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殺手 正文 第五章 相思令人老
    一

    酒樓裡燈火輝煌。

    剛來的那兩個夥計。正在擺杯筷,另外七個濃裝少女,一排坐在靠背椅子上,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在想心事。

    拆房的人還沒有來,柳長街卻來了,孔蘭君叫他千萬別輕舉妄動,千萬別到這裡來。

    他偏偏要來。

    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法子。

    看見他走進來,每個人全部怔住棗這個人好像不是她們等的人。

    除了她們在等的人之外,別的人本不該來的。

    柳長街卻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入,在他們剛擺好杯筷的位子上坐下,道:「先來四個冷盆,四個熱炒,再來五斤『加飯』。」

    「加飯」也是杭州的名酒,據有經驗的人說,比「苦釀」還過癮。

    夥計怔在旁邊,也不知是去倒酒的好,還是不去的好。

    這根本不是普通酒樓,但柳長街卻硬是要將這裡當作普通的酒樓,而且還在向那七個大姑娘微笑著招手說:「快來,全都來陪我喝酒,男人喝酒的時候,若沒有女人陪酒,就好像菜裡沒有放鹽一樣。」

    大姑娘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也全都怔住了。

    柳長街道:「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們怕什麼,快過來。」

    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起,一個人嬌笑著道:「我來了!」

    笑聲響起的時候,還在門外很遠的地方,等到三個字說完,她的人果然已來了,就像是一陣風,忽然間飄了進來,忽然間就己坐在柳長街旁邊。

    來的當然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媚,尤其是一雙眼睛,簡直已媚到人的骨子裡去了。

    隨便你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她從頭到腳都是個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個女人。

    柳長街看著她,忽然笑道:「我是要女人來陪我喝酒的。」

    這女人媚笑道:「你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柳長街道:「這麼樣我看不出。」

    這女人道:「要怎麼樣你才看得出?」

    柳長街道:「要脫光了我才看得出。」

    這女人臉色變了變,又吃吃的笑了。

    只聽門外一個人道:「看來這位朋友對女人的經驗一定很豐富,假女人是萬萬瞞不過他的。」

    兩句話剛說完,屋子裡忽然又多了五個人。

    一個臉色慘白,服飾華麗,鬍子刮得乾淨,眼角已有皺紋的中年人,果然就是「小五通」唐青。

    一個鐵塔般的和尚,當然就是鐵和尚。

    「鬼流星」單一飛和「勾魂」老趙,全都又病又老,帶著三分鬼氣,七分殺氣。

    令柳長街想不到的是,李大狗居然是個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只不過滿臉都是傷疤,耳朵掉了半個。

    胡月兒果然沒有猜錯,連一個都沒有猜錯。

    但柳長街卻忽然想起一件事棗她一共只說出六個人,並不是七個。

    現在來的人也只有六個。

    還有一個人是誰?

    胡月兒為什麼沒有說?

    這人為什麼沒有來?

    五個人裡,只有唐青臉上帶著微笑,剛才說話的人,顯然就是他。

    柳長街也笑道:「閣下對女人的經驗,只怕也不比我差的。」

    唐青道:「你認得我?」

    柳長街道:「若是不認得,又怎麼知道閣下對女人的經驗也很豐富?」

    唐青的臉色變了變,厲聲道:「你是來找我的?」

    柳長街道:「我是來喝酒的。」

    唐青道:「特地到這裡來喝酒的?」

    柳長街道:「不錯。」

    唐青冷笑道:「山下的酒館不下千百,你卻特地到這裡來喝酒!」

    柳長街道:「我喜歡這個地方,這地方是新開的,我正好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鐵和尚忽然道:「我正好不是喜歡喜新厭舊的人。」

    柳長街道:「你喜歡什麼?」

    鐵和尚道:「我喜歡殺人,尤其喜歡殺你這種喜新厭舊的人。」

    這和尚本就是凶眉惡眼,滿臉橫肉,此刻臉色一變,眼睛裡殺氣騰騰,看來更可怕。

    柳長街卻笑了,微笑著道:「所以你一定很喜歡殺我。」

    鐵和尚道:「你猜對了。」

    柳長街道:「你為什麼還不過來殺?」

    鐵和尚已開始走過去。

    他身上也全都是鋼鐵般的橫肉,走路的姿態,就像是個猩猩。

    他的腳步很沉重,很穩,每走一步,地上都要多出個腳印。

    這和尚的硬功的確不錯,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說不定真的練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長街手裡卻連把切菜刀都沒有。

    唐青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在看著個死人一樣。

    那些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們,都已經嚇得發抖。

    走了四五步,鐵和尚全身骨節突然開始「格格」的作響。

    但是他還沒有出手,那斯斯文文的小伙子突然向柳長街撲了過來。

    他一雙眼睛裡已突然充滿了血絲,張開了嘴,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齒,看來真似已變成了條瘋狗,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斷柳長街的咽喉。

    柳長街竟似沒有看見他。

    忽然間,他的人已撲在柳長街身上,一雙手似已扼住了柳長街的脖子。

    只聽「卡嚓」一聲,聲音很奇怪。

    柳長街還是坐著沒有動。

    李大狗也沒有動,一雙手還是扼在柳長街的脖子上,可是他自己的頭卻已突然軟軟地歪了下去,眼睛凸出,臉上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其後鮮血就突然從他嘴裡噴了出來。

    血並沒有噴在柳長街身上。

    他的人忽然間已游魚般滑走,從那個女人身旁滑了過去。

    李大狗倒下時,正好倒在這假女人身上。

    這假女人居然沒有閃避,也跟著他一起倒下,而她一張臉上也帶著種說不出有多麼奇怪的表情,一雙媚眼也已凸了出來,死魚般的凸了出來。

    兩個人臉對著臉,眼睛對著眼睛,倒在地上動也不動。

    兩個人的身子都已冰冷僵硬。

    唐青的臉也已變成死灰色,他看得出這兩個都已死了。

    但他卻沒有看見柳長街出手。

    沒有人看見柳長街出手。

    他殺人時,好像根本用不著動作。

    鐵和尚的腳步已停頓,青筋凸出的額角上,冷汗已流下。

    他喜歡殺人,也懂得怎麼樣殺人。

    所以他比別人更恐懼。

    柳長街在歎息,歎息著道:「我說過,我不想殺人,我是來喝酒的。」

    唐青道:「可是你一下子就殺了兩個。」

    柳長街道:「那只因為他們要殺我,我也並不想死,死人沒法子喝酒的。」

    「勾魂」老趙忽然道:「好,喝酒,我來陪你喝酒。」

    一壺酒擺在桌上。

    勾魂老趙先替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柳長街倒了一杯,舉杯道:「請」他自己先一飲而盡。

    兩杯酒是從同一個酒壺裡倒出來的。

    柳長街看著面前的一杯酒,又笑了笑,道:「我專程來喝酒,並不想只喝一杯。」

    勾魂老趙道:「喝了這杯,你還可以再喝。」

    柳長街道:「喝了這杯,我就永遠沒法子再喝第二杯了。」

    勾魂老趙冷笑道:「難道這杯酒裡有毒?」

    柳長街道:「酒本來是沒有毒的,毒在你的小指甲上。」

    勾魂老趙的臉色也變了。

    他替柳長街倒酒時,小指甲在酒裡輕輕一挑,他的動作又輕巧、又靈敏,除了他自己外,別的人本來絕不會知道。

    可是柳長街已知道。

    柳長街看著他,微笑道:「你喝的酒裡本來也沒有毒的。」

    勾魂老趙忍不住問:「現在呢?」

    柳長街道:「現在是不是有毒,你自己心裡應該知道。」

    勾魂老趙的臉已突然發黑,突然跳起來,嘶聲大吼:「你……你幾時下的手?怎麼下的毒?」

    柳長街淡淡道:「我算準你要用這只酒杯,所以你去拿酒時,我已在杯子上下了毒,這手法其實很簡單,你也應該會的。」

    勾魂老趙沒有再開口,他的咽喉似已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絞住。

    然後他的呼吸就已突然停頓,倒在地上時,整個人都已扭曲。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我不喜歡殺人,卻偏偏叫我殺了三個,喜歡殺人的,卻偏偏站在那裡不動。」

    鐵和尚一句話都沒有說,突然轉過身,大步飛奔了出去。

    胡月兒說的不錯。

    最喜歡殺人的,往往也就是最怕死的人。

    柳長街說的也不錯。

    這和尚就因為怕死,所以才要練那種刀砍不入的笨功夫。

    等到他發現別人不用刀也一樣可以要他的命時,他走得比誰都快。

    鬼流星走得也不慢。

    事實上,他退走的時候,那種速度的確很像流星。

    唐青卻沒有走。

    柳長街看著他,微笑道:「閣下是不是也想來試試?」

    唐青忽然笑了,道:「我也不是來殺人的,我也是來喝酒的。」

    柳長街道:「很好。」

    唐青道:「我對女人的經驗也很豐富,也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柳長街道:「好極了。」

    唐青笑道:「所以我們正是氣味相投,正可以杯酒言歡,交個朋友。」

    他微笑著走過來,坐下:「何況這裡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柳長街道:「酒的確已足夠我們兩個人喝的了。」

    唐青笑道:「女人也足夠我們兩個人用的。」

    柳長街道:「女人不夠。」

    唐青道:「還不夠?」

    柳長街道:「這裡的女人雖然已夠多,卻還不夠漂亮。」

    唐青大笑道:「原來閣下的眼光竟比我還高。」

    柳長街忽然道:「其實這些女人也不能算太醜,只不過,還不夠引人相思而已。」

    唐青臉上笑容突然凍結,吃驚地看著柳長街,甚至比剛才看見柳長街殺人於無形時還吃驚。

    他終於明白了柳長街的意思,但卻想不到這人竟有這麼大的膽子。

    柳長街忽然以筷擊杯,曼聲而歌:「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還是相思好……」

    唐青深深吸了口氣,勉強笑道:「閣下特地到這裡來,就為了尋找相思?」

    柳長街歎道:「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相思更好?」

    唐青道:「沒有了。」

    柳長街道:「當然沒有了。」

    唐青眼珠子轉了轉,詭笑道:「只不過,在下也有首歌,想唱給閣下聽聽。」

    柳長街又歎了口氣道:「聽男人唱歌,實在無趣,只不過嘴是長在你自己的臉上的,你若是一定要唱,就唱吧。」

    唐青居然真的唱了起來:「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老了就要死,死了就不好。」

    柳長街用力搖著頭,道:「不好聽。」

    唐青道:「唱得雖然不好聽,卻是實話。」

    柳長街居然同意:「不錯,實話總是不好聽的。」

    唐青道:「閣下要找的這相思,不但令人老,而且老得很快,所以死得也很快。」

    柳長街道:「你怕死?」

    唐青歎道:「這世上又有誰不怕死?」

    柳長街道:「我!」

    他盯著唐青的眼睛,冷冷地接著道:「就因為你怕死,我不怕,所以你就得帶我去。」

    唐青故意裝作不懂,道:「到哪裡去?」

    柳長街道:「去找相思。」

    唐青勉強作出笑臉,道:「若是我也找不到呢?」

    柳長街淡淡道:「那麼你就永遠也不會老了。」

    唐青連假笑都已笑不出。

    他當然明白柳長街的意思棗只有死人才永遠不會老的。

    柳長街還在盯著他,道:「據說你們都在為她看守一個山洞,你們既然來了,她一定到了那山洞裡接替你們,所以你一定能找得到。」

    唐青想再否認,也不能否認。

    柳長街道:「你想死?」

    唐青搖搖頭。

    柳長街喝了杯酒,悠然道:「那麼還在想什麼呢?」

    唐青道:「想你死!」

    他突然凌空一個大翻身,一片飛砂,帶著狂風捲向柳長街。

    這正是唐家見血封喉的毒砂。

    柳長街居然沒有閃避,突然張口一噴,一片銀光從口中飛出,迎上了飛砂,卻是他剛喝下的那杯酒。

    忽然間,漫天飛砂都已被捲走,灑在剛粉刷好的牆上,千百粒比芝麻還小的飛砂,竟全都嵌在牆裡。

    唐青臉色又變了,這種驚人的力量,他更連想都無法想像。

    柳長街微笑道:「酒名『鉤酒鉤』,又叫『掃愁帚』,有時還能掃毒砂。」

    唐青苦笑道:「想不到喝酒還有這麼多好處。」

    柳長街道:「所以一個人絕不能不喝酒。」

    唐青道:「我喝。」

    柳長街道:「但死人卻不能喝酒。」

    唐青道:「我知道。」

    柳長街道:「那麼你現在還在想什麼?」

    唐青道:「想趕快帶你去找。」

    柳長街大笑:「我選中了你,就因為早已看出你是個聰明人,我一向只跟聰明人打交道。」

    唐青長歎道:「所以聰明人總是時常有煩惱。」

    柳長街道:「有煩惱至少也比沒有煩惱的好。」

    唐青不懂:「為什麼?」

    柳長街道:「因為這世上也只有死人才真的沒有煩惱。」

    相思本就是種煩惱,所以才令人老。

    可是你若是多想一想,仔細一想,就會知道還有人可以相思,至少總比沒有人相思好。二

    只要有山,就有山洞。

    有的山洞大,有的山洞小,有的山洞美麗,有的山洞險惡,有的山洞像鼻孔,人人都可以看得到,還有的山洞卻像是**的肚臍,雖然大家都知道它一定存在,卻從來沒有人看到過。

    這山洞甚至比**的肚臍還神秘。

    轉過六七個山坳,爬上六七個險坡,來到了一個懸崖下。

    崖下壁立千仞,深不見底,對面也是一片峭壁,兩峰夾峙,相隔四五丈,從山下看來,天只有一塊。

    唐青終於出口氣,道:「到了。」

    柳長街道:「在哪裡?」

    唐青向對角的峭壁上一指,道:「你應該可以看得見的。」

    柳長街果然已看到,對面刀削般的山坡上,亂髮般的籐蔓間,有個黑黝黝的洞窟。

    白雲在洞前飄過,山籐在風中飛舞。

    柳長街雖然看得見,卻過不去。

    唐青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讀過詩經中『關關睢鳩』那一篇?」

    柳長街道:「沒有。」

    唐青道:「這篇詩的意思是說,有個窈窕淑女,在河之洲,有個好色的君子,雖然看得見她,卻輾轉反側,求之不得,這山洞就好像那位淑女一樣。」

    柳長街道:「我就是那君子?」

    唐青笑了:「你只要我帶你來,現在我已帶你來了。」

    柳長街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是個很有學問的人。」

    唐青笑道:「不敢。」

    柳長街往危崖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有學問的人若是從這上面被人摔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跟沒有學問的人一樣會被摔死?」

    唐青笑不出了,連話都已說不出,忽然蹲下來,將峭壁上的一塊石塊扳開,石頭裡立刻彈出一條鋼索,上面帶著個鋼椎。

    「奪」的一聲,鋼椎已釘入了對面洞口的山壁,在兩峰間架起了一條索橋。

    唐青躬身道:「請。」

    柳長街道:「有學問的人先請。」

    唐青變色道:「你要我陪你一起過去?」

    柳長街道:「而且你走在前面,要跌死,有學問的先跌死。」

    唐青哭喪著臉,道:「相思夫人若知道你是我帶來的,我也是死。」

    柳長街道:「那總比現在就跌死好,生命如此可貴,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何況,我說不定還有法子能讓你不死。」

    唐青道:「真的?」

    柳長街道:「我是個沒學問的人,沒學問的人說話總比較實在。」

    唐青長長歎息,失笑道:「原來書讀得太多也並不是件好事。」三

    鋼索是滑的,山風強烈,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得掉下去。

    一掉下去人就要變成肉餅。

    幸好兩崖之間,距離並不遠,他們剛走過去,就聽見有人在裡面帶著笑道:「閉著眼睛進來,我正在洗澡。」

    山洞的入口很深,外面看來墨黑,走到裡面,就有了燈光。

    粉紅色的燈光,很溫柔、很迷人。

    說話的聲音卻比燈光更溫柔、更迷人。

    柳長街卻並沒有閉上眼睛棗他若是真的閉上眼睛,那才是怪事。

    走了一段路,他眼前就豁然開朗,就彷彿忽然走入了仙境,甚至比仙境中的風光更綺麗。

    一片錦繡中,居然還有個用白木欄杆圍住的溫泉水池。

    人就在水池裡,卻只露出個頭。

    烏雲般的長髮飄浮在水上,更襯出她的臉如春花,膚如凝脂。

    只可惜水並不是清水。

    柳長街歎了口氣,他知道水下面看不見的那部分,一定更動人。

    相思夫人一雙明媚如秋水橫波的眼睛,正在看著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又喜又嗔,說話的聲音更美如山谷黃鶯。

    「我是不是要你閉著眼睛進來的?」

    柳長街道:「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我正在洗澡?」

    柳長街笑了笑,道:「就因為聽見你在洗澡,所以我更不肯閉上眼睛了。」

    相思夫人也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非但不聽話,而且也不是個老實人。」

    柳長街道:「我說的都是老實話。」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我挖出你的眼睛來?」

    柳長街道:「連腦袋都不怕,何況挖眼睛。」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死?」

    柳長街道:「怕死?為什麼要怕死?天地如逆旅,人生如過客,生又有何歡,死又有何懼?」

    相思夫人嫣然道:「原來你也是個有學問的人。」

    柳長街微笑道:「古人說,朝聞道,夕死無憾,只要能看見夫人,我也一樣死而無憾。」相思夫人眼波流動道:「你現在是不是已看見了我?」

    柳長街道:「朝思暮想,總算已如願。」

    相思夫人道:「那麼你現在是不是已經可以死了?」

    柳長街道:「還不行。」

    相思夫人道:「你還沒有看夠?」

    柳長街笑道:「非但還沒有看夠,看到的地方也還不夠多。」

    相思夫人瞪著眼,彷彿不懂。

    柳長街盯著她,好像恨不得能將目光穿入水裡,道:「現在我看見的,只不過是你的一小部分而已,還有大部分看不見。」

    相思夫人道:「你想看多少?」

    柳長街道:「全部。」

    相恩夫人的臉上,又彷彿起了陣紅暈,道:「你野心倒不小。」

    柳長街道:「沒有野心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相思夫人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悠悠道:「你並不能算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柳長街道:「我本來就不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你卻跟別人有點不同。」

    柳長街道:「也許還不止一點。」

    相思夫人柔聲道:「我喜歡與眾不同的男人。」

    柳長街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歡與眾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忽然道:「出去。」

    柳長街並沒有出去。

    他知道相思夫人並不是叫他出去,應該出去的人是唐青。

    唐青果然立刻就出去了,閉著眼睛出去的,他根本一直都沒有張開眼睛。

    柳長街笑道:「看來他倒真是個很聽話的男人。」

    相思夫人道:「他不敢不聽。」

    柳長街道:「所以他只有出去,我卻還能留在這裡。」

    相思夫人道:「太聽話的男人,女人的確也不會喜歡,可是你……」

    她用眼角瞟著柳長街,眼已媚如絲:「你也只不過像個呆子般站在那裡而已,你還敢怎麼樣?」

    柳長街沒有開口。

    他用行動回答了這句話。

    棗只說不動的男人,女人也絕不會喜歡。

    他忽然走到水池旁,脫下了鞋子。

    相思夫人睜大了眼睛,彷彿很吃驚:「你敢跳下來?」

    柳長街已開始在脫別的。

    相思夫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麼人,難道不怕我殺了你?」

    柳長街己不必再說話,也沒空再說話。

    相思夫人道:「你看不看得出這池子裡的水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柳長街根本沒有看。

    他看的不是水,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相思夫人的眼睛。

    相思夫人道:「這水裡已溶入了種很特別的藥物,除了我之外,無論誰要一跳下來,就得死。」

    柳長街已跳了下去。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看來你真的不怕死。」

    相思夫人彷彿在歎息:「嘴裡說要為我死的男人很多,可是真正敢為我死的卻只有你,你……」

    她話沒有說下去,也已不能再說下去。

    因為她的嘴已呼不出氣。

    要征服女人,只有一種法子。

    柳長街用的正是最正確的一種。

    人並不一定在歡樂的時候才會笑,就正如呻吟也並不一定是在痛苦時發出來的。

    現在呻吟已停止,只剩下喘息,銷魂的喘息。

    激盪的水波,也已剛剛恢復平靜。

    相思夫人輕輕喘息著:「別人說色膽包天,你的膽子卻比天還大。」

    柳長街閉著眼,似已無力說話。

    相思夫人卻又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並不是真的為我來的,你一定還有目的。」

    女人不但比較喜歡說話,而且在這種時候,體力總是比男人好的。

    所以她又接下去道:「可是也不知為了什麼,我居然沒有殺你。」

    柳長街忽然笑了:「我知道是為了什麼,因為我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歎了口氣,也沒有否認。

    柳長街道:「所以水裡也沒有毒。」

    相思夫人也沒有否認:「我若要殺你,有很多法子。」

    柳長街歎道:「女人若真是要一個男人死,的確有很多法子。」

    相思夫人道:「所以你現在最好趕快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來的?」

    柳長街道:「現在你已捨得殺我?」

    相思夫人淡淡道:「只有新鮮的男人,才能算是與眾不同的男人。」

    柳長街道:「我已經不新鮮?」

    相思夫人柔聲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樣,也會喜新厭舊的。」

    柳長街輕輕地歎著氣,道:「可惜你忘了一點。」

    相思夫人道:「哦?」

    柳長街道:「有些男人也跟女人一樣,若是真的要一個女人死,也有很多法子的。」

    相思夫人媚笑道:「那也得看他要對付的是哪種女人。」

    柳長街道:「隨便哪種女人都一樣。」

    相思夫人笑得更媚:「連我這種女人都一樣?」

    柳長街道:「對你,我也許只有一種法子,可是只有這種法子有效,只要一種就夠了。」

    相思夫人道:「你為什麼不試試?」

    柳長街道:「我已試過了。」

    相思夫人笑得有點勉強:「你覺得是不是有效?」

    柳長街道:「當然有效。」

    相思夫人忍不住問道:「你用的是什麼法子?」

    柳長街悠然道:「這水裡本來是沒有毒的,可是現在已有毒了。」

    相思夫人聲音突然僵硬,失聲道:「你……」

    柳長街道:「我自己當然早已先吃了解藥。」

    相思夫人道:「你什麼時候下的毒?」她顯然還不信。

    柳長街道:「毒本就藏在我指甲裡,我一跳下水,毒就溶進水裡。」

    相思夫人道:「解藥……」

    柳長街道:「解藥是我在脫衣服時吃的,我知道男人脫衣服並不好看,所以男人在脫衣服的時候,女人一定不會盯著看。」

    他微笑著,又道:「無論做什麼事之前,我一向都準備得很周到。」

    相思夫人臉色已變了,突然游魚般滑過來,十指尖尖,劃向柳長街的咽喉。

    這時她才知道柳長街並沒有說謊棗她忽然發覺自己的人已軟了,手也軟了,全身的力氣,竟已忽然變得無影無蹤。

    柳長街輕輕飄飄的就抓住了她的手,悠然道:「男人也會喜新厭舊的,現在你也已不新鮮了,所以還是老實點的好。」

    相思夫人變色過:「你……你真忍心殺我?」

    柳長街歎了口氣:「我實在不忍心。」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點了相思夫人的三處穴道,點在她豐滿堅挺的胸臉上。四

    剩下來的事就比較簡單了。

    秘門就在山壁上掛看的一幅大波斯地氈後,千斤閘也沒有千斤重,鎖也並不十分難開。

    柳長街本就有一雙巧手。

    到了外面,唐青雖然已逃得無影無蹤,索橋卻還留在那裡。

    這件事實在做得太順利了。

    若是別人,一定會認為自己的運氣特別好,但柳長街卻絕不這麼樣想。

    「一個人只要用的方法正確,無論遇著多大的難題,都會順利解決的。」

    他做事的確有一套與眾不同的法子。

    本來蓋起來準備拆的酒樓,現在還是完完整整的,本來準備來拆房子的人,現在卻已經死了三個,跑了三個。

    天下本就有很多事是這樣子的,明明是萬無一失的計劃,卻往往會行不通,明明是不能做到的事,卻偏偏成功了。

    得失之間,本就沒有絕對的規則,所以一個人也最好不必把它看得太認真。

    酒樓裡還亮著燈光,裡面的人還在等。

    現在天還沒有亮,不等到天亮,他們是絕對不敢走的。

    「這個人居然還沒有死,居然又來了。」

    女孩子們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大家都已看出他是個很有辦法的人。

    酒還在桌上。

    柳長街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現在確實已到了可以舒舒服服地喝兩杯的時候。

    他正想自己倒酒,一個眼睛長得最大、看起來最聰明的女孩子,已扭動著腰肢走過來,看著他嫣然一笑,道:「相思好不好?」

    柳長街道:「好,好極了!」這女孩子媚笑著,用力吸著氣,使得胸膛更凸出,「我叫如意,我也很好。」

    柳長街笑了:「你的確還不錯,只可惜你如了我的意,我卻未必能如你的意。」

    如意又拋了個媚眼:「為什麼?」

    柳長街道:「因為我這包袱裡裝的既不是黃金,也不是珠寶。」

    如意居然沒有露出失望之色,還是媚笑著道:「我要的不是金銀珠寶,是你的人。」

    「只可惜他這個人也已經被我包下來了。」

    這句話是從門外傳進來的,如意轉過頭,就看見個蘭花般幽雅、孔雀般驕傲的絕色麗人,從門外的黑暗中走了進來。

    孔蘭君居然也來了。

    在她面前,如意忽然覺得自己像隻雞,只好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男人也有幹我們這行的,居然也會被人包下來。」

    柳長街也歎了口氣,道:「我幹的這一行,也許還不如你。」

    如意又嫣然一笑,道:「可是我喜歡你,等你有空時候,我也願意包你幾天。」

    她吃吃地嬌笑著,擰了擰柳長街的臉,就拉著她的姐妹們一起走了。「看來這地方已經沒生意可做,不如還是回去睡覺吧。」

    柳長街目送著她們走出去,好像還有點依依不捨的樣子。

    孔蘭君己坐了下來,盯著他,冷冷道:「你還捨不得她們走?」

    柳長街又歎了口氣,道:「我是個多情人。」

    孔蘭君咬了咬牙,恨恨道:「你根本不是個人。」

    柳長街道:「幸好有很多女人偏偏喜歡不是人的男人。」

    孔蘭君道:「那些女人也不是人。」

    柳長街道:「你呢?」

    孔蘭君輕輕歎了口氣,柔聲道:「我好像也快要變得不是人了!」

    在這一瞬間,她整個人竟似真的變了,從一隻驕傲的孔雀變成了一隻柔順的鴿子。

    對付她,柳長街顯然也用對了法子。

    有些女人就像是硬殼果,是要用釘錘才敲得開的。

    現在她就像是個已被敲開的硬殼果,已露出了她脆弱柔軟的心。

    柳長街看著她,心裡忽然有了種征服後的勝利感,這種感覺也沒有任何一種愉快能比得上。

    於是他立刻也變得溫柔了起來。

    對一個己被征服的女人,已用不著再用釘錘了,他伸出手,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其實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對我很好。」

    孔蘭君垂下頭:「你……你真的知道?」

    柳長街道:「我也知道你的計劃很不錯。」

    孔蘭君道:「可是……可是你並沒有按照我的計劃做。」

    柳長街道:「我是個急性子的人,一向喜歡用比較直接的法子。」

    孔蘭君抬起頭,凝沉首他,美麗的眼睛裡充滿了關切。

    「但我卻還是覺得你用的法子太冒險。」

    柳長街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我現在總算己做成了。」

    孔蘭君眼睛裡發出了光:「真的?」

    柳長街道:「嗯。」

    「東西你已到手?」

    柳長街指了指桌上的包袱。

    孔蘭君看著他,顯得又是喜歡,又是佩服,情不自禁用兩隻手捧住了他的手,將他的手貼住了自己的臉:「我現在才知道,你不但是個真正的男人,而且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柳長街更愉快,無論什麼樣的男人,聽見這種話都會同樣愉快的。

    他忍不住笑道:「其實我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只不過……」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完,也許已永遠說不完。

    就在這時,孔蘭君突然用兩隻手夾住了他的手,指尖扣住了他的脈門,一擰,一摔,用的居然是蒙古摔跤的上乘手法。

    柳長街的人竟被掄了起來,一翻身,像條死魚般被按在椅子上,背朝著天。

    孔蘭君的手已沿著他的脊椎上的穴道一路點了下去,冷聲道:「你當然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只不過是條瘋狗而已。」

    柳長街無話可說。

    「你以為用那種法子對付我,我就會服氣?」孔蘭君還在冷笑,「告訴你,你錯了,無論誰打了我一下,我都得還他十下。」

    她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塊木板,往柳長街屁股上一板板打了下去,不折不扣,著著實實的打了三十板,打得真多。

    柳長街只有挨著。

    好不容易總算挨到孔蘭君打完了。

    「這次不過是給你個教訓,叫你從此以後再也不要看輕女人。」她提起桌上的包袱,「東西我帶走,我只希望你的運氣還不太壞,不要讓秋橫波、唐青他們回來找到你。」

    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菜,竟忽然到了別人嘴裡。

    聽著她的聲音漸漸遠去,柳長街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並不是不能開口說話,可是現在你叫他還有什麼話可說?

    女人,唉……

    柳長街歎了口氣,忽然發現女人確實是不能得罪的。

    可惜他得罪的女人已實在大多了。

    現在相思夫人若是真的找來了,那情況他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還有單一飛、鐵和尚、唐青……

    他們每一個都一定有很多種折磨人的法子。

    柳長街卻只有爬在椅子上,等著,現在他已絕不像是條瘋狗,卻有點像是死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好像過了幾百萬年一樣。

    天似已剛亮了,幸好這裡的夥計和那些女孩子走得早,否則他就算能站起來,也得一頭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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