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夢白奔出桃林,穿過桑林,抬眼望處,但見滿湖漁火,忽明忽滅,彷彿都在嘲笑她的人生!
他自問一生無愧天地,卻不知為何要被人如此冤枉,只覺心胸中一股冤悶之氣,再世無法宣,仰天長歎一聲,放足狂奔,到後來步履漸緩,他心思卻更不平靜,許多天來的往事,一齊自心頭閃過。
剎那間他突地想起了宮錦弼,想起了這老人垂死前的面容,慄然忖道:「我受了那柳淡煙的污蔑,可以一怒而去,只因我已將一切事都置之度外,但我又怎能將伶伶這可憐的女孩子留在柳淡煙這種人手裡?我縱然死了,又以何顏面去見宮錦弼的在天之靈?」
一念至此,他毫不考慮地轉身而奔,只因這其間已別無考慮選擇的餘地,他無論如何,也要救出宮伶伶!
未到桑林前,突見一騎繞林而來,馬勢如飛,奔騰而過,馬上的騎士,低戴著一頂馬連坡的大草帽,直壓眉際,夜色朦朧中,更是看不清面目,但身影依稀間卻彷彿像是「天巧星」孫玉佛,身後還伏有一條人影。
展夢白心頭有事,看了一眼,也未在意,他若是回頭看上一眼,便可看到這騎士身後的人,便是苦命的宮伶伶,只可惜他一眼掃過,便筆直進入桑林,穿過桑林,抬眼望處,桃花林中,竟瀰漫著滿林劍氣,其中還夾雜著一聲聲婦人的低叱:「你若不娶老七……」
穿過迴廊,他便立在廳門大聲喊道:「在下展夢白,前來索回侄女宮伶伶。」
那知他喊了幾遍,廳中卻寂無回應,展夢白心頭暗道一聲:「不好!」一掌推開了門戶,四下搜尋一遍,竟看不到一個人的影子。
他心裡越來越是著急,放聲呼道:「伶伶!伶伶!你在那裡,叔叔來找你了,來找你了……」
喊了半天,還是一無回應,他愣在牆角,心裡也全無主意,只是反覆喃喃自語:「宮老前輩,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突聽一陣陣痛苦的呻吟自身後傳來,聲音有男有女,展夢白大驚之下,霍然轉身,身後卻是牆壁,這一片呻吟聲竟是自壁裡發出來的。
「莫非這牆壁另有機關?」他心念一閃,凝目望去,只見一片晨光,映在一塵無染的牆壁上,但那雕花的窗欞旁,卻似有一些淡黃的汗漬,彷彿經常被人手掌摩裟,是以染上了手澤。
他自幼目光敏銳,異於常人,是以此刻一眼便看出了破綻,當下仔細在窗欞上觸摸了一遍,只聽壁上輕輕一響,牆壁上果然現出了一道暗門,暗門裡一條地道,呻吟聲更是清晰,斷續著自地道中傳出。
他定了定神,全神戒備著步入地道,地道中粉紅的燈光裡,彷彿滿佈著危機,他只覺心頭微微驚慌,但仍然無畏地向前走去,終於走完地道,又走過一重暗門,只見一重彩色繽紛的珠,擋在面前,珠裡的痛苦呻吟之聲,讓人聽了,更是忍不住要發出惻隱之心。
「為何要對她欺騙,你若愛她,為何不願與她結為夫妻,今日你若不好生說出,即便老七傷心,我也要宰了你。」
又聽蕭飛雨的聲音怒罵道:「你放的是什麼屁!」
展夢白愕了一愕,忖道:「誰是老七?難道這蕭飛雨也是個淫賤的女子,騙了人家的七弟?」
動念之間,他身形已掠入桃林,蕭飛雨一眼望見了他,心中不覺大喜呼道:「展夢白,你來得正好。我……」
「石鶯」石靈筠反腕一劍,截斷了她的話頭,「鐵鶯」鐵飛瓊厲聲道:「小伙子!快走開,莫來管這些閒事,你可知道這不是女子,是個人妖!」
蕭飛雨氣得面上發青,又放聲怒罵起來。
她自幼嬌縱慣了,又豪放慣了,常道世上男女,全都是人,為何男女便不平等,是以平日行事說話,便一無拘束,卻不顧別人聽了有多刺耳,「銀鶯」歐陽妙冷笑道:「這若非男子,怎會如此罵人?」
展夢白不禁又是一愕,暗暗忖道:「她竟不是女子!她原來……原來是個男人!難怪她平日言語神情,全沒有半分女人氣?」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厭惡之心,深悔自己竟會認得了這樣的人!
蕭飛雨大聲道:「展夢白,你不要相信這些女子的話……」
展夢白冷「哼」一聲,不顧而去,直奔入房,去尋找宮伶伶,蕭飛雨雖然在他身後大聲呼喊,他根本聽也不聽,更不回頭去看一眼。
※※※
展夢白抬手一掌,珠紛飛,一陣彩光耀目,他輕叱一聲,嗖地竄了進去,目光一掃,忍不住脫口驚呼出聲,立刻垂下了眼,這暗室中的景象,當真是令人不忍卒睹,粉紅色的燈光下,只見數十個僅著寸縷的裸女,痙攣著臥在地上,滿面俱是痛苦之色,也不知中了什麼毒藥。
還有幾個男子,亦是滿身痙攣,不住呻吟,地上盤盞狼籍,想是被他們毒發時打翻,而這些男子赫然竟是方巨木以及蕭飛雨的一些隨從大漢,他們顯然是被柳淡煙誘來此間,到了這種溫柔陷阱,他們自然誰也不忍離去,開懷尋歡作樂起來,又有誰會想到酒中竟有劇毒!
展夢白一把將方巨木自地上拉起,沉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方巨木雙拳緊握,呻吟著道:「毒……毒……」
展夢白惶聲道:「宮伶伶呢?到那裡去了?」
方巨木斷續著呻吟道:「被人帶……走了。」
他也不知道柳淡煙是何許人?地想不到柳淡煙為什麼要將這些女子一齊害死?是以心中全無懷疑,才會糊里糊塗地著了道兒,他卻不知道柳淡煙已決心將此地放棄,是以才將這裡他早已玩厭的女子一齊殺了滅口!
展夢白再問幾句——方巨木已答不出話來,展夢白知道唯有將這些人的毒藥解開,才能查出根由,當下沉聲道:「你們再忍耐些時,我去尋找解藥來救你們!」飛快地轉身奔出,掠出地道,但柳淡煙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他也不通醫理,叫他到那裡去尋找解藥?
他心裡驚亂焦急,不可言喻,茫然走了出去,但見晨光漸漸明亮,那「華山三鶯」與蕭飛雨竟仍未分出勝負,她三人心裡已漸漸開始焦急,額上也漸漸沁出了汗珠,展夢白咬一咬牙,大聲道:「蕭飛雨,我問你,柳淡煙到那裡去了?你可知道方巨木他們已遭了毒手?」
「華山三鶯」心頭一跳,齊地驚道:「你說什麼?」
「石鶯」石靈筠接道:「她……她不是柳淡煙麼?」
展夢白奇道:「她自然不是柳淡煙。」
鐵飛瓊道:「這莫非在騙我們……」
展夢白大聲道:「我騙你作什?柳淡煙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他已看出了此事其中又有曲折。
只見「華山三鶯」互望一眼,身手漸弛,那知蕭飛雨突地輕叱一聲,霎眼間連攻數招。
「銀鶯」歐陽妙遲疑道:「你若不是柳淡煙,就請住手,待我們查個清楚,若是錯怪了你,我們自會陪禮!」
蕭飛雨狂笑道:「陪禮?我被你們纏在這裡,糾纏不清,再三請你們住手聽我解釋,你們都置之不理,我若武功稍差,早已被你們捉將去了,甚至已被你們殺死,此刻你們叫我住手,咱家便該乖乖地住手了麼?」
「華山三鶯」不禁為之一怔,只見她言語之間,招式更見凌厲,果真是心裡毫無虧心事的樣子。
「鐵鶯」鐵飛瓊性情最是剛烈,怒道:「既是如此,你又要怎麼?難道你還能將我們姐妹吃了麼?」
蕭飛雨冷笑道:「你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世上那有這麼容易的事,先等咱家打得盡興了再說。」曲肘一招,雙指彈出,「叮」地一聲彈在鐵飛瓊的劍尖上,鐵飛瓊手腕一震,長劍幾乎出手。
石靈筠不禁發急道:「你這個人,怎地如此……」
蕭飛雨大聲道:「如此什麼?」接連數招將石靈筠逼開數步,「華山三鶯」見她手下毫不留情,劍法也不敢再稍滯懈,剎那間三柄長劍一錯,又施展精熟的「華山劍」,與蕭飛雨激戰起來。
展夢白心懸宮伶伶的安危,著急道:「蕭姑娘,請你先住手……」
蕭飛雨怒道:「我的事不要你管,難道我就該讓她們平白地冤枉了……突然想到自己又何嘗沒有冤枉展夢白?不禁再也說不出話來。
展夢白心裡卻在暗忖:「我果然也冤枉了她,險些以為她是個淫蕩的女子,又險些將她當作人妖?唉!看來世人彼此之間,難免會生出許多誤會,她冤枉了我,又何嘗是出於她的本心,只不過是中了別人的奸計而已。」
一念至此,他心中對蕭飛雨的憤怒全消,兩人目光偶一相對,彼此心中,都有許多歉疚。
※※※
一陣風吹過桃林,突見桃林深處,竟冉冉飛入一隻灰鶴,但這只飛鶴的雙翅,竟未展動就飛了過來。
展夢白大奇之下,抬目望去,赫然發現這只灰鶴竟是煙霧凝結而成,冉冉飛到眾人頭上,被劍一激,灰鶴便化做了一片雲煙,隨風四散,「華山三鶯」目光動處,齊聲呼道:「好了,山陰老人來了。」
那知蕭飛雨竟也喜呼道:「好了,小師伯來了。」
呼聲未了,桃林外竟又飛入一串寸許小鶴,鴣鳩左右,一隻接著一隻地飛了進來,一個身材矮小的白衣老人,隨之而來,他背上背著一人,手裡卻拿著一根特大的煙筒,煙斗幾乎有如飯碗一般,煙長達三尺,紫白鬥,閃閃生光,煙斗下懸著一隻錦織的煙袋。
只見這老人一邊吸煙,隨即吐出,吐出的煙,卻全變成了煙鶴,霎眼間滿林俱是煙鶴,有大有小,盤旋飛舞在桃花之間,亦不知是真是幻,展夢白幾曾見過這般奇景,不覺看得呆了。
「華山三鶯」與蕭飛而卻早已一齊跑了過去,那老人仰天吐出一線輕煙,亭亭直上,忽地化做無數只小箭,一箭一鶴,將漫天煙鶴全都擊散,有幾隻煙鶴似乎懂得畏懼,逃竄到桃林間隙中,那知這些煙箭竟也似具有靈性一般,竟也跟蹤而去。
剎那間這一陣箭雨便將煙鶴全都擊碎,只剩下一陣陣輕煙飄渺在桃花之間,展夢白歎了口氣,宛如做夢一般。
倒。蕭飛而已拉住這老人的肩膀,道:「小師伯,你老人家怎的來了?」華山三鶯卻已都拜倒。
這老人白髮白髮,衣裳也是潔白如雪,人們看了他方才吐出的煙鶴,真要以為他是擲杯放鶴,頃刻摧花的神仙。
只見他吐出最後一口煙雲,便朗聲笑道:「好,好,起來,我方才聽到個孩子說起這裡有個如此如此的大姑娘,便道你這孩子在這裡,但你為什麼和華山上的小鶯兒們打起來了呢?」
蕭飛雨嬌嗔道:「你老人家怎地會認得她們,她們……她們無緣無故地,就要……
就要綁我去和她們的妹子成親。」
白衣老人大笑道:「我老人家一直住在華山,自然認得她們這些整日滿山亂跑的大姑娘。」
語聲微頓,又笑道:「你們怎會要將我這侄女綁去成親,我這侄女雖然野裡野氣,卻也是個大姑娘哩!」
「華山三鶯」一齊垂著頭,臉上一片飛紅,白衣老人含笑搖頭道:「胡鬧胡鬧,都是胡鬧……」
蕭飛雨道:「你老人家怎會知道我在這裡?」
白衣老人道:「方纔我在路上,看到一個男人背著一個女孩子打馬狂奔,行色彷彿甚是驚慌匆忙,我老人家見了有些奇怪,就教他停下馬來問問,那知那小子大概做賊心虛,一聽到問起這女孩子,又見到我老人家的身法,竟立刻就將背上的女孩子拋了下來!」
他含笑搖了搖頭,接道:「那小子果然賊滑,等我老人家抱起這女孩子,他卻已滑得遠遠的了,我老人家見到這孩子中了迷藥,又受了傷,就只好先替她解毒救傷,再問了問她,她竟立刻趕著要到這桃花林來,我老人家生怕她太過激動,就又點了她的睡穴,然後趕來這裡,果然發現了你們。」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將身後所背的人拖到前面,展夢白目光動處,不禁脫口驚呼道:
「伶伶……」
白衣老人上下看了展夢白幾眼,道:「你就是這孩子口裡的叔叔麼,果然是個不壞的少年。」
展夢白一面稱是,一面趕了過去,蕭飛雨笑道:「你老人家眼光果然不錯,一眼就看出他不壞來。」
白衣老人大笑道:「好極好極,你這野丫頭什麼時候也學會了將一個男人看在眼裡,你不是常說男人都是泥巴做的,又髒又臭麼?……」
蕭飛雨面上不禁也泛起了紅霞,白衣老人笑道:「更好更好,你居然也會臉紅了。」
※※※
展夢白見到宮伶伶安靜地睡在這白衣老人懷裡,鼻息沉沉,面色也十分紅潤,心裡不覺大是開懷,大是安慰。
「華山三鶯」偷偷地交換了一個眼色,一齊躬身道:「你老人家若無吩咐,晚輩們就要走了。」白衣老人頷首笑道:「回到華山,便不妨時到山陰去看看,我那地方有沒有人去打擾?」
「華山三鶯」躬身應了,方待離去,卻聽蕭飛雨冷笑一聲,道:「你們這樣就想走了麼?」
歐陽妙三人互望一眼,尷尬地停下腳步。
白衣老人道:「你為什麼不讓她們走……」
蕭飛雨道:「她們冤枉了我,非要……非要……」看了展夢白一眼,突然住口不語。
展夢白知道她住口的原因,不禁對她感激的微笑一下,彼此心中,都知道自己已得到對方的瞭解,不禁自心頭泛起一陣溫暖,兩人四目相投,蕭飛雨居然也像個溫柔的女孩子一樣,輕輕垂下了頭去。
※※※
白衣老人揮手笑道:「小鶯兒,你們可以飛了。」
「華山三鶯」躬身一禮,掠出桃林,白衣老人伸出煙斗一點展夢白的肩頭,笑道:「你這孩子倒真有一套,我老人家問你,你倒底用什麼方法,能教我這刁蠻古怪的侄女變得溫柔起來?」
展夢白面頰一紅,蕭飛雨嬌嗔著不依,又道:「你老人家也不問問人家是誰,就亂開玩笑!」
白衣老人笑道:「他是誰?」
蕭飛雨道:「他就是你老人家眼中,世上最最好的女人的兒子」白衣老人變色道:「他是誰?」雖是同樣的三個字,但問話的神情語氣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蕭飛雨故意要逗他著急,故意不回答他的話,反轉過頭,笑對展夢白說道:「這位老人家,脾氣雖然古怪透頂,但卻對你母親最好,他老人家還有個最最古怪的名字,叫「莫忘我」,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展夢白心頭一跳,磊地想到了他母親死後的遺言:
「……到華山的上陰後,去尋找一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山間呼喚他的名字,他自然會出來見你,帶你去一個神秘的地方……」
抬眼望處,只見這白衣老人的神情突地變得十分嚴肅,蕭飛雨仍然笑道:「你老人家要見三阿姨,就叫他帶你老人家去……」
白衣老人肅然道:「你三阿姨已經死了!」
蕭飛雨身子一震,望著展夢白顫聲道:「真……的……麼?」
展夢白黯然點了點頭,蕭飛雨呆了半晌,明眸中流下了淚珠,顫聲道:「你……你為什麼不早說?」
她顯見對她的三阿姨情感頗深,展夢白心中又是難受,又是感激,吶吶地無法成言,目中也有了淚痕。
白衣老人「莫忘我」身形一動,來到展夢白面前,一字一字地緩緩道:「你便是展化雨的兒子?」
展夢白垂首道:「晚輩是的……」
那知莫忘我突地冷笑一聲,出手如風,掌中的煙筒,閃電般擊在展夢白胸腹間的將台」大穴之上。
蕭飛雨大驚道:「你老人家這是做什麼?」
莫忘我冷冷道:「這是個騙子!」
蕭飛雨驚道:「騙子?他騙了什麼?」莫忘我道:「你三阿姨與展化雨的兒子,早在日前就到華山山陰之後去找我老人家,告訴我你三阿姨,已病死了,臨死前命他找我,我老人家就將他帶到你爹爹那裡,你爹爹也將準備好的東西全給了他,我老人家聽說你和小花都出來了,也就到江南來逛逛,這才會到太湖,這才會遇到你這居然敢騙我老人家,說他是展化雨的兒子,我老人家怎能不教訓教訓他!」
蕭飛雨惶聲道:「但……但說不定那人是假的呢?」
莫忘我道:「江湖上有誰知道我老人家那名字,有誰知道到華山去找我老人家的方法?
那人若是假的,又怎會知道你三阿姨死的樣子,而且他對展化雨的一切都極為清楚,人更長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又聰明的很,那人若是假的,這人就更不會是真的了。」
展夢白將這一切都聽在耳裡,心裡急怒交集,又大是驚訝:「那少年又是什麼人?他怎會知道這些秘密?他為什麼要假冒我?」他想來想去,也無法解釋這其中的道理,更猜不出那人是誰?
蕭飛雨愣了半晌,輕歎一聲,緩緩道:「就算他是假的,但是他並沒有做壞事,你老人家就饒了他吧!」
莫忘我老人凝注蕭飛雨半響,將懷中的宮伶伶,緩緩交到蕭飛雨手上,緩緩解開煙囊,取出一撮煙葉,塞入斗中,熱火而吸,蕭飛雨見他這般慢條斯理,忍不住輕輕道:「你老人家到底要怎麼嘛?」她忽然發覺自己對這「騙子」有異常的關心,不禁又垂下頭去。
忘我老人突地張口一噴,一枝煙箭,隨口而出,直擊展夢白喉結之下,展夢白只覺咽喉一暢,身子雖仍無法動彈,但喉舌已可發出聲音,忘我老人道:「你且告訴我老人家,你到底是什麼人?」
展夢白冷笑一聲,閉口不語,忘我老大怒道:「你不說麼?」張口又噴出一枝煙箭,他連問數句,便有一枝煙箭擊在展夢白身上,展夢白連中數箭,每中一箭,便彷彿被灼熱的鐵烙上一下。
剎那間他竟被這空飄飄的煙箭,擊得滿頭俱現汗珠,但是他卻仍然咬緊牙關,閉口不發一語。
蕭飛雨又是著急,又是憐惜,幽幽歎道:「你為什麼不說呢?」
展夢白狂笑道:「我說了也無人相信,不說也罷?」
蕭飛雨道:「你若能找出一些證據,證明你……」
展夢白怒道:「我便是我,你便是你,若有人不信你是蕭飛雨,你可願尋些證據證明你是誰麼?」
蕭飛雨呆了一呆,方才就正是有人不信她是蕭飛雨,方才地又何嘗設法尋些證據來證明自己,性格倔強的人,若是受了冤屈,便是如此,她不禁暗問自己:「難道這次我們又冤枉了他?」
莫忘我目光一凜,冷笑道:「你這倒倔強的很。」
展夢白滿腔悲憤,仰天長歎道:「在下一生中早已一無所有,如今連姓名都已失去,唯有的便是這倔強兩字,你可奪去我的姓名、自由、榮譽,你甚至可以奪去我的性命但這倔強兩字,你卻是無法奪去的!」
這一番話直聽得蕭飛雨滿心激動,莫忘我雙眉暗皺,突聽一聲洪亮的笑聲,震耳而來,一個有如洪鐘般的語聲大笑道:「好一個倔強的男子!」語聲未了,桃林中已多了一個身背葫蘆的胖大僧人。
展夢白目光一掃,認得這僧人正是那日在莫干山巔,與社雲天訂有死約會的酒肉和尚,這和尚站在莫忘我身旁,直比他高出三尺,展夢白仰面而視,更覺他身材有如巨靈一般。
莫忘我雙眉一挑,大笑道:「原來是你?你這胖子還沒有中風麼?好生生跑來這裡作什?」
胖大和尚亦自笑道:「好好,你這老兒連自己都忘記了,居然還沒有忘去洒家,這倒難得的很。」
他上下瞧了莫忘我幾眼,又笑道:「多年不見,未想到你這老兒倒越發硬朗了,這更是難得了。」
莫忘我笑道:「好了好了,看來我老人家又要倒些霉了。」他轉向蕭飛雨道:「你可知道這和尚罵你倒不要緊,卻千萬不能被他恭維一句,他若恭維了一句,就必定有什麼事要來求求你,你逃都逃不掉的。」
胖大和尚大笑道:「老兄真是洒家的知己。」
莫忘我道:「武林中都將你這位「名人」說成是「萬里行空」的「天馬掌」,我卻要說你是「萬里高空」的「拍馬掌」,我且問你,你這拍馬和尚巴巴地跑來,倒底是要我老人家做些什麼?」
展夢白聽見此人竟是「天馬僧人」,心頭一驚,苦笑忖道:「想不到武林中的「七大名人」,今日又讓我見著一個!」
只見天馬和尚巨擘竟向展夢白一指,道:「老兄儘管放心,洒家只求你將這個少年讓我帶走!」
莫忘我一怔,道:「你認得他?」
天馬和尚道:「非也,洒家與他非親非故。」
莫忘我道:「既然非親非故,為何要將他帶走?」
展夢白心中亦大是驚訝,只聽天馬和尚道:「只因洒家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天下除了這少年之外,再無別人能夠做到。」
莫忘我又是一怔,道:「什麼事?」
天馬和尚道:「這件事秘密的很,洒家卻不能告訴你。」
莫忘我雙眉一皺,沉吟半晌,突地厲叱一聲:「什麼人?」轉身吐出一口煙氣,筆直射入桃林中。
只見桃瓣續紛亂落,桃林中果然垂首立著兩人,一個年老,一個年少,赫然竟是那方辛、方逸父子。
蕭飛雨奇道:「你兩人怎地來了?」
方氏父子不敢言語,天馬僧人都笑道:「他兩人是跟洒家來的。」原來天馬僧人,為了一事,必定要尋著那「白布之旗」,到後來方氏父子乘亂自宮錦弼劍鋒下逃去,卻恰巧遇著天馬和尚。
於是天馬和尚這才知道秦鐵篆已死,又知道「白布旗」已落人一個展姓的少年手中,當下便與方氏父子一齊來尋找展夢白,在路上方氏父子見著被莫忘我驚逃的「天巧星」孫玉佛,便立刻趕來這多事的桃林,但方氏父子卻不敢進來,那知他兩人才一偷窺,便被忘我老人發覺了。
※※※
天馬和尚笑道:「少年人,你可知道老夫要找你作什?」
展夢白冷冷道:「我與你素不相識,請你莫來多管閒事。」他一見方氏父子,再想到那日在莫千山巔聽到這和尚所說的話,自已知道他此來為了什麼。
天馬和尚奇道:「我來救你,你卻叫我莫管閒事!」
展夢白閉起眼睛,道:「請,請走!」
天馬和尚笑道:「洒家若是走了,你便要被那老兒的煙氣熏死燙死,哈哈,洒家是走不得的。」
展夢白厲聲道:「我縱然一死,也不能答應你的事,是以請你快走,不要再多費心機。」
天馬和尚奇道:「你已知道我要找你做什麼事了?」
展夢白冷冷「哼」了一聲,道:「正是!」
天馬和尚變色道:「你不答應?」
展夢白道:「正是!」
天馬和尚勃然怒道:「不答應也要答應!」一步竄到展夢白面前,伸出巨靈之掌,便待抓下。
那知莫忘我已閃電般伸出了那巨大的煙筒,天馬和尚這一掌若是抓下,便恰巧抓到那灼熱的煙斗上。
天馬和尚面色又是一變,霍然轉身道:「老兄這是要做什麼?」
莫忘我冷冷笑道:「有話好說,有事慢講,動手動腳的,成什麼體統?」悠然吸了口煙,悠然站在展夢白面前。
天馬和尚怔了一怔,反手取下了背後的葫蘆,咕嘟咕嘟喝了兩口酒,道:「那麼你要洒家怎樣?」
莫忘我緩緩道:「待我老人家先考慮考慮。」
兩人一個吸煙,一個喝酒,面面相對,默然半晌,樣子看來雖十分悠閒,其實神情已漸漸緊張。
莫忘我突地微微一笑,張口吐出一隻煙鶴,一面笑道:「你年來武功雖大有精進,卻仍不是我老人家敵手。」
天馬和尚仰天喝了幾口酒,道:「那麼又該怎樣?」
莫忘我道:「依我之見,你還是走了吧!」
天馬和尚冷笑一聲,突地伸手一招,將那只煙鶴招了過來,接在手上,那只本已飄飄欲散的煙鶴,一到他的手上,竟又突地凝結起來,天馬和尚道:「有酒無餚,只得以鶴下酒了。」張口一咬,將那只煙鶴咬下一段翅膀,然後滿口嚼動,彷彿咀嚼得津津有味,但其餘的半隻煙鶴,卻竟仍好生生地被他抓在手裡。
※※※
這種凝虛聚空的內功,當真是足以驚世駭俗,莫忘我仰天笑道:「焚琴煮鶴,你這和尚也恁地煞風景了。」
笑聲未了,桃花林外竟又傳來一陣嬌弱哀怨的語聲,道:「他們都欺負我,都欺負我……」
接著一個蒼老的語聲道:「孩子,莫哭,爹爹為你作主……」
眾人轉目望去,只見一個青衣明眸的少女,牽著一個清瞿瘦削的老人,大步走入了桃林。
天馬和尚目光動處,脫口道:「你這老兒怎地也來了?」
原來這一老一少,正是杜雲天、杜鵑父女兩人,杜雲天心急愛女的安危,四下搜索,果然被他尋著了自桃林中狂奔而出的杜鵑,杜鵑滿腹悲怨,便都向她爹爹傾訴了出來,又拉她爹爹來到此間。
杜雲天見到天馬和尚,亦是微微一愣,笑道:「大師怎地在這裡……」一眼望到展夢白,變色道:「我這老弟難道與大師有什麼過節?」
天馬和尚哈哈一笑,道:「沒有沒有……」
莫忘我冷冷道:「這少年只是得罪了我老人家。」
杜雲天目光上下一掃,停留在他那巨大的煙筒上,沉吟道:「閣下莫非便是江湖傳說中的「煙鶴老人」?」
莫忘我道:「你眼光倒敏銳的很。」
杜雲天道:「在下杜雲天,不知我這老弟,何處得罪了閣下?」
莫忘我道:「你也要問我要這少年麼?」
杜雲天道:「不敢……」他緊緊握著杜鵑的手掌,生怕他愛女會突然撲到展夢白身上。
莫忘我朗聲笑道:「好好,想不到這樣一個少年,竟能勞動「七大名人」的兩位來向我老人家要人。」
他目光四下一轉,微一沉吟,回首道:「少年人,我老人家若是放了你,你卻要跟誰走呢?」
他武功雖絕高,性情雖古怪,卻也不願同時與「七大名人」中兩個出名難惹的老人為敵。
那知展夢白卻冷笑一聲,道:「他兩人與我毫無干係,你只管將他們快生請走便是。」
莫忘我不禁一愣,心裡大是奇怪,轉目道:「飛兒,這少年倒底是……」目光轉處,卻發現身後的蕭飛雨竟已走了。
原來蕭飛雨見到展夢白這般的性情,心裡越發不相信這樣的少年會是騙子,地想來想去,突然想到方巨木不是認得他麼,只要尋著方巨木,豈非就可以證明他倒底是什麼身份。
一念至此,她再不遲疑,便悄然而去。
到了那間偏廳,她便立刻發覺那道暗門,於是飛身而入,密室中那淒慘的景象,也不禁使她倒抽了一口涼氣,一手抱著宮伶伶,一手扯起方巨木,但方巨木此刻卻早已奄奄一息,那裡還能說話。
她極快地取出一粒隨身所帶的家傳靈藥,給方巨木服下,這靈藥未必能解方巨木所中之毒,卻最少能延續他一刻生命。
方巨木果然不久便吐出幾日綠水,悠悠醒來,當下蕭飛雨再不多話,將方巨木半拖著拉出地道,一面問道:「那少年可真是三阿姨之子?」
方巨木頷首稱是,又將自己過著展夢白時的情形說了。
他斷續著道:「小人親眼看到他和三夫人走在一齊,三夫人雖未親口說出他便是三夫人之子,但言下之意,卻已無異承認……」
他語未說完,蕭飛而已喜呼一聲,扯起方巨木狂奔而出,一面喚道:「小師伯,他真的是展夢白,他不是騙子……」
此刻外面桃林中那三個聲名顯赫,不可一世,武功也高絕一時的前輩老人,正將碌碌無名的少年展夢白團團圍在中間,天馬和尚道:「這少年與我有切身厲害,洒家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將他帶走。」
杜雲天道:「老夫今日若不將這少年救走,實是抱憾終身,是以老夫寧可得罪兩位了。」
莫忘我心頭詫異,不知這少年怎會有這般奇遇,一個平凡少年,竟能使這些武林異人為他翻臉,這種事若非眼見,武林中有誰相信?
他正是左右為難,聽到蕭飛雨的呼喚,突地一聳長眉,大聲喝道:「你們兩人誰也不能帶走他!」
杜雲天、天馬和尚齊聲叱道:「怎地?」
而此刻蕭飛而已將方巨木拖了出來,一面喚道:「他真是三阿姨的孩子,方巨木便是證人!」
方辛、方逸父子,見到這種情況,都知道今日立將有一番龍爭虎鬥,他二人怎敢夾在這些武林奇人之間?
方辛悄悄一拉他兒子衣袂,兩人對望一眼,又一次悄悄溜了,此刻眾人心頭俱是十分緊張,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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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忘我眉梢緊皺,也不說話,只是不住狂吸著煙袋。
天馬和尚冷冷笑道:「這筒中之煙,與你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你就多留它一下,等話說完再吸又有何妨?」
杜雲天道:「展公子與大和尚你素不相識,再多說千句百句言語,也是一樣無用的。」
天馬和尚仰天笑道:「他何嘗又認得你麼?你一心要替女兒找女婿,也毋需這般著急呀!」
杜雲天面色一沉,莫忘我卻已含笑道:「你我三人,都是數十年相識了,說話何必這麼大火氣。」
杜雲天冷笑暗忖道:「我何嘗與你數十年相識?」只是口中卻終未將之說出來。
莫忘我道:「今日之事,反正又非三言兩語可以解決,你我不妨仔細洽商,想來你兩人可信得過我老人家,絕無虛言,只要你兩人不走,我老人家也萬萬不會走的。」
杜雲天、天馬和尚對望一眼,同時忖道:「此人多年聲威,想來是必定不會騙人的。」
兩人一齊應了,莫忘我朗聲一笑,道:「請坐到那邊桃花樹下說話。」自己卻轉身走到蕭飛雨身側,低低傳聲道:「這兩個老兒俱非省油的燈,只有我老人家,自己纏住他,你帶了展夢白先走,快回谷去,但那姓展的小子性情亦古怪的很,你路上切莫叫他跑了。」
蕭飛雨頷首應了,莫忘我又道:「一離此地,趕快上船,免得被這兩個老兒追上,橫渡太湖之後,到溧陽等我一天,若等不到,只管先行,這裡的事,一切都交給我老人家便是。」
只見杜雲天緊緊牽著愛女與天馬和尚雖已坐到桃花樹下,但目光卻片刻不離莫忘我身上,莫忘我大笑道:「我這侄女兒端的纏人,與她說了半天,她才肯留下。」走過展夢白時,腳尖輕輕掃了展夢白一下,展夢白只覺週身穴道俱解,只是四肢軟軟的,還使不出什麼力量。
莫忘我搖搖擺擺走到桃花樹下,道:「兩位請看,今日桃花,開得……」
突聽天馬和尚大喝一聲:「那裡去?」原來蕭飛雨一手抱著宮伶伶,一手拉起展夢白,便要飛身而遁。
杜雲天、天馬和尚,厲喝聲中齊地展動身形。
莫忘我煙筒一橫,左挑右打,將兩人一齊擋住,道:「話還未說完,你兩人萬萬走不得的。」
天馬和尚一連閃過數招,但莫忘我手中的煙筒,卻生似毒蛇一般將他緊緊纏住,杜雲天手裡還拉著杜鵑,更是衝不過去,天馬和尚怒罵道:「好個老頭兒,連說話都變成了放屁麼?」
莫忘我哈哈大笑道:「我老人家只說自己不走,幾時說過不許展夢白走?」手中煙筒,忽而長槍,忽而短劍,施展出各種招式,忽又張口噴出一口濃煙,只見那濃煙源源不絕自他口中噴出,有如一條長龍一般,漸漸擴散,漸漸將桃花林一齊瀰漫,杜雲天、馬和尚,縱是絕等的眼力,也不過只能依稀分辨出莫忘我的一點人影,那裡看得出展夢白、蕭飛雨兩人走到那裡去了。
杜鵑手掌被抓,揮也揮不開,甩也周不脫,大聲叫道:「好大的煙,展公子,展公子,你不要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