?我的眼淚又再一次的湧出,這一次,我沒有去擦它。
我告訴自己,我要勇敢地付出,勇敢地接受。因為我知道,只要林枳沒事,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欠羅梅梅的以後我可以加倍還給她,可是林枳呢,她肚子裡的那個巨大的腫瘤多留一天,都有可能徹底毀了她。
我握著我的手機,一直開著機。我很希望林枳可以在這個時候打個電話給我,哪怕只有幾句安慰。她很少安慰我——多半是因為我神經大條,幾乎沒有安慰我的機會吧。可是我是多麼希望她可以安慰呢。但我知道,這麼晚了,誰也不可能給我打電話的。我要堅持,堅持,再堅持。我在凌晨四點五十分給自己打氣,然後迷迷糊糊的睡去。感覺中只躺了不過十五分鍾,天就亮了。
天一亮,我就條件反射的神智清醒了。我一睜眼就坐起來走下床,打開房門走出去。
羅梅梅的公文包已經收拾好,她正在對著鏡子梳頭,看來是要去上班。
我也去洗了把臉,准備上學。可就在我走到門口時,羅梅梅把我攔住:你今天哪都別去。
我愕然看著她。可我是去上學啊!
你還上什麼學!我讓你去學校不是讓你去學壞的!她恨恨地說,你們那個學校叫什麼重點中學,老師不管學生還師生戀!等我查出來你男朋友是誰……
我跟你說過我沒有男朋友!我跳腳。
她冷冷地看著我,然後,說出一句讓我崩潰到極點的話。
你還不老實!你有沒有男朋友,難道真的想讓我帶你到醫院檢查嗎?
這句話裡,含著那麼多冷冷的侮辱,我終於無助地收聲,再也不試圖跟她解釋任何。
說完那句話之後羅梅梅再也不看我,收拾好東西,就要出門。臨出門之前她掏出鑰匙,像要把門反鎖。
我的心,又像被人扔進冰窖,哭不出來的悲傷。
你不用鎖門。我對她喊,放心好了,我哪也不會去。
羅梅梅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收起了鑰匙。
田丁丁,她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我就再相信你一次。
但是你記住,如果你今天出了這個家門,就永遠不要再進來。
就這樣,她走了。
我趴在陽台上看見她騎上她那輛褪色的摩托,連她的背影裡,都寫著對我的失望。
一個上午,我都打開電視,人在百無聊賴地閒逛。我知道期末考試一個禮拜以後就要開始,我知道我還有大把的習題沒做大把的內容沒復習,可是這一切,事到如今,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失去了最愛的人的信任,就算我下次能考全中國第一,又有什麼意義?上午的電視節目就像學校課堂一樣枯燥無味,不是廣告就是幾個那幾個已經被人看厭的癡男怨女。我機械地轉著台,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或許我在找一個世界上最快樂的節目,只要看它一眼,所有的煩惱就會頃刻消失,我就會變成一個聰明的女孩,能夠應付眼前的困局,能夠重新得到一切人的信任,也能重新信任一切人。
這樣的節目,當然不會存在。
臨近中午的時候我的手機在響,可我不想接。
讓全世界都統統見鬼去吧!我恨恨地自語。
可是它鍥而不捨地響了第二次第三次,我終於還是接起來。
田丁丁,你能不能來一個地方?是丁力申的聲音,透過話筒差點震破我的耳膜。
怎麼了?我說。
林枳要去小醫院做手術了。丁力申說,她不要我借錢給她,小醫院,很危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半個小時以後,我帶上了我嶄新的一千塊和那張薄薄的一直放在我貼身口袋裡沒有被羅梅梅發現的廣告紙,和丁力申,在一個十字路口碰頭。
丁力申,用一種悲傷的眼神看著我。一秒鍾,兩秒鍾,他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頭發,用一種不自然的口氣說:丁丁,我帶你去見林枳。
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飛奔。我的腦子已經馬不停蹄的想到——小診所……多麼危險的地方……如果林枳有事……哦不,她沒有錢,連診所的門都進不了……又怎麼會有事……這兩天裡,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多到漲爆了我遲鈍的頭腦,我已經不能再思考。
天越來越冷。我忽然想起,今天的天氣預報說,有雨。
小巷的盡頭,為你診所的招牌,掛得歪歪斜斜,卻異常醒目。
林枳,現在就站在那間診所的外面。
她還是穿著白衣,卡其色休閒褲。她看上去那麼高貴,那麼飄忽,那麼憂傷,好像不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林枳。我終於還是叫她。聲音一出,卻發現自己已然哽咽。
她轉過頭,看著我,好像用眼睛對了很長時間的焦,才認出來我的模樣。
丁丁,你怎麼在這裡?她微笑著對我說,我來這邊看我的一個親戚,你們要不要一起進去坐坐?
林枳。我沒想到,她到現在還是死死地咬住不松口,實在是到了不得不揭穿她的時候,你在這裡……
她還是笑,笑著,不說話。
你已經,做了手術?丁力申忽然打斷我的話,問道。
什麼手術?她吃驚地反問。天底下,再也看不到比這無辜的面容,然後她又笑,這笑裡帶著一絲嘲諷,丁力申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我知道你有五百塊。丁力申緩緩地說,你寧願去偷,也不願意我接受我的幫助,我真的就那麼讓你討厭麼?
那一剎,我看見林枳的臉變得煞白。
而丁力申的表情,就維持著冷冷的一動不動。那是一種傷透了心的表情,我明白。
我也肯定,這個時候,我的表情,也和丁力申一模一樣。
原來她有五百塊。
我的,五百塊。果然是在她那裡的。
我看著丁力申,他冷漠地對我說:那是你的五百塊,田丁丁。
空氣因為冰冷而發出了碎裂的聲音。我冷得厲害,一直縮著肩膀,發抖,發抖。但是,我告訴自己,要穩住,我從口袋裡掏啊掏,想掏出保護了好久還帶著體溫的,我偷的羅梅梅的一千塊,以及大醫院的優惠單,想要遞給她,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冷,手指僵掉了,好久都掏不出來。
我遲疑著,終於還是問出:林枳,我的錢,真的是你偷的嗎?
林枳忽然爆發出一陣笑聲。
是的,我沒有聽錯。
她笑得那麼清脆,那麼舒心,好像遇到了這輩子最快樂的事。
田丁丁,你真的,真的是……她一邊笑一邊指著我,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好笑的人誒!偷錢?我偷過你的錢嗎?
丁力申。我轉向丁力申,你撒謊對不對?
丁力申不說話。可是我卻真的,什麼都明白了。
林枳。我又轉向林枳,你借我的錢總是真的吧?
她朝我攤開手掌說:借條給我,證據給我。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我的手終於握緊了那些委屈的溫暖的紙幣,我只要一努力就能伸出手,向她遞過去。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把手從口袋裡抽了出來。
半晌,我才終於傷心地肯定,用了全部的力量,傷心地肯定。
林枳,你從來沒把我當過朋友,是不是?
是的!我怎麼會把你當朋友?她還是哈哈笑,笑得喘不過氣。你看看你自己,你憑什麼讓人把你當朋友?你很漂亮嗎?你很聰明嗎?你很有錢嗎?你算什麼?你以為把自己打扮的像一只火雞一樣就能吸引林庚的注意,做人如果都像你一樣那麼可笑,怎麼會還有活下去的勇氣?你以為丁力申喜歡的是你嗎,你問問他,他從頭到尾,都只是利用你,利用你來接近我!所以,麻煩你不要再自以為是沾沾自喜了!如果你把你現在看到的這一切到學校裡做任何的渲染,我敢保證,所有人都會說:那個站在小診所門口發呆的是田丁丁,不是我林枳……
她還沒有說完,我已經沖上前,伸出手,給了這個笑著的女人,狠狠的一記耳光。
然後,我轉過身,對著我能感受到的第一個方向,用全身的力氣狂奔而去。
我的手機開始響起來的時候,那場預報中的雨,已經淅淅瀝瀝地下起來。這一定是今年冬天最冷的一場雨。
我就在這場雨裡,聽見我的媽媽羅梅梅用比雨更冷的聲音對我說:你不是說,哪裡都不會去嗎?田丁丁,請你聽好,從今以後,我沒有你這個女兒,你永遠也不要回來。
你,永遠,不要回來。
你,不是我的朋友。
你,不是好女孩。
你,是全世界最不受歡迎的笨蛋,天地廣闊,而你已經無處可去。
這世上屬於你的本就不多,現在,它們更是徹底地消失不見了。你在這張狂的雨裡無所遁形,你只能流著攙著雨水的淚水,向著未知的方向,絕望的奔去,奔向那無期之途。
PART2林枳
我們是不是會各自有許多秘密。
留給童年的秘密。留給夏天的秘密。留給操場的秘密。
留給時光罅隙的秘密。
留給模糊愛人的秘密。
我有許多秘密。有一些是能說的。有一些卻不能說。
我有許多秘密。有一些你不知道。有一些上帝知道。
我有許多秘密。有一些時光帶走。有一些由你銷毀。
但願剩下的那些以及未來的那些。我自己保留——
選自林枳的博客《愛了不想散》
()
高一結束的那年暑假,我,美女林枳,變成了一個有秘密的女生。
美女林枳,這是一個多麼俗的稱呼。可是要知道,有很多人這樣叫我。這其中,包括我一個叫於根海的人。他偶爾會把車停在我們學校門口,頭歪到車窗邊,抽風一般地對我說:美女林枳,上車啦!每當這時,我就會呼一下啦開車門,把頭昂起來,飛快地坐進去,再呼啦一下關上車門。
操!於根海說,你丫就不能輕點?
不能,再說,我為什麼要輕點?壞了最好,就算弄不壞車,讓於根海的心情壞了,也算是我的小小勝利。
於根海開的車是MIIOOER。
眾所周知的二奶車,價值不足四十萬,正好符合那些暴發戶們對一段青春的定價。可是於根海不是二奶,於根海是長胡子的大老爺們,所以,他這就是低俗到家,就是有錢不會花,找著法兒讓別人瞧不起他。
更遺憾的是,這個超俗的人,他不是別人,他是我的繼父。
我的繼父於根海腦子短路的時候就會開著他的那輛車來接我。至於坐在那輛車裡的感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偶爾於根海會打開車窗吐出一口痰,而這時我多半會像一個富家大小姐那樣蹙著眉毛,那表情仿佛在說:不要怪我的司機,他只是有氣管炎。
唉,可惜的是,有氣管炎的司機來接我的次數實在有限,該上班的時候總是不來上班。
比如今天,放假了。我拖著我的A版LV的行李箱,覺得很重,校門口停了很多輛車,唯獨卻不見他的蹤影。
林枳!我的同桌田丁丁從後面飛奔而來,喘著氣問我說:要不要我送你,我媽要晚些才能來接我。
不用啦。我說,都不順路。
她咯咯笑著說:暑假會不會想我咧?
真肉麻。
不過我還是更肉麻地捏了捏她的小胖臉說:當然。
天不算熱的時候我們約了逛街啊。她說,要不就去一趟上海,我媽說我這麼大了,可以自己出去旅行啦。
好。我說。
她伸手替我攔下一輛出租,把箱子替我放進後備箱,有些不捨地看著我上了車,車子發動的時候,我跟司機說:去蓮花廣場。
說來可恥,我身上的錢,此時只夠打的到蓮花廣場而已。但是我仍然決定去那裡,去看一條,我熱衷已久的裙子,那條sofield的斜紋裙。米黃色提花純棉面料,款式簡單大方,低調而有品質,簡直就是我的風格。
其實那條裙子我早已看上,但是,我沒有試。我不用試就知道它肯定適合我,而且,它標價88,我根本買不起,又何必試?這就是我和一般女孩最大的不同。別的女孩會對自己無法擁有的東西滿足於短暫地嘗試和過癮,但我不會。我,選擇完全或者零。
所以,一連三個禮拜,每個周五的下午,不管學業有多忙,我都會去看那條裙子,一直看到期末考的那一天。雖然我知道sofield頂多也就打個八折,還是遠遠超出我的購買力,可是,如果你想得到一件東西,就必須堅持著渴望它,不然你就會永遠地失去希望。
因為我穿著和氣質都還挺能唬人,所以,雖然在店裡東轉西轉什麼也不買,店員對我也還算謙恭有禮。我東看看西看看,表情冷淡,仿佛對一切嗤之以鼻。其實我的心思還是在那條寶貝裙子上火燒火燎的醞釀著。我在想,興許回到家裡,我可以拿著我考了第一名的成績單對於根海說:能不能獎勵我……
這種想法在心裡只冒出來一小半,就被我自己毅然絕然地否定掉了,就像我從來都沒有真心實意喊過於根海一聲爸一樣,在他心裡,我也從來都不是他的女兒。
我有什麼權利提要求呢?所以,如果那天不是他出現,我多半是會拉著我的A貨LV,滿心失望卻也趾高氣昂的步行回家的。
可是那一天,他出現了,事情就忽然地開始變得不一樣。他走進來,用跟我一樣堅定的眼神看著那件掛在牆上的斜紋裙。不同的是,他指著那條裙子,對店員說:幫我取下來。
我瞟了他一眼,不錯,還算帥,看上去也算有錢。看來是給女朋友買衣服吧,世界上有錢的傻瓜總不要太多哦。我在心裡輕輕笑了一聲,乖巧地閃過一邊。
店員正要給他從衣架上取裙子,他卻說:這件我不要。給我拿件新的。
那間sofield的店,有一個小小的儲貨間,一般如果有這種比較挑剔的客戶要求拿全新的衣服,店員就去裡面翻找,這個過程需要一些時間。
店員進去的時候我繼續在衣物架間流連,剛才進來那男人,卻突然靠近我,在我耳邊低聲喝了一句:快走!
然後,他拉了我一把。
一直到今天,我都覺得,當時我的反應,只能用鬼使神差這四個字來形容。
我,居然聽了一個來路不明神色可疑的陌生男人的一句話,就撒丫子跟著他跑出了專賣店!在跑的過程中,那個男人一直拉著我的手。看得出,他非常熟悉這裡的地形,選的路都不是陽關大道而是說不清怎麼拐來拐去的曲折的小徑,而且他跑的時候連想都不用想,沒有任何猶豫地穿過一個一個路口,熟悉的程度,簡直好像在他家後花園散步。
當我們跑到一個彎角,也就是七年以前我家老房旁邊一個豆腐店的遺址時,我停下來,甩脫他的手,冷冷對他說:不用再跑了。
他笑嘻嘻看著我,臉不紅氣不喘:怎麼你跑累了嗎?
我搖搖頭,驕傲地。我可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嬌小姐。
你是誰?拉我出來有何貴干?我問他。
他愣了一下,忽然,揚聲大笑。他笑得那麼愜意那麼放肆,簡直好像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
小丫頭,還真是發財就忘了朋友的那種。我小時候幫你打的那些架,原來都是白打的啊?
什麼?我迷惑地看著他,而他繼續說:早就盯上你了,連續三個禮拜去同一家店看同一件衣服,寒磣不寒磣呢?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沒出息了?
我瞪大眼睛。他好像,對我很熟悉。難道是一個暗戀我的富商,用這種驚人的方式對我表白?可縱然我在記憶裡拼命搜集他的樣子,始終卻還是一片空白。
他看見我的窘態,笑得更歡了。
忘了就算了。他笑完後說,反正我也沒指著你回報我什麼。喏,這個給你,以後長點出息,就算對得住我了。
然後,他在自己寬大的襯衫下一陣搗鼓,天哪,我看見那條米黃色的斜紋裙,就那麼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眼前!你偷……我失聲喊道。
噓噓噓!小聲點!他大大咧咧地把裙子往我手裡一塞,要就要,不要我就送別人,給你一秒鍾思考!
要!我只用了半秒。我為什麼不要?反正偷出來的東西又不可能還回去,頂多以後我再也不去那間店就是。
好。他說,就知道你抗拒不了。
斜紋裙交到我手裡,我看著他,他拍拍手像擺脫什麼不想要的負擔,然後就那麼輕輕巧巧地一轉身。
他轉身的樣子……周楚暮!我終於失聲喊了出來。
他停住。
我緊張得屏住氣,他慢慢轉過來的臉在夕陽的光裡一點一點變得明亮起來,一點一點,變得那麼要命地熟悉。
是周楚暮吶!當他完全轉過身,當他靠進一步,貼近地打量著我,當他滿不在乎地說出那一句林林,你總算還記得我。的時候,我的心,終於忍受不了胸腔裡驚喜交加的猛烈膨脹,呀地一聲尖叫了出來。
這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叫我林林。
這個世界,原來真的有重逢這一奇跡呢。
周楚暮。說真的,他和小時候長得真的太不一樣了。難怪我費勁力氣才認出他來,也難為他居然能夠認出我來。
那天晚上,我把周楚暮帶回了我家裡。於根海不在,是媽媽開的門。
她仍舊手裡纏著佛珠,也不看我,開了門,轉身就往自己的房間奔。但我今天叫住她:媽,你看誰來了?
周楚暮在門口閃了出來,她才稍微側了側身。
阿姨!周楚暮提著我的箱子,很熱情地對她招招手,用老熟人一樣的口吻對她寒暄:您好呀!您還記得我不?
我媽仍舊保持著那個側身的姿勢,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了句:同學嗎?
我上前一步,走到她面前低聲說:媽,他是周伯的兒子。
我以為她起碼會說句:長這麼高了,我都不認得了,可她只是繼續保持著側身的姿勢,把周楚暮上下掃視了一遍,就一聲不吭的離開。她離開的姿勢和她望周楚暮的表情,都讓人想到觀音娘娘——仙風道骨,早就忘記塵世風雲的態度,讓人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周楚暮他把我的箱子放到地上,聳了聳肩,想表示他的無所謂,但我知道,他還是有所謂的。我媽居然對他如此不在乎!難道她真的不記得過去了嗎?我一直以為她念佛是為逃避現實,沒想到,她如今已經高妙到連過去也一並逃避了。
我走到我房間的門口,招招手示意周楚暮跟來,周楚暮拉著我的箱子跟著我走了進來,他順手把門帶上,擰開了燈,然後一屁股坐在我的箱子上,熟門熟路到了極點。
我踢了他一腳:你會坐壞箱子。
那我坐你身邊?他壞笑著,看著坐在床邊的我。
我沒理他。他已經開始四下張望起來,在他的張望裡,我才發現我房間的蒼白單調。牆壁上除了一個巨大的居裡夫人素描畫像,什麼也沒有。這還是初二那年,某個自稱畫家的男生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我本來不想要,念在畫的內容還算正點,我收了下來。這是我唯一收下的男生的禮物,也是唯一稱的上有品的禮物。
只是他附上的那封信實在太可笑。
你就是我心中的瑪麗居裡。他這樣寫道。就因為這句話,整整一個星期我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偉人,我差點沒因此笑出病來。此刻周楚暮正帶著研究性的目光看著那幅畫,他越看,我越覺得這幅畫其實很丟人。
周伯……還好嗎?我開始轉移他的注意力。
他才回過神,眨了眨眼,說:死了。
死了?我掩著嘴驚叫,為什麼?
他脾氣太大,動不動就要抽人,中風了,就死了。他仍然說得面無表情,好像在說一個連續劇中的人物命運。
你爸是好人。我提醒他。
那是。他對你那是沒得說。小時候我老懷疑,咱倆是不是在醫院裡換錯了?周楚暮又壞笑著看我。我仔細打量他的眼睛,果然是沒有一絲的疼意,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應該明白不應該對這樣一個冷血的男生陷入情網,可是,我說過了,這是命中注定。
我命中注定重新遇見周楚暮,也就命中注定了,萬劫不復。
你傻了,居裡夫人?周楚暮伸出手來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吃了一驚,他居然認得居裡夫人!這些年,你都在哪裡?
他死了我就是一個人。周楚暮說,你明白什麼叫一個人嗎?
我點點頭,我當然明白,就算他們沒死,其實我也感覺同樣是一個人。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懷舊,一個人唱歌,一個人苦讀,一個人傷心。
你沒有女朋友嗎?我問他。
你想我有嗎?他反問我。
他看著我的眼睛,讓我不敢與他對視,於是我低下了頭。這對驕傲的林枳來說,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對了,換上那條裙子給我看看。我為了你,可是連命都豁出去了。說完,他把那條裙子往我肩膀上一拍,下了命令。
我乖乖拿著裙子,走到衛生間去,換好,再推門進去。屋裡一片漆黑,只有窗前的一小片月光,美得正正好。我狐疑的伸手去摸牆上的開關,忽然我的額頭上像被一個軟軟的小墊子碰了一下,燈在我摸上開關前一秒打開。
周楚暮就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制造出一片陰影。
我想,剛才,他是吻了我。
就在我驚訝無比的時候,他退後一步,用挑剔而冷漠的眼神將我上下打量一遍,忽然滿臉爆發笑容:美呆了。
在他滿眼的欣賞裡,我就是再能裝,也笑出了聲。
但我回頭想要關上門時,卻忽然看到於根海,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回來了。他抱著臂,靠在門上,污濁的眼珠看著我和周楚暮,像在看兩只偷情的貓。
他用食指勾著MIIOOER狗牌般的車鑰匙,仿佛在向周楚暮宣戰。
我想跟他解釋什麼,又覺得沒有必要——我為什麼要對他解釋呢?他算什麼?可是就在我的頭腦中還沒有掙扎出答案之前,他已經推開我走進了屋子,指著周楚暮問:你是誰,到我家來干什麼?
周楚暮微笑,朝他彎腰,用禮貌無比的聲音答:叔叔,我是周天義的兒子,你不記得我了嗎?
於根海一直想一直想,但是肯定沒想得起來,周天義是誰。
我爸曾是你的情敵。哈哈哈。周楚暮一面說,一面笑著往大門外退去,不過,他死了,您老卻活得這麼精神,當年您贏了,靠的看來不只是錢噢。
你這個小流氓!於根海上前一步,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周楚暮在門口對我喊:再見,林林!
說完,他揚長而去!有兩把刷子!在大門關上之後,於根海走到愣在原地的我面前,豎起他肥厚的大拇指,對我由衷地贊歎了一聲。
我不知他究竟是歎我什麼:能勾引男人了?樂於助人?還是別的?我還未來得及思考這個問題,廚房裡就傳來我媽十年如一日沒有聲調沒有節奏沒有韻律沒有感情的聲音:吃飯了。
難道,她真的有特異功能,把過去統統從腦子裡洗掉了?
(2)
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但我從來都沒有猜透過,我為什麼會叫林枳。估計不會有人,願意把這樣一個意思為永遠也長不大的又苦又澀的青橘的名字扣在自己的女兒身上。我的父親死得早,我的母親對我名字的來源絕口不提,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給我起這樣一個名字。
唯一不叫我林枳的人,就是周楚暮。
他叫我林林。
七歲前,我的人生處處和周楚暮有關。那時候的他,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他曾經是整條街上最苦命也最強悍的小孩。他的媽媽死於產褥熱——這種二十世紀幾乎絕跡的病症。一歲以前的周楚暮幾乎是喝風為生,他那因為喪妻而垂頭喪氣的老爹經常一個人去外面喝酒到深更半夜,只在想得起來的時候沖一瓶牛奶把奶瓶嘴塞到他的嘴裡——所以周楚暮從沒有記憶的時候就開始從老天手裡搶生存,所以長大以後,只要一點點水米就能活得如此這般地茁壯。
當然,這些我都是聽我媽說的。而且,我不是特別相信周伯是曾經是一個為孩子他媽一蹶不振的癡情漢。原因很簡單,我爸臥病的最後一年,周伯幾乎包掉了我家的所有重活,甚至幫我媽燒飯洗衣服,講故事哄我睡覺——傻子都看得出來,他這麼做不是為了什麼高尚的鄰裡之情,而是因為,他對我媽有意思。
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媽對周伯也有意思。我媽媽曾經是一個很精明的女人,懂得審時度勢權衡利弊,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個男人的照顧,給他一些沒有責任的暗示。不過,那時的我,並不排斥將來周伯成為我後爸的可能性。在工廠裡當車工的周伯其實是個很心靈手巧的人,會用子彈殼做成小飛機討我歡心,會用粗壯的胳膊把我舉過頭頂再狠狠地來個倒栽蔥,在我腦袋快著地時又呼地一把把我拉起來,我就喊著飛啊,快活地尖叫。
因此,周楚暮來搶我的小飛機的時候,我就狠狠地把他的胳膊抓出了一道血印。
是我爸爸做的!就該歸我!他一把把我推到地上,惡狠狠地說。
是我的!我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爬起來,沖上前去,在他的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周楚暮發出啊的一聲慘叫。
然後,我被我媽罰跪了一夜,那一夜我隔著牆聽見周楚暮在夢裡呼痛,聽見周伯粗暴地教訓:哭什麼哭!被人咬,又不是被狗咬!
那個傷口過了很長時間才愈合。然後,周楚暮就成了我的哥哥。
很久以後他告訴我,其實從那時候起,他對我,就有了那麼一點點意思。因為一個小女孩在被搶東西被打以後沒有哭而是奮起還擊,這一點讓他覺得我巨有個性。
那時候,我們畢竟還是孩子,不懂得**世界裡的愛是何物。只有一次,周楚暮和我一起看一本外國小人書,上面畫著一場王子與公主的婚禮,周楚暮忽然靈感大發,找到一支鉛筆,在那個拖著長長婚紗的公主旁邊寫上:林林。
這是你,他撓撓頭又在王子旁邊寫下自己的名字。這是我。
為什麼?我傻傻地問。
我想和你結婚啊。
可是,你如果是我哥的話怎麼辦?我擔心地說,哥哥和妹妹是不能結婚的。
他想了想:沒有關系的,我們可以跑到一個沒有人知道我們是哥哥和妹妹的地方去。
那一天,周楚暮把那本書上寫了我們名字的一頁撕下來,交給我:這是我們的結婚證,哪,收好。
可是,我不叫林林,我叫林枳。
我知道你是林林就行了。
可你如果是我哥……我仍然傻乎乎地強調,心中一下子充滿了憂慮。
你還真是死心眼啊!周楚暮不耐煩地說。
事實證明,我還真的是多慮了。
我們到底也沒能做成兄妹。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我媽媽會嫁給周伯兩個人永結連理共度余生的時候,她卻閃電般地嫁給了有祖傳幾套大屋的於根海,從此過上了搓麻將度日的包租婆生活。回憶我媽剛嫁給於根海的那些日子,憑心而論,我們過得不錯。於根海別的沒有,只在街上有幾套祖上傳下來的大房子,靠收租過活,日子倒也過得逍遙。那時候於根海很愛我媽媽。至少,我覺得那是愛。他會在打牌贏了錢以後上街給她買一條絲巾一只口紅或者是帶我們去某餐廳大吃一頓。當周圍的女人流行紋眉的時候他帶她去美容院做了最貴的。對於沒什麼浪漫神經的於根海而言,肯為你花錢,就是對你好,這是個真理,顛撲不破。
而且,我十歲生日那年,他還在最好的飯店替我訂了十桌,我記得那天,是我第一次當著很多人的面喊他爸爸,他好像很高興,喝了很多。第二天,他給我買回來一架鋼琴,還給我請了鋼琴老師,他跟我說過的最動聽的話就是:美女,咱家這輩子就指望你光宗耀祖了!
我並沒有讓他失望,事實上,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我的成績從來都沒有從前三名上落下來過。很多人都覺得是我聰明,但是他們看不到我在聰明後面所付出的辛苦和汗水。而我這麼做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從小我就懂得,美好的日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事實就是這樣,於根海給我們的好日子沒有過多久,拆遷的時刻就到了,於根海憑著那幾套房子得到一筆還不算少的錢。我們搬到了政府為拆遷戶新建的居民小區,從此過上了有抽水馬桶的生活。接下來,於根海不知道聽了誰的話,把錢投進了剛剛發達的股市,甚至托人弄到了一只原始股的購買資格。
短短半年,那只股票漲了十二倍。
於是乎,我的生活范圍,從破舊不堪的老城區,到了平價的新區,又到了所謂高檔的別墅區,一跳三級。
於根海就不再是那個於根海了。
我知道,他開始後悔娶了我媽,按他的條件,娶個二十歲左右的黃花閨女只是小菜一碟。卻偏偏頭腦發熱娶了我媽,還帶著我這麼一個拖油瓶,他能不郁悶嗎?好在我已經慢慢長大。就算於根海真的跟我媽離了,我也懂得保護自己,冷靜地跟他要贍養費,學費,甚至我媽的青春損失費。
失敗的,未必是我們母女。
所以,我其實跟很多的天中的優等生不一樣。我自認我高過他們,懂得什麼是真正的生活,懂得低頭,懂得屈服,同樣也懂得享受。
閒得無事的時候,我喜歡在蓮花廣場逛。蓮花廣場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地區,也是唯一繁華的地區,幾乎所有最好的商場和專賣店都開在那裡。那是真正四季如春的地方,夏天所有的大門都往外呼呼地噴著冷氣,冬天則將寒冷完全地拒之門外。無論什麼時間,在那些商場的大廳裡始終有一種芳香,那是昂貴的化妝品和香水混和而成的芳香,是雲香鬢影的淑女們身上的芳香,一句話,是金錢的芳香。我記得這裡第一家LV折扣店開業的時候,愣是有四百個人清晨排隊,在開門後的兩個小時把所有商品一搶而空。我去上學的時候路過了那支隊伍,從店門口一直排到街角,中間拐了好幾個彎,真是蔚為壯觀。
我喜歡這裡,是因為這裡充盈著太多的物質,這些物質的氣味讓我有一種奇特的安寧。我知道,這裡面的大部分東西是現在的我無法擁有的,可是,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擁有它們。我只是需要奔跑,並且,在奔跑中等待。
等待的感覺,有一點仇恨,又有一點憂傷。但總之,絕對不是壞的感覺。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那裡是各種時尚雜志的集散地,經常,雜志和一些品牌聯手搞一些活動,買雜志可以得到一些大品牌的試用裝。我就曾經領到過歐萊雅的面霜DIOR的睫毛膏蜜詩凡陀的濕粉,雖然都是小瓶小罐,但拿到學校用用,還是很能唬唬那些土包子。
再說,你以為領試用裝是一件容易的事麼?這不但需要超多超全的流行資訊還需要超強的心理素質,因為世界上喜歡占小便宜的女人很多,而這樣的女人,一般是被人鄙視的。
比如兩個月以前,我拿著《VOGUE》雜志的一張印花去D的櫃台領香水的時候,就能明顯地感受到那個營業員掩飾著的蔑視眼神。
她把那張沒什麼看頭的小紙片顛來倒去研究了半天,才不情不願地從櫃台裡摸出一只小瓶子,遞給我。
我想要那款綠毒。我要求。
她眼睛也不抬地說:沒貨了。
你確定?我問她,有點不客氣。
她這才抬起眼睛來,微笑,然而挑釁地看著我:我確定。
靠,我在心裡罵,你不就是個營業員嗎?牛什麼牛?一小管香水,又不是你的血!但我還是微笑著接過了那只精美的小瓶子,然後又繞著櫃台審視了一番其他的商品,走的時候,優雅地向她頷首致意。
不就是假嗎?看誰能比誰假得厲害?而且我相信,那天晚上收工的時候,她一定會哭。
因為我趁她不注意,把D放在櫃台上的贈品小皮包,用我的隨身小刀輕輕地劃了一道口子。
沒錯,我就是這樣一個女生,如果這個世界欺負我,我必然微笑著還以顏色。
我並不怕任何,但是周楚暮替我偷出那條裙子後,我還是有很長時間不敢去那裡。於是暑假開始變得漫長。家裡的電腦是三年前的舊貨了,速度奇慢。上網查個資料網頁半天都打不開。有一天吃飯的時候,難得於根海也在,我央求我媽替我買台新電腦我媽看了於根海一眼,盯著自己的碗說:聽說天中的學生都可以有一台新電腦,你為什麼要買?
那電腦是放學校機房的。我說,我要買的是我自己的。
她幾乎與世隔絕,我只能這樣和她對話。
於根海大笑起來。笑完後,他繼續扒飯,根本不表態。
我要新電腦。我固執地說,今天下午就要買。開學前我要查很多的資料,我不能輸給別人。
操!於根海把筷子一扔說,你怎麼不說現在就出門買?
也行啊。我說,我不反對。
你是要上網泡男人,別以為我不知道。於根海說,對不起,這個投資我不付,不然有朝一日你出了啥事,你媽全賴我頭上。
你放屁!我沖於根海大吼。
男人都帶到家裡來了,還說我放屁?於根海聲音比我還大,有什麼樣的媽,就有什麼樣的女兒,我操!
我的媽媽,依然看著她的那只碗,慢條斯理地吃著飯。仿佛我倆的爭執,根本與她沒有任何關系。
瞧,這就是我的家。
如果有一天,我考上了清華,或者北大。我會毫不留戀地離開這個家,對著他們吐一口口水,然後說:Goodbye,祝你們早死早投胎!
我把這一切告訴周楚暮的時候,我以為他會嘲笑我,或者罵我惡毒。但他沒有,他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伸出一根手指,愛憐地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後說:林林,要是你願意,以後哥哥疼你。
我差一點就哭出來。
他輕輕扶住我的肩,問我:真的想要一台新電腦?
也不是太想。我說,只是他們越不給我買,我越想要。
來。他貼近我的耳朵,對我說,我們來商量一個好辦法。
一周之後,我真的擁有了我的新電腦。
其實,周楚暮的辦法相當地簡單。他找了一個看上去土頭土腦的女生,故意去撞於根海的車子。也就是俗稱的碰瓷。別看那女生長得不咋的,演技可是一流。明明只是輕輕碰了一下,她愣是趴在地上半天沒起來。等她好不容易站起來後,她一只手扶著一條腿,另一只手揪住於根海就要他陪錢。
於根海一大老爺們,當然不能和一個小姑娘計較,於是問她要陪多少。那女的眼睛一翻,報出個天文數字:五千。不給也行,去交警隊處理。每周五那個時候,是於根海趕牌局的時間,錢不要緊,誤了打牌那就是要緊之要緊。只是那女的揪住他不放,說什麼也要討個說法。就在這要緊時分,我挺身而出,一把把那女的拉到一邊,厲聲吼道:我見你自己撞上去的!我可以做證人!
不是,是他撞我的!女的喊得聲嘶力竭。
我一揮手,就給了那女的一耳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交警隊來了更好,你這個#39;碰瓷#39;專家,小心你被抓進去,關個十年八年回不了家!
女的偃旗息鼓,我沖著於根海揮揮手,示意他快走。
於根海夢游一般地開著車走了。
那夜於根海打了一夜牌,天亮的時候他回到了家。我已經坐在陽台上讀英語,聲音大而甜美。於根海走到陽台那扇大玻璃門前,看了我幾秒鍾,然後說:看不出,你這麼野。還敢當街打人。
我把書收起來,不理他,往我房間走。
他攔住我說:給你五千塊,買電腦夠嗎?
不夠。我說。
好吧。他說,你要多少?
下午陪我去,看中什麼就是什麼,你刷卡。
操。於根海說,好吧。
請不要動不動就說粗話。我說。
操!他說,好吧!
我的心裡像有個小人跳起了舞,原來,周楚暮說得一點兒也沒錯,跟自己的敵人,硬碰是沒有意思的,就要斗智斗勇,讓他輸得精光了還不知不覺。
天中教不了你這些。周楚暮說,你跟著我好好學,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不。我說,我跟你不一樣,你知道嗎,我在我們班是考第一的。我還要做天中的精英,一樣都不能少。
周楚暮吃驚地看著我,然後說:林林,你將來成了大器,可別忘了哥哥我。
我在周楚暮的眼睛裡看到一些我不敢面對的東西。我想起那天晚上,在我的房間,很好的月光,他醉人的微笑,我美麗的裙子以及那個若有若無的吻,臉忽然就燙了。
也許,人和人之間是有情感的債務關系存在的。
也許,我在替我媽還她欠周伯的債。
這樣想雖然很無厘頭,但至少會讓我覺得,有很多問題是命中注定的,來了就來了,逃也逃不掉,接受它,並去解決它,才是唯一的辦法。那一個漫長的夏天的夜晚,我很想問自己卻很怕問自己,我期盼已久的愛情,在我的高二生活即將開始的時候,它是不是真的悄然來臨了?
(3)
但不管怎麼說,我首要的任務是迎接我的新學期。
開學的第一天,當我穿著那條sofield的裙子低調地出現在教室門口的一剎,還是艷壓群芳了。幾乎能聽見班上那群沒見過世面的女生壓抑著的驚呼,還有箭一般向我射來的嫉妒的目光。
比我有錢的沒我漂亮,比我漂亮的沒我聰明,所以,我完全能寬容並且體諒她們對我的嫉妒之心。
一切都沒有變,學校還是那個學校,教室還是那個教室,我的同桌還是田丁丁。變的是我的心,它已經不受我的控制,老是飛到別的地方去。
林枳壞。田丁丁嘟著嘴對我說,一個暑假都不理我。
手機停機了,電腦壞了。我說,不知道怎麼找你才好。
沒事啦。她咧開嘴笑,誰都知道你是大忙人。可是我真的很想你哦,我從上海帶啊好吃的回來給你,喏!
她掏啊掏,掏啊掏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巧克力,已經快化了,看上去皺巴巴的。
進口巧克力。她像一個銷售小姐,味道好得不得了噢。
我勉為其難地接了過來。
嘗嘗嘛。她說,告訴我你喜歡不喜歡?
瞧,這就是我的同桌田丁丁。這個對我一直好得不得了的女生,總是執著地付出也不管對方到底是喜歡不喜歡。有時候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會和她成為朋友,她真的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僅沒腦子,而且很土,平凡之極。自從我跟她成為同桌之後,她動輒就向我借我的服裝雜志,然後按照巴黎本季最新的流行風尚把自己武裝起來。只是很可惜,她買的那些東西,都是地攤上的便宜貨,金光燦燦惡俗無比,而她一向良好的自我感覺,又給了她堅持下去的非凡勇氣。
今年流行公主風,這個傻女居然就去女人街買了一條粗制紗布的蛋糕裙,配著一雙銀色的運動鞋,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假扮公主的小丑,只要再在腮邊塗上兩抹紅,立馬可以去馬戲團登台表演!不過說真的,要不是她,我的高中生活就太單調無趣了。
我終於看不下去,指導她去一間小店買了一件淺粉色短袖T恤,一條款式簡單但裁減不錯可以掩蓋她大象腿的牛仔褲,終於讓她看上去像點人樣。
她從此對我感恩戴德。
其實讓人感激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只要知道他最想要什麼。
相比之下,挑對那個感激你的人,才是一個真正的難題。
所以,不管田丁丁是一只多麼巨大的土包子,我都要有點得意地承認,當初我挑選她當我的朋友,是挑對了人。
她那直線條的神經,完全不懂得掩飾她對我的崇拜,而且,這種崇拜被她演繹得不含一絲雜質。為此,她跟班上一個對我極其看不順眼又無可奈何的普通女生莊悄悄幾乎天天要鬧矛盾。
比如課間時,她每次自己倒水,都會替我也搶上一杯。莊悄悄恨得咬牙切齒,她恨不得用自己粗粗的身子和莊悄悄拼命。最恐怖的是,她居然能敏銳地發現我來例假的周期,這樣,那幾天,我那並不保溫的水杯裡,必然是無時無刻不裝著熱水。盡管,我從來都沒有告訴她我有過痛經。
我無從知曉她的來歷,也並不好奇,可以肯定的卻是,她一定在一個比我寬容得多溫暖得多的環境下長大,才可以如此頑固地沒心沒肺。或許,她的爸爸是幼兒園園長,媽媽是幼兒園老師也說不定。我習慣思考過度的大腦又開始暢游。但很快我知道,她其實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那麼幸福。
我們年少的幸福,其實都是那麼來之不易。
當然,愛上一個人的感覺除外。
我想,我一定是愛上周楚暮了,不然,為何一想到他,我就那麼愉快和激動呢?我甚至為他逃課了。換在以前,逃課這件事在高材生美女林枳的身上,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呢。在這之前,我們每天發很多的短信。短信內容稀松平常但在我看來卻早已暗藏波瀾,他喜歡我,這是一定的。
周楚暮是一個驕傲的人。雖然他的驕傲被他自己用玩世不恭的外表所掩蓋,但我了解他。天中的制度是很嚴格的,我們平時要出門,一定要有老師的批條。而周楚暮絕不會在校門外傻等一個女孩幾個小時,只為了能有十分鍾見上一面。所以他從一開始就對我說:我很忙,所以,如果你想我,請來找我。
如果我不去呢?我問他。
他嘻笑:無所謂啊,隨你便啊。
幾乎是毫無抵抗地,我沒尊嚴地讓了步:你,會在哪裡?
他在電話那邊哈哈哈哈地笑。
我第一次去算了,是在晚飯之後。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跑出了校門,一路小跑到了酒吧街。
看到那遠近聞名的算了的大門,我直接沖進去:我找周楚暮。
周楚暮,你妹妹找你!不知道是誰沖著一個包間裡喊了一句。
過了兩分鍾周楚暮叼著根煙出來,那樣子很頹廢也很酷。
他,果然,真的,在這裡。
哪一個妹妹?他大聲嚷嚷,可聲音顯得有氣沒力。
看見我,他居然小小地吃了一驚。
林林,真的過來啊。他終於笑著看我,怎麼先也不說一聲?
我看著他,說不出話。那張想念已久的臉忽然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陌生的滋味,讓我心裡百感交集起來。
我一定是太想他了,所以才會有不認識他的幻覺吧。
你在想什麼?他拉我一把。
你跟他們說起過我?我問他,因為我很奇怪,為什麼別人會知道我是他妹妹。
可他搖搖頭,然後,一把把我拉進舞池:來,放松放松。
後來我才知道,凡是有女的來找周楚暮,他都會說:那是我妹妹。
這真是一種老掉牙的欲蓋彌彰。從那時候,不,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周楚暮是個小混混,他跟其他的小混混,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
也許,他長得要帥一點。
可是這又有什麼關系呢,只要他是周楚暮。
那一天,周楚暮拉著還穿著天中校服的我滑進舞池,DJ播放的音樂逐漸變得狂放,他雙手緊緊摟著我的腰,在我耳邊大聲喊:你來得真巧,今天是#39;算了#39;的狂歡夜。
我不說話,因為我在緊張地想,所謂狂歡夜會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舞會結束之後,還會有另一種的狂歡?我和他走到這一步,是不是太快了一點?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燒得我耳朵滾燙,我下意識地想要掙開周楚暮的手,可他摟著我不放,摟得緊緊的。
你知不知道,我想這樣,已經想了很久。他無恥地在我耳邊說。
可是為什麼,我對這種無恥,是如此地缺乏免疫力?音樂聲越來越吵鬧,燈光開始更快地變幻,不知從哪裡噴出來一陣一陣的干冰,在忽然變得模糊的世界裡,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瘋狂的表情。
跳啊,妹妹!周楚暮忽然松開我的腰,著魔似地喊,在這裡,沒有人認識你,沒有人在乎你!
伴著他的喊聲,忽然又起了一陣強烈的鼓點,我的心裡,忽然有什麼東西轟地一震,然後,嘩啦啦地倒塌。
是的,我還裝什麼?在這個沒有人認識我,也沒有人在乎我的地方!我開始不由自主地隨著音樂狂熱地跳動著,不顧自己大汗淋漓。
直到,我別在腰帶上藏在校服底下的手機,開始猛烈地震動。
我條件反射似的從舞池裡跳出去。因為我和田丁丁說好,如果今天老班去查人數,一定要幫我說個謊。
果然,當我在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察看短信息,田丁丁的名字,就隨著那一只一只的小翅膀跳出來。
你什麼時候回?
老班來了,怎麼辦?
最後是一條:我對他說今天傍晚你媽來接你回家了,具體為什麼我不知道。
我在心裡咕咕笑,她這輩子還沒見過我媽呢,沒想到這個小妮子,平時看起來老實巴交,說起謊來,還著實有一套。
當然,這和我平時勤學好問謙恭有禮成績優異,在老班心裡建立起了良好的形象,也有莫大的關系。
我發短信回她:謝謝你丁丁,我愛死你了。晚自習後我會回宿捨。
她很快回了一條:那就好。注意安全。
我看著那條短信,不知怎麼地愣了半秒,才把手機重新裝回口袋裡。
然後,我就站在舞池旁邊等周楚暮。
一曲終了,他才終於出現,詫異地看著我:怎麼,玩得不痛快?
很痛快。我對他笑著說,不過,我必須回學校了,太晚了會進不了宿捨。
我聽見他低聲地說了句:靠。但我裝作沒聽見。
你不送送我?我問他。
他猶豫了一下,我知道,他大概是在考慮值不值得為了我錯過下面精彩的節目。
可是最後,他還是把煙頭用腳底踩滅,惡狠狠地說了句:走。
我們走出酒吧街,外面的風很熱,周楚暮一邊走一邊撩起衣角扇風,那模樣不是一般地粗俗,也不是一般地,讓我感到安全和放松。
就到這裡了。可是我們並沒走出去多遠,他就忽然停下腳步說,恕不遠送。
我也停下來,看著他:你就不怕我自己回去遇到流氓?
他嘿嘿笑,指出我的錯誤:有比我還牛逼的流氓嗎?
這一句,莫名其妙地讓我飛紅了臉。為了掩飾我的小尷尬,我也不再和他爭論,轉身就走。
連再見都沒一句?他在我身後喊。
我頭也不回地答:沒有。
然後我就一直往前走,我忽然間覺得很委屈,而這委屈並不是因為他不肯送我。現在想來,我委屈的是我以後的命運,那一個晚上我似乎已經預感到將來的日子裡我為了周楚暮要犧牲掉的一切,金錢,身體,青春,尊嚴,在我和他即將展開的關系裡我將不再是一個尊貴而干淨的女孩,而是一個喪失了所有只求他一線溫存的小乞丐,也許做乞丐就是我的命運吧,從於根海那裡乞求金錢,從周楚暮這裡乞求愛。
是的,即使在那時,我就預感到了這一切。
可是,我不想折返。我喜歡急速墜落,那感覺就像我小時候所神往的飛翔。這種快感,若非和周楚暮戀愛,我一輩子也許都無法體會。
所以,當我聽到周楚暮從身後追上來的聲音時,已經沒辦法再挪動我的腳步。
他輕而易舉就把我的身體掰回過來。
你,以後想清楚再來,他忽然說,你不屬於這裡,你自己知道不?
那我屬於哪裡?這一下我好奇地問。
你屬於……他好像真的很費勁地在想,想到山窮水盡,他忽然自認為靈光一現的說,你……屬於科學家,居裡夫人。他為他的博學多識而感到有些得意,好像一點都沒發覺自己說了一句多麼狗屁不通的話一樣。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一笑我就收不住,哈哈哈哈好像精神失常般,連自己聽著都有一絲詭異。看來我真的裝得很成功。我把自己裝成了千金之軀的大小姐,裝成了心地純潔的美少女,裝成了循規蹈矩的優等生,就連周楚暮都認為他的妹妹將來會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科學家。
笑什麼?他好奇而著急的問,居裡夫人,你在笑什麼?
我忽然停止了笑,看著他很認真的說:笑可笑之人。
誰是可笑之人?他慍怒的說,你在笑我?
他的自卑感又一次作祟,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我簡直要急得跳腳,打了他一下,說:不跟你說了,我要走……
走字還沒有說完,他一把把我的手用力扯過來,狠狠地按進他懷裡。
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上了當。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又閉上,第一次這樣被一個人抱著,而且,是在大馬路上。不知道為什麼,想到可能被過往的行人看到,我甚至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感。
我從來沒有懷疑,自己天生就是要成為主角的,只是沒想到連這樣的方式都可以。
他用力揉了揉我的頭發,說:我早就想這樣揉你的頭發了,林林。
要知道,他是第一個敢破壞我發型的人。我抬起臉,也想揉他的,卻被他用另一個動作粗暴的打斷了一切——他吻了我。
是的,這個平白無故或者說早有預謀我已經辨別不清的吻,這是我的初吻。
然而,它的發生,卻和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它不是潔白輕柔帶著微微的顫抖,而更像一場明目張膽的掠奪。周楚暮的嘴唇緊緊地壓住我的,他的舌頭熟練地伸到了我的嘴裡,似乎在索取我的所有。我緊張到喘不過氣,雙手下意識地狠狠推他,他卻更霸道地摟緊我,我似乎能聽見自己全身的骨節在他力大無比的擁抱中格格作響,而我的身體,雖然帶著一種羞恥的不情願,卻慢慢地,變得灼熱和柔軟起來。
我想我永生永世都忘不了這個吻,它帶給我的不是初吻應有的甜蜜和詩情畫意,而是一種近乎窒息的痛苦。身處一個孤島,周圍的水漫漫漫漫地湧上來,而你無處逃亡無處呼救的痛苦。
就是這種痛苦,讓人刻骨銘心。因為它無比真實,沒有一點偽裝。
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難道不就是這樣一場無邊無際的痛苦?那天晚上,我終究是沒有回宿捨。
我和周楚暮回到算了,在一間燈光昏暗的包廂裡,旁若無人地擁抱和親吻。我想起給田丁丁發短信已經是凌晨2點有余:太晚了,我直接回家了,勿掛。田丁丁還是迅速就回:嗯,這裡一切平安。明早見。
我心裡一熱,想給她發一條謝謝你。
可是周楚暮忽然把一杯酒端到我面前來,又對我耳語:老婆我喂你。我把手機關了,轉過身去迎接他。那間包廂裡其實還有很多人,但沒有人在意我們,他們大聲地喝酒劃拳,嘩啦啦地擲著骰子,偶爾有一兩聲女人銳利的尖叫,或是男人粗魯地罵娘,但這一切都不能打擾到我們,一切都不能。
當然,別的我們什麼都沒做。
我終究是有我的底線。
(4)
那天我回到家的時候,是凌晨四點。
我回到那裡,只是因為我無處可去。
我沒有帶鑰匙,不過這沒關系。我知道備用的鑰匙是放在小花園從左數第二株月季的花盆裡。夏天的月季開得格外地繁盛,在已經開始泛白的晨光中,在仲夏微涼的風裡,它們沒有節制地散發著沁人心脾的芬芳,讓我突然間察覺,這個真實的世界,原來是如此醉人。
我戀愛了,不是嗎?我林枳有人愛了,不是嗎?我很順利地摸到鑰匙開門之後,在玄關裡肆無忌憚地把鞋甩開,大大咧咧走進了我的臥室。我不擔心吵醒任何人,於根海不在這裡過夜是常事,而那個人,就算她被吵醒,也不會多事到來問我一句:你這是去了哪裡?
老天保佑我睡到大天亮!我一邊往床上倒一邊在心裡默念。
但是天不遂人願,我還是很快被木魚篤篤篤篤的聲音煩醒了。
我看看手機,六點,她倒是蠻准時。
我嘗試賴在床上繼續睡個回籠覺,最終還是受不了噪音起床,在洗漱間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嘩嘩啦啦弄出盡可能大的水響。
然後,我踏著木拖鞋篤篤篤篤地走進了餐廳,打開冰箱門取出一袋牛奶一只面包,然後重重地碰上了冰箱門。
我承認,我搞出的這一切響動,多少是為了吸引她的注意。
可是,當我把一切收拾停當穿過她陰森冷清的佛堂走出門外的時候,她只是微微地抬起頭,漠然看了我一眼。
如果你沒有見過七年以前那個潑辣美貌的女人,一定不能相信,眼前這個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的怨婦,也曾經有過那麼鮮活閃亮的年華。
我說過,於根海是個曾經的二流子,如今的暴發戶。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受得了家裡一個人老珠黃的中年婦女?不出去找女人,倒是不正常了。
所以我至今殘酷地覺得,把自己的生活推落到如此地步,完全是她咎由自取,絲毫怨不得別人。
四年以前,當於根海堂而皇之把一個年輕女人帶回家,把離婚協議擺到她面前的時候,她不知道聽信了哪個狗頭軍師的煽動,居然決定生一個兒子來挽回丈夫的心。
那時的她早已經作了絕育手術,我當然弄不清她到底耍了多少手段遭了多少罪才獲得了重新生子的能力,只知道,在有一段時間,她真的得償所願。
聽清楚,是——有一段時間。
當她終於因為宮外孕被送進醫院切除了輸卵管的時候,我知道,無論她對未來有多少期待,都在麻醉針打下去的那一剎,煙消雲散。
從此她充其量只能是半個女人,而造化弄人的是,她最終還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於根海再也不提離婚的事。可我至今搞不明白,是這個女人拼盡全力的最後一搏讓他心生不忍,還是他覺得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他開始把這棟別墅當成了偶爾落腳的旅館,接待牌友的地方,有一次當他帶著一幫狐朋狗友來這裡參觀的時候,她正在廚房裡揮汗如雨。有人問:那個老媽子是誰?於根海居然擠擠眼睛,使用了他這輩子所會不多的成語之一:唉,糟糠之妻不下堂!
那幫人發出一陣毫不掩飾的哄笑。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如死灰般的臉,她的所有光芒都熄滅的眼睛。
從那以後她慢慢變成虔誠的信徒,也許沒有了女性荷爾蒙的她是真的終於看淡了這個世界。於根海既然不回來,她就由著性子一日一日把這空洞的大房子變成了她的佛堂,每一日都彌漫著香燭的味道,讓我作嘔。
是的,那個在金色佛像前面無表情地敲著木魚,對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聞不問的女人,已經不是我的母親。她不認得周楚暮,連周伯都一並全忘記,仿佛再生,多麼神奇,也多麼讓人恐懼。
從那以後我對懷孕這件事有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我發誓我永遠都不會要孩子,哪怕是為了我最愛的人,都不要。而且,我也絕不做像她那樣的女人。如果我愛的人已經不再愛我,哪怕心裡滴血,我也會選擇離開。
但我是不拒絕戀愛的,戀愛讓我神采飛揚,讓我感覺生之意義。我覺得每個女孩都應該要戀愛,如果不能愛上某個人,哪怕只是悄悄的,那她簡直就沒能擁有青春期。就連田田丁這樣情商差不多等於零的女孩來說,也應該不除外。
所以,當田丁丁那個扭扭捏捏地拉著我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的時候,我其實早已經猜到了她想說什麼。
其實,這幾個月來,她對林庚那個土包子老男人的迷戀,已經快到令我忍無可忍的地步。
我當然會假裝不知道,好讓她把這場在自己心裡肯定已經精心排練過無數次的戲碼演完。我的任務只是做一個合格的聽眾,裝出驚訝到極點的表情,要多誇張有多誇張地說:丁丁,你瘋了!
我是有點瘋了。她居然就一口承認,最近我做什麼都沒心思,好像我人都不在這裡,昨天莊悄悄要我給她帶大紅色指甲油我給她帶成了粉的,她都對我無語了。
提到莊悄悄我忍不住要多說兩句,其實在我心裡她和田丁丁才是天生一對。她們倆一個瘋一個傻,在班上制造了無數的笑料,堪稱最有奉獻精神的搞笑二人組。
提到搞笑這件事我不得不再提一句,在全班上下,論起搞笑來只有一個人可以跟田悄兩人抗衡,此人姓丁名力申,傳說是市裡某位高官的兒子,但容我說句不客氣的話,他這個人的一言一行跟他的出身實在是不搭配得很,甚至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反差。他一點也不風流倜儻,抑或風雲人物,除了時不時忽然發作的牛脾氣之外,他還好一個出人意料。
早讀課時,他的必讀課文是英語課本第一課。他嗓門超大,常常吵得別人不能繼續專心讀書。於是,有一段時間,一些男生為了治他,故意跟他讀一樣的內容,而且一個嗓門比一個嗓門大,教導主任巡邏時,看到一個班的同學都在以吵架般恢弘的氣勢讀書,氣憤地喝令制止,還讓帶頭的人去辦公室說明情況。
就是這個丁力申,拍了桌子,趕在班長前大義凜然的沖出門去,主動迎接主任的唾沫暴風雨。
肌肉發達,頭腦簡單,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不過據說這個丁力申是田丁丁的青梅竹馬,曾經有好一陣子,我以為他在追田丁丁。物以類聚,此話看來一點兒都有不假。
因此,當田丁丁滿懷期待地准備聆聽我對她感情發表的高論的時候,我故意問了她一句:那丁力申怎麼辦?
她鬧了個大紅臉,憋了半天憋出恨恨的一句:讓他去死!
我不知道丁力申怎麼得罪了她,但據我觀察,這段時間,這男生確實有點不對頭。他總是一下課就沖到田丁丁的課桌旁邊,裝模作樣地問她地理題,而每到這個時候,田丁丁就緊張得一蹋糊塗,講半天講不清楚之後就會拿書拍他:光知道問我!去去去,自己做去不行嗎?
傻子都知道,任何有關地理的問題都不應該問田丁丁,她好像在看圖方面特別低能,至今看著等高線圖都不知道那是高原還是盆地。
所以,每一次丁力申都只好把頭轉向我:林枳,這道題怎麼做?
為了照顧田丁丁的情緒,每一次,我都盡量把題講得困難一點。
誰讓我們是朋友呢?我的朋友田丁丁在為一個老男人憂傷,茶不思飯不想。她一天問三次:林枳,我是不是應該減肥?像我現在這樣,他永遠不可能喜歡我。
忽然,我對這個喜歡著一個男人的女孩,產生了一種善意的憐憫。
不再是那麼單純沒有秘密的田丁丁,好像也不再像往日那麼傻。
所以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你可能需要減個四五斤啦,多做仰臥起坐把小肚子練下去一點最好,不過,其實無論你怎麼樣,他都會覺得你很可愛的。
為了證明我的話,我從我的化妝包裡取出一管Dior的唇膏,輕輕地往她嘴唇上點了一點,然後慫恿她去照鏡子:看,很漂亮!
她站在鏡子前面,我看見裡面的那個平平無奇的女孩,好像忽然被魔法棒點到,忽然間,像春天的小野花一樣呼啦啦地綻放。
原來,這個傻呼呼直愣愣說話腦筋不會拐彎的田丁丁,真有一點漂亮。
是那種深藏不露卻讓你怎麼看怎麼舒服的漂亮,那種我已經輕易失去的真正少女的漂亮。
或者說,她的那種漂亮,我其實從來都沒有擁有過。
我第一次有點點嫉妒她。為了壓下心裡的嫉妒,我決定去找周楚暮,我願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他對一個女生的滿心歡喜。那是我,屬於他的我,在他的眼睛裡燦爛如花誰也無法匹敵的美。
周楚暮在酒吧街附近的一條破落街道上,租了一套房子。
我敲開他的門的時候,他很驚訝。
林林。他說,這個時候你怎麼會來?
我把手背在身後,頭往屋內探一探問:有別人嗎?
他笑,伸出胳膊,一把把我摟進屋子裡。我發誓這是我這輩子看過的最髒最亂的房間,地上散落地放著啤酒瓶,髒衣服堆得滿坑滿谷,簡直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坐。周楚暮倒是一點也不尷尬,指著床對我說。
我看了看四周,沒有選擇地在他的床上坐下。畢竟,惟有這張床還干淨一點。
可是我剛坐下,就感覺到被什麼東西梗住,我伸手一摸,是一個用過的避孕套。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它是什麼,但直覺告訴我那不是一個好東西,我觸電般把它丟出去,一下漲紅了臉。
周楚暮笑起來:我們也試試?
我慌亂地從她床邊跳起來,一句話不說就往門外走。
回來!周楚暮叫我。
我在門口停下腳步,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停下來,剛才那不干淨的觸覺還在我的手上,我想,也許我只是想找個地方把它洗掉。
早讀課時,他的必讀課文是英語課本第一課。他嗓門超大,常常吵得別人不能繼續專心讀書。於是,有一段時間,一些男生為了治他,故意跟他讀一樣的內容,而且一個嗓門比一個嗓門大,教導主任巡邏時,看到一個班的同學都在以吵架般恢弘的氣勢讀書,氣憤地喝令制止,還讓帶頭的人去辦公室說明情況。
就是這個丁力申,拍了桌子,趕在班長前大義凜然的沖出門去,主動迎接主任的唾沫暴風雨。
肌肉發達,頭腦簡單,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不過據說這個丁力申是田丁丁的青梅竹馬,曾經有好一陣子,我以為他在追田丁丁。物以類聚,此話看來一點兒都有不假。
因此,當田丁丁滿懷期待地准備聆聽我對她感情發表的高論的時候,我故意問了她一句:那丁力申怎麼辦?
她鬧了個大紅臉,憋了半天憋出恨恨的一句:讓他去死!
我不知道丁力申怎麼得罪了她,但據我觀察,這段時間,這男生確實有點不對頭。他總是一下課就沖到田丁丁的課桌旁邊,裝模作樣地問她地理題,而每到這個時候,田丁丁就緊張得一蹋糊塗,講半天講不清楚之後就會拿書拍他:光知道問我!去去去,自己做去不行嗎?
傻子都知道,任何有關地理的問題都不應該問田丁丁,她好像在看圖方面特別低能,至今看著等高線圖都不知道那是高原還是盆地。
所以,每一次丁力申都只好把頭轉向我:林枳,這道題怎麼做?
為了照顧田丁丁的情緒,每一次,我都盡量把題講得困難一點。
誰讓我們是朋友呢?我的朋友田丁丁在為一個老男人憂傷,茶不思飯不想。她一天問三次:林枳,我是不是應該減肥?像我現在這樣,他永遠不可能喜歡我。
忽然,我對這個喜歡著一個男人的女孩,產生了一種善意的憐憫。
不再是那麼單純沒有秘密的田丁丁,好像也不再像往日那麼傻。
所以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你可能需要減個四五斤啦,多做仰臥起坐把小肚子練下去一點最好,不過,其實無論你怎麼樣,他都會覺得你很可愛的。
為了證明我的話,我從我的化妝包裡取出一管Dior的唇膏,輕輕地往她嘴唇上點了一點,然後慫恿她去照鏡子:看,很漂亮!
她站在鏡子前面,我看見裡面的那個平平無奇的女孩,好像忽然被魔法棒點到,忽然間,像春天的小野花一樣呼啦啦地綻放。
原來,這個傻呼呼直愣愣說話腦筋不會拐彎的田丁丁,真有一點漂亮。
是那種深藏不露卻讓你怎麼看怎麼舒服的漂亮,那種我已經輕易失去的真正少女的漂亮。
或者說,她的那種漂亮,我其實從來都沒有擁有過。
我第一次有點點嫉妒她。為了壓下心裡的嫉妒,我決定去找周楚暮,我願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他對一個女生的滿心歡喜。那是我,屬於他的我,在他的眼睛裡燦爛如花誰也無法匹敵的美。
周楚暮在酒吧街附近的一條破落街道上,租了一套房子。
我敲開他的門的時候,他很驚訝。
林林。他說,這個時候你怎麼會來?
我把手背在身後,頭往屋內探一探問:有別人嗎?
他笑,伸出胳膊,一把把我摟進屋子裡。我發誓這是我這輩子看過的最髒最亂的房間,地上散落地放著啤酒瓶,髒衣服堆得滿坑滿谷,簡直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坐。周楚暮倒是一點也不尷尬,指著床對我說。
我看了看四周,沒有選擇地在他的床上坐下。畢竟,惟有這張床還干淨一點。
可是我剛坐下,就感覺到被什麼東西梗住,我伸手一摸,是一個用過的避孕套。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它是什麼,但直覺告訴我那不是一個好東西,我觸電般把它丟出去,一下漲紅了臉。
周楚暮笑起來:我們也試試?
我慌亂地從她床邊跳起來,一句話不說就往門外走。
回來!周楚暮叫我。
我在門口停下腳步,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停下來,剛才那不干淨的觸覺還在我的手上,我想,也許我只是想找個地方把它洗掉。
有什麼值得生氣的呢,妹妹?周楚暮在我身後滿不在乎地說,如果你來的話,我會換新床單。
我轉過身。
他雙手抱在胸前,幾乎是挑釁地看著我。
忽然我就曉得了,為這樣的事情和他慪氣,實在是犯不上的。
我不是老早就知道他是一個混混加流氓?不是完全清楚他不止有一個好妹妹?既然是我自己選擇了這樣一個人,我又有什麼好抱怨?於是,我輕輕巧巧走回到他身邊,用我最優雅平淡的口氣說:至少,你必須把你的屋子收拾一下。
你的意思是?
要麼沒有她們,要麼沒有我。我平靜地說,你就不怕得艾滋病?
靠,周楚暮的笑忽然變得有些咬牙切齒,那你總有一天也得完蛋。
你說我,還是她們?我不接他拋過來的球,只是一味重復。
如果我不選呢?
哦。我盡量平靜地說,隨便你。然後我看著他輕輕微笑了一下,就走出了他的家門。
這是我面對周楚暮的時候,又一次小小的勝利。
可惜這一次的勝利也並沒有延續多久。有三天的時間,我沒有給他打電話沒有發短信,他那邊也照此辦理。
終於熬不住,還是決定再去見他。但心中小小的驕傲在作怪,為了表示我並不是去和他約會,我有了個瘋狂的想法:帶一個人一起去。
而這個人,當然非田丁丁同學莫屬。
她那時候也正為愛情而苦惱,整天想著如何才能夠成為一個問題女生,讓她的老男人可以多看她兩眼。所以,我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我給她化了妝。
這差不多花掉了我一小時的時間。
而我自己,唇彩沒塗,就連薄薄的粉都沒打。因為周楚暮說過,我不化妝也漂亮,這才叫真正的漂亮。更何況是和滿臉脂粉的田田丁站在一起,我的優勢就更加不用言語了。看得出,第一次去酒吧混的田丁丁內心有些緊張,不過她強撐著,不想讓我看出來,而對我而言,帶著這樣一個小傻女去酒吧玩多少有點失我的面子,當周楚暮看見她的一瞬,我甚至有點說不出來的小尷尬。不過我尷尬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田丁丁同學本身,而是因為,帶這樣一個就算化了濃汝依然純樸得一塌糊塗的女孩來這,顯示了我欲蓋彌彰的企圖。
其實,連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心裡到底是怎麼想。
幸虧,周楚暮這個人就算有什麼別的不好,在對待妹妹的態度上,還是一視同仁的。
當我看見他微微地彎著身子湊近田丁丁,對她說林枳老跟我提起你的時候,那姿勢,那眼神,就好像電影裡的馬龍白蘭度,真是一個風度翩翩的流氓,讓人不迷都不行。
我在田丁丁的眼睛裡看到我希望看到的羨慕。就是這樣的一個男子,他是我的男朋友,我該多麼幸福!只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問題少女實習生田丁丁膽小過度,中途離場。於是包廂裡只有我和他,我們兩個,各懷心事,看著彼此。
怎麼,他歪著嘴笑,是不是我太帥,把你同學嚇跑了?
你就臭美吧。我說。
過來。他喚我。
我坐著沒動。
我再喊一聲,他說,你不過來,後果自負。
我乖乖地坐到了他身邊。他伸出手來,拉我再近一些,然後說:在你們天中,你是不是頭號大美女?
不知道。我說,我們天中美女如雲。
可是,他吻著我的頭發,在我耳邊歎息說,在我心裡,你是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軟得不可開交。之前對他所有的不滿全都化成了水,澆開了一心的甜蜜。這些天我一直在考慮。他繼續說道,就是考慮你說的那個問題。要你還是要她們。
答案是什麼?我的心已經緊張得快從胸腔裡蹦出來,他卻不急不慢地歎一口氣,似乎想轉移話題。我已經緊張到顫抖,他卻從容不迫,就像貓對於反正要到手的耗子,為什麼不盡情戲耍個夠?這麼一想我覺得我又要開始恨他,他卻輕易公布答案:當然是你。不過我要折磨你幾天。誰叫你是咬過我一口的小妹妹?你總得給我個機會報復一下。
我紅著臉不說話,眼淚卻要掉下來。
我們,喝點啥?他說,慶祝一下?
慶祝什麼?我問他。
我們的重逢,或者說……他停住了,看著我說,你是高材生,你來補充。
我們的兩情相悅,還有,天長地久。我補充。
他哈哈地笑起來。我知道,他一定覺得好笑極了,那麼老土的詞,被天中的高材生說出來。可我真的不覺得老套,我心裡,真的是這麼想的。兩情相悅,天長地久。
我想要擁有。
(5)
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我開始跟以前很不一樣,因為,我變成了別人的女朋友。
我開始頻頻逃課,撒謊。所幸的是,每一次,都有田田丁這個可愛的姑娘幫我。那些日子我開始越來越依賴田丁丁,有時候我也很難說清楚我對田丁丁的感覺,當我發現我是真正的很喜歡她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有些害怕。而且我最害怕的是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害怕的是什麼,我怕我失去在她面前的優越感。
我真的漸漸在失去這種感覺。
我所擁有的,常常並不是我想要的——雖然這句話放誰來聽,都會覺得我真欠揍,但我向你保證,它是實情。
那麼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他看著我時的眼神,他眼神裡的疼愛,是這樣的吧。林枳的生活裡沒有這些,所以,我才會這樣奮不顧身的吧。
楚暮,我的小愛人。我要把他變成一個好孩子,我想我一定能!那些天我很拼命地看書,其實,我的功課不都是這樣看出來的,我只需要花課堂上的四十五分鍾,就能彌補別人課余的兩個小時。但只有這樣才可以把想他的念頭死死地摁下去。這樣的煎熬因為周末的到來終於要結束。天中的所謂周末,其實只有一個下午而已。而月假,才會像一般的周末一樣放足兩天。即便是這樣,我還是為重新獲得自由而激動萬分。
我拍拍田丁丁的臉,歡欣鼓舞地往校門口一路小跑准備去見他的時候,卻意外地看到了於根海的車。
我放慢我的腳步。
他搖開車窗,對我說:上。
這一次我沒有摔他的車門。我矜持地坐他這輛天殺的MIIOOER的副駕駛座,正打算矜持這麼一路直到跟於根海分道揚鑣的時候,他卻偏偏問了我一個讓我再也無法矜持起來的問題。
有相好的了吧,你?
我靠,難道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男朋友這個詞?我在心裡為了於根海劣性難改的粗俗已經開吐,嘴上,仍然是鎮定優雅地敷衍著他:沒有。
他嘿嘿笑,就好像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落在他手上一樣,笑得非常地齷齪。
別騙我啦!他猛打了一把方向盤之後對我說,我有個朋友看見你在酒吧裡跟個小男生摟摟抱抱親親摸摸,看你的臉色,這段日子過得很滋潤啊!
我靠靠靠,這像爹對女兒講的話麼?雖然這麼多年來我已經根深蒂固地接受了後爹不是親爹的這個事實,雖然我對於根海的口沒遮攔已經適應到了不是一般的程度,但這樣嚴重超出尺度的話,還是激起了我的小憤怒。
你朋友看錯了。我冷靜地說。
我來接你回家。他說,今天哪裡也不許去。而且我警告你,你要再敢讓那些臭小子踏進我家門半步,我就連你一起趕出家門!
憑什麼?我轉過頭問他。
憑老子養了你這麼多年。他說,就不能容忍你在外面給我丟人!我只是語氣平靜地說:我哪有你丟人?手上套著金戒指開寶馬。
我的話音剛落,於根海就猛地踩了一腳剎車。
我深吸一口氣,已經准備好狂風暴雨一般的咒罵降臨到我頭上。
可是這一次,大概是被刺激得實在太狠,於根海不明智地改變了策略。要知道,他可是最痛恨別人說他沒品,他辛辛苦苦買MIIOOER就是想搭一趟時尚的末班車,一語被我道破天機,他不惱羞成怒才怪。
我看著他的臉色從紅變白,從白變綠,看著他咬著牙齒,狠狠地說出了這麼一句:你就跟你媽媽一樣賤!
然後,好漢不吃眼前虧地,我手腳麻利地拉開車門,招了一輛TXI。
雖然桑塔納絕對跑不過寶馬,但是在這堵車堵到一塌糊塗的鬼地方,就算你有一輛法拉利又如何?於根海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沒有追上來,當我坐在出租車上驚魂稍定,伸手一摸臉,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所謂悲從中來就是形容當時我的心情,不,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憤怒,我的樣子肯定丑到極點,那個禿頂的出租車司機從後望鏡裡憐憫地看了我好半天,嘖嘖地開口:“小姑娘什麼事想不開噢,小小年紀……是不是考試沒考好?”
我凶凶地回他一句:“關你屁事!”
他噤聲,回頭繼續開車,我從側面看見他的臉,上面寫的一行字是:不跟你這瘋婆子一般見識。
而我坐在後座上兀自氣得發抖:她是我的媽媽,就算她真的賤,有資格說的也只有我一個人。
於根海算什麼東西?
其實一分鍾以後我就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
於根海,他就是一張飯票,一個移動荷包。雖然他一直以來都不算特別慷慨,但給我們母女倆的生活費,還是能應付基本的生活。
那麼,剛才我毫不留情的一耳光,是不是等於親手撕壞了飯票,扔掉了荷包呢?
如此說來,我還是有丁點兒後悔的。
但不管怎麼說,還是有高興的事。那就是——我終於又見到了他。
不過短短幾天,卻已經仿佛是過了很多年。我敲他的房門,一直敲到手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好像才起床,只穿一條沙灘褲,拉開門,懶懶地笑著,對我說:“寶貝,你來了?”
黃昏金色的陽光照著他的臉,看著他有些疲倦的笑容,我竟然有想要流淚的沖動。
他拉我進屋,讓我在床邊坐下,盯著我的眼睛說:“別說,這幾天我還真有點想你。”
我默默地把頭靠到他的懷裡。
他柔聲問我:“怎麼了,不開心?”
說。
“我的林枳,可是無敵的。”
我環顧四周,問他:“要是搬來跟你住,你會歡迎嗎?”
“哦?”他揚起半邊眉毛,“天中的高材生離家出走?”
我想起於根海,賭氣地點點頭。
周楚暮笑了,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彈了我額頭一下,然後說:“可是寶貝,哥哥我養不起你。”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找了半天,終於在枕頭下面找到了它。我聽到電話那邊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很大聲很凶,在讓他還錢什麼的。結果周楚暮的聲音比他還大還要凶:“行了,知道了,最遲明天還你!”
然後,他掛斷了電話。
電話又尖銳地響了起來,周楚暮索性把電池下掉,扔到了一邊。
我問他:“你欠別人錢?”
“你別管。”他說。
“欠多少?”
“我都叫你別管!”他沖我大吼。
“可是……”我用一種非常堅定的聲音說,“我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嗎?如果你的的事我不管,那誰能管呢?”
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如果有人在大街上這麼看我,我一定會認為我的臉花了。時間好像停住了一般,我倔強地抿著唇昂著頭,等他的答復。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開口說話,說話的同時,還拉了拉我前額的劉海:“那,你能借給我一千塊嗎?”
一千塊。
我沒有。
但是我微笑著對周楚暮說:“好吧,你等我,我去拿。”
說完這話,我站起身走到門邊。他一直跟著我出來,輕輕地在我身後抱住了我,在我耳邊說:“對不起,我不想給你帶來任何麻煩,你知道的。”
我拼命地點頭。淚水又一次在眼眶裡醞釀。
他是心疼我的,我知道。
可我說的也是真話,從重遇那天起,我們就是兩個相依為命的孩子。周楚暮,我的小愛人,我不可能丟下你不管。我不知道我的眼淚是什麼道理,可我知道不能給周楚暮看見。我害怕他會以為,我借錢給他,是我心不甘情不願的事。
我向上帝發誓,我是真心要幫他的。
“你是去銀行嗎,要不要我陪你?”周楚暮勾住我的手指,甩了甩我的手臂問。
“不要了。”我松開他,“你在家等我就好,我去去就回。”
“那好吧。”他說,“晚上我在算了等你。”
那天,他一直把我送到公車站台,看著我上了車,直到車開了,還小跑著追了幾步,跟我揮手。他眼神裡對我的依戀,像一條粘連的絲線,距離越來越遠,卻沒能把我的意志從那眼神中分割開。
下了公車我直奔回家。推開家門,發現於根海不在家,媽媽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徑直走向她,開門見山地說:“給我一千塊。”
她抬眼看我,吐出兩個字:“沒有。”
“我弄丟了同學的掌上游戲機。”我說,“我得賠他。”
“你應該小心點。”她說,“不要總是丟三拉四的。”
我討厭她這樣岔開話題,於是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用懇求的語氣對她說:“把錢給我,好不好?”
她還是那樣的語調:“我沒有。”
“那他呢?”我的意思當然指於根海,我指了指他的房間——自從她信佛以來,她就和於根海分居了,主動搬到客房去住。
“你自己跟他要。”她說完便不再看我,還順便按了一下遙控器,把頻道轉到一個永遠唱著嗯嗯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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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的台上,仿佛在拒絕一個被拖欠數年工資的農民工。
我是她的女兒,她是母親。可是,她居然對我這樣。
我終於被激怒了,伸出手,一把把茶幾上於根海用的那個偌大的透明的玻璃煙灰缸掃到了地上。煙灰缸在地板上砸出一個坑來,居然只碎了一個角。她伸長手,把它從地上撈起來,冷靜地對我說:“林枳你脾氣越來越壞了。”
榮幸,她居然還記得我叫林枳。
我帶著對她徹底的失望,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絕望地走出了家門,她沒有喊住我,甚至沒有問我要到哪裡去。
我機械地移動著自己的步子,沒有了任何的想法,只想走,走,離開這裡,去哪都好。
我沒有坐車,一個多小時後,我走到了“算了”的門前。
我沒有錢,我幫不了他,可是,我最想見的人就是他。
我剛進酒吧的大門,就看到周楚暮沖上來一步,手指像鉗子一樣扣緊我的胳膊,神色緊張地問我說:“怎麼樣,錢帶來了嗎?”
在他的身後,站著一群不懷好意的人。
“我都說了,立馬還錢。”周楚暮得意地打了一個響指,對我說:“林林,快,把錢還給他們,我們走。”
“我沒錢。”我的表情估計和我媽媽一樣欠揍,可是除了這樣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麼,我比周楚暮更加一百個心灰意冷。
“什麼?”周楚暮驚訝地說,“沒錢?沒錢你來這裡干什麼?”
後面的人把周楚暮一推說:“小子,你知道耍劉老三是什麼樣的後果嗎?”
周楚暮把我一推說:“姑娘,你知道耍劉老三是什麼樣的後果嗎?”我一下子沒站穩,被他硬生生推到一個人身上。那人很高,皮膚很黑,扶了我一把,然後問周楚暮說:“這是誰?”
“一個中學生,不知道從哪裡跑來的。”周楚暮朝我揮手說,“你快走吧,你媽媽到處找你呢。”
“要走一起走。”我說。
周楚暮拉下臉來:“我都說我不認得你,你他媽別成天纏著我行不行?”
那個男人指著我對周楚暮說:“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她陪我喝一晚,你的賬可以拖一個星期。”
“劉老三。”周楚暮說,“你的錢,我會想辦法還你。我都說了,她還是中學生,你玩過了沒好處。”
原來那人就是傳說中的劉老三。
我轉向他,不知死活地問道:“就是喝酒嗎?”
“當然。”劉老三說,“馬爹利,喝過嗎?”
“你說話算數嗎?”我繼續問,“我陪你喝酒,他的賬一周後再算?”
“當然。”那男人咧開大嘴笑了。
我不顧周楚暮驚訝的眼光,在酒吧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大聲對劉老三說:“上酒。”
當然我明白,這個世界從來就是這麼實在,想躲過災難就得拋開尊嚴拋開體面拋開所有的一切,這個道理我其實早就明白。
我豪氣干雲地想,為了周楚暮,為了愛情,我沒什麼不能做的。
幾杯酒。我林枳不怕。
話是這麼說,可是,當那個所謂的老大劉老三把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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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指甲的手不老實地伸到我的襯衫底下去的時候,我到底還是沒忍住,把一杯價值人民幣228元的洋酒,直接潑到了他臉上。潑過之後,我想逃走,卻不小心滑了一跤,膝蓋狠狠的撞在了低矮的桌面上,頓時又痛又麻。
事情變得真不是一般的糟。
一旁的周楚暮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對不起,妹妹,這一次我也幫不了你。”
劉老三把臉上的酒用掌心抹掉,問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答他。
劉老三又說:“我干一個女人之前,一定要弄清楚她叫什麼名字。”
我開始在發抖。
就在這時候,周楚暮上前,護住了我,對劉老三說:“算我闖的禍,大哥你別計較了,我今晚一定把錢還你,並當眾給你賠禮道歉,你看如何?”
“怎麼賠?”劉老三說。
“我找莎麗來陪你。她還真是個中學生,不懂事。”周楚暮說,“你饒她一次?”
劉老三看看我,再看看周楚暮,坐下來說:“好吧,兩小時內還錢,不然,就別怪我不客氣。”
“謝謝。”周楚暮說完,把我拉到角落,塞給我手機說:“快,給你爸打電話,讓他帶錢來救命。”
我剛打完於根海巴掌,怎麼可能跟他打電話?
我想了想,蹲下來,蹲在酒吧的角落裡,給田丁丁發了一條短信,讓她帶一千塊來“算了”救命。
其實,她來不來,會不會帶錢來,我一點把握也沒有。我知道,她的家境也實在算不上寬裕,就算她肯來,可能也拿不出一千塊。
結果讓我多少有一些些小感動的是,一個小時之後,傻姑娘田丁丁果真帶著一千塊錢來到,當她帶著俠女般的表情沖進包廂,四下張望著打算給我“救命”的時候,饒是我心情壞到極處,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我不會不幫你的。”田田丁第二天對我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怎麼可能在你有困難的時候不伸手呢?”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是笑著的。我又一次發現,她的笑是那樣的美麗迷人,讓我自慚形穢,只是我不再嫉妒,而是欣賞。在她的面前,我原來的一切都不見了,只有慢慢慢慢地低下來的驕傲。
我啞著嗓子說:“我會把錢還你。”
她只是笑,不說話。
我忽然很想哭。但我終於忍住了。我不能在田丁丁面前哭,絕不能。
只是我欠她的,我該如何才能還得清?
最讓我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的是,那晚,周楚暮居然還有心情邀請田丁丁喝酒。第一次,我覺得他那張英俊的臉有點欠揍。他從他身上不知道什麼地方摸出一百塊,爽氣的拍給服務生,而那杯酒,居然被傻到絕頂的田丁丁一口灌下!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誤會,我竟然發現,周楚暮用看我的那種眼神在看田丁丁!
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我拉著田丁丁就走。可是還沒走出酒吧街,不爭氣的田丁丁同學,就吐得不省人事了。
我用盡全力,好不容易把她從地上拖起來,可是剛拖起沒多久,她又像個巨大的包袱似的滑落在地上,任我怎麼努力都沒法扶起她。周楚暮從後面追上來,替我一把把她拉起。
“謝謝你。”他對我說。
其實不用,我這麼做,純粹是為了我自己,不是嗎?
“你吃醋了?”他看著我,再看看田丁丁,問道。
“沒有的事。”我轉開頭,招了一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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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我扶著田丁丁上了車,沒想到他也拉開車門,坐到前面,對司機說:“去天中。”
那晚,是他一直把我和田丁丁送回了學校。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他送到校門就不能進去了,我回到宿捨把田丁丁安置好後,一路小跑地回到校門口,發現他竟然還在,手插在褲兜裡,來回散步。
他終於為我而等待,我是不是應該感到值得?是不是應該有守得雲開見月的慶幸?
此時,晚自修已經下課,鐵門鎖上了。我出不去,我們就這樣隔著一扇大大的鐵門對望。月光真正的好,不明白每一次和他在一起,怎麼都有這麼美這麼美的月光。周楚暮笑了笑,把手從褲子口袋裡伸出來,一直伸進鐵門的縫隙。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林林。”他說,“我不會忘記。”
“什麼?”我低聲問。
“你對我好。”他說,“很久不曾有人對我這麼好。”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人不明白什麼叫幸福,那麼,這一刻,請來采訪我。
如果第二天早操以後,丁力申沒有在回教室的路上攔住我,我會以為昨晚的事,只是我、周楚暮和田丁丁三個人的秘密。
所以當這個男生擺出一副克格勃的樣子橫在我眼前,壓低聲音問我“你昨晚是不是在算了”的時候,他憂慮的嗓音,他的嗓音聽上去很焦慮,這讓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哦,原來,貌似我最近正在走桃花運。
呼呼,原來他對田丁丁的那些不著邊際的關注,重點完全在我身上。
請不要問我搞錯沒有,要知道,有些事情,我只要讀對方一個眼神,就能完全心領神會。不然你以為智商的高低到底能決定什麼?
“你跟蹤我?”當我反應過來他暗戀我這個事實,膽就肥了起來,就沒理攪三分地倒打一耙,“丁力申,做人要厚道哦。”
“我沒有!”他急忙否認,“我只是……關心你。”
“謝謝你的關心。”我一邊從他身旁輕巧地跑過,一邊咯咯笑著說,“可惜我現在要去上早讀課,我們以後再討論這個問題?”
他半天說不出話,最後我只聽見遠遠的一聲模糊不清的嘟囔:“林枳,別傻了好不好?”
“別傻了好不好?”
這句話聽得我心中一顫。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丁力申對我的判斷沒有錯。我有足夠的高智商計算方程式的平衡,卻無法分清生活中的輕重緩急。
比如,我當然記得我借了田丁丁的錢,但是,我卻沒有錢可以還給她。
因為我把我的生活費,都全交給了周楚暮。
因為那一天我去他那裡,發現他竟然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他半躺在那裡,有氣無力,甚至都不願意跟我說話。
“也許……”我試探地說,“你可以去找份工作。”
“好了!”他不耐煩地打斷我,“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脾氣總是顯得特別暴燥。
“我們去吃面吧。”我說,“我肚子餓得很厲害,我知道有家面館,裡面的面很好吃,離這裡不遠。”
“我不餓。”他說,“而且我請不起你。”
“我請你。”我用我認為最合理的措辭說道,“再說我和你,有什麼區別嗎?”
“你還是走吧,我很困了,要睡一覺。”他看我一眼,倒到床上,用被子把頭蒙起來,不再理我。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錢留給了他,放在他的枕頭邊。然後,我起身走出了他的小屋。
沒過幾分鍾,我感到他從後面追了上來,我能聽出他的腳步,一定是他,肯定是他。但我沒有回頭,我倔強地往前走著,直到他伸出手,拉住我,歎口氣說:“我終於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比我更倔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但總之,我很高興。
他追上來,說明他在乎我,不是嗎?
“我們去吃面吧。”他說,“吃完面,我們去看電影。”
說。其實我很想說,電影不用看了,那些錢留著吃飯比較要緊,但我不敢說,我怕他會不開心。至於錢的事,或許,我可以想點別的辦法。
後來,我們沒有去看電影,還是去酒吧玩了。不過因為上次陪酒事件的陰影,我們去的是另一個酒吧,沒去算了。那天真的玩得很HIGH,他喝多了,我沒想到他酒量並不怎麼樣,因此我就沒有攔他,誰知道他很快就爛醉如泥,最後是待應生陪著我,和我一起把他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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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上,我帶著他回了家。
那間房子一如既往地髒亂差,屋裡很黑,我扶著他小心翼翼地往裡走,生怕踩到啤酒瓶碎玻璃或者沒有燃盡的煙頭。
他的酒好像醒了一些,進了門,倒在床上,忽然又笑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麼。
我打開了燈。
“關掉。”他揮手命令我。
然後,他忽然從床上坐起來,以不可思議的敏捷,嘩啦一下拉開了窗簾。
“節約用電吧,”他說,“有月亮。”
他雖然喝多了,但他說得沒錯。我這才發現,原來這間房子的窗戶開向西邊,夏天的下午一定熱得像蒸籠,可是,在現在,在下半夜,真的有著很好的月光。周楚暮站在窗邊,月亮把一束銀白色的追光打在他臉上,他忽然變得那麼帥那麼帥,帥得一塵不染,令我窒息。
“很好的月亮。”他說,“你把衣服脫了吧?這裡太熱。”
“我不熱。”我說。
他又笑,在月光裡這笑也有一點遙遠,他就那麼遙遠地笑著,用一種遙遠的聲音對我說:“林林,也許我們不該遇到,你說對不對?不過我還是很高興,我們遇到了,你能聽得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我點點頭,微微地紅了臉。
他又把窗簾拉開得更多一點。然後他說:“林林同學,現在我要脫衣服了,如果你不敢看,就轉個身。”
我站著不動。他勝利般地笑了,然後脫下了他的T恤。
“你幫我看看,”他忽然轉過身說,“小時候,你咬過我的那塊疤,現在還在不在?”
我沒動。
“幫個忙呀!”他催我,“我每次洗澡的時候都想自己照一照,洗到最後又總是忘了。”
“為什麼?”我傻傻地問。
“可能是因為,不管是有疤還是沒疤,我都會有一點點失望。”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口氣說。
這句話,聽得我動容。
於是我輕輕走上前去,輕輕張開我的胳膊,然後,輕輕地,抱住了他。
“你現在的想法純潔嗎?”他問我。
我搖搖頭:“疤沒有了。”
“當然不會有了,小傻瓜啊。”他輕輕拍拍我的頭,“我在騙你啊。誰給誰的傷疤能留一輩子呢?”
“你現在說的所有的話,是不是都是在騙我?”我問。
他想了想說:“是的。”
我點點頭。
然後我把手反到身後,輕輕解開了我的裙子。
他笑著拉了拉我的領口。“你真傻。”他說,“像我這樣的人……”
“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啞著嗓子問,把他的手輕輕按在我的胸口。
“你想清楚了嗎?”他把頭埋下來,親吻著我的頸窩,喃喃地問,“你以後不會後悔?”
我搖搖頭,用一個猛烈的動作把他的身體拉向了我。
然後我看見月光突然發瘋似的流淌起來,像一條河。我的身體在這河中飄蕩,一個一個巨大的浪頭打過來,我放棄了掙扎,瞬間傾覆。
第二天早上四點半鍾的時候我醒來。當我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動靜大了一點,被周楚暮迷迷糊糊地一把拖住:“不要走。”
我輕輕地,然而堅決地掙脫他的手:“我還是要去學校。”
他不快地哼了一聲,翻了個身,把背朝向我。打開他家的門,我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不敢回頭去看一眼床單上的痕跡。我不敢想象,如果那條床單上沾染的不是少女純潔的印記而是經年累積的污痕,我這顆在清晨時分無端脆弱的小心靈,該如何在以後的歲月裡,修補這一刻永遠無法修補的不完美?
原來林枳,你還是會害怕的,不是嗎?
我夢游一般地打車回到了學校,夢游一般地請門衛肯求我開了校門,夢游一般地回到了宿捨。宿捨裡的人都在睡,可是田丁丁醒著。她想裝睡來掩蓋看到我一夜未歸的事實,被我一眼就看穿了,我掀開了她的被子,本想跟她解釋點什麼,但她睡眼惺忪的眼睛裡的質疑還是讓我感到惶恐和害怕。於是我又用被子把她的頭蓋了起來,然後什麼也沒說,爬上了我的鋪位。
我雖然真的很困,很累,但我一分鍾也沒有睡著。
早操的時候,我爬了起來。我把自己夾在天中的男生女生之中,卻忽然有種恍惚的感覺:這已經不是我的世界。
這是那些年輕完整的人的世界。而我,已經用一晚上的時間,完成了對自己的放逐。
我忽然有點悲傷。悲傷自己的少女時代,消失得這樣措手不及,卻又不容置辯。
不過,這一切都是我的選擇,不是嗎?
我這樣想著,稍微有一點點恍惚,並且在這種魂不守捨的狀態下,徑直撞到一個人身上,等我用了半天功夫終於調整好眼睛的焦距,才沒好氣地發現,這個人,果然是那個陰魂不散的丁力申。
保持著一貫的微笑,矜持地跟他打招呼。
悶頭悶腦地回答。
“林枳!”丁力申忽然在我身後喊,“昨天晚上,你去哪裡了呢?”
他對我的關心確實不假,這個事實,讓我心中微微一動。可是,我只是短暫地轉過身,短暫地對他嫵媚一笑:“怎麼你很想知道嗎?”
“我打聽過那個周楚暮。”丁力申說,“你可千萬別認為他是什麼好人。”
“住口!”我說,“你沒資格說他。”
“也許是吧。”丁力申說,“你批評得對。但是,你要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出任何事。”
“謝謝你。”我緩和我的語氣,“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
“當然,林枳。”他溫和地說,“你是這樣的聰明。”說完這句話,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走了。
我往前幾步,發現田田丁丁等在教學樓的角落,見了我,飛快地閃出來,看著我只說了一句話:“我給你買早飯去了,昨晚的事我撒謊是你送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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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去了,也不知道老師會不會懷疑,總之快走吧,要挨批一起挨。”
我跟在她後面往教室走去,心裡不是沒有感動的。
上課的時候,也許預感到他要找我,我把手機給關掉了。當我們的關系變得有些不一樣的時候,我有點怕面對他,不知道應該跟他說什麼好。可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會把短信發到田丁丁的手機上。田丁丁的號碼也是我留給他的,在這之前,我怕我的手機會突然沒費用,我怕他會找不到我。
唉,看似聰明的林枳總是身不由已經做很多傻事。
我拒絕了他的約會,他一定不高興。但我需要時間消化那一切,在我看來興許可以避免不該發生的一切。
我真的不是後悔什麼的,楚暮,希望你能理解我。
不管怎麼樣,欠丁丁的錢,應該要還了。再不還,我都不好意思面對她了。
又一個周末快來的時候,我鼓足勇氣給於根海打電話,告訴他學校要交補課費和資料費,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回家給我。
“我在外面忙,”他說,“你等著吧。”
“對不起。”我聽見自己屈辱的聲音,“我那天不該打您,我認錯。”
“哈哈。”他在那頭干笑。
“要是您回家的時候我不在家,麻煩您把錢放在我房間的抽屜裡,不要交給我媽媽,000元,謝謝您。”
我說完,把電話掛了。
我沒有把握他會不會給我錢,但是這是我必須做的。我一定要弄到錢,幫楚暮度過難關。至於田丁丁,我只能再欠她一些時日。
其實我知道她也沒錢,我真是對不起她。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當我在報刊亭翻閱最新一期的《時尚芭莎》,驚喜地發現,這個月英國品牌“美體小鋪”正在做推廣,憑雜志印花前五百人都可以在新開專櫃領取豐厚禮物。
我將有印花的那一頁雜志偷偷撕下,然後,在那些愛貪小便宜的白領大媽中間殺開一條血路,終於如願拿到了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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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霜,一小瓶紅酒面膜——試用裝,當然。可是這些東西,用來唬一唬田丁丁同學,我想已經足夠。
當我把那些免費的眼霜面膜拿給她的時候,清楚地看見她眼中的猶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接受這麼“貴重”的禮物,那麼,我也有了把握,這些東西會讓她至少一個月以內不跟我提“錢”字。
我看著她,看著她在食堂裡一頓一頓地吃著煮茄子,心裡不是沒有內疚,但很快地,就會被自憐的感覺代替。
因為我發現,在我和田丁丁之間,其實、真的、事實上,真的還是我更可憐。
沒錯,她一直在被她最好的朋友騙,但是,她被騙得不知不覺,心甘情願,甚至會因為自己的崇高和無私感到一些些快樂。騙人其實是一件勞心費力的事情,為了掩蓋一個最初的謊言往往要說出一連串更大的謊言,如果不是有人認為你的價值還值得一騙,誰又會有那個時間精力來騙你呢?
所以說,在這個實際到錙銖必較的世界,有人肯費盡心機地騙你,說不定,還是一件幸福的事。
就像周楚暮,甚至從來都懶得騙我。
自從那天我拒絕他見面後,我沒有再見過他。他常常關機,很少跟我聯系,連短信都是寥寥數語,好似敷衍。
我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正好這周放月假,周末的時候,我又去了“算了”。此時的我已經無需人通報,我找到周楚暮長期駐扎的包間,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包間裡非常暗,彌漫著煙酒霧氣,讓我有點睜不開眼。
當我的眼睛終於適應了這一切,所看到的一切,卻讓我差點吐血。包間中央的大圓桌旁圍了一圈的人,處於中心位置的正是周楚暮,他正在興致勃勃地掀開盒子察看點數,看清之後卻發出了沮喪的一聲:“我操!”
他一直不管我,視我若不存在,就是在這裡整天賭賭賭!
想到這裡,我心中忽然悲憤得難以控制,一下沖上前,嘩啦啦把他面前的骰子都撥到地上,他朝我怒吼:“你他媽有病?”
“你不賭要死嗎?”我問他。
周圍有人問:“這誰呀,這麼不懂事?”
周楚暮看著我,冷冷地冒出三個字:“不認得。”
然後,他低下身子,從地上把那些東西重新撿拾起來,開始繼續他的牌局。
屈辱讓我差不多想去死了。好,不認得。不認得就不認得,周楚暮,從此我們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要再招惹誰。
我腳步匆促地走在大街上,耳朵卻還是靈敏地豎著,我希望可以聽見周楚暮追出來的聲音,聽驕傲的他跟我解釋,那些都是氣話。我們依然是相親相愛的小愛人。聽他跟我保證,他不會再賭,他會好好待我,直到天長地久。
然而這一次,他真的沒有追過來。盡管在我心裡,無比渴望他這樣做。我一邊跑一邊慢慢感到絕望,曾經我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是不能改變的,無論你想得到什麼東西只要一心堅持便能得償所願,可是現在我明白,我無法改變周楚暮,周楚暮也無法改變我。我們終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就像飛鳥與魚,在海天交錯的一瞬間相愛,卻到底不能生活在一起。
只是,我知道我捨不得他。我也知道,他捨不得我。
我在家睡了一整天。
於根海沒回過家,她不過問我。
我沒人管,沒人理。失去了周楚暮的愛,我又做回那個看似擁有天下實際一無所有的林枳。
哦不過,只要我回到學校,我還有田丁丁。她看出我的不快樂,卻並沒有逼問我什麼。只是在課間的時候替我端了杯熱水,放到我桌上,笑了笑,繼續看書。
“謝謝。”過了好久,我終於對她說。
“怎麼,你們吵架了?”
我搖搖頭。
“你……別再跟他在一起了。”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奇怪,“他對你,不是真心的。”
我不喜歡聽到田丁丁這麼評價他,真心不真心,只有我能說了算,於是我問她:“丁丁,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找他?”
但田丁丁接下來吐出來的話卻讓我差一點就暈了過去,她說:“星期五下午,我在車站,看到他和一個女生在一起。”
這真的是一件我極度假不願意聽到的事。以我對周楚暮的了解,這件事,起碼存在百分之八十的可信度。然而雖然我氣得心間發顫,卻還是用我最後一絲殘存的風度,微笑著對田丁丁說:“你一定是看錯人了。”
“絕對沒有看錯人!”田丁丁賭咒發誓般地說,“絕對沒看錯,因為他還,他還……”
“他還怎麼?”我好奇地問。
田丁丁的臉卻一下從緋紅轉成煞白,驚慌失措地看了我一眼,一扭頭跑出了教室。
我吁了一口氣。也好。雖然我也很好奇“他還”干了些什麼,但是,此刻對我更重要的一點是,我不能在田丁丁面前失去我的驕傲。
而且,我也不能去問周楚暮,他說過了,不認識我,我有什麼資格去質問他到底跟誰在一起HAPPY呢?
那些天,我過得不是一般的差。我不能拒絕內心的思念,卻也不能放棄自己的驕傲。我只能想到一個字來形容我自己——賤。這個字,更加把我逼到了非去找他不可的地步。
那天晚上,為了迎接教學檢查,高二全年級的班主任要到年級組辦公室開會。根據我的經驗,這樣的會議,少則兩個鍾頭,多則一整晚。換句話說,只要在會議結束之前趕回教室,我會有至少兩個鍾頭的活動時間。
我算了算,從這裡到“算了”,跑步的話,來回需要一個小時出頭。
也就是說,我還有一個小時可以質問周楚暮,田丁丁對我說的一切是否屬實。
足夠了。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還是在最後一節自習課留條給田丁丁,讓她幫我留意著,有什麼情況就通風報信。
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傻姑娘居然冒冒失失地把那張紙條扔進了筆筒,還被她的心上人林庚抓了個正著!
那一天,挺身而出救我於水深火熱的人,是丁力申。他謊稱那是自己寫的情書,然後一番天南海北的胡謅侃暈了老男人林庚,居然莫名其妙地又把張紙條還給了他。
他當然沒逃脫被叫進辦公室的命運。
我松一口氣。我當然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段時間他一直像個影子一樣在我身邊,一直在找機會向我證明他的真心。
他把最新最流行的參考書塞進我的抽屜,在扉頁上寫:祝你考得好成績,知名不具。
他不知怎麼買通了勞動委員跟我一起值日,然後總是旋風一樣地擦黑板掃地倒垃圾,干淨利落,簡直不需要我動一根手指。
食堂最擠的時候,他用百米沖刺的速度去排隊,然後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幫我買飯的田丁丁。
當他發現我經濟拮據,甚至往我的飯卡裡存了兩百塊錢。
只可惜,對他做的這一切,我都無法領情。
因為喜歡我,他捨身替我擋災,我卻不得不利用這次難得的機會,去見我喜歡的人。
當丁力申在校門附近一條幽暗小路攔住我時,我也沒覺得他是一個拯救失足少女的中世紀騎士,而是一個自以為是的麻煩。
大麻煩,大災難。
我甚至有點厭煩他的神情,就好像逮到了一個不慎失足的問題少女,簡直比老班還要嚴肅。
更讓我差點噴出來的是他的第一句台詞,別扭得好像老特務電影的台詞:“我知道,你現在想去哪裡。”
“你真的知道?”我笑盈盈地反問他,“那太好了,那麻煩你告訴我哦,因為我自己還不是很知道呢。”
他被我這一句噎得說不出話,我趁勢繞過他往校門方向走,沒想到,這個沒禮貌的家伙,居然從後面一把抓住我的衣服!
“我知道你要去哪裡。”還是那句話,只是這一次,說得更肯定,肯定得我沒有心情再跟他開玩笑,而是掙脫他的手,轉身對他禮貌地說:“那你也一定知道,我去是有重要的事。”
“什麼重要的事?”他反問,“一個小流氓對你就那麼重要?”
我討厭他這麼評價他。就算周楚暮真的是個流氓,關他丁力申什麼事呢?
“林枳!”我聽見他在我身後不服氣地喊,“我會比他對你好,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嗎?”
“我看出來了,可是很抱歉,”我回頭對他嫵媚地一笑,“我卻永遠不可能對你像對他一樣。”
說完這句話,我就沒有再回頭。
我完全能夠想象得到身後的他會是怎樣的表情,沮喪,傷心,難以置信,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以及一肚子的不服氣。
其實說真的,如果我沒有遇見周楚暮,說真的,未必不會為丁力申這樣的男生動心。我並不是鐵石心腸,這段時間他為我做的一切足以證明他的善良和體貼,我甚至能想象他會是一個不錯的結婚對象,能有足夠的溫柔和耐心讓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只可惜,相比周楚暮,他少了一點點讓女生心跳加速的感覺,微酸的戀愛的感覺。
只差了那麼一點點,而我只能對他說抱歉。甚至,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連抱歉都不必說。
女生在一個暗戀她的男生面前,永遠都有這一點優勢。不講理的永遠都可以是她,先離開的是她,不回頭的是她。
可惜的是,在周楚暮面前,我的這一點優勢蕩然無存。
當我再次出現在周楚暮面前的時候,我已經忘掉了內心所有的仇恨。我發誓,那一刻我的心裡除了對他的愛戀,真的什麼都沒有。我只希望他不要不理我,不要裝做不認識我,不要再次把我趕離他的身邊。不要再說“不認識”這三個字。
哦,謝天謝地的是。他沒有。
他走到我面前,溫柔地說:“林林,好久不見。”
我不能點頭,因為點頭就會流下眼淚。瞧,我變得多麼傻,比田丁丁還要癡情,還要沒腦子。
一把拉住我說,“來看我給你買了什麼好東西。”
我跟著他一直進了包廂,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來遞給我。我屏住呼吸,那是一條非常美麗的掛墜,透明的一只小蝴蝶,小標簽上的數字是:280。
我倒吸一口涼氣。
“我早買了。”他說,“你今天不來,我明天就會送去給你。”
“太貴了。”我說。
“為你,買什麼都不貴。”他說著,把掛墜取出來,細心地替我掛上,笑著說:“美麗的掛墜配美麗的人。這就叫門當戶對。”
我想批評他用詞不當,可是我卻忽然腦子短路提起了那件千不該萬不該提的事,我問他:“你還有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是嗎?”
“是嗎?”他裝做很努力地思考。
“田丁丁都看見了。”我提醒他。
他又笑了,然後無厘頭地來了這麼一句:“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早該知道,不是嗎?”
“你到底愛沒愛過我?”我問他。
他看了我半天答:“你自己想。”
“你答應過我,有我,沒她們,有她們,沒我,現在算什麼呢?”
他的臉色變了:“你今天來,就是來質問我這一切的嗎?”
“不……”
“好吧,”他打斷我:“我確實還在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林林,你早就該離開我,不然,你就是個蠢貨。”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秒鍾,轉身就走。
他說得對,我是個蠢貨。
只是,我蠢得心甘情願,當我流著淚在“算了”門外那條幽黑的小巷越走越深的時候,對周楚暮,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
我痛恨的,只是這樣一個,失去了所有驕傲的自己。
可是,他最終還是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別耍你的小姐脾氣!”他狠狠地命令我。
我用力甩脫他,他的手卻輕輕伸到我臉上來,柔聲說:“別哭。”
我哭得更厲害,卻強撐著,沒有靠近他。
他忽然說:“你是不是從心底裡覺得,我其實配不上你,你是千金小姐高材生,前途大大的有,我只是一個小流氓,將來死的時候有副棺材板就不錯?”他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攥住我的手腕,“說,你是不是一直這麼想?”
“是,我一直這麼想。”我說。
四周很寂靜。我聽到心被謊言擊碎的聲音。一切在瞬間,被毀得片甲不留。
上帝作證。
其實,我從來都沒有這麼想過。
我從不覺得我有何高貴,在我內心裡,自卑常常折磨得我死去活來。而且,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真的是一個瘋狂的女孩。沒有誰,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瘋狂。
瘋狂的頭腦,常常讓我有說不出多詭異的瘋狂想法。
這些想法通常都和讓我自己受傷有關。比如,我想一個人走到這座誠城市最雄偉的建築——高達48層的蓮花大廈樓頂,一直爬到高高的電視塔上面,坐在扶手上,吃一卷泡泡糖,唱一支歌,然後脫掉我的襪子和球鞋,扔掉我的天中校徽,縱身一躍,就這樣草草結束生命。我想在紅燈亮起的那一瞬間,穿著一雙紅色高跟鞋——它必須是紅色的才夠帶勁,尖叫著從市中心最繁華的那個十字路口跑過——只是為了想知道,我的尖叫聲和那些汽車的尖叫聲相比,哪一個更慘烈。
當然,這些想法,只是存在於我的腦海裡,從未付諸實踐。我還不想死,但這不代表,我不喜歡刺激。
對我來說,最刺激的游戲就是:給自己一刀。簡單的說,就是:自殘。
我第一次自殘,是初三畢業之後的那個晚上。我剛洗完澡,穿著吊帶睡裙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於根海喝得醺醺然的回家。那次我不知道他中了什麼邪,居然把我錯看成他的女人。他一坐上沙發就過來摟我,滿身酒氣地摟著我,親我的脖子。我一把推開他的同時尖聲驚叫,媽媽正端著水果盆從裡屋出來,我撞翻了她的果盆,而他像條癩皮狗一樣癱在了地上。我只是跳起來,飛快跑進我自己的屋子裡。
我奮力打開我房間的一扇小窗戶,想換口氣。可是沒過一分鍾,我房間的門卻被打開了,走進來的人是我媽。
她劈頭蓋臉給了我兩巴掌。
我該怎麼描述當時的她呢?雙眼發紅,頭發散亂,還帶著圍裙,瞪著我的表情像在看一個剛剛強暴過她的流氓。
她用無比冷漠的聲音對我說:“你走路不知道看前面?你想撞死我?”
我什麼也沒說。她轉身走出門的時候,用力帶上了房門。
我的臉還是火辣辣的,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然後我抓到了桌上的一支圓規,我對著我光滑的胳膊一下一下的扎了下去。我不知自己軋了多少下,也不覺得疼痛,仿佛是在扎一個軟和的瓶塞,過了許久,才感到微微的麻木感,像給一個脹滿了氣的皮球放掉氣似的,說不出的舒服。
那一晚,我是帶著一身粘濕的汗水和腫的快要抬不起來的右胳膊醒來的。
但是,我受傷的心卻已經完全好了。
媽媽在日積月累的麻木感受中,已經變成一個敵人,她和於根海站在一起。其實我早該明白的,自從她改嫁那天起,我就不該指望她一丁點。她是那個死去在她肚子裡的幼小男嬰的媽媽,而不是我的。
我唯一該做的,就是拍拍塵土,自己上路。
我這樣告訴自己的同時,又有些懷疑——其實這也怪不得她,她根本就沒有發現於根海對我做了什麼。但是我還是說服不了我自己的偏執。我就是堅定的認為,她是個敵人,她壓根沒有把我當女兒看待。
自殘對我而言,是至治愈痛苦的良藥。所以,上一次和周楚暮吵架後,我用我的水果刀割傷了我的胳膊。
我剜得並不算狠,靈巧的避開了血管,所以皮膚上只是有些血痕。半夜,我在衛生間蹲下,用涼水沖自己凝固的血液,有絲絲疼痛,我全身都在打寒戰,卻覺得暢快無比。我就這樣沖刷干淨了自己的傷口,把那些細微的刀口都沖成白色,再用厚厚的面紙蓋上,心滿意足的回到我的床上,繼續睡覺。
半夜,我聽到田丁丁囈語:林枳……別,別傷害自己。
我嚇得魂飛魄散,待確定她確實是睡著了,我才把頭重重的擱在枕頭上,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然後我按著自己瘋狂的心跳,傷口抽搐般疼痛起來。
可是我的心裡卻又說不出的好過。
我好過我終於報復了自己,好過我報復了那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陪酒賣笑的自己,那個為了愛情可以欺瞞朋友,拿朋友的錢撒謊消災的自己。
第二天我穿一件長袖的厚外套去上課,忍著疼痛照常記筆記,沒人發現我的異樣。
唯一有所察覺的人是丁力申,我不知道他從何處看到了我的傷口,他只是趁午休教室沒人之時迅速地塞給我兩包雲南白藥,壓低聲音快速地說:“每天擦三次,擦之前記得給傷口消毒。”
然後他迅速地跑出了教室,甚至不留給我說“謝謝”的時間。
我看著他的背影好一陣發愣,他囑我擦藥時凶巴巴的神情,沒來由地讓我想起周楚暮。
周楚暮。
只要我一刻未見他,心便一刻不得安寧。我伸出手,撫摸掛在掏前的白色蝴蝶,反反復復對自己說,他是愛我的,他是愛我的。
我終於又回去找他。
那個晚上,我口袋裡放著於根海給我的500元錢,這筆錢多得超乎我的想象,在我回家拉開抽屜的時候,它們在裡面好好地放著。我抓起它們,塞進口袋,往外沖。媽媽忽然問我說:“你去哪裡?”
“有事。”我說。
“你坐下。”她喚我。
我站著沒動。
“我有話跟你說。”她說。
“說吧。”我的聲音是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的冷漠。我們這對母女,竟然變成了這樣。
“不要相信男人。”她說,“不然,沒有活路可以走。”
她的表情讓我害怕,害怕到了極點。我想,於根海一定又有什麼地方傷害了她,但我不能安慰她,這是她的命運,我無能為力。
“他說你要000塊,我讓他多給你放了我沒反應她又說,“還有,我不欠周天義些什麼,你不用想著替我還債。”
她的這番話結結實實地嚇了我一跳。
她到底是渾然忘世萬事不關心的仙女,還是躲在暗處看清了一切?
“媽媽,”我終於悲傷地說,“我還的不是你的債,是我自己的。”
她深深看我一眼,終於沒再說什麼,而是轉身上樓。
我又聽見了木魚單調的篤篤聲。在那聲音裡我退到門邊,背著手拉開門,一直退出了家門。然後,朝著周楚暮的家飛奔。
月光很好的晚上,我喘著氣敲他的窗。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敲他的窗而不是敲他的門,也許,我只是喜歡敲窗時發出的那種聲音,低沉,有些脆弱又那麼篤定,像我這些天對他的想念。等他打開窗,我要對他說的第一句就是:“不是的,我那天說的話不是真的。”
就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窗真的吱呀一下開了,我看到的卻不是周楚暮本人,而是一個長發的女子。她穿了一件近乎透明的睡衣,睡眼惺松地看著我問:“找誰?”
我逼自己冷靜。
三秒種後,我冷靜地說:“周楚暮。”
周楚暮的頭終於從女人的後面伸了出來。他還是那麼英俊,要命的英俊,要命的吸人眼球,我的眼睛從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不願意從他的臉上移開。
可是,如我所料,他並不願意理我。
“你走吧。”他冷漠地說。說完這三個字,他伸長手臂,把窗戶關上了。
我當然不會走,我沒有說話,也沒有喊,而是在地上撿起一小塊磚頭,開始一下一下用力擂他的窗。窗戶終於又開了,依然是那個女人,沖著我喊:“滾!”
我拿著磚頭朝她笑:“周楚暮出來我就滾!”
她也笑:“見過*的,沒見過比你更*的!走吧,不要在這裡丟人現眼了。”
我手裡的磚頭朝著她的頭就砸了過去。
她尖叫,靈巧地閃過,磚頭扔進屋子裡,發出“咚”的聲響。女人俯身,扔起磚頭要砸回我。此時,有人握住了她的胳膊。
“你先回吧。”他對她說,“我還有事。”
女人臉上的表情很扭曲。
我露出勝利者的甜美的微笑。
兩分鍾後,我在大門口和那個女的擦肩而過。我們都不可避免地好奇地看了一下彼此,她居然塗金色的眼影,皮膚很老,至少有二十五歲。
她輸得毫無懸念,她算什麼,周楚暮愛的是我。我敢保證,就算我真的用磚頭把她砸得頭破血流,周楚暮要護著的,依然是我。
我才是他的寶貝。
如假包換,獨一無二。
我關上了門。他坐在床上,光著上身,抽一支煙。我輕聲對他說:“下來。”
他看了我一眼,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從櫃子裡拿出新的床單,那還是我上次來幫他洗干淨的床單。輕聲對他說:“我來把它換掉,請你讓開。”
他居然聽話地讓了。走到椅子了坐了下來。
我背對著他,麻利地做著一切,在我抹平床單上最後一個皺褶的時候,他走到我身後,從後面,輕輕地抱住了我。
就在那一瞬間,我又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那就是:我,能不能為周楚暮生一個孩子呢?
最好是個姑娘,像我一個美麗,有美麗的媽媽和帥氣的爸爸,從小就有溫暖幸福的家。她沒有很好的成績也不要緊,只要她快樂,什麼都好。我們會善待她,關心她,直到她長大。
多美的夢,我發誓,只要能實現,我願意為此付出全部的代價。
那一夜,我又沒有回家。
那一夜,他第一次發現我身上的傷口,很驚訝地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咬緊嘴唇沒有回答。
“是於根海嗎?”他跳起來說,“我要去殺了他。”
拉住他說,“是我自己。”
他不敢相信地問:“自己?”
我點點頭。
“為什麼?”
“不知道。”我的淚水流下來,“楚暮,請對我好,求你。”
他緊緊緊緊地擁抱我,很長很長時間都沒有松開。等到終於放開我,他去櫥子裡找了藥,還有棉簽,坐到我身邊,對我說:“來,我來替你治好它。”
我微笑。
他埋著頭,一邊上藥一邊命令地說:“再也不許,聽到沒有?!”
“遵命。”我答,“可是,你也再不許跟別的女人在一起,聽到沒有?!”
他抬頭看我,月光把他的眼眸照成琥珀。幼年的時候,我真不知道,他會是這樣一個天使般的男人。如果那時候的我懂得,我一定會哭著喊著讓我媽嫁給周伯。那樣,我媽和今天的我,都會是不一樣的命運吧。
十歲的時候,美女林枳已經懂得掌握自己的命運。現在,我變得更加的無堅不摧。我要讓我們幸福,讓我和他的孩子幸福。我一定不能輸給命運!絕不。
離開的時候,我留了一千三百塊給周楚暮,只留了兩百塊生活費在自己身上。
我唯一對不起的人,是田丁丁。
我和周楚暮和好以後,諸事順利。
但我卻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懷孕了。
我開始莫名其妙的嗜睡,有時上課,我會忽然睡著,一直睡到下課才醒來。田丁丁一人抄兩份筆記,抄的滿頭大汗也從不吵醒我。走路就像漂移,最關鍵的是,我居然開始嘔吐,並且,我已經有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沒有來月經。
我有限的知識告訴我,大事不妙
我開始盼著我每月最痛恨的“月經”的到來。田丁丁痛經時向我要止痛丸,我看著她皺眉咽下藥丸時的神情,心裡已經羨慕得不能自已。
當然,我絕對不能告訴她這一切。我希望在她心中,我一直是完美,純潔的林枳,我不希望她會因此而對我改變什麼看法。
或許,我需要找個時間去和周楚暮商量一下。
而就目前情況來看,掩蓋心中慌張的唯一辦法,就是瘋狂的讀書。
我不明白這個世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笨蛋,有了愛情,成績就會掉掉掉。對我來說,愛情正是我的動力。
戀愛像我的嗎啡,讓我形容枯槁,可卻學得一日比一日興奮,酣暢。以至於我好幾次小考都得了第一。
田丁丁的狀況卻沒有那麼好,但我每次還是都會把選擇題給她看,讓她的分數不要太難看。其實我若真為她好,是不該這樣的。或許是因為我對她的內疚太多,每一次考試甚至恨不得每道題都給她看,讓她也考個第一第二的,好讓她每次歎氣的時候,我不會那麼心驚肉跳的覺得,都是我害的。
我欠她的錢,還是沒還上。其實於根海生活費是按時給我的,有時候高興了,還是會多給一些,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周楚暮總是缺錢花,而我總是在他最缺錢花的時候,准時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個周末,我又去見他。在這之前,我翻箱倒櫃,找了無數件衣服,都沒有滿意的。我希望自己以最美麗的狀態出現在他面前,希望他跟別人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天中的高材生的時候,臉上能更有光彩。
只可惜,我的衣服都不是新的。我已經好久都沒有穿過新衣服了。只能換上去年秋天買的那件還算新的大衣,去“算了”找他。
當我終於趕到“算了”的時候,卻看到了讓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的一幕——
周楚暮被一些人搡在一個柱子上,有一個很高很胖的人一伸手就抓著他的脖子,把他舉的高高的,像在扼死他。
我看著滿臉通紅掙扎的楚暮,一聲低呼沖了過去。
可我還沒有進入人群,我就感覺有人在身後嵌住了我。我掙扎著回頭,是丁力申。
他怎麼也在這裡?我恨他!
我用眼神告訴他我恨他綁著我不讓我去救我的楚暮,他的眼神卻比我更霸道,仿佛在說:殺了我我也不放開你!
我無計可施,張嘴咬他。他終於放開我,但是他卻沖在了我前面,擠進人堆裡。他大力拍那個高大的胖子的背,胖子回頭,他一拳就跟了上去。
“我操!”胖子發出了一聲呼吼,按著楚暮的那只手終於放下來,轉而去揍我身邊的丁力申。
周楚暮像條瘦弱的繩子似的從牆上滑落下來,我不顧一切的沖過去。
他在干嘔,我急的哭出聲來,拍著他的背說:“楚暮,楚暮你要不要緊?”
他說不出話。
“揍死他!”那些人又沖上來,我本能地護住周楚暮,不讓他們*近他。但我很快就被他們拎起來,掀翻到一邊。
“林枳!快走!”丁力申從地上迅速爬起來,拉起我沖出了“算了”的大門。我怎麼可能在這時候離開,於是我又沖了上去,其中有個小個子男的,對著我胸就是一拳,我疼得差跪倒在地,然後我聽到丁力申悶吼一聲,像只瘋狂的小牛一樣沖了上去!
那一天的事,驚動了0。後來,是丁力申的父親來接我們走的。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丁力申的父親,他顯得很威嚴,把滿臉是血的兒子從地上拉起來,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一語不發地把他的兒子拉上了車。
“帶林枳走。”我聽到丁力申在說,“帶林枳走。”
他的父親本來把車門關了,又重新打開了它。
“你不要留在這裡。”丁力申伸出頭來,對我說,“留在這裡對你沒好處。”
但我當然不能走。我留了下來,可是當我回頭的時候,卻不見了周楚暮,他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我一路小跑跑到他家,也沒有看到他人。我在他家門口一直坐到天黑,都沒有看到他的歸來。
他又欠人錢了,他是故意在躲我,一定是的。
周一,丁力申的處分單就張貼了出來。
我和田丁丁經過處分通知張貼處時,她幾乎想要沖過去撕掉那張紙。我羨慕她可以隨時隨地真實的表達自己的想法,可我還得裝作無動於衷的拉回她。
她不知道,那都是因為我害了他。但我想我應該保留這份秘密,為了我,也為了丁力申。那天下午,趁田丁丁沒注意,我給他悄悄傳了一張紙條:放學後假山見。
他如約而來。
“疼不疼?”我看著他額頭上的傷,抱歉的問:“你是不是花了很多醫療費?要不,我算給你。”
“不疼,”他說,“你找我來,就是說這個的嗎?”
“不是。”我真心的說,“我是要謝謝你,謝謝你救了他。”
“不用你謝我。”他忽然有些生硬的說,“你為什麼不問問他到底是為什麼事挨揍?”“好,那你告訴我那是為什麼。”我看著他的眼睛說。
他卻躲開我的眼神,只是說:“他欠了別人很多錢。你知道嗎?至少有兩萬塊,而且,賭債是個無底洞,你在跟他這樣混下去,不遭殃才怪!”
“你怎麼知道?”我立刻反問他。
“除了你,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用篤定的眼神看著我,“不信,你可以去‘算了’隨便抓個人問問!”
原來如此,原來他真的還是在賭。
他到底要干什麼?
我不需要280塊的掛墜,不需要新衣服,不需要吃大餐,一小碗面條就足夠,他,到底要干什麼?
但縱是如此,我也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說周楚暮的壞話。特別,他是一個男生,而且,他是丁力申。這是絕對不可以的。
所以我整理了一下思路,深吸一口氣說:“這是我欠他的,丁力申,這一切和你無關,不過我的謝謝,是真誠的,請相信我。”
他絕望地問我:“你真的打算,還跟他繼續下去?”
說。
他聽罷,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我,那種眼神,幾天以後我終於在語文課本上找到一個恰當的形容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對了,你可以借我點錢嗎?”我昂起頭,看著他認真的說:“我現在需要錢。”
“你要多少?”他悲鳴般說道。
“楚暮欠了多少?”我還是毫不含糊的問。
他發出一聲干笑,不知道是在笑我還是笑他自己。笑完後他對我說:“林枳,各人債各人還,不管你和周楚暮是什麼關系,如果你認為這一次你能幫到他,那你就太天真了。”
我知道,他說得對。在這個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一筆債,誰都幫不了誰。可是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有哪管得了這麼多呢?丁力申,他為了一個不愛他的女孩,可以跟蹤可以打架可以被黑鍋受處分,甚至不惜做更多更離譜的事。而我,面對深深相愛的周楚暮,又怎麼能顧及自己?
於是,我鎮定地對他笑。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笑得有點淒慘,總之在我認為這些笑已經足夠表達我的誠意之後,我對丁力申說:“你能不能借我錢?越多越好。”
“我不會借你錢的。”他這樣說,口氣就像個不願意借玩具給別的小朋友玩一下的小孩。
“那麼好。”我說,“請永遠都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你沒有資格。”
他臉色微變,賭氣一樣地說:“你再這樣下去,我會揭發你。”
我哈哈笑了兩聲,轉聲離去。
我不怕他,他只是個小孩。
他只是個活在田丁丁那樣子的青草紅花陽光湖水的明媚世界的小孩,我和楚暮之間的恩怨情愁,他根本就是不該涉足,也不配涉足的。
無論他說我什麼,我都無所畏懼。
可是周楚暮,為什麼你從來就不曉得體諒我一下下,從來就不曉得改正一下自己的錯誤呢?
錢。
好吧,讓我們來想想辦法。
錢錢錢。唯有它,可以解決一切。
回家求於根海,或許是唯一有譜的方案。他有錢,只要他願意,就可以救我,救周楚暮。
破釜沉舟,萬劫不復。這將是林枳的命運。
我回了家。謝天謝地,於根海在家。我簡直覺得,他坐在沙發上悠閒地抽煙,就是等我回去跟他開口:我想借點錢。
我走到他面前,放下書包,思忖著,該如何開口的時候他卻先說話了。
他說:“我要結婚了,這房子留給你媽和你。”
天。
對啊,我媽,我媽去了哪裡?
“你看好你媽。”他指指裡屋說,“整天神經兮兮的,遲早出事。”
“她答應離了嗎?”我問。
於根海笑:“你認為她答應不答應有用嗎?”
我的心一片悲涼,但是對我而言,當務之急不是這個。我猶豫了一下,終於說:“能給我一些錢嗎,我急著要上一個補習班。”
他看著我。
“求求你。”我哀聲說,“機會難得,我要去培訓一個月呢……費用是比較高,要3000元,但是上完那個培訓班我就能考北大……”
根海冷笑的時候,滿臉的橫肉都在發抖。他用帶著一枚碩大金戒指的手指指著我的鼻尖說:“找個好點的借口跟老子要錢吧。你不是成績很好嗎,不上那個培訓班也能考上北大。”
“求求你……”我仍然這樣說。
“你花錢這麼厲害,是不是為上回來我家那個小白臉?”於根海繼續追究,“你供的起他嗎你?你要供他,也別花老子的錢,你可以去——賣。”
他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如果放在平時,我一定一巴掌甩過去了。可是今天,我做不出。因為我在求他,拿到錢,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我想出了我能想出的最下*的一個辦法。
那就是,下跪。
我對他下跪了,而且,我喊了他一聲:“爸。”
可我沒想到的是,於根海不僅不領情,還直接順勢用腳把我揣倒。
“沒種的勁兒!”他站起來,又揣我一腳,“放平時,你要是對我來硬的,老子說不定心情一好還答應你,就你現在這股子奴才相,估計你也是賠的差不多了。我讓你糟蹋,給我死一邊去!”
說完,他起身出了家門。
她的門自始至終都關著。她好像沒聽見,也沒有出來看我一眼。
楚暮,你在哪裡,如果你看到我現在這樣,會不會心疼?
那天夜裡,我給周楚暮打電話。一如既往的關機,我擔心他的狀況。雖然那次離開之時,他只是被人掐了脖子而已。
但是,誰知道,那幫混蛋後來有沒有再去找他呢?
我心裡焦急,一直開著手機,直到半夜,我才接到他的一條短信。
這條短信的內容是:我覺得,你還是和天中那小子比較般配。
我恨不得立刻從床上跳起來去找他解釋清楚。
因為我的手機停機了,我清楚。一條短信也發不出,一個電話也無法打。
只是,我再也沒有錢去充這對我來說相當昂貴的電話費。
我知道,他也沒有辦法。那天深夜,直覺告訴我他在“算了”,於是我從家裡跑出去,再一次跑到“算了”的時候,我果然看到周楚暮,他已經喝得不省人事。
他摟著的那個女人,也正是上次那個透明睡衣。
再一次面對這樣的狀況,我的心態已經不能做到那麼無敵。我是懷孕的林枳,而他們又那麼多人。
那個女人今天戴著大耳環,穿著低胸衣,看到我,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我心酸地看著周楚暮,我的周楚暮,他已經醉得不**樣,從椅子上直接摔了下來,都渾然不覺。那個女人看著我,表情得意的反問我說:“妹妹?我們可是第二次見面了哦。”
“他不能喝酒。”我說,“你不應該讓她喝那麼多。
她並不生氣,而是拍拍我的肩膀,說:“妹妹你跟我來。”
我跟了過去。她一直把我帶到算了最裡面的一個包廂門口,才停下來。
“楚暮欠錢的事,你知道?”她抱著胳膊,點了一根煙,對我說。
我為什麼要回答她的問題?於是倔強的轉向一邊,並不搭理她。
“只有我能幫他擺平,而不是你這個中學生。”她說罷,用夾著香煙的手指指著算了門口:“現在大廳裡坐著的人裡面,至少有三十個,是今天晚上留在這砸場子的。如果你不乖乖滾蛋,在這裡壞我的興致,或許,我不會救你的周楚暮哥哥……”
“兩萬塊沒什麼。”我說,“我也弄到,”
“呵呵。”她笑,“你對周楚暮,到底了解多少?兩萬塊,你真的以為就兩萬塊那麼簡單嗎?”
“他到底欠了多少錢?”我天真的問她。
“十萬。”她伸出兩根抹著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比出一個十字給我看。
十萬。
這個天文數字讓我的心悲涼到了極致。
就算於根海沒有拋棄我們母子,他也不會願意出這十萬塊幫我解決一個大麻煩,這一點,我十分清楚。
對不起,楚暮,你的林林幫不了你。
我想了一會,問那女人說:“你真的能救他嗎?”
她想了一下說:“當然,如果我願意。”
“那麼好吧。”我看著她濃妝的臉,說:“我把他讓給你。”
說完,退後一步,用我一貫的武器——微笑來維持我最後的體面:“再見。”
其實那天我去找楚暮,是想告訴他,我是真的懷孕了。我希望他能和我一起共度難關,但是現在,一切都改變了,我需要一個人,面對這一切。
試紙在我猶豫再三之後,都沒有去買。原因很簡單,我丟不起這個人。代我去買的人是田丁丁。她為此還缺了下午的課。
但是,我還是沒有告訴她真相。
我只用了一分鍾就測出了我懷孕的事實,但我卻用了十分鍾來醞釀自己的感情,好讓我打開衛生間的門,沖出去擁抱田丁丁告訴她“太好了我沒有懷孕”的行為,不顯得那麼假惺惺和虛偽。
我成功了。
她被我抱著,跟我一樣激動的微微發抖。
只不過,我是因為緊張,她是因為感動。
我在心裡恨不得抽自己一萬個巴掌,可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還是要騙她。我了解她,怕她因此去跟周楚暮拼命。而現在,是楚暮最艱難的時候,無論如何,讓我把這個事實咽在肚子裡吃下去,暫時先瞞著他,我自己來解決吧。
強大的林枳,聰明的林枳,無往不勝的林枳,自信的林枳,一定可以救自己。
那天回到宿捨後,我一直在床上輾轉,思考。我不能白白失去楚暮,或者說,我也想幫幫他,而不是把他丟給那個富婆,就此罷休。
十萬,我拿不出。
但一萬,也是好的吧?總好過沒有。
我終於想出了新的辦法,那就是——家裡那台電腦。
事到如今,我只有豁出去了。
這件事,我求的是丁力申,他對那些網站很熟。
“你還不死心?”丁力申起初並不肯答應我,“不要再陷下去了。我早說過,你幫不了他。”
“不是這樣。”我說,“我繼父要跟我媽離婚了,要是我們從那個家裡被趕出來,就會一無所有。”
他的嘴張成O字型。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示我不為人知的一面。
“真的嗎?”他說,“林枳你不要再撒謊了。”
我在他面前流了淚。
我的淚水讓他變得非常的驚慌,他在我面前繞來繞去,想說什麼又說不出,終於冒出一句話:“你別哭了,我幫你。”
看,對付丁力申這樣的男生,我還是有足夠的辦法的。
於是不過兩天,那台幾乎嶄新的蘋果就以幾乎原價的價錢在網上售出了。我跟他說謝謝,請他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田丁丁。他答應了我,但是還是像個老大媽一樣地勸我說:“不要太傻,林枳。”
說。
“有困難,記得跟我說。”
說。
他的樣子看上去很滿意。我只希望他不要整天都盯著我,做天中最神經的007。
我差人來運電腦那天,只有媽媽一個人在家。她問我:“這個電腦要運到哪裡去?”
“借同學。”我眼皮也不眨一下的說道。
她深深的歎了一口氣,關上了佛堂的大門,又修她的行去了。
我真納悶,難道她真的不在乎,於根海就要跟她離婚了?
人不順,喝涼水都塞牙。
於根海發現電腦不在,就是當天晚上。那時候丁力申正在給我發短信,告訴我買家已經把錢打入我的卡上,讓我去查收。
我短信沒來得及回,就聽到了於根海回來的聲音。
他本來是去外地出差,按理不可能回來的那麼早。更沒想到的是,他一進來就走進我的書房,看到了空蕩蕩的電腦桌。
我還沒來的及恨我自己為什麼不把電腦桌一起賣掉,他的拳頭就伸了上來。我一下子栽倒在地。
“老子聽人說你把電腦賣了,老子還不信。”他還沒說完,自己又一腳踹上來,“老子的家被你賣了老子都不知道,我讓你養男人,我讓你養……”
是她出賣了我。除了她,沒有誰,她為了討好於根海,不惜出賣自己的女兒!
於根海的拳打腳踢像雨點一樣密密麻麻的砸在我身上,我蜷縮身體,盡最大可能保護自己,告訴自己:一定要挺過去!
他發了狂,一把扯掉自己的領帶,四處尋找,直接沖到陽台上,操起晾衣撐就往書房走來,我沒有力氣站起來跑,可是我聽到一個人近乎哀嚎的聲音——“不要!”
她擋到我身上的時候,於根海的衣撐正好落下來。我望了望她,沒錯,是她,這個數十年都和我沒有肌膚之親的——媽媽。
她拼命護緊我,咬牙切齒的對於根海喊:“於根海!你殺了我!你殺了我也不要動我的女兒!”
於根海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即使那一棒棒都打在我媽的身上。媽媽全身顫抖,把我抱緊在懷裡,哼也不哼一聲。
我聞到她身上的檀香味,這才明白,原來她一直都是有感情的。她以為她可以把母愛和仇恨托付給佛像和經書,但是她試了大半輩子都不行。我終於流下了眼淚。我不知道我在為誰而哭,是為這個苦命的媽媽,還是為這個落魄的女兒。
只有他。他居然獰笑著說:“打你們兩個*人!一個老*人,一個小*人!不打不成體統,家要被你們敗光了!!!”
總之,那天是她救了我。
我對於根海沒有恨,此恨綿綿無絕期,再多做描述已經毫無意義。他揍完我們就像完成了一項牽掛心頭已久的任務,那時幾乎是凌晨了,他還是開門開車外出了。
他一定會跟他的小情人在一起,去過幸福的小日子。
他的生活,注定和我們這對苦命的母子無關。
我恨他,要不是他,媽媽會嫁給周天義,楚暮會是我的哥哥,我們擁有的,就不會是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明天。
媽媽已經從地上掙扎起來。她一直站在窗前,看著他的車從車庫一直開向小區門口。然後,她哭了。
這麼多年,我第一次見她哭得這麼傷心。
眼淚代表她的情感,反而讓我安心。
我在家中翻箱倒櫃,找到了擦傷藥。她在沙發上坐下。我俯身替她擦腿上的傷時,她繼續掩面而泣。“別哭了。”我一邊擦一邊說,“總有一天我會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你也不要信什麼佛了,不過其實你也根本沒信過,你怎麼可能做到超脫?”
她仍舊哭,不說話,像是根本沒聽到我在說什麼。她把腿縮回來,不讓我繼續擦藥。
我心頭一緊,這個時刻,心裡是從未有過的淒涼。我還是把手了伸向她腿上的傷口,慢慢的,但是堅定的把她的腿拉過來,繼續擦藥。
“媽,我欠你的,我以後加倍還給你。”
“枳兒,”她啞著嗓子喚我小名:“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好不好?”
“好,”我點著頭,用從未有過的溫柔的聲音對她說:“媽媽,我成績好,我會去申請提前一年高考,我一定會帶你走,相信我。”
她忽然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我抬頭看她,她說:“我們去哪裡?”
“一定有辦法的。”我說,“我去辦點事。你在家等我,好嗎?”她不點頭,也不搖頭。但我依然感覺親切,她又回來了,她是我的母親,和我相依為命。我們不能分開。
我放開她的手,轉身走了出去。我的傷口還有些疼痛,就讓它疼痛吧,如果身體不疼痛我反而會更難受。出門之前,我在衣帽架上取了一條她的圍巾,深紅色的羊絨料子,非常暖和。我把它緊緊的纏在脖子裡,纏到臉上來,只露出兩只灼灼疼痛的眼睛。我跨出房門,便沒有回頭,腳步越來越快。時間已經不能再等待我,我必須找到楚暮,把錢塞在他手裡才行。只有快些這樣做,我的不堪感受才能稍微降低一些,我為此而付出的一切代價才算值得。
很多年了,我好像一直都沒有叫過她媽媽,媽媽媽媽,我終於可以再次這樣呼喚。我低下頭微笑了。
這天奇冷,滿大街都飄蕩著潔白的霧氣,我走出小區時,腳步就僵硬了,好不容易才攔到一輛只依稀辨別得出車燈的出租,我捨不得打車,就是樣走。我要盡可能地幫助楚暮,陪他度過難關。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在楚暮家旁邊不遠處的中信銀行取了錢,用超長的羊絨圍巾把這些多的我數不過來的一百圓紙幣緊緊的包好,捂在我的大號白色大衣裡,按在胸口,像按著一塊腫瘤。
如果這時路上會出現歹徒,奪了我的錢,我會死也不顧的跟他們拼命,哪怕明天新聞上會播報這樣一條消息:7歲的天中優等生,身攜過萬人民幣,橫屍街頭。她的腹中,孕有一個足月的嬰兒。
也在所不惜。
我很快來到了周楚暮家的門口,一路安全,沒有強盜,除了我的胸口硬生生的疼之外,一切都算好。我揉了揉我凍得通紅的狼狽的鼻子,可卻流出了落魄的鼻涕。我只能一邊擦鼻涕,一邊敲他家的門。我沒有去敲窗戶,而是選擇門,是因為我想在他開門的那個瞬間就擁抱他。
至此,只有他才能溫暖我。
許久,他開了門。
他叼著一根煙,瞇縫著眼睛看著我。他沒有受傷,簡直毫發無損,甚至可以用容光煥發來形容。因為他換了一個非常短的新發型,穿了一身還算體面的睡衣,簡直不像他。我的前腳剛剛邁進去半步,他就把門合上了一半,他用含糊不清的嗓音問:“你來干什麼?”
“讓我進來。”我喃喃的說,因為冷,我腳底不穩,差點摔倒。他把門縮成一道縫,抵死要攔我在門外。
“妹妹。你以後,不用來找我了。”他用最後的一點耐心對我平靜的說。
“為什麼……”我的大腦似乎也被凍僵了,愚蠢的問題脫口而出。
“因為,我換女朋友了。明天,我就要搬家。”
“去哪裡?”我無力地問。
“去她家。”他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對不起,林林。我也很想等到你很有錢的那一天,可惜,我實在等不起。”
說完這句,他就“彭”的關上了門。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難道他真的忘了嗎,兩情相悅,天長地久。
還是他從來都沒有真正地懂過?
我不想放棄,拼命擂門,一直擂到整個手掌都變成了通紅,手心劇痛,擂到被我狠狠捂在胸前的巨款掉落在的地上,一張張粉紅色紙幣散落得到處都是。
我把自己的手指放在嘴巴裡,我含著自己冰棍般地手指,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它們不再僵硬,能夠活動。然後,我捻起一張張得紙幣,從門縫裡一張張地,把它們送進去。
那些美好的心酸的過往,像一幀幀圖片,最後凝聚在這些薄如蟬翼——或髒若舊窗簾,或嶄新的可以割傷皮膚的紙幣上,被我傳送進他的屋子裡。
我獨自跪在他的門前完成這一切,直到我的耳畔傳來車水馬龍之聲。
天亮了。
回家吧,林枳。
我的心,盛滿從未有過的不甘和痛楚,一步三晃的去了學校。
等待我的是本學期最後一次月考。
可笑的是,我又得了第一名。丁力申成績退步很大,但是這與我無關。田丁丁的成績還是無關痛癢,她也是沒救了。
我的心思全然不在學業上。我一心想著先解決我腹中的毒蘑。他不為人知,叫人不齒,必須趕快消失。
可是,錢在哪裡?
更可笑的是,寒假補課需要每個人交納五百元。
我又一次,想到了田丁丁。
那天的體育課,我佯裝肚子疼,沒有去上課,我摸了田丁丁的錢包。
拿走那五百塊,本來是輕而易舉的事。沒想到,我卻碰到了釘子專業戶丁力申。他還是那樣,一股不服輸的釘子精神,百折不撓。
他居然跟蹤我。
而且,在我偷了田丁丁的錢之後,他才站出來,說:“林枳,你偷錢。”
我揚揚我手中的五百塊,斬釘截鐵的說:“去告訴她!順便告訴警察,讓他來抓我。”說完,我把那五百塊迅速裝進自己的錢包裡。
他什麼也沒有說,而是用拳頭狠狠的捶了一下牆壁,又消失在除我之外空無一人的教室裡。他的勁兒可夠大的,在他錘那一下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牆皮嗶嗶剝剝掉下來的樣子。
但那又如何,我料定,他死也不會告訴田丁丁。
而且,就是他告訴了田丁丁又怎麼樣?我死也不會認帳,死也不會。
我只能說,對不起,田丁丁。相信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會原諒我。
500塊,小診所,應該是夠了吧。
周末去太明目張膽,我這兩天就得行動。當我帶著我無懈可擊的計劃在那個名叫“為你診所”的地方停駐時,我卻忽視了我身邊那個優質的007丁先生。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像一個陰謀家一樣,帶著田丁丁出現在我面前。
雨下得很大,我孤單無依。自稱愛我的男生和我最好的朋友田丁丁像法官一樣站在我對面,我不得不出言保護自己。
所以,當田丁丁的耳光沖我甩來時,請相信,我是一點也不怪她。
我也不怪我自己。
我誰也不怪,我心裡沉靜得能聽到血脈流動的聲音。
我甚至想到了一句詩。
我情似雲復晴藍,心悠坤寵然其瀚。
心如此矣,我復悠然。
然後,她打了我。那個清脆的耳光,打掉了我所有的意志。
“好好想想吧,林枳。”丁力申對我說,“我希望你清醒一些。”說完這句話,他也丟下我走了。
他是去追田丁丁了吧。也好,他們也是青梅竹馬,比起周楚暮來,還是丁力申更加有情有義。而我,早就一無所有,注定一無所有。想到這裡,我終於沒有走進那個骯髒的小診所,而是在夾著冰雹的雨水中在街頭漫無目地地游走。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尖銳的響了起來。
是於根海的號碼。
我用麻木的手指按了接聽鍵,裡面傳來於根海有如海嘯般的咆哮:“你死到什麼地方去了?你老娘自殺了!”
自殺。
她沒有等我。
不過,她也沒有答應要等我。
我沒有錢打的,但我仍然打了的。並且在出租車快要到達時,連滾帶爬的從車上下來,往我家的方向奔去。出租車喇叭來得及在小區門外瘋狂的鳴叫,像狂放的警笛,一直呼嘯的時候,我已經快奔跑到家門口了。
全世界都在通緝我。
置我於死地。
我回到家的時候,家門洞開,卻一個人也沒有。
走進這幢空蕩蕩的別墅,除卻勾魂攝魄滿眼彌漫的檀香味,我什麼也看不到。
我沒有去醫院。
請主饒恕我,我不想看到她一無所有的屍體。
那樣,我會更加對照自己,明白自己所失去的一切,縱然讓一切重回,我都不堪面對。
我當然也不會去找周楚暮,我給他發了一個信息:“這是永別。”然後,我把自己的手機從窗口扔出去。
如今我還需要它作甚麼?
失去一切,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如今我才能明白這一點,卻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
我才發覺,那個曾經因他對我的虛弱縹緲的愛而萌發的一剎那的夢想,是多麼愚蠢而久遠的事。
既然如此,為何我不帶著它一起,遠走高飛?
但是,在這樣做之前,我必須償還一個人。
如今在世上,只有她一個人讓我留戀和愧疚。唯有將虧欠她的全部償還,我才能走得義無反顧,永不回頭。
第三部分:尾聲……
世界上的秘密,有很多種,有一些,甜而透明,想起來會微笑;有一些,卻會埋在心靈的最底層,日積月累,變成毒素。
如果讓我重新選擇一次,我一定不會做現在這個背負著許許多多秘密的女生。因為,這些秘密其實並不屬於我,而我卻身不由己不由自主地為了保全它們而不顧一切。
當保留這些秘密的外殼被現實一一擊破,我才發現,原來我一直在做這一場沒有意義的犧牲,在一個人孤單的戰場上為人世中最脆弱的感情而傾盡所有出生入死,最終卻發現對手只是一面有記憶的鏡子,讓我在對照自己的一路走來時,不得不承認,這一路的背負和忍耐是多麼愚蠢。
這種感覺甚至說不上有多痛,在更多的時間裡,我只能感覺到一種虛空,一種冷冷的嘲弄。而當我在這場沒有目的的逃亡中精疲力竭,才終於發現,這些秘密,我只想對一個人說。
不是別人,就是他。
我心中唯一的他。
於是,我撥通了林庚的電話。
那天,當林庚找到我時,天色已晚。這場冬天的雨越下越大,還夾雜著硬硬的雪砂,雨雪混合而下,仿佛電視出現雪花時絲絲吱吱的聲音,我站在一間雜貨店的屋簷下,眼淚已經不流了,只是呆呆地數著雨滴。
他出現在我面前,穿著一件濕透的雨衣,把一把傘像夾公文包一樣夾在腋下,一看到我就從馬路對面奔跑到馬路這邊來。雨水濺濕了他的臉,那張臉,曾經讓我如此留戀。
“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裡。”他的聲音有點大,掩過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了呢?嗯?”他有點嚴肅地看著我,語氣裡有責備,也有疼惜。
我不看雨,看他,但還是呆呆地,不說話。
他急忙替我撐開傘,把我的手握來放在傘柄上,焦急的說:“還發什麼呆啊,我送你回家。”
他今天的模樣沒有一點平時的英俊從容,而像一個勸孩子回家的無奈父親一樣,又用心又疲憊,卻讓我前所未有的暖心。
瞧,我是多麼不爭氣,讓他如此擔心。
“我沒有家了。”我努力讓聲音平靜,卻終於還是哽咽著這樣說。
還沒有等林庚說話,我又喊了一聲:“老師……”然後,我雙手捂著臉,不由自主地歪下身去,倒在他的懷裡。他沒有拒絕我。
我終於號啕大哭起來。
在這個冷到絕的冬日,我全身顫抖,我一只手抓著他的衣服,一只手努力捂著自己的嘴巴,但是這樣做絲毫都沒有減弱我的哭聲。我哭的用力程度,簡直可以用嘶吼來形容,以至於驚動了路上的行人。他們打著雨傘停駐,注視著行為古怪的我。他們一定以為我得了失心瘋,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如果我能控制我自己,我又為什麼要這樣做。該死的一無所有的感覺,它強大到可以擊毀一個人的自尊,這種感覺讓我不能再忍耐哭的沖動,我像嘔吐一樣激烈的哭泣著,我妄圖哭掉我所有陰暗潮濕的過往和委屈,僅僅是在林庚面前。
因為,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我只有僅存的一處溫暖,就是他,就是此時,終於把我抱在他懷裡的林庚。
這樣的時刻,我在夢裡幻想了那麼久,這一刻卻來得那麼迅疾和真實,真實到我能感受到他的雨衣上塑料橡膠的味道。
我覺得自己像一只被獵人打了一槍,而快要死去的樹袋熊。
疼痛,卻也幸福,再也不用為活著而攀爬。
所幸的是,我的樹終於沒有推開我,而是把我抱在懷裡。
他伸手輕輕地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放任我的哭泣,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用仿若從很遠很遠的年代傳來的聲音說:“你好像吃了不少苦頭,田丁丁。”
我在他的肩膀上拼命點頭,只是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見。
“你好像變得越來越愛哭了,”他一邊歎氣一邊扶我起來,“你要我拿你怎麼辦才好?”
你要我,拿你怎麼辦才好?
這句話好像一顆柔軟的釘子,直直地釘入了我心裡最不能觸碰的角落,我慌亂地躲避他的眼睛,卻正好與他的目光相遇。
我雖然還在顫抖,卻忽然,停止了哭泣。
那一刻,他在看著我,眼神明亮,仿佛千言萬語,又仿佛不說一句。
那一刻,全世界的雨都停了。我出神地看著他被雨打濕的發腳,忽然想伸出手把它們理理順——當然,我沒有。
上天作證,那一刻我心裡沒有任何不純潔的念頭,甚至,沒有任何念頭,只求這一刻,能夠白天黑夜,天長地久,永永遠遠地延續下去。
可是,不過幾秒,林庚就在我身後推了我一把,堅定地說:“來,我送你回家。”
說,“我媽不要我了。”
“你傻呀,氣話誰不曾說過,我媽那時候也老跟我這麼說來著。”他說,“來,聽老師的話,相信我。”
我不可能拒絕他。
於是,我終於被林庚帶著,回了家。
門打開的一瞬間,我以為迎接我的會是暴風驟雨,我以為羅梅梅會跳著腳罵我並把林庚也罵上一通,可是這些都沒有發生,我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她開了門,看到我,什麼也沒說,只是一把抱住我,失聲痛哭。
“你去哪裡了?”她哭著說,“你要是不回來,讓媽媽怎麼活?”
請相信,那一刻,我心裡前所未有的珍惜和感動幾乎要把我整個淹沒。以至於,我差一點就要昏了過去。
我淋了雨,因為發燒,在家整整躺了三天。
這三天裡,羅梅梅沒有去上班,而是每天在家陪我。她每天變著花樣做飯給我吃,可惜我的胃口不爭氣,不然,一定又要爆長肥肉。
對那件事,她絕口不提,好像以前發生過的那一切都是場夢。我在夢醒時分想要對她解釋,她卻搖搖頭,不再讓我說下去。
好吧,如果她能原諒我的一切,這不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嗎?
她是我的媽媽,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無論我犯了多麼滔天的罪行,撒了多麼大的謊,傷害她多麼深,她永遠都不會拋棄我,厭惡我,她永遠是那個為我開門,第一個抱住我的人。我慶幸那天對林庚的求助,才讓我有幸明白這個偉大的真理,而沒有作出別的傻事。
“媽媽。”我終於還是說,“我喜歡我們老師,可是,真的只是喜歡,我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你相信我嗎?”
溫和地替我理理頭發,“我跟林老師談過心了。”
是嗎?他們談過了嗎,都談過些什麼?林庚會說我些什麼呢?
“你長大了。”羅梅梅好像很感慨地樣子,“其實,媽媽年輕的時候,也喜歡過自己的老師呢,這沒什麼,是媽媽不對。”
我的眼淚因為羅梅梅的話又要不爭氣地湧上來。
天,我該如何謝謝林庚才好?
“對了,給你看樣東西。”羅梅梅說著,起身從客廳拿來一張小單子,我一看,竟是林枳給我的的匯款單。500元。
留言:對不起。
“傻孩子。”羅梅梅說,“不過媽媽很高興你這麼義氣,以後需要,盡管跟媽媽開口,不要再做傻事了,知道嗎?媽媽雖然錢不多,但和你一樣,還算個好人。”
我傻傻地笑。
林枳,其實,不需要說對不起,其實,我從來都沒有真正地怪過你。等我明天去上學,我一定要親口對你說,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就是不知道,你還願意不願意呢?
羅梅梅說要給我做點吃的,於是去了廚房。我已經恢復很多,從枕頭下拿出我的手機來,手機因為沒電而自動關機,我找到充電器給它重新充電,准備給林庚以一個感謝的短信,再給林枳打個電話,卻沒想到的是,一充上電,就來了電話。
上面閃爍的,居然是丁力申的名字。
我猶豫著要不要接,但最終,我還是接了起來。
“林枳要自殺,蓮花大廈,頂樓。”他簡短地說了這麼一句,就掛斷了電話。
自殺?蓮花大廈,頂樓?
林枳要自殺?
丁力申怎麼知道,他不會騙我?可是,他為什麼要騙我呢?
一想到這個,我差不多是從床上跳了起來,趁著羅梅梅在廚房裡忙碌,悄悄地溜出了家門,依著周楚暮所說,很快地打車,到了蓮花廣場。
哦,我的林枳,你可千萬不要有什麼事!
跳下車後,我站在廣場中央,遠遠的,向樓頂望去,可是,我什麼也看不到。
叫我震驚的是,廣場的樓頂此刻正聚集著一大片厚重的烏雲,仿佛有一雙手把天空中的烏雲都聚攏了來,存心釀造一場泛濫的雨水。
我的心一抖,仿佛看到了很不好很不好的兆頭。蓮花廣場在這個陰翳的雨天,依舊行人如潮,可卻沒人抬一抬頭。我恨這高聳入雲的樓,遙遠到超過人的視線。
我立刻跑起來。
我居然忘記蓮花廣場是整座城市最高的建築,而去年發生在這裡的,還並不久遠的……自殺事件。
自殺。
想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我的心唐突地跳躍起來,恐懼的感覺再一次把我包圍。
蓮花廣場的行人電梯只能坐到四十六層。
接下來的一段路,是一條窄而陡的樓梯。
當我終於爬到樓頂時,我幾乎要因為我看到的那一幕而跌跤。
林枳背對著我們,把已經脫掉的襪子和鞋憑空丟了下去。
然後,她像一個女騎士一樣,威風凜凜的跨上了不算寬闊的扶手,一把扯掉她的發繩,隨手扔了,然後踮著裸露的腳尖,在扶手上舞蹈般踱步。
我幾乎要失聲尖叫,可是我知道,如果我這樣做,她說不定會奮不顧身的跳下去。
丁力申呢?丁力申為什麼不在?為什麼不阻止她?
林枳穿的非常之少,我認得出,那是天中的夏制校服,校服裙子是深紅色格子布做成的,很襯皮膚。夏天林枳穿的時候,我總和其他女生一起,暗暗羨慕她潔白若玉的雙腿,可是此刻,她裸露的修長的腿,像兩條紅蘿卜,在冬天的狂風呼嘯中,灼灼戰栗,任誰都目不忍視。
而那團黑色的雲朵,此刻正盤旋在她的頭頂,山雨欲來的沉重,讓我震動到站立不穩。
我終於忍不住,輕輕叫她的名字:林枳……
她轉回頭來看我,眼神已經和以往不同。
她在大風中長發飛揚,對我慘然一笑,我的心都快被她的笑容絞碎了。
“林枳你不要這樣,下來,下來我們一起回家。”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周楚暮,你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居然把這樣一個難題交給我,太高看我了,難道你不知道,只有你才能救她。
“林枳。”我的眼淚流下來,大腦一片空白,只能求她,“求求你,別這樣,求你。”
“田丁丁。”她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溫柔的,堅定的,“你別哭啊,田丁丁,我不值得你這樣的。”
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嗎?”她說,“傻丁丁,你真這麼想嗎?”
“真的真的。”我說,“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一輩子的。”
她笑了,在欄桿上面對我坐下來,兩條通紅的腿交纏在一起,像兩只嬉戲的鯉魚。她仍舊不說話,眼神卻向我的身後飄過去。
我也不由自主的轉身。
是周楚暮!他終於出現!像所有故事中的王子那樣,我終於有些不那麼恨他。
他只穿著一件黑色的單衣,雙手插在口袋裡,一步一步挪向前。他的表情像是剛剛走出賭場的小混混,全然不知外面的天翻地覆。
他只是喊她:“林林。”
“你走。”林枳的聲音還是和以前一樣平靜。她說:“你該走到廣場上去,就站在噴泉邊,等我。”
周楚暮只是說:“你屬於科學家,居裡夫人。”
在這個緊要關頭,這都是些什麼對話?我懷疑我聽錯,可是這一切卻又那麼真實。
或許,我還是搞不懂愛,至少是愛情。他們之間的秘密不能被言說,也不能被外人懂得。只有他們自己懂得。
我像一個看客一樣無助和掙扎。眼看著他一邊說一邊繼續走向林枳,走到離她很近的地方,好像沒有聽到林枳剛才的話似的:“居裡夫人發現鐳,她還得過諾貝爾獎。她是波蘭人,她熱愛祖國,為了祖國作出許多貢獻。這些我都研究過了,你是不是沒想到?要不要看看我做的筆記?你要不要去我家,和我一起看看呢?”
林枳搖著頭,不停搖頭,像中了蠱術一般。
“親愛的楚暮朝她伸出手,“我帶你去。”
林枳搖著頭,身子往後仰去。我覺得我就要死了,我想尖叫,但尖叫不出。所以,我一定是要死了。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周楚暮一個大步跨上前,終於一把將她抱住,從那個危險的,隨時置她於非命的扶手上把她搶救下來。
我清楚的看到,她眉宇緊皺,閉上了眼睛,在周楚暮把她救下的那個瞬間流下了淚水。
我的心在剎那間落地,又密密麻麻的疼痛起來。我捂著自己的嘴巴,淚水也忍不住潸然落下,我不清楚我的眼淚的來歷,究竟是被這樣的愛感動還是被剛才的情景嚇倒。
我只能上前再一次把林枳的手指一根一根把掰直,然後緊緊的握住了似冰凍過的它,就好像我們從未誤會過,分開過。
林枳閉著眼,我想她一定是被自己嚇壞了,周楚暮抱著她,我一直握著她的手,我們一起走下長長的樓梯,然後按開了電梯。
就在電梯門將要關上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一個人。
丁力申。
他抬起頭,看了我們一眼,就消失在電梯門口。
愛情,是多麼的莫名其妙啊。
林枳去醫院做手術那天,是我陪她。丁力申沒有出現,他只是短信我:好好照顧她。
我一直在醫院陪伴林枳。因為,除了我,沒有誰會來陪她。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三天裡,林枳的媽媽自殺了。
電話打到學校裡,讓林庚轉接。這一切都是林庚告訴的我。
原來她從小失去父親。
原來她與繼父關系不佳。
原來她的母親屢遭不幸。
原來,原來,原來我和我的母親羅梅梅能夠相依為命,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我是這麼幸福,幸福到殘忍地反襯她的痛苦的地步。
我的心,在這些真相面前,忽然被悔恨裝滿。我想起了,自己抽她的那一記響亮的耳光。那用盡全身力氣,毫不容情的一記耳光。
和林枳做“好朋友”兩年,我才發現自己對她的了解是如此之少。我從來沒有去過她家,我連她初中是哪個學校畢業的都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跟她她聊過她的家人,甚至當她爸爸開寶馬來接她的時候,都只是自慚形穢地躲在一邊,從來不敢上前和她的家人打招呼……
我對她的了解,除卻血型生日星座筆跡之外,還有什麼呢?又和其他同學對她,有什麼不同?原來我們所謂的友誼,一直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支撐它的,是那些數都數不清的秘密,和我愚蠢的仰慕。
林枳,原來是我對不起你。只是幸運,一切補救都尤未晚。
我帶著羅梅梅親手熬的雞湯去看她時,卻看到病房外的門外放著一束花。
我把那束花拿起來,走進屋裡。林枳正看窗外景色。我喊她:“林枳。”順便把手中的花遞給她。
她打開上面的卡片,上面只寫了兩個字:“楚暮。”
林枳起身,像是要出門去追什麼,卻又緩緩倒下。
我無奈地看著她。
她把頭*在我胸前,說:“丁丁,他走了是嗎?我知道他要走,只是,我非常非常的想他,你相信嗎?”
我不再說話,我當然信,我親眼見過她對他的付出,我知道那樣深深愛過的人,永遠無法從心中抹去。
“謝謝你,丁丁。”林枳又說。
其實,這些“謝謝”,到底誰該對誰說起呢?在這段倉促而五味俱全的青春裡,我們要感謝的不僅是彼此,還是每一個遇到過的人。
就像丁力申,我知道他還是喜歡林枳,可是,他已經知道,他將永遠無法同周楚暮抗衡。他只是堅持著自己的堅持,不求任何結果。就像我,依然迷戀林庚的一切,但我沒有想過要得到什麼,我只是學會了將這一份喜歡,小心輕放,永遠存在心裡。
一周後,林枳出院。她的繼父來接她,她沒有和他爭吵。默默和他回家。第二天林枳背著書包來上學,關於她的一切,在校園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所幸的是,至少在我們班,沒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就連莊悄悄也會對我說:“小賣部又有賣麻辣粉絲的了,要不我跟你和林枳各帶上一碗?”
真好,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日子又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所不同的是,周楚暮這三個字不再出現在林枳的口中。
“周楚暮真的走了嗎,你後來,是否還見過他?”終於有一天,丁力申這樣問我。
“沒,沒有。”我說。
其實我在撒謊。
我見過周楚暮。
就在49路公車站,他獨自一人,背著大號旅行袋,好像打算去很遠的地方。
我不知道該不該裝作沒看見他,他卻主動跟我打招呼,問:“林枳好多了吧?”
“是的。”我說。
那一刻,我仿佛看見周楚暮臉上露出復雜的神情,不過轉瞬即逝。
“替我轉告她,我會回來的。”他說,“在我覺得自己應該回來的那一天。”
“你不打算再見她?”
楚暮說得斬釘截鐵,“而且,自從她跟我認識以來,還真是一路倒霉,你說,是不是?”
“聽說你找了一個很有錢的女朋友才和林枳分手?”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
周楚暮忽然哈哈笑起來。他笑了好一陣,忽然伸手摸摸我的臉,然後說了一句差點讓我暈倒的話:“丁丁,你真可愛。”
然後,他就跳上了一輛開來的公車。
我沒有轉告周楚暮的話給林枳。因為我知道,緣份可遇不可求,如果上天有眼,他們一定會在某年某天的某個地方重遇,過去的一切不愉快被洗去,開始一段嶄新的故事。
所以這件事,我永遠不會對任何人提起。
嘗遍青春的甜,酸,苦,辣。我也好,林枳也好,丁力申也好,都願我們只記得其中最美好的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