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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水使她大大振作起來。關上水龍頭,再往鏡子裡看時,她感到自己像個有理智 的人類複製品——站在那兒虛弱不堪、創傷深巨、搖搖晃晃……但是同樣活生生的, 具有意識。她想,她從噴湧的水龍頭吞下最初幾口涼水時獲得的深深滿足感,她再 也不會經歷了。在她以前的所有經歷中,只有她的第一次性高潮差不多能與那一時 刻相提並論。在這兩種情況中,她都在短暫的幾秒鐘裡,完全受制於身體裡的細胞 與組織。有意識的思想(但不是意識本身)被清掃,其結果是心醉神迷。我決不會 忘掉它的。她想。但她知道她已經把它忘掉了,就像她第一次經歷性高潮時,神經 剛停止搏動,她就忘掉了那種甜蜜的巨大刺激一樣。彷彿身體鄙視記憶,或者拒絕 負起記憶的責任。
  別去管所有那些事了,傑西——你得趕快引
  你難道不能別這樣哇啦哇啦對我說話?
  她答道。她受傷的手腕不再噴血了,但是它仍然比滴血嚴重得多。她從衛生間 鏡子裡看到的反射物令人恐怖——床墊浸透了血,床頭板染著條條血道。她曾讀過 文章,說是人們失去大量的血,身體機能仍然可以繼續運轉。可是一旦開始崩潰, 一切立刻隨之瓦解。她必須把手腕包紮起來。
  她打開了藥品櫃,看著那盒包紮膠布,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哇哇笑聲。她的目光 落到了一小盒紙墊上,小盒子不顯眼地放在一堆香脂、古龍香水和剃鬚後搽的香水 後面。她將盒子拖出來,打翻了兩三個香水瓶,空氣中充滿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 氣味。她從一塊墊子上扯下紙包裝,然後把它纏繞在手腕上,像戴了個白色寬邊手 鐲似的,上面幾乎立刻綻開了紅色的罌栗花。
  誰會想到律師的妻子身上有這麼多的血呢?她想著,又無聲地笑了起來。藥品 櫃的頂層有一個繞著紅十字膠布的錫輪軸。她用左手拿下了它。現在她的右側似乎 除了流血,疼得她大吼之外,能做的事極少了。可她依舊深愛著它,為什麼不愛呢? 當她需要它時,當絕對沒有別的東西時,是它抓住了那把剩下的鑰匙,塞進鎖眼, 打開了鎖。
  那是你,傑西。寶貝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是你,你確實知道的,是不是?
  是的,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把膠布帶的外皮扯掉,用右手笨拙地拿著膠布卷,同時用左手的大拇指掀起 膠布的一端。她把膠布卷送回到左手,將膠布的一頭貼到了那替代品繃帶上。然後 把膠布在右手腕上繞了好幾圈,將那已經潮濕的衛生紙墊盡可能緊地綁在了手腕的 內側。她用牙齒咬開膠布卷,猶豫了一會兒,接著在右肘下部加上了一圈重疊的白 色膠帶臂章。傑西不知道這種代用的止血帶能起多大作用,但是她想它不會造成任 何傷害的。
  她又一次咬開了膠布。當她將大大減少了的膠布卷放回櫃子上時,她看到藥品 櫃的中間架子上放著一個綠色的瓶子。上面也沒有防備孩子的蓋子——謝天謝地。 她用左手把它拿了下來,用牙齒撬開了白色的塑料瓶蓋。阿司匹林藥片的氣味辛辣、 刺鼻,還有點淡淡的酸味。
  我看那根本不是個好主意。伯林格姆太太神經兮兮地說。阿司匹林稀釋血液, 使血液的凝固變緩。
  那也許是真的。可是她右手背上裸露的神經現在像火警一樣大聲尖鳴了。如果 她不採取措施稍稍抑制一下,傑西想,她很快就會在地板上打滾,對著天花板上的 倒影大叫了。她搖了兩片藥到嘴裡,猶豫片刻,又搖進去兩片。她又打開了水龍頭, 將藥片吞了下去。然後她負疚地看著手腕上的繃帶代用品。紅色仍然滲透一層層的 紙。不久,她就能取下紙墊,擰出紅色熱水似的血水來。一個糟糕的形象……她一 旦腦中想到了這個形象,似乎就無法擺脫它了。
  如果你使情況惡化——伯林格姆太太憂鬱地開口了。
  噢,我來插句嘴吧,露絲的聲音回答道。這個聲音歡快卻不失友好。現在,如 果我死於流血過多,首先,在我為了脫離那張床幾乎他媽的剝了右手的皮之後,難 道我該因此怪罪那四片阿司匹林嗎?
  那是荒誕不經的!
  是的,的確如此。現在一切都似乎是荒誕不經的。只是荒誕不經不是個恰當的 字眼。恰當的字是——
  「超現實。」她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
  是的,是這樣的,絕對如此。傑西轉過身去,這樣便又面對著衛生間的廳了, 然後她驚恐地喘著氣。她頭腦裡監控平衡的那部分報告說,她仍然在發暈。有一會 兒,她料想有成打的傑西,互相重疊的一連串傑西,記錄著她轉身的弧度,就像電 影的畫格一樣。當她注意到透過西富射進來的斜陽金輝呈現出真實的質感時,她的 恐慌加劇了——看上去陽光像是一塊塊鮮黃色的蛇皮。陽光中飛旋的塵埃變成了細 霧般的鑽石顆粒。她能聽見自己心臟的快速輕輕跳動,能聞到血和井水的混合氣味。 這就像嗅著古銅幣一樣。
  我已準備好暈過去了。
  不,傑西,你沒有。你暈不起。
  那也許是真的。可是她確信,無論如此,暈厥會發生的,她無可奈何。
  不,你有辦法的。而且你知道用什麼辦法。
  她低頭看著撕去了皮的手,將它舉了起來,真的沒有必要去做任何事,除非讓 她右臂的肌肉放鬆。地心引力會照管其餘的事了。如果說,用那只沒有皮的手拍擊 櫃子邊沿,所產生的疼痛不足以把她從突然發現身處其中的可怕、明亮的地方拉出 來,那任何別的事都做不到了。她把手放在血跡斑斑的左胸口,過了好長時間,她 試圖鼓足勇氣去拍擊一下櫃沿,最後她又將手垂了下來。她不能——簡直做不到。 這件事太過分了。太疼了。
  那麼,在昏過去之前活動起來吧。
  那我也做不到。
  她感到的不只是疲倦。她感到彷彿剛抽了整整一煙槍柬埔寨大麻。她想做的一 切就是站在這裡,注視著鑽石顆粒般的塵埃在射進西富的陽光裡慢悠悠地旋轉飛揚。 也許,再喝一口那種深綠色的、帶有苔蘚味的水。
  「啊,天哪,」她以驚恐、恍惚的語調說道,「天哪,哎唷!」
  你得走出衛生間,傑西——你必須出去。現在,只去為這操心吧。我想,這次, 你最好從床上爬過去。我不能保證你還能從床下爬過去。
  可是……可是床上有碎玻璃。要是我割破皮膚該怎麼辦呢?
  那句話又引出了露絲·尼爾瑞。她在大叫。
  你已經拉掉了右手的大部分皮——你以為再撕去一些皮肉有什麼不同嗎?老天, 寶貝、要是你手腕上包著月經墊,咧著嘴,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死在這個衛生間 裡,又怎麼樣呢?這種假定推測怎麼樣?活動起來吧,你這悍婦!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兩步,回到了衛生間門口。傑西在那裡只站了一小會兒,她 身體搖晃著,像個在電影院度過整個下午的人那樣,眨著眼睛抵擋著眩目的陽光。 下一步將她帶到了床前。她的臀部觸到了沾滿血演的床墊時,她小心地把左膝放了 上去。她抓住一根床柱保持平衡,然後爬上了床。對一陣流遍全身的恐懼與厭惡感 她沒做好準備,她不能想像再在這張床上睡覺,也不能想像再睡在她自己的棺材裡。 只是跪在床上就使她想尖叫起來。
  你和它已沒有什麼關係,傑西——僅僅越過那該死的東西。
  不知怎的,她竟然做到了。她在床墊的另一頭穿越,避開了床頭架以及水杯的 碎屑與碎片。每當她的眼睛瞥到掛在床頭柱子上的手銬,她便脫口發出厭惡、沮喪 的聲音。一隻手銬打開了,另一隻是個血跡斑斑——她的血——的封閉鋼圈。手銬 在她看來不是無生命的東西。它們看上去是活生生的,仍然飢餓著呢。
  她向床的盡頭夠去,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抓住了床腿柱,帶著療養院護士般的細 心,用膝蓋將身體轉了過去。然後她趴在那兒,將雙腳放下了地。她以為沒有力氣 再站立起來,只會躺在那裡,直至昏迷,從床上滑落下地。她這麼想著時感到非常 難受。接著,她深吸了口氣,用左手用力一拉。很快她便站了起來。現在她搖晃得 更厲害了,看上去她就像一個踉蹌著進入週末狂歡中的水手——然而,她站起來了。 上帝啊!又一個黑浪像張著巨大黑帆的海盜船一樣在她的腦海中駛過。要不那就是 日食。
  她眼前一片黑暗,站在那裡前後搖晃著。
  求你了,上帝,別讓我昏過去。求求你,上帝。行嗎?求你了。
  光明終於回來了。當傑西覺得事物恢復了應有的亮度時,她慢慢地穿過屋子朝 電話桌走去。她將左手往身體外展開幾英吋以保持平衡。她拿起電話聽筒。聽筒似 乎有一卷牛津英語字典那麼重。她將聽筒貼近耳邊,一點聲音也沒有。線路斷了。 不知怎的,這並沒使她感到驚奇。可是這提出了一個問題:是傑羅德把牆上的電話 插頭拔掉了?他們在這裡時,他有時就這麼幹。或者,是深夜來訪者切斷了屋外某 處的電話線?
  「不是傑羅德干的。」她啞聲說,「如果是他,我會看到的。」
  接著,她意識到情況不一定如此——他們一進房子她就走向了衛生間,他有可 能是在那時拔的。她彎下腰,抓住了白色的扁線。話線從電話機的後部連結到椅子 後面護壁板上的接線盒上。她拉了一下線,開始時她感到了一點彈力,接著什麼也 沒有了。即使那最初的彈力也可能只是她的想像。她十分清楚,她的感官不再值得 信賴了。插座也可能就綁在椅子上,但是——
  不,並不因為插頭仍然插著電話就能通。傑羅德根本沒有斷開電路。電話不通 的原因是昨夜和你在一起的那東西切斷了線路。伯林格姆太太說。
  別聽她的。儘管她聲音宏亮,她連自己的影子都害怕。露絲說。接線盒掛在椅 子的一隻後腿上——實際上我可以保證。而且,很容易查明的,是不是?
  當然是這樣的。她只需拉出椅子,向後看看就行了。如果是插頭出來了,就把 它插進去。
  要是你那樣做了,電話仍然不通怎麼辦呢?太太問。那樣你就會明白點什麼了, 是不是?
  露絲說:別慌——你需要幫助。你真的需要幫助。
  確實,一想到要拉出椅子,她的心頭充滿了疲憊與憂鬱。她也許做不了——椅 子很大,但是它的重量仍不可能有床的重量的五分之一。她已經設法將那張床一直 移動著穿過了屋子,可將椅於拖出來只是開始,一旦移動了它,她就得跪下來…… 爬進椅子後面光線暗淡、滿是灰塵的角落,去找接線盒……
  天哪。寶貝!露絲叫道。她的聲音聽起來恐懼不安。你沒有選擇了!我想,我 們至少在一個問題上達成一致意見,即你需要幫助,你完全需要——
  傑西突然對著露絲的聲音關上了心靈之門,呼的一聲用力關上了。她沒有移動 椅子,而是從椅子上彎下身去,拾起了那件裙褲,小心地把腿塞了進去,她手腕上 濕透的繃帶處立刻湧出了點點血珠,滴落在裙褲的前面。可是她幾乎沒看見這些, 她急於要把那些憤怒的、令人迷惑的噪音一掃而光。她弄不明白,到底是誰一開始 讓這些古怪的人們進入她的頭腦。這就像你在一天早晨醒來時,發現你的家一夜之 間變成了旅館一樣。所有的聲音都驚恐地表達著不相信她計劃做的事情。可是,傑 西突然發現她毫不在乎。這是她的生命,她自己的生命。
  她拾起了短上衣,把頭套了進去。昨天穿這件隨便的無袖上衣夠暖和的,在她 混亂、震驚的頭腦看來,這一事實結論性地證實了上帝的存在。她想。不然她現在 將無法忍受將撕去了皮的右手伸進長袖的痛苦。
  別管那個,這是廢話。我不需要任何假托的聲音告訴我這些。我正在考慮開車 離開這裡——無論如何試一試。現在我惟一要做的是搬出椅子,插上插頭。一定是 失血過多,使我暫時失去了理智。那是個瘋狂的念頭。天哪,那把椅子不可能重五 十磅呀……我差一點大功告成了!
  即使沒有椅子,即使沒有想到救護隊員們發現她和她丈夫赤裸的、被咬壞了的 屍體處於同一間屋子的情景,即使電話完全正常,她已經報了警,要了救護車,她 仍然會開著梅塞德斯車離開這裡。因為,電話並不重要,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 是……
  重要的是我必須他媽的立即離開這裡。
  她想著,突然打了個寒噤。她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因為那個東西將要回來。
  這是要害。問題不是傑羅德,不是椅子,也不是救護隊員們到這裡來看到這一 局面時會怎麼想,甚至也不是電話的問題。問題是那個太空牛仔,那個厄運先生。 她沒有努力去和外部世界恢復聯繫,而是穿上衣服,不顧血流如注。那個陌生人就 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她對此深信不疑。它只是在等待著黑暗,現在黑暗臨近了。如 果在她試圖將椅子從牆邊撿出來,或者在椅子後面、塵土與蛛網之中快樂地四處匍 匐時昏了過去,那麼,等那個帶著一箱骨頭的東西來到時,她會仍然孤身一人待在 這兒。更糟的是,她可能仍然活著。
  除此之外,她的來訪者已經割斷了電話線,她無法確定這一點,可是她的心裡 清楚。假使她把這一切繁瑣的事都做完——移出椅子,插上插頭,電話還是不會通, 就像廚房和前廳的電話一樣不通。
  不管怎麼說,我打算開車出去駛上大道,就這麼回事。和前面兩件事相比(用 水杯做臨時外科手術,以及在流了一品脫血的情況下,將一張雙人床推著穿過屋子), 這應是輕而易舉的。梅塞德斯是部好車,從這裡直接就能衝上車道。我能以每小時 十英里的車速噗噗地沿著一一七道路行駛。一旦我駛近高速公路,如果我感覺太虛 弱了,不能一直開進達肯商店,我就穿過道路,打開四邊的閃光燈,看到有人過來 就趴到喇叭上。這條道路平坦,往兩個方向行駛一英里半都有出口。這事沒有理由 不成功。有關這車的一大問題是鎖。我一旦進了車,鎖上車門,它就無法進去了。
  它?露絲試圖發出譏笑。可是傑西認為她聽起來害怕了——是的,甚至她也怕 了。
  你過去總是這樣告訴我,我應該更經常地控制頭腦,隨心所欲,是不是?你肯 定這樣說過。你可知道我的心現在說些什麼,露絲?它說梅塞德斯車是我擁有的惟 一機會了。如果你想就此笑話我,你就請便吧……可是我的主意已定了。
  顯然,露絲不想笑。她沉默了。
  傑羅德邁出車門時把車鑰匙遞給了我,以便能伸手到後座拿他的公文包。他確 實那樣做了,是不是?上帝啊,求你保佑我對那件事的記憶正確。
  傑西將手伸進裙子的左邊口袋,只發現一些克倫內克斯牌軟手紙。她用右手往 下伸去,她小心翼翼地在口袋外面按著。當她摸到了熟悉的車鑰匙凸出部分,以及 去年生日傑羅德送她的那個大的圓形飾物時,寬慰地舒了口氣。飾物上寫的字樣是: 你這個性感的東西。傑西認定,她整個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感到不性感,而且更 像個東西。可是這沒關係,她能容忍。鑰匙在她的口袋裡了,這是件重要的事情。 鑰匙是她脫離這個可怕地方的門票。
  她的網球鞋並排放在電話桌的下面,可是傑西認定她已按她的打算穿整齊了。 她慢慢朝客廳門走去,以病人似的細碎步子移動著。她一邊走,一邊提醒自己出門 前試試客廳裡的電話——它不可能損壞了。
  她還沒轉過床頭,白晝的光線又開始溜走了。彷彿從西窗斜射進來的又亮又寬 的光束連結在一個調光器的線路上,有人調小了電阻器。隨著光線的暗淡,在陽光 中飛旋的鑽石般塵屑也消失了。
  喚,不。現在不要。她懇求道。求你了,你是在開玩笑吧。
  可是,光線依舊在變暗,傑西突然意識到她又在搖晃了。她的上身在空中劃出 的弧度越來越大。她去抓床柱,卻發現自己握著剛剛從中掙脫的那只血淋淋的手銬。
  1963年7月20日。她不連貫地想著。下午五點三十九分。日全食。我能有個證人 嗎?
  她的鼻孔裡充斥著汗、精液、父親的古龍香水的混合氣味。她想摀住鼻子,可 是突然感到大虛弱了。她跌跌撞撞勉強又走了兩步,便倒在了沾滿鮮血的床墊上。 她睜著雙眼,不時還眨幾下。她軟綿綿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就像個淹死的女人, 被拋到了某個荒無人跡的海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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