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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這事不會發生的,傑西告訴自己。決不會的,只管放鬆吧。
  她不斷這樣對自己說,直到那一刻,床的左側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見野狗 的上半身了。狗尾巴開始更加猛烈地搖起來,然後發出了她能識別的聲音——在酷 暑之日狗在水池喝水的聲音。只是和那聲音並不完全相同,這個聲音更加粗魯。不 知怎的,要說是喝水的聲音,倒不如說是舔食的聲音。傑西瞪著那快速擺動的尾巴, 她的大腦突然展現出被床的角度擋住的情景:這條身上沾滿牛蒡、眼神含有疲倦與 警惕、無家可歸的野狗正從她丈夫稀疏的頭髮裡舔著他的血跡。
  「不!」她將屁股從床上抬起,雙腿掃向左邊。「離開他!給我走開!」她踢 出腿去,她的一隻腳後跟掃在了狗脊樑骨突出的骨節上。
  狗即刻直起身來,抬起了它的鼻子和嘴。它的眼睛瞪得那麼大,顯露出細細的 兩圈眼白。它的牙齒齜咧著,在逐漸變弱的午後陽光裡,它上下門牙間牽扯著的蛛 網細絲樣的涎水,看上去像是根根金絲。它突然向前朝她的光腳撲來,傑西尖叫著 縮回腿,她的皮膚感到了狗熱乎乎的鼻息,她的腳趾卻保住了。她又將腿蜷縮到身 下,她沒有意識到這一動作,沒有聽到她拉扯過緊的肩膀肌肉發出了憤怒叫聲,也 沒覺察出她的骨節極不情願地在骨田裡轉動。
  狗又多看了她一會兒,繼續曝叫著,用眼神威脅著她。
  夫人,咱們來達成默契。那眼神說,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那就是理解。聽 起來覺得可以嗎?最好是這樣,因為如果你礙我的事,我就毀了你。而且,他已死 了——你我都知道這一點。為什麼我在挨餓卻讓他被浪費掉呢?你也會同樣做的, 不知道你現在可明白了?不過我相信,就這件事你會轉而同意我的看法的,而且你 的看法轉變得會比你想像得快。
  「出去!」她尖叫著。現在,她坐在她的腳後跟上,雙臂往兩邊伸著,看上去 比以前更像叢林祭壇上作為犧牲品的費·瑞了。她的姿勢——頭昂著,胸向外伸著, 雙肩向後拉得那麼遠,以至於肩角被拉扯得發白,頸窩現出兩個深深的三角形凹溝 ——這是女孩雜誌裡非常熱門的迷人姿勢,然而卻不帶有那種撇嘴挑逗的意味。她 臉上的表情是那種位於清醒與瘋狂分界線邊緣女人的神情。
  「從這裡出去!」
  狗繼續抬頭看著她,又咆哮了一會兒,接著,當它確切搞清楚不會再被踢了, 便不再理睬她,又低下了頭,這一次沒有吸食與舔食聲了。傑西卻聽到了一聲響亮 的咂嘴聲。這使傑西想起他們去看奶奶瓊時,弟弟威爾熱烈地親吻奶奶面頰發出的 聲音。
  狂吠聲繼續了幾秒鐘,現在聲音卻沉悶得古怪,彷彿有人在狗頭上蒙了個枕頭 套。她的新坐姿使她的頭髮幾乎挨到了頭上方床頭架的底部。從這兒她能看見傑羅 德的胖胖的雙腳以及他的右臂和右手。一隻腳在前後擺動,彷彿傑羅德正和著某段 搖滾樂的節拍在跳搖擺舞——比如,瑞恩·麥克斯唱的那首《再來個夏天》。
  從這新的有利地形她能更好地看到狗了。現在,狗的身體一直到頸子起始處都 在視線內了。要是狗抬起頭來,她也能看到它的頭。然而它沒有抬頭,野狗低著頭, 後腿繃得僵直。突然聽到一聲厚重的撕裂聲——一種擤鼻涕的聲音,就像患重感冒 的人企圖清理喉嚨。她悲歎了:「停下……嗨,請停下,難道你就不能停下嗎?」
  狗不理不睬。它曾經坐直身子向人乞討殘羹剩飯,那時它翕張著嘴,眼裡含著 笑意。可是,如同它以前的名字,那些日子早已消逝,難以找尋了。這是現在,事 情是這個樣子——生存不是禮貌與道歉的事體。它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這裡就有 食物,儘管這裡還有個主人,不想讓它吃這食物(以前有過一些主人,當它使出它 的全套小本領時,他們笑著拍它的頭,誇它為好狗,給它一些食物碎屑。那些日子 都一去不復返了)。這位主人的腳又小又軟,而不是又硬又會傷人。她的聲音表明 她無能為力了。
  前王子的咆哮變成了門聲喘氣,傑西注視著傑羅德的身體開始和腳一起擺動起 來。先只是前後搖擺,然後竟然開始滑動,彷彿不管他是死是活,已經完全沉醉於 音樂中了。
  動手呀,跳迪斯科的傑羅德!傑西胡思亂想了。別管那麼多啦——幹掉那狗!
  如果地毯仍然鋪在地上的話,那野狗就不可能移得動他了。可是,勞動節後的 那個星期,傑西作出安排要給地板打蠟。他們的看門人比爾·敦從地板保修店請來 了兩個人。他們活兒幹得很賣力。他們希望下一次先生和太太碰巧在此逗留時,會 十分欣賞他們的傑作,所以,他們把地毯捲起來,放進了門廳的壁櫥裡。那野狗要 讓跳迪斯科的傑羅德在光滑的地板上移動,就能輕易地做到了。就像《星期六之夜 的狂熱》裡的約翰·特拉瓦爾塔一樣,狗的惟一真正麻煩是要保持自己的腳不打滑。 在這方面,它骯髒的長爪子幫了忙。它的牙床埋進傑羅德鬆軟的上臂裡,向後退去, 爪子插進光滑的地板蠟裡,留下了參差不齊的碎印。
  我沒在看這個場景,你知道的。這些並沒有真正發生。僅僅一小會兒之前,我 們還在聽著瑞恩·麥克斯的歌聲。傑羅德把音量關小了好長時間,來告訴我他打算 這個星期六去奧諾羅看足球賽。我記得他一邊說話一邊撫著他的右耳垂,他怎麼可 能就這麼死了,讓一隻狗咬著胳膊在臥室地板上拖呢?
  傑羅德額間髮際的頭髮弄亂了——也許是狗在那兒舔血跡的結果。可是他的眼 鏡還牢牢地戴在原處。她能看見他的眼睛,半睜著,目光呆滯,浮腫的眼窩裡的眼 球凝視著天花板上漸漸消逝的日影。他的臉上仍然佈滿醜陋的紅色或紫色的疹塊, 彷彿即便是死亡,也不能消除他對她任性地改變主意產生的怒氣。
  「放開他。」她對狗說。但是此刻她的聲音軟綿綿的,沒有氣力了,聽到這聲 音,狗連耳朵都沒動,根本就不停止動作。它只是繼續拖著那個額間髮際線弄亂了 的、皮膚帶著疹塊的東西。這個東西看上去不再像迪斯科傑羅德了——一點兒也不 像。現在它是死傑羅德,被狗的牙齒死咬住鬆弛的二頭肌,在臥室地板上滑行著。
  一片蹭掉的皮膚掛在狗的嘴上,傑西試圖對自己說那看上去像牆紙,可是牆紙 沒有——至少就她所知——痣和種痘留下的疤痕。現在她看到了傑羅德肉乎乎的粉 紅色肚子,上面僅有的標記是個小口徑的彈眼,那是他的肚臍。他的陰莖在黑色的 陰毛巢裡搖蕩著。他的臀部在硬木地板上毫無阻礙地順利滑行著,發出了低低的聲 音。
  猛然間,令人窒息的恐怖氣氛被一道怒氣穿透了,怒氣那樣強烈,就像是胸中 劃過了一道閃電。她並不僅僅承認這種新的情感,她愉快地接受了它。憤怒也許不 能幫她脫離這個噩夢般的處境,但是她意識到,一種震驚的虛幻感越來越強,怒氣 能用來消解這種虛幻感。
  「你這畜生!」她用低沉、顫抖的聲音說,「你這夾著尾巴。鬼鬼祟祟的畜生!」
  雖然傑西夠不著床頭架上傑羅德那一側的任何東西,但她發現轉動手銬裡的左 腕,手就可以指著肩頭方向,就能在她這一側很短的距離內活動手指。她的頭無法 轉動得足以看清她觸摸到的東西——它們就在人們稱為眼角的餘光之外,但是那無 關緊要。她非常清楚架子上有些什麼。她將手指來回拍動,指尖輕輕掠來一管管的 化妝品,把一些推到了架子後部,打翻了一些。一些打翻了的化妝品落到了床罩上, 另一些從床上或她的左臀彈過去,然後落到了地板上。沒有一樣甚至接近於她在尋 找的那種東西。她的手指抓住了一罐妮芙面霜,有一小會兒,她由著自己想到,也 許這東西能有用。可是這只是樣品罐,太小太輕,即便不是塑料製品,而是玻璃制 作的,也傷不了那隻狗,她把它放回到架上,又繼續她盲目的搜尋。
  在她手指可及的最遠處,她搜尋著的手指觸到了一個圓邊的玻璃物品,這是她 摸到的最大的一件東西了。她有一刻沒想起那是什麼,後來便想起來了。掛在牆上 的啤酒杯只是傑羅德參加校友聯誼會時得的一件紀念品。她摸到的是另一件,這是 一個煙灰缸。她沒有馬上認出它屬於架子上傑羅德的那一側,就在他那一杯冰水的 旁邊。有人——可能是清掃工黛爾太太,也可能是傑羅德自己——把它移到了她這 一側。也許是清掃床頭時移動的,也許是為別的東西騰地方。無論如何,是什麼原 因無關緊要。它在這裡,此刻這就足夠了。
  傑西將手指攏住它的圓邊,摸到了它的兩個凹處——放香煙的地方。她抓起煙 灰缸,盡可能地縮回手,然後又向前伸去,她的運氣不錯,手銬鏈一扯緊,她就將 手腕迅即下扳,像個一流的投手在投球。這一切純粹是種衝動行為。她還未來得及 估算投擲會不會失敗,就尋找、找到並扔出了投擲物。她想到像她這樣一個女人, 在大學兩年的體育課投擲一項得D,怎麼可能用煙灰缸擊中一隻狗?她用來投擲的那 只手又正好被手銬縛在了床柱上。
  然而,她確實擊中了狗。煙灰缸在飛行的途中翻轉了一次,短暫地顯示出校友 聯誼會的格言——沿著一個火炬用拉丁語刻著貢獻、發展、勇氣的字樣。然後又開 始翻轉,但是還沒有整個兒翻轉過來就砸在了狗繃緊著的瘦削肩頭。
  狗發出了一聲驚奇與痛苦的吠叫,傑西心頭湧上一陣強烈而又樸素的勝利感。 她嘴巴大大張開,那種表情感覺像是咧嘴笑,其實卻是尖聲叫喊。她極度興奮地大 聲吼起來,同時弓起背,伸直了腿,她的軟骨被牽扯著,早已失去靈活的關節幾乎 拉脫了臼,她卻又一次沒意識到肩膀的疼痛。她以後會感到疼的——她所做出的每 一個動作,拉扯、扭動——但是現在,投擲成功的狂喜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覺著 要是不以某種方式表達她成功的極度興奮,她會爆炸的。她在床罩上打鼓似地敲著 腳,身體從一邊擺到另一邊,汗津津的頭髮抽打著面頰和鬢角,喉嚨處的肌腱突起, 像是粗粗的金屬絲。
  「哈!」她叫道,「我……擊中……你……了!哈哈!」
  煙灰缸擊中狗時,它朝後猝然一跳。煙灰缸跌落,粉碎在地上時,它又猛地一 扭身。聽到悍婦主人聲音的變化,它的耳朵豎起來了。它現在聽到的不是恐懼,而 是勝利的語調了。很快她就會下床,開始用那雙奇怪的腳踢蹬它了。那種踢法不是 軟綿綿的,而是強硬的了。狗知道如果再留在這裡,就會像前次一樣再次受到傷害, 它必須跑開了。
  它轉過頭,看清楚退路仍然暢通,但同時,那新鮮血肉的誘人香味又一次襲擊 了它,狗的胃痙攣起來,它餓得冒酸水,事情緊急了。它不安地嗚咽著,卡在兩個 相左的指令下,兩者的尿味——一種表明疾病與虛弱而不是力量與信心的氣味,增 添了它的沮喪與迷惑,它又開始吠叫起來。
  聽到那種令人討厭的嘶叫聲,傑西畏縮了——要是做得到的話她會遮住雙耳的。 狗感覺到了屋裡的另一個變化——凶悍主人的氣味裡有種東西起了變化。她的腎上 腺氣味雖然新鮮,但已在逐漸變淡。狗開始感覺到,也許它肩上受到的那一擊,並 不意味著打擊會接連而至。無論如何,說那一擊使它疼痛,倒不如說讓它吃了一驚。 狗朝它放下的那只胳膊——那堆散發著濃烈的誘人氣味的血肉,嘗試地邁出了一步。 狗一邊移動一邊注視著凶悍主人。它最初估計她不是傷不了人,就是無可奈何,或 者兩者都是,這種估計也許有誤,它得非常小心。
  傑西躺在床上,現在隱隱意識到自己肩膀的跳疼,更加意識到現在她的喉嚨真 的受傷了。最清楚地意識到狗仍在這裡。在她勝利的最初衝動下,她認為狗一定會 逃跑,那似乎是個必然的結局,可是,不知怎麼狗守住了陣地。更糟糕的是,它又 前進了,不錯,它的動作謹小慎微,但的確又在前進了。她感到身體內部某處有個 綠色的毒囊腫脹發作了——這東西帶有苦味,毒芹一樣令人討厭。她擔心如果那個 毒囊爆裂,她會被自己受挫引發的狂怒憋死。
  「滾出去,白癡。」她聲嘶力竭地對狗叫道,「出去,不然我就殺了你。我不 知道怎樣殺,但是我向上帝保證,我要殺了你。」
  狗又停了下來,以一種深深不安的眼神看著她。
  「對了,你最好聽我的話。」傑西說,「最好這樣,因為我的話是真的,每個 字都是真話。」接著,她的聲音又提高了,變成大叫,儘管她過分緊張的嗓子開始 失聲,有些話叫出來卻成了低語。「我要殺了你,我發誓要殺了你,所以你滾出去 吧!」
  曾經是凱瑟琳·薩特林的王子的這條狗,看看凶悍主人又看看肉;看看肉再看 看主人。再一次從主人看到肉時,它做出了一種決定,凱瑟琳的爸爸會將這決定稱 做妥協。它向前匍匐著,同時轉動眼珠緊盯著傑西。它抓住一塊咬爛了的腱、脂肪 和軟骨,那曾經是傑羅德伯林格姆的右二頭肌。狗狂吠著向後拉扯著,傑羅德的胳 膊抬起來了,他無力的手指似乎指向東窗外車道裡的梅塞德斯車。
  「停下!」傑西尖叫道。現在,她的聲音更加頻頻進入高音區,在那兒尖叫變 成了喘著粗氣的假聲低語。「你難道沒個完嗎?請你丟開他!」
  野狗不理不睬。它快速地搖著頭,就像它和凱瑟琳·薩特林用橡皮玩具玩遊戲 時常做的那樣,然而,這可不是遊戲,野狗撕咬著,把肉從骨頭上扯下來,凝乳狀 的白沫在它的下巴飛迸。傑羅德精心修剪的手指在空中前後狂舞,現在他看上去像 是個樂隊指揮,敦促他的演奏家們加快音速。
  傑西又聽到了那種粗重的清理喉嚨的聲音,她突然覺得要嘔吐。
  不!傑西!這是露絲的聲音,聲音裡滿是驚恐。不!你不能那樣做!嘔吐物的 氣味會把狗引向你的……引它撲向你!
  傑西拚命抑制哽在喉中的塊結,緊張得臉都扭歪了。這時又傳來了撕扯的聲音, 她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就一眼瞥見了狗的情形——它的前爪又緊繃起來了,它仿 佛站在一條深色的橡皮帶一端,顏色是罐頭墊圈的那種。她試圖用手摀住臉,沮喪 中她一時忘記了自己被手銬縛住了。她的雙手至少相隔兩英尺,手銬發出了匡啷聲。 傑西呻吟了。這種聲音越過沮喪,進入了絕望,聽起來像是放棄努力了。
  她又一次聽到了那種溫乎乎的撕扯聲。接著一陣幸福狂吻式的咂嘴,聲音便止 息了,傑西沒有睜開眼。
  野狗開始往大廳門口退去,它的眼睛始終不離床上的悍婦主人。它的下頜叼著 一大塊閃著光澤的傑羅德·伯林格姆。假如床上的主人打算把這塊肉收回的話,它 現在就爭取行動。狗不會思考——至少按人類所理解的那個字眼來說是不會,但是 它複雜的本能網絡為它提供了一個有效的思維替代物,它知道它的所作所為——它 打劫的行為——形成了一種罪孽。可是它已經餓了很長時間了。它被一個人遺棄在 樹林中,那個人吹著《生而自由》的調子回家去了。現在它在挨餓,如果那悍婦主 人試圖奪去它的晚餐,它就要與之搏鬥了。
  它最後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沒打算移動身體下床,便轉過身去了。它將那塊肉 牢牢地抓在爪子下面,拖到了門廳入口處,然後安頓下來。一陣風刮來,先是將門 吹開,然後又將門砰的一聲關上。野狗朝那個方向瞧了一眼,以它那種不大思考的 狗的方式確認,如果需要的話,它能夠用吻部推開門迅速逃離。它照管好這最後一 件事後,便又開始用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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