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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部  醫生史上的罕例

  張小娟的話才一出口,我只聽得「咕咚」一聲,已經自床上起來,坐在椅子上的張海龍 連人帶椅,一齊跌在地上,但是他卻立即站了起來。
  我立即道:「張小姐,你怎麼如此肯定?」
  張小娟一面流淚,一面汗如雨下,叫道:「不要問我,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也知道的,心靈感應,是一種十分微妙的感覺,是絕對不能說出所以然來的,張小娟 叫了兩聲之後,忽然低下頭來。
  我和張海龍兩人,都十分緊張地望著她,她低頭約有兩分鐘之久,才又抬頭起來,聲音 也變得十分平靜,道:「我知道,弟弟臨死之際,心情十分平靜,可以說一點痛苦也沒有, 因為他在死前,做了一件十分偉大的事情——」
  她講到這裡,抬起頭來,問我道:「你可知道他做了些什麼?」
  我歎了一口氣,道:「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知道他所做的事極其庫大。」
  張海龍的眼角還帶著眼淚,但是他卻笑了起來,道:「這孩子,我早知道會出人頭地 的。」
  我道:「張老先生,你放心,令郎就算死了,但是他的行動,使整個人類得以自由地生 存下去,使人類的自由思想,不至於被奴役所代替,他是所有的人的大恩人,是自由的維護 者!」
  我越說越是激動,吸了一口氣,繼續道:「他使一想以奴役代替自由的野心集團面臨末 日,他絕不向世界上最強大的勢力屈服,他是堅強不屈的典型!」
  張海龍仍含著眼淚,但是他面上的笑容卻在擴大。他道:「衛先生,只怕你太過獎 了。」我肯定地道:「一點也不!」
  張海龍道:「那麼,其中的詳細情形,究竟是怎樣的呢?」
  我道:「我可能已知道了百分之九十八,但仍有一點最重要的不明白。」
  張海龍道:「你不妨原原本本地對我說說。」
  我看了看手錶,已經八點多了。我道:「威脅我生命最大的一方面勢力,可能已無能為 力了,但是我仍不得不小心——」
  我在講到這裡的時候,特地向張小娟望了一眼。
  但是張小娟的面色漠然,她只是抬頭望著天花板,似乎根本連我的話也沒有聽進去。
  根據以往科學界的文獻紀錄,同卵子變生的孿生胎,一個死亡,另一個也會死亡的。因 為他們雖然在形態上是兩個人,但是在意識上,在精神上,卻只是一個人(這是一個十分玄 妙的怪現象,科學界至今還無法對這種怪現象作出正式的解釋。而且,根據記錄,同卵生的 孿生子,犯罪傾向特別濃厚,往往不得善終,這據說是因為人格分裂之故。但是張小龍的例 子,卻又推翻了這一個說法了,張小龍人格之完整,已是毫無疑問的事了。)
  如今,張小娟說張小龍已經死了,那麼張小娟所受的打擊,一定也十分重大了。
  我看了她一眼之後,想起自己不能在這裡多耽擱,還要和國際警方聯絡,我便站起身 來,道:「我們回市區去,一路上我再和你詳細說好不好?」
  張海龍點了點頭,也站了起來,但張小娟仍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我走向前去,將她扶了起來,她毫不掙扎,我向前走一步,她也跟著走一步。
  我心中猛地吃了一驚,張海龍也已看出了張小娟的情形不對,忙道:「小娟!小娟!」
  可是張小娟竟像是完全未曾聽得她父親的叫喚一樣。張海龍不再叫喚,他的面色,也變 得極其難看,甚至於不及流淚了。
  我知道,張海龍失了一個兒子,已經是心中極其哀痛的了。再要他失去一個女兒的話, 他是無論如阿,受不起這個打擊的。
  可是,張小娟的情形,實在令我不樂觀,我只好勸道:「張老先生,她或者是傷心過 度,你一到市區,便吩咐醫生,同時好好地派人護理她,不要多久,她就可以復原了!」
  張海龍眼角,終於流出了眼淚,我扶著張海龍,向外面走去。
  我扶著張小娟的感覺,和扶著一具會走的木偶,似乎完全沒有分別,我重重地握著她的 手臂,甚至令得她的手臂上出了紅印,她也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並沒有將張小娟的這種情形,和張海龍說知,我只是和張海龍講著我在那野心集團海 底總部的遭遇,以及和他兒子會面的經過。
  最後,我又說及在他別墅之下,乃是野心集團的一個分支機構,而我在電視上看到因為 張小龍的出現,而使得野心集團的大集會,變得如是之混亂。
  我將要講完之際,車子也已快到市區了。
  我歎了一口氣:「現在,唯一我沒有法子弄明白的事有兩點,一則是,張小龍不知以什 麼辦法,使得實力如此龐大,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對付得了的魔鬼集團,瀕臨末日。第 二,在你別墅後面出現的『妖火』,究竟是什麼現象!」
  張海龍一聲不出,直到汽車在他豪華的住宅面前停了下來,他才簌簌地伸出手來,放在 我的手背上,用略為發顫的聲音道:「請你不要離開我。」我感到十分為難,因為我必須和 納爾遜先生聯繫,我要去打無線電話。
  但是,張海龍又亟需人陪著他。
  我只得道:「張老先生,我要去和歐洲方面的國際警方通一個長途電話。」
  張海龍道:「我書房中有和各大洲通話專用的無線電話,你可以不必離開我。」我喜 道:「那自然再好也沒有了,我們先將張小姐扶進去再說。」
  張海龍的樣子,像是一下子衰老了許多,他幫著我將張小娟扶了出來,進了住宅,他立 即吩咐管家去請醫生,又命傭人,將張小娟扶進臥房去,我則在他的指點下,到他的書房, 去和國際警方聯絡。
  等我叫道了納爾遜先生留給我的那個電話號碼之後,聽電話的並不是納爾遜本人,而是 另一個人。當那個人問明了我是衛斯理,他便告訴我,納爾遜先生因為沒有接到白勒克與我 見面的報告,所以他親自前來,與我會面了。
  他臨走的時候,留下指示,如果我打無線電話去找他的話,那麼,我就應該深居簡出, 盡量避免一切可能發生的危險,來等他和我主動地聯絡。
  我算了算,納爾遜先生趕到,最快也是在兩天之後的事情了。除非他坐專程軍事噴射 機,不停留地越過國界,那才可能快些。他是國際警察部隊的高級首長,應該是有這個可能 的。
  我通完了電話,走出書房,要傭人將我領到張小娟的房間中去。
  只見有三個醫生,正在全神貫注地為張小娟檢查。這三個醫生我都是認識的,他們都毫 無疑問地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心理學家和內科醫生。我與他們點了點頭,便坐了下來。
  他們三人檢查了足足大半個小時,又低聲討論了一陣。我看著他們嚴重的面色,插言 道:「先生們,不論你們診斷的結朱如同,請不要向她的父親直言。」
  三人中的兩個,連忙點頭,另一個則道:「這是沒有可能瞞得住她的。」
  我道:「那也瞞他一時,因為,他不能再受打擊了。」
  三人都表示同意。他們要我和他們一齊離去,說張海龍已經接受了鎮靜劑注射而睡著 了。我跟著他們,到了其中一個的醫務所中。
  他們三個人都坐了下來,抽著煙斗,弄得我們四個人,幾乎像埋葬在煙霧之中一樣。好 一會,其中一個,我姑且稱之為A醫生,才歎了一口氣,道:「這是醫學界上最罕見的例 子!」
  我連忙道:「究竟怎麼樣了?」
  A醫生道:「你可知道同卵子孿生,是怎麼樣一回事麼?」
  我點頭道:「略為知道一些。」
  A醫生沉思了一會,道:「普通的孿生,都是兩卵性的,同卵性很少有。卵巢中排出兩 個卵子,每一個卵子遇上一個精子而同時受胎,這是產生二卵性孿生的原因。」
  A醫生講到這裡,停了好一會,連續地吸著煙斗,直到煙斗之中,「吱吱」有聲。
  我和A醫生相識,不止一年了。我知道他的脾氣,凡事都要從頭說起,所以他所說的那 些,我雖然知道,但是我仍然不打岔,用心聽著。
  A醫生呆了片刻,續道:「所以,二卵性雙生子,雖然同時出生,但仍然是兩個獨立的 人,有獨立的性格,獨立的思想,兄弟姐妹之間,和不是孿生的,並沒有多大區別!」
  A醫生講到這裡,抬起頭來,透過煙霧,望著第一流的心理學家,我們稱之為B醫生。
  B醫生是研究一卵性孿生的權威,A醫生向他望夫,分明是要他繼續說下去,B醫生砸 了砸煙斗,咳嗽了一聲,道:「一卵性變生是一個卵子,同時碰上了兩個精子,結果卵子分 裂為二,形成兩個生命,因此,在母胎內所形成的兩個生命,是同一個卵子的一半,這就使 得在物體上看來是兩個人,但是在精神上以及許許多多微妙的地方,實則上是一個人。根據 文獻的記載,一卵性雙生子的怪事,是有著不可思議之處的,例如一個在美洲生傷寒病,另 一個在歐洲,在最好的護理環境之中,也會染上傷寒症——這是丹麥心理學家R·勤根的記 錄,也就是說,在母體內因卵子分裂受胎那種人目所不能見的微小偶然作用,能生出一種超 越萬里空間的影響!」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插言道:「B醫生,你不認為一卵性雙生,竟出現一男一女不同性 別的現象,這不是太出奇了麼?」
  B醫生忽然笑了起來,道:「人類自稱科學發達,但到如今為止,連生命的秘奧,都未 能探索出一個究竟來。醫學界更是可笑,將決定性別的因素,諉之於所謂『染色體』,又創 造了一套『染色體』的數字決定性別的理論,這實在和哥白尼時代,教會認為地是不動的一 樣可笑!」
  我想不到一句問話,竟會引出醫生的一大篇牢騷來。B醫生是第一流的科學家,他之不 滿意目前的科學家水平,這是一種非常容易理解的心情。
  B醫生以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一句話,為什麼在同樣的精子和卵子結合過程中,形 成胎兒,會有男有女,這件事,到如今為止,還沒有人知道,染色體也者,只不過是人類自 己為自己的無知作掩護而已,所以——」
  B醫生望了望我,道:「你的問題,我也沒有法子答覆。但是,一卵性雙生出一男一女 的例子,是極其罕見的,張氏兄妹可以說是有文獻紀錄以來的第二宗,第一宗是埃及醫生卜 杜勒一九三六年在開羅發現的,不幸得很,那兩姐弟都因殺人罪而被判死刑。」
  我立即道:「你是說,一卵性雙生子因為性格的不完全,而犯罪性特強?」
  我是準備在他說出了肯定的答覆之後,再舉出張小龍的例子,作為反駁的。
  但B醫生究竟是這方面的權威,他想了一想,道:「也不一定,有的一卵性雙生子,一 個承受了完全美好的性格,他的為人,幾乎是完人,而在那樣的情形下,另一個則必然是世 界上最兇惡的罪犯!而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麼的確,兩個人的犯罪傾向,都特別濃烈。不 過這也有後天的原因在內,因為一卵性雙生,形貌神態,完全一樣,自小便受人注意讚歎, 這也極容易使他們形成自大狂的心理,自大狂便已經是接近犯罪的了!」
  B醫生的下一半話,我幾乎沒有聽進去!
  因為張小龍是堪稱人格完備之極的完人的。
  那麼,難道張小娟便是「最兇惡的罪犯」了?
  我實在難以設想這會是事實,但是張小娟種種神秘的行動,卻又不得不使我這樣想。
  而且,在那一剎間,我還聯想起了許多其他的問題來。例如:顯然不是出自野心集團的 毒針謀殺,那疊神秘失蹤的文件等等。
  這些事情,可能和張小娟有關麼?是不是真的如此呢?
  我想了一會,又打斷了他們三個人的沉思,道:「那麼,張小娟現在的情形怎樣了?」
  B醫生道:「剛才為張小娟作全身檢查的是C醫生,我們不妨聽取他的報告。」
  C醫生是內科專家,他苦笑了一下,攤了攤手,道:「各位,我沒有什麼話可說的,我 只能說,張小娟的一切都正常,她根本沒有病。」
  我想不到C醫生會這樣說法,不禁愕然望定了他,因為張小娟分明是有著不安,何以竟 會「一切正常」?A醫生看出了我的驚愕,拍了拍我的肩頭,道:「這是極其罕有的例子, 當一對一卵雙生的兄妹,在兄長死了之後,妹妹並沒有死,但是,妹妹除了肉體之外,人所 具備的其他,例如思想、精神、性格等等,這一類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卻隨著她兄長的死 亡,而一齊消失了!」
  我聽得呆住了,發聲不得。
  B醫生歎了一口氣,下了一個結論,道:「所以,一卵性雙生,事實上,仍然只是一個 人,我們不應該視之為兩個人,而只應該當他是四手四足兩頭的一個人!」
  這些理論上的結論,我並不感到興趣,我只是關心張小娟的情況,究竟如何,因為還有 著許多未曾弄清的事,要等她來澄清的。
  因之,我連忙問道:「三位的意思是,張小娟從此不會思想了?」
  三位醫生互望了一眼,C醫生道:「是的,她會活著,體內的機能,也能機械地活動 著,能夠持續多久,沒有人知道。但是在持續期間,她卻喪失了一切能力,因為她的精神已 經死了,只留下了肉體——」
  C醫生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向A醫生和B醫生苦笑了一下。
  因為作為一個內科醫生來說,他剛才的那幾句話,實在是完全推翻了他所受的醫學訓練 的。但是他不得不那樣說,因為眼前怪異的事實,確是如此!
  至於一個人的思想、精神,怎麼會在腦細胞完全沒有遭受到破壞的情形之下,突然消 逝,這只怕眼前三位第一流的專家,也無法解釋了。
  我呆了半晌,默默地站了起來。
  A醫生道:「我們和張老先生也很熟,我們都感到難以將這個結果永遠瞞著他,因為他 終於會發現他的女兒,實際上和一個以軟塑料製成的假人,並沒有多大的分別!」
  我竭力地鎮定自己的神經,才能忍受那些聽來極其殘忍的話。
  對醫生們來說,這樣的一件事,只是醫學上的一件不幸的紀錄而已,而對我這樣一個普 通人——有著普通人感情的人來說,這卻是難以想像,不忍卒聽的一件大慘事!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呆了多久,因為那三位醫生也完全在沉思著。然後,我才從煙斗的 「吱吱」聲中和煙霧中站了起來,道:「請三位將這件事暫時隱瞞著,由我來告訴張老先生 如何?」
  A、B、C三位醫生都點了點頭,我辭別了他們,走了出來。
  在我出來的時候,我聽到B醫生正在叫通比利時皇家醫學會的長途電話,分明他要和國 際上傑出的醫生,繼續討論這一件罕見的一卵性雙生的例子。
  我木然地離開,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感不到溫暖,我豎起了衣領,將頭盡量縮入,我 並不以此在躲避著什麼,雖然我仍沒有忘記納爾遜先生的警告,但是我在知道了張小娟以後 的命運的判斷之後,我心中起了一陣異樣的感覺,使我要縮成一團,因為我心理上需要仔細 地思索。
  我慢慢地在馬路上走著,又將整件事情,仔細地想了一遍。
  我得出了一個結論,既然野心集團並未曾得到張小龍的研究資料,那麼,由我親手放在 枕頭底下,結果卻失去了的研究資料,一定落在和施放毒針,進行血腥謀殺的人手中了。
  我在得到這一個結論的同時,腦中不由自主地,浮起張小娟的名字來。
  同時,我耳際響起了一卵性雙生研究權威,B醫生的話來,也可能一個是人格完備的完 人,但另一個一定是世界上最兇惡的罪犯!
  「世界上最兇惡的罪犯」和張小娟,這兩者之間,似乎不可能發生關係的。但是,誰又 知道真的是否如此呢?要知道,兇惡的罪犯,不一定都是滿面橫肉的彪形大漢的!
  我又將我自己幾次險遭毒針射中,以及幾次發現被毒針射死的屍體的經過情形,想了一 想,我發現如果說,那是張小娟下的手,那也絕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因為沒有一次,是她 和我在一起的。
  我腦中極度混亂,我的腳步也漸漸加快。
  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步行來到了張海龍的住宅之前,不需要通報,我就走了進去,而 且立即被請到了張海龍的床前。
  張海龍在睡了一覺之後,看來精神已略為恢復了些,他沉聲道:「護士說,小娟還在 睡,醫生診斷的結果怎樣,你告訴我!」
  我不敢正視他的臉,轉過頭去,竭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淡無奇,更無傷感成份, 道:「醫生說,她因為刺激過度,需要極度的睡眠,因此已給她施行了麻醉,令她三日之內 不醒。」
  張海龍呆了一會,道:「衛先生,那麼我請你陪著她,不要離開她!」
  我聽出張海龍在講那兩句話的時候,聲音十分奇特!
  我不禁愕然道:「張老先生,你知道這是沒有可能的,我在這幾天中……而她有著四個 護士在陪伴著,一定不會冷清的……」
  固然,這幾天中,我無法陪伴著張小娟,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這是原因之一,但是。 我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我不願意對著一個根本已沒有了生命,但是卻會呼吸的人——不 能稱之死人,也不能稱之活人的人!
  張海龍望了我半晌,才道:「你不能陪她,我自然也不來勉強你——」
  他講到這裡,又頓了一頓,才歎了一口氣,道:「只不過小娟若是醒了過來,看不到 你,她一定會十分失望了!」
  我聽了張海龍的話,不禁愕然,道:「張老先生,你的意思是——」張海龍道:「本 來,小娟叫我不要對你說,但是我如今卻非說不可了。」我更是詫異,道,「究竟是什麼 事?」
  張海龍道:「小娟有一次曾經對我說,她十分恨你,恨不得將你殺死!你要知道,她是 一個十分文靜的女孩子,平時是絕不會講出這樣的話來的。」
  我不禁呆住了,我的確不知道張小娟對我的感情竟這樣的濃烈。張海龍在我的肩上拍了 一拍,道:「年輕人,但是我看得出,她在這樣講的時候,事實上,她心中是十分愛你的。」
  我苦笑道:「只怕不會吧。」
  張海龍道:「我是她的父親,從小看她長大,難道還不夠瞭解她?」我心中暗忖,你根 本不可能瞭解到張小娟的雙重性格的,你只當她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而已。
  我想了片刻,心想納爾遜先生,不可能那麼早便來到此地,我何不利用這一兩天的時 間,徹底瞭解一下張小娟的為人呢?
  雖然張小娟已經完全喪失了智力,完全成了一個連動作都不能自主的白癡,我絕不能從 她的口中,得到什麼,但是那也有好處,因為她也不會來妨礙我的行動了,我可以在她的房 間中,詳細地搜索,我不奢望到可以發現她的日記,但是我至少希望可以發現一些線索,以 徹底弄清她的為人。
  我想了片刻,道:「好,我去陪她,但是我要所有的護士,不得我的呼喚,便不准進 來。」
  張海龍面露喜容,他不知道他的女兒實際上已和一具屍體,相去無幾,還以為他高傲的 女兒,這次已獲得知心人了!
  我轉過頭去,不忍看他面上那種疲乏的笑容,他送我到門口,自己便坐在太師椅上養 神。我到了張小娟的房間中。
  張小娟像是神話中的「睡美人」一樣,美麗而又寧靜地躺著,完全像是熟睡了一樣,但 是卻沒有什麼「王子」可以令得她復甦。因為她的精神、思想的另一半已經消失了。
  那就像一個玻璃杯,在齊中裂開之後,便不成其為兩個半個,而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張小娟和張小龍兩人的情形便是那樣,一半沒有了,另一半,也同樣地消失了。我只望了她 一眼,便支開了護士。
  我這才仔細打量張小娟的臥室。這間臥室,不消說,十分寬大。而且,被間隔成兩部 分,一部分是書房,有著一張十分巨大的鋼書桌。
  我在書桌前面,坐了下來,首先發現書桌上的所有的抽屜,全是配著極其精巧的鎖的。 這種鎖,是阿根廷一個老鎖匠的手製品,每一把鎖的價值,都在這張巨大的鋼書桌之上。
  而在這張鋼書桌上,我數了一數,卻共有這樣的鎖九把之多。
  固然,這可以說是闊小姐的奢侈,但是如果抽屜中的東西,不是名貴或重要到了必須用 這樣的鎖的話,這種奢侈不是太過份了麼?
  我本來,一坐在書桌之前,便已經將百合鑰匙取了出來的。但是我一見到那些鎖之後, 便將百合鑰匙收了起來,這種鎖,沒有原來鑰匙是開不開的,有了原裝鑰匙,還必須要有開 鎖的密碼,那是一句話,鎖匠隨高興而設,有時甚至是粗口,是西班牙文拼成的。
  不懂密碼,沒有原裝鑰匙,世界上除了那個老鎖匠本身之外,便沒有人再能夠打得開這 種鎖了。當然,使用炸藥,又當別論。那個老鎖匠早已退休,這種鎖在世界市場上十分吃 香,張小娟一人擁有九把之多,大約可以稱世界第一了,我相信她是用她父親銀行的名義, 在各地高價搜購來的。
  我暫時放棄了打開抽屜的念頭,在書架上、衣櫥中,甚至沙發的坐墊之中,仔細地搜索 起來。我又敲著房間中的每一寸牆壁和地板,掀開了廁所中的水箱,但是兩小時過去了,一 無所獲。
  張小娟的衣服倒並不多,我又化了十來分鐘,摸遍了她所有的衣袋,終於找到了大串鑰 匙。
  然後,我走了出來。我想要用正確的辦法打開那些抽屜,只怕是沒有可能的了。因為我 雖然有了鑰匙,然而,卻沒有每一把鎖的密碼。
  在每一把鎖上,字母孔的數字不同,有的是四十個孔,有的是三十幾個,沒有少過三十 個的。
  在四十個字母孔的鎖,就表示那句密碼,是由四十個字母組成的一句話。在那樣的情形 下,想「偶然」地打開這些鎖,是根本沒有可能的事。
  我雖然懂西班牙文,但是又怎知道那個天才的鎖匠,在製造之際,想到了什麼呢?或許 他感到天氣很好,他便以「藍色的天空」作為密碼,或許他剛好捱了老婆的一頓臭罵,那麼 他的密碼,便會是「該入地獄的長舌婦」了!
  這並不是笑話,據我所知,美國制鎖協會的一具大保險箱上的鎖,也是那老鎖匠所製 的,它的密碼乃是「沉重的肥臀」,大約他在制鎖之際,他的太太恰好坐在他的膝頭之故。
  在那串鑰匙上,我發現有一條十分尖銳的金屬棒,那當然是用來撥動字母之用的,我只 是無聊地撥動著鋼桌正中那個大抽屜上的字母孔。
  我在想,以張小娟的聰明,她是不是會根本不留下那些密碼,而是將之留在記憶之中呢?
  這是十分可能的事,因為一個再蠢的人,也會記住幾句簡單的話的。但是我又想到,張 小娟是一個過份聰明的人,太過聰明的人,有時反倒會做點笨事,她會不會顧慮到忽然會忘 了其中一柄鎖的密碼,是以將所有的密碼,都記下來呢?
  我一躍而起,又開始了大搜索。
  然而我搜索的結果則是頹然地坐倒在書桌面前的轉椅上。也就在這時,有叩門聲傳來, 我料到是張海龍,果然是張海龍。
  他扶著一根手杖,向我頷了頷頭,道:「她還沒有醒麼?」我道:「還沒有。」張海龍 到了她的床前,呆呆地看了好一會,道:「小娟是一個十分文靜的孩子,但有時候,她卻又 古怪得叫人意想不到,她二十歲生日那天晚上,你猜她對我說什麼?」
  我對於張小娟二十歲生日晚上所說的話,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只是希望可以發現那些鎖 的密碼,所以我只是隨口問道:「她說些什麼?」
  張海龍撫摸著張小娟的頭髮,道:「她說,她有一天,或者會遭到什麼意外,那麼,我 就要記住一句話,記住了這句話,是很有用處的,她那樣說。」
  張海龍分明是在當笑話說的,那看她的神氣,便可以知道了。
  然而我卻不是當笑話來聽的了,我整個心神,都緊張起來,但是我卻又不能太過份,以 免引起張海龍的懷疑,道:「那是什麼?」
  張海龍笑了一笑,道:「這頑皮的孩子,他要我記住的話,是:去你的吧。你說,她是 不是孩子氣?」
  我一點也不以為張小娟孩子氣。我迅速地在想,「去你的吧」,照西班牙文的說法應該 是什麼,拆開來是幾個字母。
  一分鐘內,我便發現「去你的吧」字母的數字,是和正中那個大抽屜鎖上的字母孔數字 相吻合。我已經可以肯定,那一定是這柄鎖的密碼。
  張小娟可能意識到自己在做著十分危險的事,總有一天會遭到意外的,所以才留下了那 麼一句話,讓聰明人去揣摩其中的真正含意!
  我立即道:「張小姐要安睡,老先生你——」
  張海龍道:「是!是!我該出去了。」
  他又扶著手杖,向外走去。我不等他將門掩上,便撲到了書桌之前,以那串鑰匙上的金 屬棒,撥動著字母孔,等到字母孔上出現「去你的吧」那句話之際,我聽得「軋軋」兩聲響。
  然後,我試到第四柄鑰匙,便已將那把鎖打了開來。
  當我緩緩地拉開那抽屜之際,我相信運氣和成功的關係了。如果不是運氣好,張海龍千 不說萬不說,偏偏說起了張小娟二十歲生日那年的「趣事」,我怎有可能打開這個抽屜?
  等到抽屜拉開了一大半,我定睛看去。
  首先觸目驚心的,是抽屜之中,有著七八柄極盡精巧之能事的手槍,還有幾個盒子,我 打開那幾個盒子來看時,不禁呆了。
  盒子之中,像放著珍貴的首飾一樣,白色的天鵝絨墊子之上,並排地放著三寸來長,藍 汪汪的毒針,一共四盒,其中有一盒,已空了一大半。
  那種毒針我是認得出的,正是一枚刺中,便可以制人於死的東西!
  在那幾個盒子之旁,有一本小小的記事薄,我翻了開來一看,只見裡面,只有一頁寫著 字,那是幾個人的通訊地址,而那幾個人的名字,相信任何一個國家的警方,看了都會大感 興趣,那包括了職業殺人兇手、大走私犯、大毒販和從不失手的慣竊!
  我合上那本記事簿,呆了半晌。我可以看到張小娟平靜地躺在床上,我簡直不相信我所 發現的會是事實。
  然而那又的確是事實!
  B醫生的話,又在我的耳際叫了起來:「每一個人,都有著良善和罪惡的兩種性格,一 卵性雙生子,則可能由每一個人承受一面,如果一個是人格完備的完人,那麼另一個,一定 是窮凶極惡的罪犯……」
  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將盒子蓋上,在移動盒子的無意間,我又發現在鋼製的抽屜底 上,鐫著幾行小字,小心看去,可以看出是八句意思不連實的話。
  我本來以為可以打開一個抽屜,已經是幸事了,因為這一個抽屜,已足以證明張小娟平 時的行動,是罪惡的,和她來往的人,都是世界知名的罪犯,而且,一連串神秘的毒計謀 殺,也正是她所主使的。這實在已經夠了。
  而這時我所發現的這八句話,顯然是另外八個抽屜的密碼了。我看了看第一句,譯成中 文,是「香噴噴的烤雞」。那是左手有一個抽屜的密碼,我毫不費力地將之打開,只見抽屜 中滿是一束束的信件,我只是約略地看了幾封,我相信自己的面色都變了。
  那些信件,全是張小娟和各地著名的匪徒的通訊,內容我自然無法一一公佈,而且也沒 有必要公佈,因為和如今我所記述的這件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看了張小娟和各地匪首來往的那些信件之後,我才真正地知道了自己對於犯罪知識的貧 乏。
  雖然,各地的罪犯並不知道張小娟是什麼人,他們在來信中,都毫無意外地稱張小娟為 偉大的「策劃者」,我在看了那些信件之後,才知道世界上有幾件著名的辣手案子,原來都 是在張小娟的策劃和指導之下完成的。我相信國際警方,在得到了那些信件之後,一定會如 獲至寶的。
  而這種信件,一共塞滿了四個抽屜之多,那是左手邊的四個抽屜。
  而當我根據密碼,再打開右手邊第一個抽屜之後,我看到了許多奇形怪狀的玩意兒。那 些東西,有的像是手槍,但是卻小得可以握在掌心中,有的像是絕緣子,我根本不知道有什 麼用途,相信除了張小娟以外,不會再有人知道了。
  那些東西,我可以肯定的是,一定都是用來作謀殺用的工具。至於如何使用法,以及會 造成什麼樣的後果,那就非我所知了。
  右手邊第二個抽屜是空的,第三個抽屜中,有著大疊的美鈔和英鎊,都是可以絕對通用 的,數字之大,十分驚人。而當我打開最後一個抽屜之際,我不禁為之陡地一呆。
  其實,我的一呆也是多餘的事了,因為我既然已經知道了張小娟的一切罪惡活動,對於 這件事,自然也應該在意料之中的。在第四個抽屜中,放著一個文件夾,文件夾內,夾著厚 厚的文件,這正是我取自張小龍實驗室中,後來壓在枕下,又離奇失蹤的那一束文件。
  而除了那束文件之外,還有一疊紙頭,一看便知道是從一本日記簿上撕下來的。我立即 想起了張小龍的那才被撕去所有寫過字的日記薄來,我連忙將這一疊紙取了起來,果然,那 是張小龍的日記。
  張小龍在日記中,所記過的事,最多的便是他如何克服心理上突然而起的犯罪衝動一 事,並且,他再三再四地表示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何以會事事起這樣的衝動。他並且十分 慶幸自己終於未曾做出犯罪的事來。
  張小龍不明白他自己何以會有這樣的衝動,但是我卻明白的。
  那是因為,在張小娟進行著犯罪活動之際,他心靈上也受了感應之故。但也因為他得到 了完美人格的一面,所以他更能克服這種衝動。
  我一頁一頁地看下去,只見有的地方,用紅筆批著「可笑」、「太蠢了」等字樣,字跡 十分娟秀,大約是張小娟披閱她弟弟日記時的傑作。在日記的最後部份,張小龍提到了他在 好幾個濃霧之夜,發現後院有神奇的「妖火」出現。
  張小龍也記述了他自己去探索的結果,但是看來,在他就要弄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之 際,他就被野心集團所擄去了。
  我見到不能在張小龍的日記中,解決「妖火」之謎,心中不禁十分失望。
  但是,張小龍的記載之中,幾次都提到他看到「妖火」的時候,都是在有濃霧的夜晚。 這倒給了我一個啟示,因為我幾次見到「妖火」,也是在有濃霧的夜晚,我相信濃霧和妖火 之間,一定有著十分密切的關係。雖然暫時我還不能確切地說出所以然來,但是,我卻已經 有了一個概念。
  我放下了張小龍的日記,又翻了翻張小龍的心血結晶,他的研究資料,我的心中,不禁 感慨萬千。張小龍有了幾乎可以改造人類的發明,但是野心集團卻起而攫之,令得他喪生了。
  這個發明,留在世上,究竟是禍還是福呢?我沒有法子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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