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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皮人

  小莫菲並非沒想過「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他想過。他甚至覺得那是一種必然,但 是他確實沒想到會在這麼樣的情況下把自己暴露得走投無路。他曾希冀以一種平和、隨 意、甚至可能是詩意的方式公諸這個秘密。讓所有的目睹者均以那麼一種自然的心態接 受這一切。可事實卻偏偏相反,竟用這種絕非有意的突然手段把別人和自己同時嚇得半 死!
  幸中之幸,那個「別人」是自己的父親。
  換個角度設想一下,假如你在這種午夜時分,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猛然被一陣腳 步聲弄得抬起頭想看看來者是誰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一頭生著人那種肢體,顏色墨綠, 只有腦袋和人一樣的動物,那將是何等的刺激。
  小莫菲眼看著父親從沙發邊沿滑到了地板上。他想撲上去扶他,又猛然悟出這樣撲 上去恐怕會嚇死對方,於是慌得連滾帶爬地奔回了房間,扯掉綠皮又飛奔而回。那時候 父親已經自己爬起來了,並非完全魂不附體。
  首先是安慰,先把被驚嚇者的狀態恢復過來;然後是解釋……老天爺,小莫菲簡直 快絕望了。解釋原來是這麼艱苦的一項工作,且不說「頭頭是道」是多麼不容易實現, 就連「自圓其說」都是難以作到的。小莫菲前言不搭後語地囉唆了半天,最後雙手捶著 腦袋蹲了下去。
  「我無法解釋,爸爸。我不只一次想向您請教,可是……我,我不敢說,我……」
  莫菲博士朝他擺擺手,看也不看地說:「別這樣好不好,要捶你就捶屁股,不要拿 腦袋出氣,腦袋是用來思考問題的。去,把那只壁燈打開。」
  看得出,博士闖過了受驚這一關。
  小莫菲遵命開了壁燈,房間的顏色頓時一變,由淡藍變成了微粉。方纔的恐怖氣氛 被稀釋了。莫菲博士觀察了一下老祖父的情況,咕噥道:「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為好。」
  小莫菲站在一隅不敢吭氣。
  博士抬頭看了他一眼:「發什麼呆呀,跟我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往博士的工作間走,小莫菲緊張得要命,不知道博士要拿他如何開 刀。他發現父親的肩背有些彎了,這是祖父出事後發生的變化。
  父親是個醫學家,但他生物工程方面的造詣似乎更大些,這是眾所周知的。因此小 莫菲說的的確確是實話,他許多次話到嘴邊了,想請教父親些有關綠皮的問題。可兩片 嘴唇就像被膠粘住了一樣,無論怎樣也張不開口。
  否則絕不會鬧出今天這個局面!
  「不要用這種嘴臉看著我,該說什麼就說什麼吧!」坐定以後父親開口道,口吻中 殘留著些慍怒。
  小莫菲突然間湧出些想撒謊的念頭。反正父親並沒有看清什麼,胡扯一個理由又何 妨,信不信無所謂。
  可這個念頭讓他壓了回去。因為他明白,撒謊容易,圓這個謊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付出十倍的努力怕是也不夠用。
  於是,他照實說了。
  博士聽得很仔細,面孔始終望著天花板,以至於小莫菲想觀察一下他的表情的願望 最終落空。
  「就這些嗎?」
  「基本上就是這些。」
  「我非常討厭『基本』那兩個字!」博士用那種學者的嚴謹表示憎惡,「告訴我發 生這個情況的日子是什麼時候?」
  「我剛才沒說嗎?」
  「當然沒說,否則我問你幹嗎?」
  「噢,讓我想一想。不過爸爸,準確的日子我大概說不准了,因為那層綠皮畢竟不 是一下子長成的。」
  「這我知道,你只消說個大致的時間。」
  「您不討厭『大致』這兩個字嗎?」
  「兩回事!」博士捶著掌心,「『大致』表示的是一種模糊理論,因此它的科學含 量更高些。你假如一張口就說出某年某月某天某時某分某秒,我反倒會嗤之以鼻。說吧, 大致發生的時間!」
  在這種認真的場合,反倒不能信口開河了。小莫菲努力地回憶著,想把時間盡可能 地說准一些。同時他發現,父親似乎對這個「時間」頗為感興趣。
  不愧是學者。
  「我可以這麼說,」小莫菲說了一個明確的時間,「請相信我的記性,爸爸,前後 誤差不會超過兩周。」
  莫菲博士站了起來,像大多數人思考問題時那樣踱來踱去,一隻手還不時地搔著前 額上頭那塊禿頂,他平時管這塊禿頂叫作「半個月亮」。最後他站住了。
  「照此說來,你當時剛好16歲。」
  小莫菲眼睛慢慢睜大了:「噢,爸爸!你真是個了不起的老傢伙!你不說,我還真 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你說我是什麼?」博士逼上步,「老傢伙……」
  小莫菲一邊後退一邊解釋:「不,爸爸,我的確太佩服你了,真的!你的腦子比計 算機還好用,你怎麼就想到我的年齡了呢?」
  博士靠牆站住了,好像出現了某種頗為激烈的內心鬥爭。最後,他的眼神移了過來, 口氣變得有些沙啞:「我為什麼想到了你的年齡?這是有原因的,想知道嗎?」
  ***
  5分鐘後,小莫菲已經來到了父母親的臥室裡。這臥室不算很大,更沒有當今年輕人 臥室的那種時髦,但它確實很溫馨。小莫菲粗算了一下,發現自己竟有許多年沒有走進 這個房間了。
  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把自己帶到這兒來。
  博士爬到櫃子上,從櫃子頂上拿下一隻挺大的皮箱。他說這只皮箱是母親的祖母的 母親留下來的,是貨真價實的鱷魚皮。小莫菲說:「當年的人真夠殘忍的!」
  博士說:「的確如此,他們直接和間接地毀滅了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物種。不過這 都是後悔藥了,把箱子打開。」
  箱子裡還有一隻箱子,小莫菲覺得和古老的故事差不多。
  博士接過小箱子,很小心地來到床頭燈前坐下。小莫菲湊了上來。
  博士的神情多少有些變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因為其他什麼原因。他看了兒子一眼, 然後很快速地打開了那隻小箱子。小箱子裡沒有出現第三隻更小的箱子,過去那些神秘 的故事中往往有這樣的情節。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隻折疊的布袋,那布袋輕飄飄的— —至少在博士把它拿出來時,小莫菲是這麼感覺的。
  博士把布袋平放在床上,再次看了兒子一眼,然後解開了口袋上的兩根細繩子。
  「我要給你看一件東西。」博士把手伸進了口袋。
  不知為什麼,小莫菲心頭忽然有些緊張,他隱約意識到,恐怕有什麼和自己有關的 事情將要發生了。
  博士的手從口袋裡抽出來的時候,那小心翼翼的架式讓人空前緊張。小莫菲看到他 的兩根手指夾出了一團莫名其妙的東西,黑乎乎,皺巴巴,當然,更是輕飄飄的。博士 好像在跟誰較勁兒似地抿著嘴,嘴角充滿了讓人看不懂的力度。
  東西完全抽出來了,博士透出一口氣。
  「這是什麼東西?」博士將那團莫名其妙的東西舉到兩個人都看得清楚的地方,」 別急於回答,看清楚了再說。嗨,把大拇指從嘴裡拿出來!」
  小莫菲趕忙抽出了大拇指,心想:原來一個人的習慣竟如此頑固難改。過去他想問 題的時候必需把大拇指含在嘴裡。老祖父從來都是以檢查大拇指被浸泡的程度來判斷他 的學習成績的,往往八九不離十。
  他仔細觀察著那團東西,感覺上有某種似曾相識的意思。可是他說不准那個感覺, 因此不敢貿然回答。再看下去便越發拿不準了,直到最後,腦子裡跳出個無奈的信號: 不知道。
  「爸爸。」他聳聳肩,「我沒有把握。」
  博士道:你不妨掰一小片嘗嘗。」
  小莫菲頗驚詫:「這東西能吃?」
  博士聳聳肩,不置可否。
  小莫菲於是小心地伸手掰了指甲大小的一片,另一隻手像瓢似地在下邊接著碎渣。
  東西剛一入口,他叫了起來:「啊,爸爸!你這個玩笑開得太逼真了,要不是這麼 逼真,我八成早就猜出來了。這正是我身上脫下來的那種東西,我管它叫作『綠皮』。 你何必把它當寶貝似地收藏起來呢?我不到一周就可以重新『生產』同樣的一張!啊, 我明白了,你早就知道我的事兒,剛才的驚嚇完全是裝出來的……」
  博士大喝一聲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
  「你的興奮神經是不是出了毛病!難道你嘗不出來嗎,這東西已經很不新鮮了。」
  小莫菲很快用舌尖證實了博士的說法:「嗯,好像有點兒發霉的味道。爸爸,你收 藏它有什麼意思?而且你為什麼跟我繞這麼大一個彎子,剛才看見你那大驚失色的樣子, 我的腿都軟了。你什麼時候學會了演戲?」
  莫菲博士發出一聲短促而無可奈何的笑,把那團乾巴巴的綠皮扔在床上。
  「我?演戲?虧你想得出來!我剛才已經心動過速了懂不懂!你腿軟了,我的腿不 是軟得站都站不住了嗎?你居然認為我在演戲!」
  小莫菲不解:「可是爸爸,你……」
  「聽著傻小子!」莫菲博士一指床上那塊綠皮,「我現在鄭重地告訴你,我剛才的 驚嚇百分之百是真的,而這塊綠皮與你毫不相干。」
  「這不可能!」小莫菲覺得父親有些偏執,「這是你乘我不注意撿走的,晾乾後收 了起來。爸,戲演到這個份兒上正合適,再演下去就沒有意思了。」
  莫菲博士怒不可遏了:「閉嘴!」
  小莫菲噤若寒蟬。
  博士湊近他的鼻子咬牙道:「對於你這個固執而淺薄的傢伙,我想最好把實話抖落 出來。你不是已經嘗出來了麼,這東西有些發霉。好啦,你聽著,它之所以發霉,是因 為它是幾十年前的東西,它是從一個女人的身上揭下來的!揭下來的時候,那個女人和 你出現第一張綠皮的時候一邊兒大,也是16歲!」
  小莫菲呆若木雞,他明白了父親為什麼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年齡。
  「爸爸,請你不要告訴我那個女人是誰,我想我已經猜到了……天呀!莫非媽媽她……」
  全明白了,母子兩代人患了同一種毛病。而這個秘密居然相互不知道。要不是自己 的意外露餡,說不定會永遠埋藏下去。接著,他回憶了自己生出綠皮後的全部經過,發 現自己的保密手段堪稱一流。
  與父母相比,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不過,眼下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心理現象必須承認,那就是無論父母,還是自己,都 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把長綠皮這個情況看成了一件和「光彩」恰恰相反的事情,就好像長 出了尾巴不想讓外人知道一樣。
  可問題的關鍵在於,這究竟算不算是「醜事」?你硬說它是光彩的事,誰又有權說 不是。
  心理障礙!
  過了好一會兒,小莫菲首先憋不住了:「爸爸,你是不是想跟我好好談談?」
  博士終於像干了許多累活兒似地跌坐進沙發裡,身心疲憊:「唉,說老實話,我真 是太累了!可是現在讓我睡覺,簡直和逼我上吊沒有什麼兩樣!談談吧,我想對你們那 個家族遺傳進行一些必要的研究。」
  小莫菲道:「你和母親生活了這麼多年了,難道就沒有研究過麼?讓我想想,從16 歲起……噢,你有30多年的時間可以用來研究!」
  博士張開雙手在臉上揉著,道:「你這個人的智力發育恐怕出現了停滯現象。你怎 麼這麼笨呢?我難道會把一個16歲的女孩子娶進家門麼?開玩笑!」
  小莫菲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很低級的錯誤,他笑了:「爸爸,我覺得秘密公開以 後心裡很舒暢。但願你也是這樣。可是爸爸,不管怎麼說,你研究母親的時間可以說應 有盡有。你為什麼沒有這麼做?」
  「你怎麼了?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沒有研究?」
  「你剛剛說過!」小莫菲發現父親有些不講理。
  博士跳起來:「簡直豈有此理,我剛才說的是你們家族的遺傳現象,可現在我們談 的是長出綠皮本身這個問題,弱智!」
  「你說我是白癡也沒關係,可是你必須告訴我,這兩者之間難道有區別麼?」
  博士彷彿發現自己的兒子是一頭呆頭呆腦的猩猩,那表情極其誇張:「啊,老天爺! 這本身就是兩個概念呀!遺傳是指你和你母親的問題;而綠皮則是你們母子倆共同面臨 的問題;完全是兩碼事。你別忘了,就在半個小時之前,我還不知道你也有這個毛病, 所以,那個時候遺傳問題還不存在。」
  「那麼……長綠皮的問題呢?你研究出什麼結果了?」
  博士沒有馬上接話茬,沉默了大約一分多鐘,然後與兒子商量道:「咱們能不能出 去兜兜風,我好像來精神了。」小莫菲大悅,說兩人不謀而合,但又多少有些不放心老 祖父。博士告訴他用不著擔心,老祖父的身體內外完全處於全方位全自動的控制之中, 就像一架循環良好的機器。他現在的關鍵問題是腦神經細胞。
  小莫菲問:「有可能恢復麼?」
  博士道:「我要是能夠回答這個問題,老祖父早就沒事了。不過有一點是無疑的, 我在思路斷絕之前,絕不會放棄!」
  小莫菲不明白什麼叫「思路斷絕」。博士告訴他,這只不過是個人的叫法,通常的 說法叫作「信心」。
  兒子對父親發明的詞彙大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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