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暮色已合,晚霞初落。西邊天末,尚留得幾痕淡淡的雲霞,影映得滿天枯木疏林,平添了多少幽清的畫意。
伊風隨著「飛虹七劍」出觀下山,各各心裡都有著心事,是以一路默然。只有華品奇發出的歎息聲,偶而打破沉寂。
此刻天已入暮,再加上他們都知道此山此刻都是武林中人,是以便都展開身法,寂寂山路上,只見幾條極淡人影一閃而過。
到了山腳下,飛虹劍客們方才騎來的三匹健馬,正被繫在一段枯乾之上。
華品奇側顧伊風一眼,喟然說道
「三弟,你先和我同乘一騎吧。」
他歎皂一聲,又道
「你還記不記得,二十年前,我那天不抱著你騎馬兜一個圈子?唉,歲月催人,如今你已長大**,而我——也老了。」
歎息的尾音,久久不落。
伊風不禁同情地看了這垂暮的武林健者一眼,心裡對蕭無,更起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厭惡。想見那蕭無,必定是天性極為涼薄無情之人,否則又怎會如此!
他正自感歎間,忽然山畔傳來一聲聲尖銳而急切的呼聲,伊風一聽,就知道是蕭南蘋在呼喚著自己。
這急切的呼聲,使得他突然升起了一種歉意,低歎一聲,他悄然回過頭去。
只見山上果然極快地竄下一人,筆直地掠到他身前,依依嬌喘著,想必是因為過急的奔馳,此刻額上甚至已現汗珠了。
「南哥!我……我要和你一齊走。」
蕭南蘋溫柔的目光,乞憐地望著伊風。
晚風颯然,藉著將黯的天色,伊風看到了她雙頰的紅暈,兩鬢的亂髮,雖然是男裝,但她仍顯得那樣嫵媚動人。即使最醜的女子,在真情流露時,也會變得美了,何況蕭南蘋這美若春花的女子。
伊風雖然對蕭南蘋也有著一些情感;但他也自知,自己對人家的情感,遠不如人家對自己的濃厚。他先前雖然叫蕭南蘋在姚清宇處等他,但連他自己也不確知自己是否會回到姚清宇處,去尋找這等待著自己的癡情而美麗的少女。
此刻他心中有著愧意,口中也就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半晌,華品奇已微微皺眉,道:
「三弟!膘些上路吧!」
蕭南蘋滿含嗔意地瞪了他一眼,又哀怨地轉向伊風。
她也明知自己珍藏了多年的情感,此刻雖已找到了歸依之處,但這歸依之處,偏又是這麼渺茫,渺茫得就像那天末的雲霧似的!
良久——
他見伊風仍然沒有說出話來,少女的自尊,使得她的心,比被人戳了千萬刀還要難受。這一瞬間,她只覺得血液上湧,眼前也變得混混沌沌的,幾乎連伊風的影子,都分辨不出來。
伊風望著他面前這淒楚的少女,也被這份真情所動,幾乎願意放下一切,和這純情的少女,遠遠躲到天涯海角,讓世人再也尋找不著。
因為他感到這少女的真情,是這麼沉重,沉重得使自己的心,都被壓縮得沒有餘隙來容納別的感覺了。
他吞吐著,正想說話。
那知蕭南蘋突然悲鳴一聲,雙手掩面,纖腰一轉,飛也似的掠了去。
夜風吹得她寬大的文士衣襟,像是一隻蝴蝶的彩翼般,在伊風的心底震動著一種無比和諧,也卻是無此淒楚的旋律!
她纖細的身影,終於在蒼茫的暮色中,冉冉消失了。
伊風卻像是尊石像似的,站在他先前所站著的地方,動也動彈不了一下。他不知他自己此時的情感,是自責,抑或是自憐!只是他卻覺得,天地在這一瞬間,竟突然寂寞了起來!
人們,有時是最愚蠢的動物,常常會為著一些不值得珍貴的事,而捨棄了一些最最珍貴的東西。因為在他享有這些珍貴之物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這些東西的可貴之處,也不去珍惜。
而等到他覺得這些事物可貴,再想珍惜的時候,那些事物,卻已離他遠去,他再想去尋找,也將是非常困難的事了。
突地,伊風感覺到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他回頭去望,華品奇正帶著一種喟然的表情在看著他,沉聲說道:
「三弟!我們走吧!希望今晚能趕到長安,我有許多話要問問你。」
伊風黯然地隨著他們上了馬,心裡像是傾倒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倒底是那一種情感!
馬蹄奔馳著,在崎嶇的道路上,響起一連串了亮的蹄聲。
暮色愈重。
伊風坐在馬後,兩眼直視著,路旁的枯木,像是一根根聯接著朝他頭上打來。他甚至也願意伸長脖子,讓自己混亂的頭腦,重重捱上一下。因為,那至少可以換得片刻的安寧,沉醉。
但是,那些枯木卻一根根在他身旁擦過了,甚至連他的衣袂都沒有沾上一點。這一瞬間,他似乎發現了一些哲理。
那就是世間有許多事,明明像是已經降臨到你頭上,但卻僅是擦身而過:而另一些事,卻在你毫無所覺之間,降臨在你的身上。而這些都是你所無法預測的。人,又有誰能夠真的先知呢?
他不知道自己所想的,是否合於天理的軌跡!但無論如何,他卻因此而微笑了一下。抬頭一望,前面燈火瑩瑩,像是已到了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