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方辛卻僅是微微一笑,道:「展兄,你又錯怪我了,那一雙「情人箭」,一道「死神帖」,只不過是小兒在秦鐵篆傷後,自地上拾到的,早已失去了他們神秘的魔力,已不過只是一張廢紙,兩根凡鐵!」
展夢白鰲的一楞,沸騰的熱血,飛揚的仇火,立刻冷了下去,方辛口若懸河,不絕又道:「在下以那一張廢紙,兩根凡鐵,將展兄引到這裡,雖然大是不敬,但展兄你卻也要原諒在下的苦心。」
展夢白冷笑一聲,道:「若說你對我還有善意,實在令人難信,你不說也罷!」身形轉處,不願再聽。
方辛飛身擋在展夢白身前,沉聲道:「且慢!」
他四望一眼,突然壓低了聲音,道:「展兄你可知道,你此刻己身入險境,命在須與,你此刻若是快隨在下遠離此地,還可無事,再遲一刻,便來不及了,帝王谷更是萬萬不可去的。」
展夢白頓住腳步,冷冷望他幾眼,突地放聲狂笑道:「展夢白死且不怕,你縱然危言聳聽,又豈能駭的了展某?」
笑聲一頓,厲聲接道:「無論你對我怎樣,展某念在舊交,也已不願難為於你,快去吧!」
方辛面色一沉,正色道:「展兄,你定要相信,在下絕非危言聳聽,在下若有加害展兄之心,豈會等到今日?展兄,你若不聽在下良言相勸,在此多留一刻,危險便增加一分,在下實不願展兄你英年喪命,展兄你若還不肯隨在下遠去,在下說不得便要……」
展夢白怒叱道:「便要怎樣?」
方辛冷冷道:「便要動手強勸了!」
話聲未了,突地並指如戟,急點展夢白「期門」大穴!
他本是武林點穴高手,出手果有名家風範,隨意一指點出,意在招先,含蘊不盡,招式變化間,也不知還有多少煞手後著,立將源源而至!對方若要避開他這一招,端的要大費心思。
那知展夢白怒叱一聲,對他這一招藏蘊的後著,竟全然不管,身形微偏,雙拳齊出,以攻克攻。
剛猛的拳路,激烈的拳風,竟將方辛連綿的後著,一齊封死,正已暗合武家上乘功夫中以拙勝巧的秘奧!
以正勝邪,以拙勝巧,這本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展夢白卻本不知道,只是他生性剛直,寧折不回,多次的冤屈凌侮後,他性情變的更是激烈,竟使得他的拳路武功,無意中走上了這條至大至剛的道路。
方辛微微一驚,低叱道:「好拳法!」
身形一轉,已跨到展夢白身右,一連攻出數招!
他招式綿綿密密,以柔為主,展夢白拳法卻是大開大闔,雄渾剛猛,展夢白武功雖不如他,交手經驗,更不及他豐富,但拳法間顯示的那種至大至剛之氣,卻已先挫了方辛的鋒芒!
剎那間十數招過去,方辛竟絲毫佔不了上風!
要知他一心想要展夢白說出那「白布旗」隱藏之處,是以招式之中,不敢施出煞手,以免將展夢白殺死。
拳風激湯間,又是十數招過去,這縱橫江湖多年的獨行劇盜,竟在展夢白這初出茅廬的少年手中落了下風!
方辛心裡著急,滿頭大汗,目光四下搜索,彷彿生怕有別人趕來,心紳一慌,招式更亂……
突聽展夢白大喝一聲:「住手!」
方辛呆了一呆,倏然退出數步,心中大奇忖道:「他明明已佔上風,為何還要叫我住手?」
心念一閃,展夢白已厲聲喝道:「你武功本比我強,但此刻卻落下風!顯見你並未施出全力,你若要與我動手,就快全力施為,展夢白死不皺眉,否則你就快走,展夢白絕不與存心相讓之人動手!」
方辛呆了一呆,他平生處世奸惡,對人狡猾,實在想不到世上竟然會有這般剛直的男子。
突聽暗影傳來輕輕一笑,一個嬌柔的語聲緩緩道:「二妹,你說的不錯,展夢白果然是條男子漢。」
語聲曼曼,清風悠悠,三條人影,自黑暗中漫步而出!
※※※
方辛身子一震,面色大變,身形霍然一轉,便待飛奔而去,那嬌柔的語聲卻又甜笑道:
「方辛,等一等好麼?你兒子還在這裡陪著我,你捨得走?」
方辛腳步一頓,竟不敢往前再走一步w展夢白雙眉微皺,轉目望去,只見一個宮鬢華服,腰肢如柳的麗人,婀娜地移動腳步,和蕭飛雨並肩而來。
方逸垂首喪氣,跟在她兩人身後,竟不敢抬頭,夜色中只見那華服麗人滿面俱是笑容,甚至連眉梢眼角,都充滿了笑意,輕輕向方辛招了招手,笑道:「你不走了?為什麼還不回來?」方辛果然轉過身子,一步一挨地走了回來。
華服麗人嬌笑道:「這才對了。」眼波向展夢白上下一掃,她眼睛不大,彎彎約有如兩眉新月,但是她那滿含笑意的眼波,卻有著一種勾魄蕩魂的媚人之力,展夢白縱是心如鐵石,但被她眼波一掃,心房竟也不禁為之砰然一跳,轉過目光,不去看她。
華服麗人咯咯笑道:「二妹,你這位展公子,性情那般剛烈,想不到居然也怕羞的很!」
蕭飛雨道:「只因世上像你這樣不怕羞的人,現在已越來越少了。」
華服麗人笑道:「咬喲,我不怕羞,難道你怕羞麼?」
蕭飛雨笑道:「慚愧慚愧,比起你來,我實在自愧不如。」
華服麗人伸手一撫雲鬢,不禁咯咯嬌笑了起來,她笑聲柔媚,笑的姿勢,更是風情萬種。展夢白暗奇忖道:「這女子難道便是蕭飛雨的姐姐?怎地姐妹之間,性情也會如此不同?」
要知蕭飛雨狂放不羈,看來似是男人,這華服麗人從頭到腳,每分每寸,卻都是女人中的女人。
只見她眼波一轉,忽然扭動腰肢,婀娜走到方辛身前,道:「大家都在笑,你為什麼不笑呀?」方辛面如死灰,身形木立,那裡笑得出來。
華服麗人曼聲道:「噢,我知道了,你騙了我們,把我穩在那邊,偷偷跑來,又叫你的兒子,將我二妹引開,以為我們都是呆子,但是你現在忽然發現了我們都不是呆子,所以就笑不出來了,是麼?」
方辛垂首道:「在下……在下……」
華服麗人輕笑道:「其實笑歸笑,騙歸騙,你笑的時候可以騙人,騙了我們,也一樣可以笑的。」
方辛道:「在下……在下……」
他語聲顫抖,一連說了四次「在下」,似乎除了「在下」兩字之外,他什麼話都不會說了。
華服麗人笑道:「再下,再下什麼?再下去就到底了,你倒是快笑呀,別再下了。」
方辛道:「在下……在下笑不出來。」
華服麗人輕輕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柔聲道:「你現在不笑,只怕以後真的再也笑不出來了!」
方辛面色突地大變,噗地一聲,跪了下去,顫聲道:「在下知罪,但求公主開恩,饒……」
華服麗人截口笑道:「饒誰呀?饒你麼?你不是通風報信,來救別人命的麼?怎麼又要求人饒你的命呢?」
展夢白心頭一動:「方辛竟然沒有騙我!」突然橫身一步,擋在方辛身前,低叱道:
「且慢。」
華服麗人秋波一轉,笑道:「什麼事呀?」
展夢白厲聲道:「今日無論是誰要傷方辛的性命,須得先將我展夢白一刀殺死,否則……
蕭飛雨一步掠來,著急道:「這樣的人,你何苦還要管他的事?你難道還不清楚他的……
展夢白截口道:「無論此人是善是惡,他今日既是為了救我而來,我若叫別人將他傷了,豈非畜牲不如!」
蕭飛雨呆了一呆,華服麗人都已柔聲笑道:「二妹,你急什麼呀?還怕我傷了你的展公子麼?」
她眼波向展夢白一掃,笑聲更是嬌柔,道:「你也別著急,先請讓開,等我真要傷人的時候,你才趕來也不遲呀!」
展夢白冷冷「哼」了一聲,閃開一步,雙拳緊握,目光灼灼,筆直凝注在這華服麗人身上。
華服麗人柔聲道:「方辛,我求你一件事好麼?不要再騙人了,我已早就知道,你根本就沒有救別人的心,只是想先把別人的「白布旗」騙到手上,所以才會來通風報信,是麼?」
方辛那裡敢說不是,連連點頭。
華服麗人嬌聲笑道:「好,這次沒有騙我,那麼我再問你,你若騙到了白布旗之後,又將怎樣?」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道:「公主既要傷他性命,在下怎敢救他,只要他一說出白布旗的下落,在下立刻就將他擒來交給公主。」
華服麗人笑道:「好,這次也是實話,只是你還沒有說完,你將展公子送來之後,一定會說他偷偷跑了,是你費了許多心血將他抓回來的,那時你不但無罪,反而有功,一定還會要我嘉獎你一番,你的心思,是不是這樣?」
方辛道:「正是!」
華服麗人輕輕一拍展夢白肩膀,嬌笑道:「小伙子,聽到了麼?現在你總可以不要多管事了吧!」
展夢白面沉如水,木立當地。
華服麗人輕歎道:「方辛,你實在聰明……」
她抬起纖纖玉手,坐輕撫著鬢角,柔聲接道:「對聰明的人,應該怎麼辦呢……」忽然轉目嬌笑道:「二妹,你知不知道人肉的滋味怎樣?這些日子來,我倒想它一哩!」
方辛面容慘變,展夢白目中又已燃起怒火。
華服麗人秋波一轉,噗哧笑道:「別著急,像你這樣的人,我殺了你也吃不下去的。」
她嘴裡說的縱然是世上最狠毒殘酷的話,面上卻仍然帶的是世上最最溫柔嬌美的甜笑。
蕭飛雨眉頭一皺,大聲道:「喂!蕭曼風,你到底要把別人怎麼樣,耍殺就殺,不殺就放。」
華服麗人笑道:「二妹,你能不能叫我一聲姐姐……」
語聲一頓,忽然向後面招了招手,道:「喂,你別走呀,快回來。」她身子不轉,背後的事竟以看的清清楚楚。
原來方逸已要悄悄逃走,此刻心頭一寒,乖乖地走了回來。
華服麗人笑道:「好孩子,你爹爹都跪下來了,你還站在這裡,心裡不覺得難為情麼?」
話未說完,乃逸已撲地跪在方辛對面。
華服麗人道:「殺又不好,放也不好,怎麼辦呢?……好,這麼吧,殺一個,放一個……」
方逸惶聲道:「放……放誰?」
華服麗人道:「放誰呢……好,這麼吧,你們各打各二十個嘴吧,誰打得重,我就放誰!」
展夢白劍眉一軒,怒道:「這……」
那知他「這」字方自出口,方逸已等不及似的舉起手來,「吧」的在他爹爹臉上拍下個耳光。
方辛微一遲疑,也舉了起來,他雖然滿面怨毒,卻不敢反抗,他雖然滿眼憤怒,但打的卻極輕。
兩人劈劈拍拍,打了二十掌,方辛越打越輕,方逸卻越打越重,華服麗人道:「好了,方辛!你走吧!」
方逸面色慘變,顫聲道:「我……我重……」
華服麗人咯咯笑道:「噢,你重麼?只怕你方才聽錯了,我說誰打得重我就要殺誰!」
方逸道:「我……我輕……」
華服麗人一下笑道:「好,你輕!我就殺你!」
方逸身子一震,呆在地上,蕭飛雨怒罵道:「這樣的孽子有多少卻該一齊殺了才好!」
方辛長歎一聲,流淚道:「公主若定要殺一個出氣,就殺我好了,我年紀大了,已經夠了,他年紀還輕……」
華服麗人搖頭笑道:「方辛呀方辛,你雖然不是個東西,卻比你兒子還要好個幾百倍,但你也該想想,我怎會殺你,看在方七娘的面上,我也不會殺你呀,只是像你們這樣的惡人,我若不折磨折磨你們,誰來折磨你們,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知道麼!好,請滾,兩個請一齊滾!」
方逸滿頭冷汗,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霍然長身而起。
華服麗人道:「但我勸你們以後還是不要再到帝王谷去了。最好躲開我遠些,好麼?」
她極其溫柔地一笑,抬手道:「請,請,請滾。」
方辛躬身一揖,轉身奔去,他那孽子卻早已狼狽鼠竄而逃了!
※※※
蕭飛雨拍掌道:「好,蕭曼風,算你這件事做的大快人心,我本來以為你要自己出手,那知……」
華服麗人蕭曼風柔聲笑道:「好妹子,我也怕手髒呀,怎麼會自己動手……」話聲未了,展夢白已橫步站到她面前!
他面色森寒,目光凝注,冷冷道:「展夢白在這裡!」
蕭曼風輕輕一笑,曼聲道:「我又不是瞎子,難道還看不見你這麼大一個男人站在這裡麼?」
展夢白厲聲道:「展某不慣取笑於人,亦不慣被人取笑,你既有殺我之心,此刻便可動手了!」
蕭飛雨大聲道:「展……展公子,你怎能聽那方辛的話,蕭曼風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
展夢白冷笑道:「這就要問她了!」
蕭飛雨道:「她不會的,她……」
蕭曼風柔聲笑道:「不,我會的。」
蕭飛雨怒道:「你……」
蕭曼風搖了搖手,媚笑道:「展公子,方辛沒有騙你,我妹子卻騙了你,我一聽方辛告訴我,是說有一個又髒又臭的男人,要跟我妹子一齊回帝王谷去,我就想暗中偷偷殺了你,這全是真話,我不會騙你的。」
展夢白怒道:「展某一直在此相候!」
蕭曼風笑道:「可是現在……唉,現在我卻不能殺你了,你可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嗎?」
展夢白冷笑一聲,目不語。
蕭曼風道:「告訴你,這就是為了現在我這妹子已知道我要殺你,我若真的動了手,她就要恨我一輩子。」
蕭飛雨大喝道:「蕭曼風,你……」
蕭曼風只當沒有聽到她的喝聲,自管接著笑道:「展公子,你自命是條男子漢,此刻卻要個女子保護著你,心裡不覺得害躁麼?」
展夢白雙拳緊握,面色已氣得鐵青,他本不善言詞,此刻更說不出話來。
蕭飛雨沉聲道:「你說話可要小心些。」
蕭曼風媚笑道:「是,好妹妹,我說話已經夠小心了,他如真是條男子漢,要報仇就該自己報仇,要學武就該自己學武,為什麼要苦苦糾纏著你,他難道不知帝王谷又豈是普通男人能隨意去得的。」
蕭飛雨厲聲道:「他本非普通男人,你剛剛不是還說他真的是條男子漢麼,此刻怎地……」
蕭曼風輕輕一笑,道:「他當然是真的男子漢,我也知道他不是女扮男裝的,可是……
唉,這樣的男子漢,我卻見得多了!」她一面說話,一面含笑望著展夢白,她那彎彎的眼睛裡,卻滿充不屑輕蔑之色。
蕭飛而大怒道:「蕭曼風,你敢再說一句!」
蕭曼風望也不望她一眼,笑道:「展公子,你可看到了麼?為了你這條男子漢,我們姐妹已經要打架了,你還好意思跟著我們回帝王谷去?你臉皮若有那麼厚的話,我就真的佩服你了!」
展夢白突地仰天狂笑起來,狂笑道:「好,好,展夢白今日總算又得了個教訓!」
狂笑聲中,霍然轉身,放足狂奔而去!
※※※
蕭飛雨驚呼一聲:「展公子……」
她方待縱身追去,蕭曼風卻一把扣住了她的右腕脈門,高聲笑道:「展公子,你走了麼?不送不送,除了我妹子之外天下的女人還多的是,你莫愁找不到女人嫁你,只管放心好了。」
蕭飛雨氣得滿身顫抖,道:「你……你放不放手?」
蕭曼風媚笑道:「好妹子,我不放手!」
蕭飛雨怒喝一聲,右掌揮出,擊在蕭曼風胸膛上,只是她脈門被扣,全身酸軟,這一掌雖然擊中了,卻無一絲力氣!
蕭曼風笑道:「嗯,好舒服,再打一拳……」
蕭飛雨顫聲道:「除非你一生一世都不要放開我,否則我再也不會饒了你……再也不會饒了你!」
蕭曼風輕輕搖了搖頭,幽幽長歎道:「好妹子,我是為了你好,知道麼?你若是帶他這樣的男子回去……」
蕭飛雨大聲道:「他有什麼不好,最少要比你那老公花燕好上千倍萬倍,你為什麼要把他氣走?」
蕭曼風輕歎道:「無論多好的男子,你也不能把他帶回帝王谷去了!」
蕭飛雨大喝道:「為什麼?」
蕭曼風緩緩道:「只因爹爹已替你結下親事了!」
蕭飛雨身子一震,呆呆地楞了半晌,突然放聲大喊道:「我不要他替我結親,我死了也不要……」
話猶未了,流淚滿面。
蕭曼風長長歎息一聲,道:「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最近的心情多壞,他老人家從現在起已要閉關一年,所以我才出來,你如果是個孝順的女兒,就該聽話,何況兒女的親事,本該是由父母作主的。」
蕭飛雨咬住嘴唇,拚命不讓眼淚再流下來,緩緩道:「那……那……男人是……
是誰?」
蕭曼風笑道:「妹子,你放心好了,那男子又年青、又聰明、英俊,絕對不會辱了你!」
蕭飛雨恨聲道:「他到底是誰?」暗中含恨忖道:「你說出他的名字,我就將他尋來殺死。」
蕭曼風悠然笑道:「告訴你,他就是你平日最最喜歡的蕭三阿姨的親生兒子,這次到谷中去……」
蕭飛雨輕呼一聲,道:「三阿姨的兒子?你……你……你知不知道三阿姨的兒子是誰?」
蕭曼風道:「我怎會不知,我還見過他哩!」
蕭飛雨冷笑道:「你見過他,哼哼……」突地放聲狂笑道:「告訴你,展夢白才是三阿姨的兒子,那人是假冒的!」
蕭曼風呆了一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
荒山夜色,其濃如墨。
滿腔憤怒,滿腹酸楚的展夢白,狂奔在這淒清的夜色中,直恨不得遠離人間,再也不要踏入塵世一步。
蕭曼風最後那譏嘲戲弄的笑聲,此刻彷彿還留在他耳畔,他受了許多次冤屈之後,想不到今日還要被人侮辱輕視!
奔行到山巔,天地間更是一片寂寞。
長草深樹,蕭蕭索索,他忽然想起了宮伶伶,但心念轉處,又不禁暗歎忖道:「我孤苦一人,受盡白眼,前途如何,連自己都難以預料,怎麼還能保護伶伶,讓伶伶跟著她們,總要好的多了!」
一念至此,他心緒更是槍然,此地若有酒飲,他使要痛醉一場,此地若有朋友,他也要放懷傾訴!
但此刻天地茫茫,那裡有酒?誰是他的朋友,有的只是寂寞!他方待盤膝坐下,與天地星辰共享寂寞,突然山勢更高之處,飄飄傳下一聲長長的歎息!
歎息聲中,充滿悲痛淒涼之意,正與他此刻的心境相同。他茫然四顧一眼,茫然向歎息傳來之處走去。
人在寂寞痛苦之中,遇著同病相憐之人,便有如磁鐵相吸,展夢白抬頭望處,只見一塊山巖,凌空懸起。
山高之處,星辰更明,滿天星辰下,凌空的山岩石邊,果然盤膝端坐著一條人影,面向蒼冥。
展夢白登上山巖,只見山風強勁,吹得這人影鬚髮飛揚,身子也彷彿搖搖欲墜,展夢白輕咳一聲,道:「山高風勁,被露石滑,朋友你獨坐在這危巖邊緣,難道不怕被風吹下?」
那人影頭也不回,冷冷道:「走開!」
展夢白呆了一呆,遠遠頓住腳步,山風來去,雲霧漸起,展夢白只覺一身飄飄湯湯,彷彿臥在雲裡。
他見到這人影如此孤單淒涼,心裡不禁生出憐憫同情之心,想到自己孤單淒涼時的滋味,他更不忍遽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這人影又自悲愴和長歎一聲。展夢白忍不住道:「朋友你不住長歎,莫非心裡有什麼悲痛之事?」
那人影仍不回頭,也不說話,展夢白緩步走了過去,每走一步,便試探的輕咳一聲,直走到那人身邊,那人仍未出口叫他走開,他便緩緩坐了下來,道:「獨自傷心,最是愁人,朋友你何苦……」
那人影緩緩轉過目光,冷冷瞧了他一眼,冷冷截口道:「你年紀輕輕,居然也懂得傷心滋味?」
展夢白暗歎一聲,苦笑道:「人之傷心與否?豈有年齡之分……」抬頭望去,只見這人影面目灰白,死眉死眼,彷彿毫無生趣,心頭不覺一凜,目光立刻垂落到這人身上穿著的一制淡黃衣衫上。
黃衫人轉回目光,望著面前無盡的雲霧夜色,緩緩道:「你自有傷心之事,自顧尚且不暇,為何還要再管別人的傷心之事?」
展夢白忙了一怔,長歎道:「我也不知為了什麼,只要見到別人傷心,便忘了自己的傷心,情不自禁而已。」
黃衫人默然半晌,喃喃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人們自尋煩惱,只怕都只因這「情不自禁」四字而已。」
兩人誰也不再說話,彼此心中,俱是心事重重。
※※※
又不知過了多久,突見一線陽光,破雲而出,俯眼下望,長江如帶,閃閃發著金光。
黃衫人緩緩抬起眼,緩緩悲歌起來,歌道:
「江南好,風物舊曾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
江……南?」
歌聲悲哀沉痛,最後五字,更是低回百轉,蕩人心俯。
展夢白聽得如癡如醉,呆呆地出神半晌,只聽黃衫人輕輕歎道:「一別江南十年。江南風物依舊,只是面目卻已全非了……」低低垂下了頭,那一雙灰黯的眼睛裡,卻已泛起晶瑩的淚光。
他瞑目垂眉,久久不語,展夢白也不願驚動。
日色漸高,天光大亮,山巖下突然響起一連串鈴聲,自輕而響,自遠而近,來勢之速,無與倫比。
黃衫人突地雙目一張,喜道:「來了!」
話聲方落,已有一隻健羽白鴿,飛上山巔,在他兩人頭上盤旋一轉,雙翼一束,嗖地飛了下來,落在黃衫人掌中。
黃衫人目光閃動,解下了白鴿足上的信管,抽出一張紙簍,只見這張紙又髒又皺,彷彿自垃圾堆中拾出來的,但這黃衫人都看得甚為慎重,展開一看,紙上只簡簡單單寫著兩個大字:
「就來!」
字跡拙劣,有如幼童,黃衫人轉目一望目光中竟突地露出喜色,彷彿已得到了他久已期望之物。
展夢白暗中大奇,忍不住脫口問道:「閣下可是在等人麼?」
黃衫人一展紙簍,道:「我等的便是這個!」
展夢白大奇道:「這是什麼?」
黃衫人道:「這是什麼,你不久便會知道。」手掌輕撫著白鴿的羽毛,又自出起神來了。
展夢白雖然滿心好奇,但他生性不願麻煩別人,黃衫人不說了,他也不問了,過了許久許久,日已當中,他肚中突覺得飢餓難忍,精神也萎靡不堪,轉目望去,那黃衫人仍然盤膝端坐,動也不動,神情竟也絲毫未變,生像是再坐個十天八天,也絕無問題。
展夢白只得咬一咬牙,拚命忍住,到了日色偏西,展夢白已餓得頭暈眼花,但那黃衫人不動,他也不動。
突聽黃衫人緩緩道:「你是否有事求我?」
展夢白呆了一呆,心中微覺氣憤,大聲道:「在下生平從未求人,何況我與你素不相識,怎會求你?」
黃衫人道:「你既無事求我,為何餓得頭暈眼花,還要在此苦苦陪伴著我,既不說話,也不去尋找食物,我在此若坐上十天八天,你豈非便要活生生餓死在這裡,那時你卻休得怪我。」
展夢白怒道:「餓死也是我心甘情願,絕不怪你,你大可放心好了。」轉過頭去,越發不肯動了!
黃衫人冷冷道:「少年人好大的火氣,好硬的脾氣,莫非是在那裡受了別人的氣麼?」
展夢白道:「我受氣已成習慣,也不勞閣下動問。」
黃衫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此等人打架,拳腳齊飛下,難免誤傷了你。那時你也不要怨我!」
展夢白大怒道:「這山巔之地,既非私人所有!我自坐在這裡,是活是死,誰也不要管我。」
他越是發怒,這黃衫人眼色卻越是溫和,微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學了多久武功?」
展夢白道:「你叫什麼名字,學了多久武功?」
黃衫人哈哈一笑,道:「問得好……」
話猶未了,突聽山下傳來怒罵之聲,道:「老怪物,是你在笑麼?」話聲一閃而逝,山頭風聲一響展夢白回首望處,只見身後已多了個滿頭亂髮,赤足芒鞋,身上卻穿著一件長才及膝,又髒又破的藍色道袍的高大老人,指著黃衫人大罵道:「我只當你悶氣難解,是以不遠千里跑來陪你打架,那知你卻在山頭上和一個不三不四的少年人又說又笑,你當我吃飽飯沒事做了麼?」
黃衫入微微一笑,也不動怒,展夢白卻已大怒而起,厲聲道:「你說誰是不三不四的少年人?」
藍袍老人呆了一呆,彷彿覺得甚是詫異,指著自己的鼻子道:「你認不認得我是什麼人?」
展夢白怒道:「無論你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不管,但你若侮罵於我,我便要問個清楚!」
藍袍老人歪了歪頭,道:「問清楚了便怎樣?」
展夢白怒道:「問清楚了便要和你拚上一拚!」
藍袍老人道:「打不過呢?」
展夢白大聲道:「打不過也要打的!」
黃衫人坐在地上,悠然笑道:「妙極妙極……」
藍袍老人眼睛一瞪,道:「妙什麼?」目光轉向展夢白,瞪起眼睛望了半天,瞬也不瞬。
展夢白也瞪著眼睛望他,目光也不瞬一瞬。
兩人對瞪了半晌,藍袍老人突然失聲一笑,道:「妙極妙極……」
黃衫人悠悠道:「妙什麼?」
藍袍老人笑道:「老夫未曾看到火氣這般大的少年人,已有數十年了,想不到今日遇著一個,火氣竟比老夫還大,好好,小朋友,方纔那句話,算我說錯了,此刻我將它收回好麼?」
展夢白怔了一怔,,滿腔火氣全都消了下去,別人對他侮罵,他寧死也要拚了,別人好言得有些訕訕地不好意思,吶吶道:「其實你這般年紀罵我兩句,也算不得什麼。」
藍袍老人哈哈笑道:「小朋友,你真有些意思,但這個老怪物卻不是好人,自從四十年前他和我打了一架,從此便找定了我,只要心裡一氣一悶,便定要找我打上一架出氣,數十年來,老夫也手癢的很,找不到別人過癮,是以他要打架,老夫也樂得奉陪,只可惜……」
展夢白聽得出神,脫口道:「可惜什麼?」
藍袍老人道:「只可惜此人不大容易生氣,隔上個七年八年,才會找我一次,老夫實在等得有些不耐,有時拿別人試試手腳,那些人卻又偏偏都是草包,禁不得打的,實在氣人得很……」
展夢白忍不住又插口道:「你不會找他麼?」
藍袍老人道:「我連他姓什麼?叫什麼?到底住在那裡都不知道,那裡去找他去。」
展夢白奇道:「武林中難道沒有人認得他麼?」
藍袍老人道:「你看他死眉死眼,難道還未看出他臉上戴著人皮面具?有時我真想抓下看看,卻又制他不住!」
展夢白道:「只可他找你,不可你找他,這實在有些不大公平。」他忽覺與這老人性情甚是相投,不禁便又為他不平起來。
藍袍老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極不公平!」
黃衫入微微一笑,道:「少年人,你聽我說,並非我不公平。而是他自願如此,他苦苦塞個鴿子給我,我氣悶難解之時,便放回鴿子,尋他打上一架,還怕鴿子死了,每隔一年,又請我放回一次,帶個新鴿過來,若非他身子太大,不能騎上鴿背,他早就騎著鴿子找來了。」
展夢白見到這悲傷的老人,此刻已笑語起來,心裡不覺甚是高興,笑道:「兩位此刻既然全都消了氣了,這場架不打也罷。」
藍袍老人突!大喝道:「不行不行,這次我等了十年,早已心急如火,此刻不遠千里而來,不打怎麼行?小朋友,你先坐坐,看我打上一架!」雙手一分,撕下雨截袖子,衣袖紛飛間,他已轉身一拳,同那黃衫人打去!
拳風強烈,無與倫比,黃衫人笑道:「等我站起來再打都等不及麼?」眼見這方可開山的一拳打來,竟然不避不閃。
展夢白只見這一拳已將打在他頭上,不禁脫口驚呼一聲,那知藍袍老人在這千鈞一髮之間,竟能突然煞住拳勢,大喝道:「快起來!」拳勢一頓,那般強烈的拳風,竟也突然變得無影無蹤。
他竟能將拳風練成彷彿有形之物,這功夫當真是駭人聽聞,展夢白暗驚忖道:「這兩人究竟是誰?」
只見黃衫人緩緩站了起來,緩緩拍了拍衣上的灰塵,悠然道:「這次你竟然要比拳法,當真難得的很!」
藍袍老人大笑道:「先比拳腳,再鬥兵刃!」
笑聲之間,又自呼地一拳擊出。
黃衫人身子一縮,行雲流水般後退了一丈,搖手道:「慢來慢來,這次難道又要打得抬不起手來為止?」
藍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又猜對了!」
黃衫人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他身子突然飄了回來,輕飄飄一掌,拍向藍袍老人肩頭,口中輕笑道:「老道士,你又上當了!」
短短八個字間,他已拍出數十掌之多,但見掌影飄忽,繽紛細密,有如蛛網一般,剎那間便已將藍袍老人包住。
要知高手相爭,一著機先,便已關係甚大。
展夢白只見藍袍老人乍一動手,笑容立斂,面色一片凝重,但後來卻只能見到掌影繽紛,再也看不清他的面目。
數百招之內,藍袍老人被那蛛網蠶絲一般的掌法困住,連拳法都竟然施展不開,有時明明擊出了一拳,但拳到中途,便被絆了回去,展夢白心頭暗駭,不知道自己通著這種掌法時該如何是好?
只見黃衫人掌影越來越小,漸漸竟變成了淡淡一重掌影,包在那藍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子四周!
突聽一聲霹靂般的大喝,藍袍老人奮力一拳,直擊而出,帶著一股勁風,突擊黃衫人胸膛!
展夢白長長吐了口氣,胸懷為之一暢,只聽藍袍老人大喝道:「這一招你可認得麼?」
黃衫人面色卻已變得十分凝重,一言不發。
藍袍老人精神大振,一雙鐵拳,有如出籠之鳥,振翼飛起,招式大開大闔,隱含一種正氣!
展夢白心頭一動,突地發現這老人的拳路竟和自己有幾分相似之處,他怒極拚命時,所自創的一些招式,此刻看來,竟都在這老人拳法包容之中,他自然不會知道他已在無意間踏上了武功中至大至剛的道路,心裡又是驚奇,又是興奮,只管目不交睫地看下去。
他越看越是興奮,看到心領神會處,只覺心中一片舒坦,彷彿有許多平日搔不到的癢處,如今一旦全被別人搔著。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跟著比劃了起來,早已將悲憤、疲乏、飢餓都一齊忘了!
他若是安安穩穩地在家裡做公子哥兒,便只怕一世地無法將武功練好,但如今他卻已受盡了折磨困苦,冤枉侮辱,生命中的潛力,全都被怒火燃起,只是武功間還有許多閉塞不通之處,此刻被這藍袍老人的拳法一擊,便有如水到渠成,豁然貫通。
黃衫人都已換了數種掌法,每種掌法,但是招式怪異,身法飄忽,武林中從未見過。展夢白看得癡癡迷迷,突聽藍袍老人一聲大喝,黃衫人一聲長笑,兩條人影,突地分開。
黃衫人大笑道:「夠了麼?」
藍袍老人喘了口氣,亦自大笑道:「夠了!」
展夢白只覺一陣陽光刺目,這才知道他兩人竟已打了一夜,此刻日色滿天,又已是將近正午時分了!
藍袍老人反手一抹額上汗珠,走到展夢白面前,大笑道:「小朋友,你也看得夠了麼?」
展夢白道:「我常聽別人說起,武林高手動武,招式必定越打越慢,到後來甚至會思索良久,才發出一招,絕不會像你兩人這樣,劇戰一場,便立刻住手。」
藍袍老人大笑道:「原來你還未看夠。」
黃衫人接口道:「若是與人拚命,定要分出勝負死活,兩人武功相當時,便會如你所說那般,越打越慢,但我與他動手,情況卻大是不同,只不過是拿打架當做消遣遊戲而已。」
藍袍老人大笑道:「這只因我平日動手的機會太少了些,是以便將打架當做消遣遊戲了。」
展夢白道:「還打不打?」
藍袍老人笑道:「你還未看夠,老夫也未打夠!等老夫兒孫輩來了,自然還要打的!」
話聲未了,他已坐了下去,瞑目調起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