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環曲 正文 第八章 吉日良辰
    白振乾咳一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董二爺想得也未免太迂了。」語聲方頓,突又接口道:「不過,除此之外,又有何辦法呢?」雖是如此說話,語聲中卻無半分同情之意,彷彿只要這一掌不是打在自己臉上便與自己無關一樣。

    「金鞭」屠良道:「烈馬金槍那時正是龍困淺灘,虎落平陽,毫無辦法,哪知就在他眼簾將合未合時,房中突地多了一條白衣人影,以董金槍那等眼力,竟未看出此人是何時而來,自何處而來的。」

    白振冷笑一聲,道:「董金槍那時有沒有看見,王老三卻又怎會知道,看來他只怕也有些故意言過其實吧!」

    「金鞭」屠良微微一笑,接道:「王老三也不是巧言令色之輩,想來也不會假吧!」

    「銀鞭」白振「嘿」地冷笑一聲,意下甚是不服,「金鞭」屠良繼道:「黑夜之中,房中一盞油燈,燈油將枯,火花甚是黝暗,只見那白衣人長衫飄飄,潔白如雪,神態極為瀟灑,面上卻戴著一具猙獰醜怪的青銅面具,望之真如鬼魅,那大漢見到地上的人影,手掌不禁一頓,倏然轉過身去,大喝一聲,方待拔刀,哪知刀未曾出鞘,只聽一聲龍吟,一聲冷笑,接著一陣劍光閃動,四聲慘呼,董正人只覺眼前一花,那四個蒙面大漢已俱都屍橫就地,週身一無傷痕,只有一道致命劍傷,自額角劈到頷下,四人竟是一模一佯。」

    「銀鞭」白振心高氣做,聽得別人誇獎那白衣人的武功,心下便大為不服,但屠良說到這裡,他卻也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金鞭」屠良語聲稍歇,又自接道:「董正人那時心中,正是驚喜交集,驚的是這白衣人武功之高,行蹤之詭,手段之辣,喜的是自己一籌莫展,竟會突地來了救星,只見這白衣人劍尖垂地,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了過來,他自然連忙開口稱謝,哪知這白衣人卻冷冷說道:『你莫謝我,我殺此四人,只是為了他們行為卑劣,與你無關,他四人若不施用蒙汗藥,便是將你們十六人一起殺了,我也不會伸手來管。」語聲冰冰冷冷,只聽得董正人自心底冒出一股冷氣,半晌說不出話來。」

    白振劍眉微軒,似是想說什麼,「金鞭」屠良卻已接口道:「這些話都是『烈馬金槍』事後自己說出來的。」

    「銀鞭」白振冷笑道:「真的麼?」

    「金鞭」屠良接著說道:「只聽那白衣人又道:『但是你們這般人既要替人保鏢,卻又如此大意,亦是該死之極。」聽到『該死』兩字,董金槍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只見那白衣人緩緩伸出左掌,向他胸前伸了過來,將他身子一翻,從他身後的床底下,將那箱紅貨拿了出來。」

    本自奔行甚急的健馬,已不知不覺地放緩了下來,「金鞭」屠良語聲微頓,又道:「董金槍一生闖蕩江湖,深知人性弱點,人們凡是搜尋一物,必是自最隱秘難尋之處入手,愈是顯目之外,愈是不加注意,方纔那四個蒙面大漢,遍尋不得,他心中方自以為得計,哪知這白衣人卻宛如目見一般,輕輕一伸手,便將紅貨取出,董金槍又驚又怕,方自輕呼一聲,那白衣人冷冷道:『你捨不得麼?』突地一道劍光,『唰』的向他削來,董金槍既不能避,又不能擋,只見這一道劍光快如閃電,他又只得瞑目受死。」

    「銀鞭」白振「嘿」地一聲冷笑,道:『手持利劍,卻來對待一個不能反抗的人,也算不得什麼好漢。」

    「金鞭」屠良不答,卻又接道:「只聽『唆』地一縷銳風,自他身側劃過,那白衣人又自冷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說到最後一字,似乎已遠在數十丈外,董金槍才敢睜開眼來,卻見自己仍是好生生的,只是身上所綁的粗索,那被白衣人長劍輕輕一揮,竟已斷成十數段了!」

    「銀鞭」白振劍眉微剔,沉聲問道:「十數段?」

    「金鞭」屠良頷首不語,一時之間,但聞馬蹄得得,直到健馬又自緩緩馳出十數丈外,「銀鞭」白振方自微喟一聲,自語著道:「這是什麼劍法?」

    「狂鞭」費真冷冷道:「這是什麼劍法,姑且不說它,但此人行事之奇,武功之高,我卻是佩服得緊。」眼角橫瞟白振一眼,哪知白振只管俯首沉思,竟未答話,又是一陣沉寂。

    「銀鞭」白振突地抬頭道:「白衣人能在剎那之間,將四人一起傷在劍下,武功也算不錯的了!」

    「狂鞭」費真道:「自然!」

    「銀鞭」白振軒眉朗聲道:「但這四人是誰?武功如何?他們若只是四個只會使用蒙汗藥的下五門小賊,哼哼,那也不算什麼。」

    「狂鞭」費真冷笑一聲,道:「若是江湖常見的普通蒙汗藥物,那『烈馬金槍』又怎會著了他們的道兒。」

    「銀鞭」白振亦自冷笑一聲,道:「不是普通蒙汗藥物,難道是『女蝸五色天石散』不成?」

    「狂鞭」費真面容一片冰冷,目光直注前方,冷冷道:「正是!」

    「銀鞭」白振心頭一跳,失聲道:「那四條大漢難道是『諸神山莊』的門下?」

    「狂鞭」費真道:「不錯。」

    「銀鞭」白振呆呆地怔了半晌,卻聽「金鞭」屠良接口道:「那『烈馬金槍』將自己一行人的綁索解開之後,用盡千方百計,竟仍然無法將他們救醒,他又急又怒,再轉身在那四條大漢屍身之上去搜尋解藥,這才發現他們四人身上,竟都藏有『諸神山莊』的腰牌,此刻他遭此巨變,已變得心灰意冷,也不想去尋找那『諸神山莊』理論,等到天明,那些鏢師一起醒轉,他便回到濟南,折變家財,賠了客人的紅貨,幸好他一生謹慎,絕不浪費,這些年來,生意又做得十分興隆,是以還有些須剩餘,他便悄然洗手,準備安安份份地度此殘生,再也不想在刀口下討生活了。」

    他一面說話,一面歎息,亦不知是為了對「烈馬金槍」的同情,抑或是為了對自己的感慨,要知這班武林豪士,終日馳馬江湖,快意恩仇,在別人眼中看來,雖是十分羨慕,但在他們自己心中,卻又何嘗不羨慕別人的安適家居,只是此身一入江湖,便已再難脫身,縱有些人厭倦了江湖生涯,洗手歸隱,但他們恩怨未了,歸隱亦是枉然,有恩的人,千方百計尋他報恩,有仇的人,千方百計去復仇,甚至到他身死之後,恩仇還不能休止。

    這些武林豪士的甘苦,當真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又豈是別人所能瞭解?

    此刻「金鞭」屠良正是這種心境,但等到頭腦不復冷靜,胸中熱血上湧之時,他便又會將此種感慨忘懷。

    臨沂城中,邊府門前,車水馬龍,冠蓋雲集,大江南北,黃河兩岸,來自南七北六十三省成名立萬的英雄豪客,不但早已將邊府以內的正廳、偏廳,甚至花廳一起坐滿,就連廳前的遊廊,庭院,亦都擺滿酒筵,但見宅內宅外,懸紅掛綠,張燈結綵,喜氣洋溢,薄暮時分,數十串百字南鞭,一起點燃,更使這平日頗為清冷的大街,平添了不知幾許繁華之意。

    鞭竹之聲響過,華燈如海,霎時齊明,「萬勝金刀」邊傲天華服高冠,端坐堂前,不時發出洪亮豪邁的朗笑之聲,竟似比自己嫁女兒娶媳婦還要高興三分,此刻交拜天地已過,新娘已入洞房,新郎柳鶴亭滿身吉服,滿面春風,滿口諾諾,周旋在這些雖是專程而來為他道喜,但卻俱都與他素不相識的貴客之間,那「妙語如珠」的梅三思,在旁為他一一引見,自然不時引起陣陣哄堂大笑。

    「荊楚三鞭」兄弟三人,一起坐在正廳東首的一席上,「銀鞭」白振又已有了幾分酒意,只是在這滿堂武林成名豪客之間,舉止仍不敢十分失態。

    華堂明燭,酒筵半酣,柳鶴亭轉回堂前正席,邊傲天一手捋髯,一手持杯,面向柳鶴亭朗聲大笑道:「柳賢侄,你喜期良辰,老夫但有兩句吉言相贈。」

    梅三思哈哈笑道:「師傅這兩句話,不說我也知道。」

    邊傲天含笑道:「你且說來聽聽。」

    梅三思目光得意地四顧一眼,大笑朗聲道:「少打老婆,多生貴子。」

    這八個字一說出來,當真是說得聲震屋瓦,滿堂賀客,再次哄堂大笑起來。

    邊傲天沉聲叱道:「這是什麼話。」自己卻也忍俊不禁,失聲而笑。

    於是華堂明燭,人影幢幢之間,便洋溢起一片歡樂的笑聲,柳鶴亭垂首而立,亦不知該笑抑或是不該笑。

    哪知剎那之間,歡樂的笑聲竟然漸沉、漸消,四下一片靜寂中,忽然自遊廊內緩緩走進一個人來,緩緩走入正廳,「銀鞭」白振舉起酒杯,「嘿嘿」強笑兩聲,但一觸到此人兩道冰冷森寒的目光,卻再也笑不出來。

    輝煌的燈光下,只見此人身材頎長,步履堅定,一身長衫,潔白如雪,面上卻戴著一具獅鼻撩牙、猙獰醜惡的青銅假面。

    一片靜寂之中,他一步一步,緩緩走入正廳,冰冷的目光,閃電般四下掃動,似乎要看穿每一個人心中所想的心事。

    滿堂群豪,雖然大多是初次見到此人之面,但有關此人的種種傳說事跡,近日卻早已傳遍武林,此刻人人心中不禁俱都為之惴惴不安,不知他今日來到此間,究竟是何來意?有何打算?

    「萬勝神刀」邊傲天突地朗聲大笑起來,這笑聲立時便有如利剪斷布,快刀斬麻,將四下難堪的寂靜,一起劃破,只聽邊傲天朗聲笑道:「又有嘉客光臨,更教蓬蓽生輝。」離座而出,大步向這雪衣銅面人迎去!

    哪知這雪衣人目光冰涼,緩緩而行,竟似根本沒有聽到他的笑語,也根本沒有向他望一眼。

    柳鶴亭劍眉微剔,足跟半旋,輕輕一個箭步,身形有如行雲流水般搶在邊傲天之前,緩步而行,目光抬處,只見雪衣人兩道冰冷的目光,也正在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

    兩人目光相對凝視,彼此的身形,卻愈走愈近,邊傲天笑聲越來越低,終於連聲音都笑不出來,只剩下面上一絲僵硬的笑容。

    只見雪衣人腳步突地一頓,左手拿起桌上酒壺,右手拿起壺邊酒盞,自斟自飲,仰首連乾三杯,然後放下杯盞緩緩道:「恭喜恭喜……」

    這四字說得和緩低沉,與他平日說話的聲音語氣,俱都大不相同,柳鶴亭亦自料想不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不禁為之一愕,他身後的邊做天忽又朗聲說道:「閣下遠道而來,快請坐下喝上三杯——」

    雪衣人冷「哼」一聲,掉首而行,將邊傲天僵在那裡,作聲不得,柳鶴亭目光閃動,方待出言,哪知廳角突地又傳來一陣狂笑之聲,雪衣人聽了狂笑之聲,腳步便又一頓。

    只見廳角腳步踉蹌地走出一個身材頎長的白衣少年,由上至下,由下至上仔仔細細地瞧了雪衣人幾眼,緩緩道:『你是到此來賀喜的麼?怎地一來就要走了,你怎地要在頭上戴個假面,難道是見不得人麼?」

    雪衣人垂手木立,不言不動,邊傲天乾咳一聲,強笑著道:「白二俠醉了!」轉目向梅三思送了個眼色,道:「決將白二俠扶到裡面歇歇。」

    梅三思口中應了一聲,但卻筆直地走到雪衣人身前,大聲道:「你頭上戴著這玩意兒,不覺得難受麼?」

    雪衣人身形仍然不動,目光緩緩一掃,口中一字一字他說道:「出去!」

    梅三思呆了一呆,道:「哪裡去?」

    雪衣人冷「哼」一聲,逼人的目光,不住在梅三思及那白衣少年面上掃動,卻再也不說一個字出來!

    滿廳賓客中,武功較高、酒意較濃的,見了這雪衣人這般神態,已忍不住勃然變色,邊傲天高舉雙臂,朗聲道:「今日吉期良辰,請各位千祈看在邊某面上,多喝喜酒,少惹閒事。」

    已有幾分酒意的「銀鞭」白振,借酒裝瘋,伸手指著雪衣人狂笑數聲,還未答話,邊傲天又已搶口說道:「閣下既是柳賢侄的朋友,又好意前來賀喜,也望閣下凡事——」

    雪衣人再次冷「哼」一聲,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你們若不願出去,在這裡死也是一樣。」這兩句話語聲之森寒,語意之冷削,竟使這張燈結綵的華堂之上,平空壓下一層寒意。

    梅三思呆了一呆,伸手一指自己鼻端,訥訥說道:「要我們死?」側目望了滿身白衣的「銀鞭」白振一眼,突地仰天長笑起來:「要我們死,喂,你倒說說看,為的是什麼?」

    雪衣人目中光芒一閃,他生性偏激,睚眥必報,傷在他劍下的人,已不知凡幾,卻從未有一人向他問出此話來!

    坐在他身側桌畔的一個錦袍佩劍大漢,濃眉一揚,似乎再也忍不住心中怒氣,突地推杯而起,哪知他怒喝之聲尚未出口,只聽「嗆啷」一聲龍吟,他腰畔長劍,竟已被雪衣人反手抽出,這一手當真是快如閃電,錦衣佩劍大漢一驚之下,手足冰冷,呆立半晌,胸中的怒氣,再也發不出來。

    雪衣人一劍在手,既未借揮劍顯示武功,亦未用彈劍表露得意,只是目光凝注劍尖,就有如人們凝注著睽別已久的良友一般。

    梅三思大笑之聲漸漸沉寂,雪衣人掌中長劍骸哎漸垂落!

    「銀鞭」白振四顧一眼,心中突地升起一絲畏懼之意,伸手一抹面龐,亦不知是在借此掩飾自己面上的不安,抑或是拭抹額上的冷汗,「嘿嘿」乾笑著道:「今日柳兄台吉期良辰,我犯不著與你一般見識,嘿嘿——」抱袖一拂,轉身就走,「銀鞭」白振居然如此虎頭蛇尾,倒當真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邊傲天濃眉一皺,他先前本待強勸白振走開,但此刻見白振如此洩氣,卻不禁又頗為不滿。

    梅三思呆了一呆,回首道:「你怎地走了?」

    語聲未了,眼前突地光華一閃,一陣森寒劍氣,自鼻端一揮而過,雪衣人掌中的長劍,竟已經抵住白振脊椎,屠良、費真對望一眼,齊地長身而起,「嗖」地掠了過來。

    雪衣人冷笑一聲,突地緩緩垂下掌中長劍,曬然說道:「如此鼠輩,殺之徒污此劍。」上下瞧了梅三思兩眼,冷冷罵了一聲:「蠢才。」

    拂袖轉身,再也不望他兩人一眼,緩緩走到那猶自坐在那裡發愣的錦袍佩劍大漢身畔,舉起掌中長劍,自左而右,自劍柄而劍尖,輕輕撫摸了一遍,緩緩道:「此劍名『不修』,劍史上溯秦漢,雖非劍中聖品,卻也絕非凡物,你武功不高,能得此劍,亦是天緣,但望你好生珍惜,刻苦自勵,再多磨練,莫要辜負了此劍!」

    左掌食、拇二指,輕輕夾住劍尖,右掌向內一弓,劍柄突地彈出。

    錦袍佩劍大漢木然半晌,面上不覺泛起一陣羞愧之色,方自伸手接過劍柄,劍柄竟又脫手彈出,他驚愕之下,轉目望向雪衣人,只見他全身紋絲不動,右腕突地一反,劍柄便自肋下向身後彈去,只聽「叮叮」幾聲微響,彈出的劍柄,竟似生了眼睛,恰好將漫無聲息射向他後背的五點烏光,一一彈落!

    雪衣人目光一凜,頭也不回,冷冷道:「背後傷人,豈能再饒!」緩緩轉過身形,一步一步地向「銀鞭」白振走去!

    方纔他還劍發招之際,眾人俱都定睛而視,凝聲而聽,只有費真、屠良雙雙到白振身側,屠良皺眉低聲道:「二弟,你怎地如此莽撞,你縱然對那人不服,也不應在此時此刻出手!」

    費真面色深沉,緩緩道:「何況你縱然出手,也討不了好去!」

    他兩人這一諷一勸,非但未能將「銀鞭」白振勸回位上,自己兄弟一來,反而使他自覺有了倚恃,一言不發地擰轉身形,揚手五道烏光,向雪衣人背後脊椎之處擊去!

    哪知雪衣人頭也不回,便將這在武林中亦稱十分霸道的五點「鞭尾黑煞,無風烏針」一一擊落,自振心頭一跳,只見雪衣人一步一步向自己緩步行來,右掌兩指,微捏劍尖,卻將劍柄垂落在上。

    「銀鞭」白振目光轉處,先瞧屠良一眼,再瞧費真一眼,突地「嘿嘿」大笑起來,一面大聲道:「你如此發狂,難道我『荊楚三鞭』兄弟三人,還怕了你不成,嘿嘿……」語聲響亮,「荊楚三鞭,兄弟三人」八字,說得更是音節骼然,但目光抬處,見到雪衣人一雙冰冷的眼睛,卻還是無法再笑得出來。

    「萬勝神刀」邊傲天望著他們越走越近的身形,心中真是左右為難,他方才雖然已將梅三思強拉開去,但此刻卻無法拉開「銀鞭」白振,最難的是雙方俱是賓客,那雪衣人雖然狂傲無禮,但「銀鞭」白振卻先向別人尋釁,再加以背後暗算於人,更是犯了武林之忌,滿廳群豪,此刻人人袖手旁觀,又何嘗不是不恥白振的為人!

    但這般光景,邊傲天若也袖手不理,日後傳說出去,必說他是怕了那雪衣人,一時之間,他心中思來想去,卻也無法想出一個妥善解決之法。

    「銀鞭」白振乾笑一聲,腳下連退三步,掌中卻已撤下圍在腰畔的一條亮銀長鞭,鞭長五尺,細如筆管,坦白振隨手一抖,鞭梢反捲而出,居然抖得筆直,生像一條白蠟長竿一般,要知「銀鞭」白振人雖狂傲浮躁,但在這條銀鞭上的功夫,卻亦有十數年的苦練。

    他銀鞭方自撤出,費真、屠良對望一眼,兩人身形一分,已和他立成鼎足之勢,將那雪衣人圍在中間。

    雪衣人眼角微揚,目中殺機立現,腳步更沉重緩慢,「銀鞭」白振再次乾笑數聲,手腕一送,方自垂下的鞭梢,又已挺得筆直。

    在這剎那之間,雙方俱是箭在弦上,突聽「叮」地一聲輕響,白振掌中銀鞭,竟然筆直垂下,白振面容不禁為之大變,轉目望去,只見一身吉冠吉服的新倌人柳鶴亭,已自大步行出,滿廳群豪俱都眼見柳鶴亭方才憑空一指,便已將白振掌中挺得筆直的銀鞭擊落,於是本來不知他武功深淺的人,對他的態度便全然為之改觀。

    雪衣人凝目一望,腳步立頓,冷冷道:「此事與你無關,你出來做什麼?」

    銀鞭白振冷冷「哼」了一聲立刻接口道:「正是,正是,此事與你無關,兄台還是早些入洞房的好。」

    柳鶴亭面色森寒,冷冷看了白振一眼,卻向雪衣人當頭一揖道:「閣下今日前來,實令在下喜出意外,然在下深知君之為人,是以也未曾以俗禮拘束閣下,既未迎君於戶外,亦未送君於階下。」

    雪衣人目光木然,緩緩道:「你若不是如此為人,我也萬萬不會來的。」

    柳鶴亭嘴角泛起一絲微笑,又自朗聲道:「在下此刻出來,亦非為了——」

    雪衣人冷冷接口道:『我知道你此刻出來,絕非為了那等狂傲浮淺之徒,只是不願我在此出手!」

    柳鶴亭嘴角笑容似更開朗,頷首道:「在下平生最恨浮淺狂傲之徒,何況今日之事,錯不在君,在下焉有助人無理取鬧之理,但此人到底乃在下之賓客。」語聲微頓,笑容一斂,接口又道:「閣下行止高絕,勝我多多,但在下卻有一言相勸,行事……」

    雪衣人又自冷冷接口道:「行事不必太過狠辣,不必為了些須小事而妄動殺機,你要勸我的話,可就是這兩句麼?」

    這兩人言來語去,哪似日前還在捨生忘死而斗的強仇大敵,倒似多年老友在互相良言規過,滿堂群豪,俱都不知他兩人之間關係,此刻各個面面相覷,不覺驚奇交集。

    只聽柳鶴亭含笑緩緩說道:「在下正是此意。」

    雪衣人目光一凜,道:「今日我若定要出手,又當怎的,」

    柳鶴亭笑容一斂,緩緩道:「今日閣下若然定要在此動手——」突地轉身過去,面對「銀鞭」白振道:「或是閣下也有不服之意,便請兩位一起來尋我柳鶴亭好了。」

    「萬勝神刀」邊傲天濃眉一揚,厲聲接口道:「今日雖是柳賢侄的吉期良辰,但老夫卻是此間主人,如果有人真要在這裡鬧事,這本帳便全都算在老夫身上好了。」

    梅三思自從被他師傅拉在一邊,便一直坐在椅上發悶,此刻突在一躍而起,大步奔來,伸出筋結滿佈的手掌,連連拍著自己胸膛,大聲道:「誰要把帳算在我師傅身上,先得嘗嘗我姓梅的這一雙鐵掌。」雙掌伸曲之間,骨節「格格」一陣山響,外門硬功,確已練到七成火候。

    滿廳群豪,多是邊傲天知交好友,此刻見他挺身出面,俱都紛紛離座而起,本是靜寂無比的大廳,立時變得一片混亂。

    「銀鞭」白振乾笑數聲,道:「今日我弟兄前來,一心是為了向邊老爺子賀喜的,邊老爺子既然出了頭,我弟兄還有什麼話說。」雙手一圈,將銀鞭圍在腰畔,轉身走回自己席位,舉起酒杯,一乾而盡,口中又自乾笑著道:「在下阻了各位酒興,理應先罰一杯,」

    屠良、費真又自對望一眼,面上突然露出厭惡之色,顯然對他們這位兄弟的如此作風極為不滿。

    柳鶴亭曬然一笑,目光緩緩轉向雪衣人,雖未說出一言半語,但言下之意,卻是不言而喻。

    「萬勝神刀」邊傲天哈哈一笑,朗聲道:「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好極,好極,各位還請快些坐下,邊傲天要好好敬各位一杯。」

    語聲方了,只見雪衣人竟又一步一步地向白振緩緩行去,自振面容也變得有如死灰,目光故意望著面前的一盤魚翅海參,一面伸出筷子去挾,心驚手顫,銀筷相擊,叮叮直響,挾來挾去,卻連一塊海參也沒有挾起來,雪衣人卻已站到他的身畔,突地出手如風,在他面上正反抽了七下耳光,只聽「啪啪……」一連串七聲脆響,聽來直似在同一剎那間一起發出。

    這七下耳光,打得當真是快如閃電,「銀鞭」自振直被打得呆呆地愣了半晌,方自大喝一聲,一躍而起,雪衣人卻連望也不再望他一眼,只管轉身走了開去,彷彿方纔那七記耳光,根本不是他出的一樣。

    屠良、費真雙眉一軒,雙雙展動身形,擋在雪衣人面前,齊地厲聲喝道:「朋友,你這般——」

    語聲未了,只見雪衣人緩一舉步,便已從他兩人之間的空隙之中,從從容容地走了過去,竟連他們的衣袂亦未碰到半點,而大喝著奔來的「銀鞭」白振,卻幾乎撞到他兩人的身上。

    這一步跨來,雖然輕描淡寫,從容已極,但屠良、費真卻不禁為之大吃一驚,屠良大叱一聲:「二弟,放鎮靜些!」費真卻已倏然扭轉身,只見那雪衣人步履從容,已將走出廳外,費真身形方動立頓,目光微轉,冷笑一聲,突向邊傲天抱拳道:「邊老爺子,我們老二忍氣回座,為的是什麼——」語聲突頓,冷笑兩聲,方自改口道:「此刻他被人如此侮辱,你老人家方才說的話,言猶在耳,我兄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還是請你老人家吩咐一聲。」

    白振推開屠良,一步掠來,大喝道:「老三——」下面的話,還未說出口來,費真已自搶口說道:「二哥,你先忍忍,反正今天我們都在邊老爺子這裡,當著天下賓朋,他老人家還會讓我兄弟吃得了虧麼!」

    這一番說話,當真是言詞鋒利,表裡俱圓。

    「萬勝神刀」邊傲天濃眉劍軒,面色亦已漲成紫紅,突地大喝一聲:「站住!」

    雪衣人緩步而行,已自走到廳外遊廊,突地腳步一頓,頭也不回,冷冷問道:「什麼人,什麼事?」他說話言詞簡短,從來不肯多說一字,邊做天一捋長髯,搶步而出,沉聲喝道:「此地雖非虎穴龍潭,但閣下要來便來,要走便走,難道真的沒有將老夫看在眼裡?」

    雪衣人冷冷一笑,左掌輕抬,拈起了那柄猶自被他捏在掌中的長劍,緩緩轉過頭來,道:「我若要走,焉有將別人之劍也帶走之理?」目光一凜:「但我若真的要走,世上卻再無一人能擋得住我。」話猶未了,已又自緩步向外行去,全然未將普天之下的任何人看在眼裡,亦未將任何事放在心上!

    邊傲天一生闖蕩,卻未見到江湖中竟會有如此人物,只聽一聲大喝,梅三思飛步而出,大喝道:「好大膽的狂徒,竟敢對我師傅無禮!」連環三拳,擊向雪衣人後背。

    這三拳風聲虎虎,聲威頗為驚人,但雪衣人微一舉足,這三拳便已拳拳落空,竟連他的衣袂都未沾上一點。

    梅三思呆了一呆,又自大喝道:「你這小子快些回過頭來,讓俺好好打上三拳,似這般逃走,算得了什麼好漢?」突覺有人一拉他衣襟,使他身不由主地連退三步!

    雪衣人目光一凜,緩緩轉過身形,卻見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已換了那一身吉服吉冠的新人柳鶴亭!

    兩人面面相對,身形俱都站得筆直,兩邊樑上的燈光,映著柳鶴亭斜飛入鬢的一雙劍眉,亮如點漆的一雙俊目,映得他清俊開朗的面容上的輪廓和線條,顯出無比的堅毅和沉靜,卻也映得雪衣人的目光更加森寒冷削,於是他面上的青銅假面,便也變得越發猙獰可怖!

    兩人目光相視,俱都動也不動,似乎雙方都想要看透對方的內心,尋出對方心理弱點,因為如此才能使自己佔得更多的優勢。

    四下再次歸於靜寂,突聽「磐」地一聲,雪衣人掌中垂下的劍柄,在花園石地上輕輕一點!

    這響聲雖輕,但卻使群豪為之一震。

    只聽雪衣人冷冷說道:「我見你年輕英俊,武功不俗,是以方自敬你三分,也讓你三分,你難道不知道麼?」

    柳鶴亭沉聲道:「我又何嘗沒有敬你三分,讓你三分?」

    雪衣人目光一閃,道:「我一生行事,犯我者必殺,你三番兩次地阻攔於我,難道以為我不敢殺你麼?」

    柳鶴亭突地軒眉狂笑起來,一面朗聲道:「不錯,閣下武功,的確高明過我,要想殺我,並非難事,但以武林人,不過只是匹夫之勇而已,又豈能算是大丈夫的行徑?」笑聲一頓,厲聲又道:「人若犯你,你便要殺他,你若犯別人,難道也不該被別人殺死麼?」

    雪衣人突地仰天長笑起來,一陣陣冰冷的笑聲,接連自他那猙獰醜惡的青銅面具中發出,讓人聽來,哪有半分笑意。

    這笑聲一發,便如長江大河之水,滔滔而來,不可斷絕,初時有如梟鳴猿啼,聞之不過令人心悸而已,到後來竟如洪鐘大呂,聲聲振耳,一時之間,滿廳群豪只覺心頭陣陣跳動,耳中嗡嗡作響,恨不得立時掩上耳朵,再也不去聽它。

    柳鶴亭劍眉微剔,朗聲道:「此間人人俱知閣下武功高強,是以閣下大可不必如此笑法。」聲音綿密平實,從這震耳的笑聲中,一字一字地傳送出去,仍是十分清朗。

    雪衣人笑聲不絕,狂笑著道:「上智之人役人,下愚之人役於人,本是天經地義之事,弱肉強食,更是千古以來不變之真理,我武功高過你等,只因我才智、勇氣、恆心、毅力,俱都強於你等幾分,自然有權叫人不得犯我,若是有人才智、勇氣、恆心、毅力俱都高過於我,他一樣也有權叫我不得犯他,這道理豈非明顯簡單之極!」

    柳鶴亭呆了一呆,竟想不出該用什麼話來加以反駁。

    只聽雪衣人又道:「我生平恨的只是愚昧無知、偏又驕狂自大之徒,這種人犯在我手裡——」

    話猶未了,柳鶴亭心中突地一動,截口說道:「世人雖有賢愚不肖之分,但聰明才智之士,卻又可分為幾種,有人長於技擊,有人卻長於文翰,又怎能一概而論,閣下如單以武功一道來衡量天下人的聰明才智,已是大為不當,至於勇氣恆心的上下之分,更不能以此來做衡量。」

    雪衣人笑聲已頓,冷冷接口道:「凡有一技之長,高出群倫之人,我便敬他三分。」

    柳鶴亭道:「自始至此,傷在你劍下的人,難道從無一人有一項勝過閣下的麼?」

    雪衣人冷笑道:「正是!莫說有一技勝過於我之人,我從未殺過,便是像你這樣的人,也使我動了憐才之心,即便是個萬惡之徒,我也替他留下一線生機,萬萬不會將之傷在劍下,這點你知道得已該十分清楚了吧!」

    他言語之中,雖然滿是偏激怪誕之論,但卻又叫人極難辯駁。

    哪知柳鶴亭突又縱聲狂笑起來,一面笑道:「閣下巧辯的是高明,在下佩服得很。」

    雪衣人冷冷道:「我生平從未一字虛言,何況我也根本毋庸向你巧辯!」

    柳鶴亭笑道:「人們但有一言衝撞了你,你便要立刻置之死地,那麼你又怎能知道他們是否有一技之長勝過於你,難道人們將自己的多少聰明才智、勇氣恆心的標誌全都掛到了臉上不成?」

    雪衣人隱藏在青銅假面後的面色雖無法看出,但他此刻的神情,卻顯然呆了一呆,但瞬即冷冷道:「言談舉止,神情態度,處處俱可顯示一人聰明才智,我劍光之下,也定然可以映出人們的勇氣恆心。」

    柳鶴亭沉聲道:「大智若愚,似拙實巧之人,世上比比皆是。」

    雪衣人「嗤」地冷笑一聲,道:「若是此等人物,我不犯他,他豈有犯我之理,他不犯我,我亦萬無傷他之理,這道理豈非更加明顯?」

    此刻柳鶴亭卻不禁為之呆了一呆,沉吟半晌,方又沉聲道:「武林之間,本以『武』為先,閣下武功既高,別的話不說也罷,又何必苦苦為——」

    雪衣人冷冷接口道:「你若真能以理服我,今日我便讓那姓白的打回七下耳光,然後抖手一走,否則你若能以武服我,我也無話可說!」語聲微頓,目光一閃,冷削的目光,有如兩柄利刃,自立在柳鶴亭身後的梅三思,掃到被費真、屠良強拉住的「銀鞭」白振身上,冷冷又道:「至於這兩個人麼,無論琴棋書畫,文翰武功,絲竹彈唱,醫卜星相,他兩人之中,只要有一人能有一樣勝過我的,我便——」

    柳鶴亭目光一亮,忍不住接口道:「你便怎地?」

    雪衣人目光凝注,冷「哼」一聲,緩緩道:「我從此便是受盡萬人辱罵,也不再動怒!」

    柳鶴亭精神一振,回轉身去,滿懷期望地瞧了「銀鞭」白振一眼,心中忖道:「此人雖然驕狂,但面貌不俗,又頗有名氣,只怕總會有一兩樣成功之學,強過於這白衣怪客亦未可知。」要知他雖深知這雪衣人天縱奇才,胸中所學,定必浩翰如海,但人之一生,精力畢竟有限,又怎能將世上的所有學問,俱都練到絕頂火候,一時之間,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常敗國手」西門鷗來,心中便又加了幾分勝算。

    哪知他目光呆呆地瞧了白振半晌,白振突地乾咳一聲,大聲道:「我輩武林中人,講究的是山頭揮刀,平地揚鞭,硬碰硬的真功夫,哪個有心思去學那些見不得人的酸花佯,來來來,你可敢硬接白二俠三鞭?」柳鶴亭目光一合,心中暗歎,雪衣人卻僅冷冷一笑!

    這一聲冷笑之中,當真不知含蘊多少譏嘲與輕蔑,柳鶴亭心中暗歎不已,卻聽雪衣人冷笑著緩緩說道:「我早已準備在門外領教領教他兄弟三人的武功,只怕你也可以看出他們縱然兄弟三人一起出手,又能佔得了幾分勝算?」語聲過處,垂目望了自己掌中長劍一眼,冷冷又道:「我之所以想借這柄長劍,只是為了不願被這般狂俗之徒的鮮血,污了我的寶劍而已。」轉過身去,目光再也不望大廳中的任何人一眼,再次緩步走了出去,一陣風自廊間穿過,吹起他雪自長衫的衣袂,就像是被山風吹亂了的鶴羽似的,隨著滿山白雲,冉冉飛去!

    「銀鞭」白振怒吼一聲,掙脫屠良、費真的手掌,一步搶出!

    柳鶴亭霍然旋身,冷冷道:「閣下何必自取其辱。」

    「銀鞭」白振神情一呆,「萬勝神刀」邊傲天厲聲喝道:「難道就讓此人來去自如,今日老夫好歹也得與他拚上一拚!」

    柳鶴亭心中暗歎一聲,面上卻淡然一笑道:「各位自管在此飲酒,容我出去與他動手。」語聲一頓,劍眉微剔,朗聲又道:『若是有人出去助我一拳一腳,便是對我不起。」轉身昂然走出。

    要知他方才轉念之間,已知今日滿座群豪,再無一人是那雪衣人的敵手,除非以多為勝,以眾凌寡,如此一做,不但定必傷亡極眾,且亦犯了武家之忌,但邊傲天如若出手,卻勢必要形成混戰之局,是以他便再三攔阻眾人。

    此刻他目光凝注雪衣人的後影走出廊外,他深知今日自己與雪衣人步出廊外之後,便是生死存亡之爭,但心中卻絲毫沒有半分能勝得那雪衣人的把握,他腦海中不禁又泛起在洞房中一對龍鳳花燭下垂首默坐的倩影,因為今日自己若是一出不返,陶純純便要枯坐一生。

    一聲長長的歎息,自他心底發出,卻停留在他喉間,他心中雖然思潮翻湧,面上卻是靜如止水,只因此時此刻,他別無選擇餘地,縱然明知必死,也要出去一戰,令他悲哀沉痛的,只是竟無法再見陶純純一面。他每跨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氣與信心,除了他自己以外,誰也無法明瞭。

    洞房之中,錦帳春暖,一雙龍鳳花燭的燭光,也閃動著洋洋的喜氣,陶純純霞帔鳳冠,端坐在錦帳邊,低目斂眉,心鼻相觀,不但全身一無動彈,甚至連冠上垂下的珠罩,都沒有晃動一下。

    她只是安詳地靜坐著,眉梢眼角,雖仍不禁隱隱泛出喜意,但在這喜意中,卻又似乎隱含著一些別的心事。

    邊宅庭園深沉,前廳賓客的喧笑動靜,這裡半分都聽不到,她耳畔聽到的,只是身畔兩個喜娘的絮絮低語,還不住告訴她一些三從四德的婦道、相夫教子的道理,她也只是安詳地傾聽,絲毫沒有厭倦之意!

    於是這安詳、靜寂,而又充滿喜氣的後院洞房,便和喧鬧、混亂、殺氣四伏的前廳,截然劃分成兩個不同的世界,前廳中所發生的事,她們全不知道,她們只是忍耐地待著新倌人自前廳敬完謝賓之酒,然後回到洞房來!

    龍鳳花燭的火焰更高,一個纖腰的喜娘,蓮足姍姍,走了過去,拿起銀剪剪下兩段長長的燭花,然後忍不住回首悄語:「新倌人怎地還不回到後面來?」

    另一個年紀略長、神態卻更俏的喜娘,掩口嬌笑道:「你瞧你,新娘子不急,你倒先急起來了!」

    纖腰喜娘蓮足一頓,似待嬌嗔,卻似又突地想起了自己此時此刻的身份,於是只得恨恨的瞟了她一眼,輕輕道:「我只是怕新倌人被人灌醉了,你怎地卻說起瘋話來了。」

    俏喜娘偷偷瞧了神色不動的新娘子一眼,轉口道:「說真的,新郎倌入了洞房之後,本來是不應該再去前面敬酒的,只是他們這些大英雄、大豪傑,做出來的事,自然都是和別人不同的,你也不必怕新郎倌喝醉,我聽說,真正功夫高的人,不但喝酒不會醉,而且能夠將喝下去的酒,從腳底下逼出來。」

    這俏喜娘說到這裡,神色之間,像是頗以自己的見多識廣而得意,她卻不知道此等事情,固非絕不可能,但亦是內功特高之人,在有所準備,與人較力的情況下才會發生,絕非常例,若是人人飲酒之前,先以內功防醉,那麼喝酒還有什麼情趣,

    又不知過了許久,剪下幾次燭花,龍鳳花燭,已燃至一半,新郎倌卻仍未回來,陶純純面上雖仍安坐如故,心裡也不禁暗暗焦急,那兩個喜娘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心裡還在暗問:「新倌人還不來,難道出了什麼事?」

    但是她們身為喜娘,自然不能將心裡的話問出來。

    洞房外,庭院中,佳木蔥蘢,繁星滿天,一陣微風吹過,突有幾條黑影翩然落下。

    柳鶴亭心頭雖沉重,腳步卻輕盈,隨著雪衣人走出廊外,「萬勝神刀」邊傲天滿腹悶氣,無處可出,瞪了梅三思一眼,低叱道:「都是你闖出來的禍事!」

    梅三思呆了一呆,他心直思拙,竟體會不出邊傲天這一句低叱,實是指桑罵槐,只覺心中甚是委屈,方待追蹤出去,突地身後衣襟被人輕輕扯了一下,回頭望去,只見那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夏沉,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輕輕道:「梅大哥,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

    梅三思縱是怒火沖天,見了這女孩子卻也發不出來,只有俯下身去,夏沅附在他耳畔,輕輕道:「方纔那個穿白衣服的人欺負了你,你想不想把他趕跑?」

    梅三思濃眉一揚,大聲道:「當然,難道你有……」

    夏沅輕輕「吁」了一聲,接口低語道:「輕些!我當然有辦法。」

    梅三思壓低聲音,連忙問道:「什麼辦法,快說給你梅大哥聽!」

    他聲音雖已盡量壓低,但仍然滿廳皆聞,群豪俱都移動目光,望著他們,夏沅明亮的眼珠一轉,低聲又道:「等會你追出去,只要問他三兩句話,包管那穿白衣服的人調頭就走。」

    梅三思目光一亮,忍不住脫口又道:「什麼話?」

    夏沅眼珠又轉了兩轉,悄悄將梅三思拉到一邊,在他耳畔說了幾句,梅三思的面目之上,果然不禁露出喜色!

    走到寬闊的前院,雪衣人突地停下腳步,冷冷道:「今日是你的吉期,我不願與你動手!」

    柳鶴亭劍眉微軒,沉聲道:「今日你好意而來,我也不願與你動手,只要你將掌中之劍,交還原主——」

    雪衣人霍然轉身,目光如刃,柳鶴亭當作未見,緩緩道:「而且不再與我賓客為難,我必定以上賓之禮待你。」

    雪衣人冷笑一聲,接口道:「如果不然,你便一定要出手的了?」

    柳鶴亭道:「正是!」這兩字說得斷釘截鐵,當真是擲地可作金石之青!

    雪衣人眼簾突地一閉,瞬又睜開,目中精光四射,這一開一閉動作間的含意,竟似乎在對柳鶴亭的作法表示惋借。柳鶴亭暗歎一聲,面上不禁為之動容,要知世上絕無一人能夠完全「無畏」,只是有些人將「生」之一字,遠較「義」字看得輕些,他勉強抑止住心中翻湧的思潮,只是冷冷接口道:「但此間非你我動手之地,門外不遠,便是城郊,雖無人跡,但秋月繁星,俱可為證,今日之事,全由我作一了斷,無論誰勝誰負,你均不得再對他人妄下殺手。」

    雪衣人道:「好極!」他這兩字亦是說得截釘斷鐵,但忽又歎息一聲,緩緩道:「你原可不必如此的!」

    他行止、言語,俱都冷削無情到了極處,但這一聲歎息中,竟含蘊惋借、憐憫、讚許、欽佩,許多種複雜而矛盾的情感。

    等到這一聲歎息傳入柳鶴亭耳中時,他心裡也不覺湧起了許多種複雜的情緒,他心中暗道:「我豈非亦是原可不必如此?」但他只是將這句話變做一聲長歎,而未說出來,於是二人一起舉步,穿過木立四周的人群,向外走去,二人的步伐雖然一致,但處世的態度卻迎然而異!

    突聽身後一聲斷喝:「慢走!」兩人齊地止步,只見梅三思大步奔出,雪衣人斜目一望柳鶴亭,柳鶴亭愕然望向梅三思。

    但梅三思卻不等他發話,便已哈哈笑道:「白衣兄,你自命武功高絕,學問淵博,此刻我且問你三兩句話,你若能一一回答,那麼你自狂自傲還能原諒,否則便請你快些出去,休得在此張牙舞爪!」

    柳鶴亭心中卻不禁為之一動,見梅三思笑聲一頓,神色突地變得十分莊嚴肅穆,正容緩緩道:「武學一道,浩翰如海,自古以來只有儒、道、釋三字差可比擬,尤其佛教自大唐西土取經歸來後,更是盛極一時,繁衍演變,分為十宗,而有『大乘』、『小乘』之分,此等情況,正與我達摩祖師渡江南來後武學之繁衍演變毫無二致。」

    說到這裡,他語聲微頓,但四下群豪,卻已一起聽得聳然動容,雪衣人目中的輕蔑之色,也不禁為之盡斂。

    只聽梅三思略喘息一下,接口又道:「而佛家有『大乘』、『小乘』之分,武學亦有『上乘』、『下乘』之別,所謂『內家』、『外家』、『北派』、『南派』,門派雖多,種類亦雜,卻不過只是在『下乘』武功中大兜圈子而已,終其極也無法能窺『上乘』武家大秘之門徑,但世人卻已沾沾自喜,這正是雀鳥之志,不能望鵬程萬里!」

    他面色莊穆,語氣沉重,滔滔不絕,字字皆是金石珠玉,句句俱合武家至理,滿廳群豪,再無一人想到如此一個莽漢,竟能說出這番話來,不禁俱都為之改容相向,柳鶴亭暗歎一聲,更是斂佩不已。

    雪衣人木然未動,目中卻已露出留神傾聽之色,只聽梅三思乾咳一聲,毫不思索地接口又道:「武功上乘,以道為體,以法為用,體用兼備,性命力修,而下乘之武,未明真理,妄行其是,拔劍援拳,快意一時,徒有匹夫之勇,縱能名揚天下,技蓋一時,亦不能上窺聖賢之堂奧。」

    柳鶴亭歎息一聲,只覺他這番說話,當真是字字珠譏,哪知他歎息之聲方過,他身側竟又有一聲歎息響起,轉目望去,卻見那雪衣人竟已垂下頭去。

    梅三思一挺胸膛,朗聲又道:「上面兩個問題,我已代你解答,如今我且問你第三問題,你若再回答不出,哼哼——」他冷「哼」道:「你之武功劍法,可謂已至『下乘』武功之極,但終你一生,只怕亦將止於此處,日後再望更進一步,實是難上加難,但你不知噢悔,反而以此為傲,唁唁狂聲,目空一切,寧不教人可歎可笑!」

    雪衣人目中光采盡斂,梅三思冷笑又道:「我且問你,武家『上乘』、『下乘』之分,分別何在,你可知道麼?」

    雪衣人默然不語,梅三思沉聲接道:「武功有『上乘』、『下乘』之分,正如儒有君子小人之別,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務使澤及當時,名留後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務彫蟲,專攻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笑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且如揚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

    此刻他說起話來,神情、語氣、俱都沉穆已極,言論更是精闢透徹無比,與他平日的言語神態,簡直判如兩人,群豪一面驚奇交集,一面卻俱都屏息靜氣地凝神靜聽,有的席位較遠,不禁都長身而起,走到廳口。

    梅三思頓了頓,又道:「武家大秘,共有八法,你能試舉其一麼?」

    雪衣人霍然抬起頭來,但瞬又垂下,梅三思冷笑一聲道:「所謂上乘武家大秘八法,即是以修神室,神室完全,大道成就,永無滲漏,八法者,『剛』、『柔』、『誠』、『信』、『和』、『靜』、『虛』、『靈』是也,尤其『剛』之一法,乃神室之樑柱,此之為物,剛強不屈,無偏無倚,端正平直,不動不搖,其所任實重,其實尤大,神室斜正好歹,皆在於此。」

    語聲一頓,突地仰天大笑起來,大笑著道:「神室八法,你連其中之一都無法舉出,還有臉在此逞強爭勝,我真要替你覺得羞愧。」笑聲一起,他神態便又恢復了平日的粗豪之氣。

    群豪目光,卻已俱都轉向雪衣人身上,只見他呆呆地木立半晌,緩緩俯下身去,將掌中之劍,輕輕放在地上,然後緩緩長身而起,突地閃電般的伸出手掌,取下面上青銅面罩。

    剎那之間,只聽又是一連串「啪啪」聲響,他竟在自己臉上一連打了七下耳光,等到群豪定眼望去,他已將那青銅假面重又戴回臉上,在場數百道目光,竟沒有一人看清他面容的生相。

    四下立即響起一片驚歎之聲,亦不知是在為他的如此作法而讚歎,抑或是為了他手法之快而驚異。

    只見他目光有如驚虹掣電般四下一掃,最後停留在梅三思臉上。

    良久,良久。

    他目中光彩漸漸灰暗,然而他頎長的身形,卻更挺得筆直,終於,他霍然轉過身形,袍袖微拂,人形微花,一陣夜風吹過,他身形竟如隨風而逝,霎眼之間,便已蹤跡不見。只有一聲沉重的歎息,似乎還留在柳鶴亭身畔。

    梅三思呆了半晌,突地縱聲狂笑起來,回首笑道:「沅兒,他真的走了。」

    柳鶴亭暗歎一聲,忖道:「此人似拙實巧,大智若愚,我與他相處這些時日,竟未能看出他已滲透了那等武家大秘。」

    一念至此,緩步走到梅三思面前,躬身一揖。

    哪知梅三思笑聲卻突地一頓,似是十分驚異他說道:「你謝我作甚?」

    柳鶴亭歎息一聲,正色說道:「今日若非梅兄,定是不了之局,區區一揖,實不足表露小弟對兄之感激欽佩於萬一,小弟自與兄相交以來,竟不知兄乃非常之人,直到今日見了兄台做出這等非常之事,方知兄台之超於常人之處——」

    他性情剛正豪爽,當直則直,當曲則曲,此刻他心中對梅三思的感激欽佩,半分不假,是以誠於中便形於外,言語神態,便也十分恭謹,哪知他話猶未了,梅三思卻又縱聲狂笑起來。

    柳鶴亭劍眉輕皺,面上微現不豫之色,卻聽梅三思縱聲狂笑著道:「柳老弟,你切莫這樣抬舉我,方纔我所說的那一番活,其實我自己一句也不懂的。」

    柳鶴亭不禁為之一愣,心中驚愕又起,忍不住問道:「你連自己也不懂的話,怎地能說得那般流利?」

    梅三思笑聲不絕,口中說道:「這有什麼稀罕,自小到大,我一直都是這樣的。」

    柳鶴亭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想起他方才背誦藥方之事,不禁恍然忖道:「此人記憶之力雖高,理解力卻極低,是以他不但過目便能成誦,而且還記得許多成語。」

    只聽梅三思一面大笑,一面說道:「方纔那一番話,有些是沅兒附耳教給我的,有些卻是從一本書上啃出來的,說穿了……」

    他言猶未了,柳鶴亭卻已聳然動容,接口問道:「什麼書?」他方才心念轉處,便已想到此點,是以早已將這三字,掛在口邊,只是直到此刻方自說出口來。

    梅三思哈哈一笑,大聲道:「天武神經!」

    「天武神經」四字一說出口,四下立刻傳出一陣驚歎之聲,只是這陣歎息聲中的失望之意,似乎還遠比驚訝來得濃厚。

    柳鶴亭心中一動,雖覺這歎息來得十分奇怪,卻仍忍不住脫口問道:「這本『天武神經』,此刻在哪裡?」他生性愛武,聽到世上竟有這種記載著武家無上大秘之書,心中早已為之怦然而動,直恨不得立時便能拜讀一下。

    哪知他話才出口,四下的驚喟歎息,卻立刻變成了一陣低笑,竟似乎在笑他武功雖高,見識卻如此孤陋似的。

    柳鶴亭目光一掃,心中不禁為之一愣,目光詢問地瞧了梅三思一眼,只見梅三思猶在大笑不絕,而那「萬勝神刀」邊傲天卻已滿面惶急地一步掠了過來,一把抓住梅三思肩頭,厲聲道:「三思,你可是已將那本書看過了麼?」

    語聲嚴厲,神態惶急,望之竟似梅三思已鑄下什麼大錯一般。

    柳鶴亭此刻當真是滿腹驚奇,滿頭霧水,梅三思得了這等武家大秘,他師傅本應為他高興才是,為何變成這般神態,自己方才問的那句話,更是人之常情,為何別人要對自己訕笑?

    他想來想去,再也想不出其中答案,只聽梅三思笑聲一頓,亦似自知自己犯了大錯似地低低說道:「我只不過看了一兩遍……」

    邊傲天濃眉深皺,長歎一聲,頓足道:「你怎地如此糊塗,你怎地如此糊塗!」

    語聲一頓,梅三思接口道:「徒兒雖記得那本書的字句,可是其中的含意,徒兒絲毫不懂——」

    邊傲天濃眉一展,沉聲道:「真的麼?」

    梅三思垂首道:「徒兒怎敢欺騙師傅。」

    邊傲天長歎一聲,緩緩道:「你既然不懂,看它做什麼?」

    柳鶴亭卻是大惑不解,那等武林秘籍,常人若是有緣看上一遍已是可喜可賀之事,如今梅三想將之背誦如流,邊傲天神情卻反而如此情急猶豫,直到梅三思說他一字不懂,邊傲天情急的神態才為之稍減,一時之間,柳鶴亭想來想去,卻也無法想出此中的答案,暗中忖道:「此書之中,記載的若是惡毒偏邪的武功,邊傲天因不願他弟子流入邪途,此事還可解釋,但書中記載的,卻又明明是堂堂正正的武家大秘!」

    此刻散立四座的武林群豪,雖已多半回到席位上,但這喜氣洋溢的喜筵被如此一攪之後,怎可能繼續。

    「荊楚三鞭」並肩站在遊廊邊的一根雕花廊柱前,此刻費真橫目望了白振一眼,冷冷道:「老大,老二,該走了吧!」

    屠良苦歎一聲,道:「是該走了,老二——」

    轉目一望,只見「銀鞭」白振面容雖仍裝做滿不在乎,但目光中卻已露出羞愧之色,不禁又為之長歎一聲,住口不語。三人一起走出遊廊,正待與主人招呼一聲,哪知邊傲天此刻正自滿心情急,柳鶴亭卻又滿臉驚疑,竟全都沒有看見,「荊楚三鞭」兄弟三人各各對望一眼,急步走出門去。

    此三人一走,便有許多人隨之而行,邊傲天、柳鶴亭被人聲一驚,他們身為主人,不得不至門口相送,於是柳鶴亭心中的疑念一時便又無法問出口來。

    好花易折,盛筵易散,遠處「鐸鐸」傳來幾聲更鼓,夜風中寒意漸重,鮮紅的燈籠,已有些被煙火燻黑。

    一陣烏雲,彷彿人們眼中的倦意,漫無聲息、毫無先兆地緩緩飛來。

    接著,有一陣狂風吹過,紫籐花架下的紅燈,轉瞬被吹滅了三個,也捲起棚上將枯的紫籐花,在狂風中有如醉漢般酩酊而舞。

    終於,一陣驟雨落下,洗潔了棚架,染污了落花。

    賓客已將散盡,未散的賓客,也被這陣暴雨而留下,大廳上換了酒筵,燃起新燭,但滿廳的喜氣呢?

    難道也被這陣狂風吹走?難道也被這陣暴雨衝散?

    柳鶴亭心中想問的問題,還是未能問得出口,終於,他尋了個機會,悄悄將梅三思拉到一邊,一連問了他三個問題:「那『天武神經』,你是如何得到的?為何滿廳群豪聽了這本神經,竟會有那等奇異的表情?而邊大叔知道你已看了這本神經,為何竟會那般猶豫惶急?」這三句話他一句接著一句,極快地間了出來,目光立刻瞬也不瞬地望到梅三思臉上,靜待他的答案。

    卻聽梅三思哈哈一笑,道:「這本『天武神經』的來歷,已是江湖中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難道你還不知道麼?」

    柳鶴亭呆了一呆,微微皺眉道:「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此話怎講?」

    梅三思伸後一捋頷下虯髯,笑道:「這故事說來話長,你若真的有意『洗耳恭聽』,我倒可以『循循善誘』你一番,只是——哈哈,今日是你的洞房花燭夜,怎能讓你的新娘子『獨守空幃』,我老梅可不答應,是以現在也不能告訴你,你還是快回房去和新娘子『魚水重歡』一下吧!」

    他滔滔不絕,說到這裡,又已用了四句成語,而且句句俱都說得大錯特鍺,最後一句「魚水重歡」,更是說得柳鶴亭哭笑不得,口中一連「哦」了兩聲,只聽那邊果已傳來一片哄笑!

    傾盆大雨,沿著滴水飛簷,落在簷下的青石板上。

    兩個青衣丫環,撐著一柄輕紅羅傘,跟在柳鶴亭身後,從滴水飛簷下,穿到後園,洞良中燈火仍明,自薄紗窗欞中,依稀還可見到那對龍鳳花燭上火焰的跳動,以及跳動的火焰畔模糊的人影。

    這模糊的人影,給立在冷雨下的柳鶴亭帶來一絲溫暖,一絲自心底升起的溫暖。

    因為,他深信今夜將是他今生此後一連串無數個幸福而甜蜜日子的開始,從現在到永恆,他和她將永遠互相屬於彼此。

    他嘴角不禁也立刻泛起一絲溫暖的微笑,他想起自己此番的遇合,竟是如此奇妙,誰能想到秘道中無意的邂逅,竟是他一生生命的轉變。

    當他走到那兩扇緊閉著的雕花門前,他嘴角的笑容便越發明顯。

    於是他伸出手掌,輕輕一敲房門。

    他期待房門內溫柔的應聲,哪知——

    門內卻一無回應,於是他面上的笑容消失,心房的跳動加劇,伸出手掌,沉重而急速地敲起房門。

    但是,門內仍無回應,他忍不住猛地推開房門,一陣風隨之吹入,吹亂了花燭上的火焰,也吹亂了低垂的羅帳,綿織的鴛鴦羅裳,在閃動的火焰下閃動著綺麗而眩目的光彩,但羅帳下,翠衾上,燭花中……

    本該端坐著的新娘陶純純,此刻不見蹤影!

    柳鶴亭心頭驀地一跳,只覺四肢關節,都突地升起一陣難言的麻木,轉目望去,那兩個喜娘直挺挺在站在床邊,面容僵木,目光呆滯,全身動也不動,她們竟不知在何時被人點中穴道。

    柳鶴亭所能具有的鎮靜與理智,在這剎那之間,已全都消失無影,立在床前,他不覺呆呆地愣了半晌,競忘了替這兩個被人點中穴道的喜娘解開穴道,只是不斷地在心中暗問自己:「她到哪裡去了,到哪裡去了?」

    窗外冷雨颼颼,雨絲之中,突地又有幾條黑影,如飛向牆外掠去。這幾條黑影來得那般神秘,誰也不知他們為何而來?為何而去?那兩個撐著輕紅羅傘的青衣丫環,立在雕花門外,不知洞房中發生了何事。

    她們互相凝注,互相詢問,只見洞房中靜寂了,突地似有一條淡淡的人影,帶著一陣深深的香氣,自她們眼前掠過,但等到她們再用目光去捕捉,再用鼻端去搜尋時,人影與香氣,卻已都消失無蹤!而雕花門內,此刻卻傳出一句焦急的語聲:「純純,你方才到哪裡去了?」

    另一個溫柔的聲音立刻響起:「我等了你許久,忍不住悄悄去看——」語聲突地一頓,語氣變為驚訝:「呀!她們兩人怎會被人點中穴道?」兩個青衣丫環聽到新郎新娘對話的聲音,不禁相對抿嘴一笑,不敢再在門口久留,陶純純言猶未了,她們便已攜手走去,心裡又是羨慕,又是妒忌,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得到這般如意的郎君。

    她們沒有聽到陶純純最後那句話,是以她們自然以為洞房中是平靜的,但洞房中真的平靜麼?

    柳鶴亭猶自立在流蘇帳下,皺眉道:「她兩人是被誰點中穴道的,難道你也不知道麼?」

    陶純純圓睜秀目,緩緩搖頭,她鳳冠霞帔上,此刻已沾了不少水珠,柳鶴亭輕輕為她拂去了,然後走到那兩個喜娘的前面,仔細端詳了半晌,沉聲道:「這像是武林常見的點穴手法,奇怪的是,此等武林人物,怎也到這裡來鬧事,為的又是什麼?」

    「替她們解開穴道後再問她們,不是什麼都知道了麼?」

    兩人一起伸出手掌,在左右分立的兩個喜娘背後各各擊了一掌,這一掌恰巧擊在她兩人背後的第七節脊椎之下,正是專門解救此等點穴的手法,哪知他兩人手掌方自拍下,風光綺麗的洞房中,立刻傳出兩聲慘呼!

    慘呼之聲,尖銳淒厲,在這冷雨颼颼的靜夜裡,令人聽來倍覺刺耳心悸。

    柳鶴亭輕輕一掌拍下,自念這喜娘被人用普通手法點中的穴道,本該應手而解,哪知他這一掌方自拍下,這喜娘竟立刻發出一聲慘呼,聲音之淒厲悲慘,竟生像是被人千刀萬割還要痛苦幾倍!

    柳鶴亭一驚之下,腳步微退,只見慘呼過後,這兩個喜娘竟一起「通」地倒到地上,再無一絲動彈,觸手一探,週身冰冷僵木,她兩人不但穴道未被解開,反而立刻屍橫就地!

    一時之間,柳鶴亭心中當真是驚恐交集,雪亮的目光,空洞地對著地上的兩屍凝注半晌,才自長歎一聲,黯然道:「我又錯了……唉,好厲害的手法,好毒辣的手法!」

    陶純純目光低垂,面上驚怖之色,竟似比柳鶴亭還要濃厚,她緩緩側過頭,帶著十分歉意,望了柳鶴亭一眼,輕輕說道:「我也錯了,我……我也沒有看出這點穴的手法,竟是如此厲害,如此毒辣,我……」

    她歎息數聲,垂首不語,於是誰也無法再從她目光中窺知她的心意,包括了她新婚的夫婿!

    柳鶴亭又自長歎一聲,緩緩道:「我再也沒有想到,這點穴的手法,竟是傳說中的『斷血逆經,閉穴絕手』,據聞被此種手法點中的人,表面看來似乎一無異狀,但只要稍有外力相加,霎眼之間,便要慘死,以前我耳聞之下,還不相信,如今親眼見了……唉,卻已嫌太遲,已嫌太遲了……」

    陶純純垂首道:「她們既己被『斷血逆經,閉穴絕手』的手法點了穴道,遲早都不免……不免要送命的,你又何苦太難受!」她起先幾句話中,竟似含有一絲淡淡的喜悅之意,但瞬即收斂,別人自也無法聽出。

    柳鶴亭劍眉一軒,目**光,凜然望了陶純純一眼,但瞬即又重自低眉,長歎一聲,黯然道:「話雖可如此說,但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又怎能木然無動於衷,我又怎能問心無愧?」

    語聲微頓,突又朗聲說道:「斷血逆經,閉穴絕手,乃是武功中最陰、最柔,卻也是最毒的手法,武林中擅此手法的人,近年來已絕無僅有,此人是誰?到底和誰結下怨仇?為什麼要在這兩個無辜的女子身上施展毒手?」

    陶純純柳眉輕顰,沉吟著道:「這兩個喜娘不是武林中人,絕不會和這樣的內家高手結下冤仇,你出來闖蕩江湖也沒有多久……」

    柳鶴亭接口歎道:「你更不和人結怨,我自思了沒有,那麼難道是邊老爺子結下的仇家麼?可是,無論如何,這兩個可憐的女子,總是無辜的呀!」

    這兩個喜娘與他雖然素不相識,但他生具悲天憫人之性,此刻心中當真比傷了自己的親人還要難受幾分。

    他轉身撤下床上的鴛鴦翠裳,輕輕蓋在這兩具屍體之上,逢制這床錦被的巧手婦人,只怕再也不會想到它竟會被人蓋在死屍身上。

    陶純純柳眉輕輕一皺,欲語還休,柳鶴亭歎道:「方纔那兩聲慘呼,原該已將前廳的人驚動,但怎地直到此刻,前院中還沒有人進來?」

    他卻不知道方纔那兩聲慘呼的聲音雖然淒厲,但傳到前院時已並不十分刺耳,這種聲音在酒酣耳熱的人們耳中聽來,正好是明日凌晨取笑新娘的資料,又有誰會猜到風光褲麗的洞房中,竟會生出這樣的無頭慘案!

    於是柳鶴亭便只得將這兩具屍身獨自抬出去,這自然立刻引起前廳中仍在狂飲的群豪們的驚慌和騷動!

    這些終日在槍林劍雨中討生活的武林朋友,立刻甩長衫,捲袖口,開始四下搜索,但他們連真兇是誰都不知道,搜尋的結果,自是一無所獲,只不過徒自淋濕了他們的衣衫而已!

    一夜飛雨,滿院落花——

    柳鶴亭的洞房花燭夜,便如此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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