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可夫站在那兒冷笑著看了珍妮·克萊頓半晌,然後目光落在她膝上放著的那個小小的襁褓上面。珍妮已經用毯子的一角苫住孩子的臉,在不明真相的人看來,小東西正在睡覺。
「你盡找沒必要的麻煩,」茹可夫說,「硬是自個兒把孩子帶到這個村莊。你要是乖乖地聽話,我早就把他替你送到這兒了。
「你也就不會受這一路的辛苦了。哦,我真該好好地謝謝你,你讓我省了一路上帶這個小傢伙的麻煩。」
「這個村莊正是我一直打算把你的孩子送來的那個地方。木·於萬扎姆會好好撫養他,把他培養成一個吃人肉的野獸。如果你還有機會回到文明社會,把兒子在萬加萬扎姆部落的生活與你自己的奢華與舒適相比較,毫無疑問,夠坐臥不安一輩子了。」
「再次感謝你替我把他帶到這兒。現在你必須把孩子交給我,我好轉送給他的養父養母。」說完之後,茹可夫把一雙手向孩子伸過去,嘴角掛著一絲擰笑。
出乎意料的是,珍妮·克萊頓沒有說任何表示反對的話,就把那個小小的褪褓放到他的胳膊上。
「給你,」她說,「謝謝上帝,使他免於遭受你的迫害。」
茹可夫聽出她話裡有話,急忙扯起孩子臉上的苫著的毯子,想弄清楚是否發生了他所害怕發生的事情。珍妮·克萊頓十分注意他臉上的表情。
最近這些天,她一直想設法弄清楚茹可夫到底知不知道這個孩子不是小傑克。如果說她以前還對此有所疑惑的話,現在疑雲頓消。因為她親眼看見俄國佬發現孩子已死之後,氣得要命。她意識到,那是因為茹可夫報復計劃中最為惡毒的部分被一種神秘而無敵的力量挫敗了。
茹可夫把孩子的屍體摔到珍妮·克萊頓的懷裡,晃動著兩隻緊握著的拳頭,惡狠狠地咒罵著,在茅屋裡氣急敗壞地走來走去,半晌才在珍妮面前停下來,把臉湊到她的面前。
「你在嘲笑我,」他尖叫著,「你以為你把我打敗了,是嗎?我會讓你明白,就像我已經讓你稱之為丈夫的那個猿猴明白一樣,干擾尼古拉斯·茹可夫的計劃意味著什麼。
「你從我的手裡搶走了孩子,我已經無法把他再變成那個吃人肉的酋長的兒子了。不過……」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我可以讓他的母親給這個食人者當老婆!我會這麼幹的。當然是在我受用之後。」
如果他以為珍妮·克萊頓聽了這番話會害怕的話,那可是大錯特錯了。她已經不懂得什麼叫害怕了。她的心靈和神經都處於麻痺狀態,對一切都無動於衷。
讓他大驚失色的是,珍妮嘴角現出一絲淡淡的、幾乎是幸福的微笑。她在想,謝天謝地,這個可憐的孩子不是她的小傑克,而且最主要的是,茹可夫顯然不知道真情。
她真想向他披露這個秘密,可又不敢。如果他繼續相信這個死掉的孩子就是她的兒子,那麼不管小傑克現在在哪兒,總會更安全些。她當然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兒子到底在哪兒;而他,甚至連小傑克是否活著也不清楚。不過,他日後明白真相的可能性也並不是完全沒有。
很可能俄國佬的同謀背著茹可夫,偷梁換柱,拿這個孩子頂替了傑克,然後向泰山和珍妮在倫敦的朋友敲詐勒索。為了格雷斯托克勳爵的兒子,朋友們既有能力也心甘情願付一筆金額巨大的贖金,把孩子贖回來。因此,此時此刻,兒子也許正在倫敦,和朋友們平平安安呆在一起呢!
從打發現安德森那天夜裡從「肯凱德號」抱來的孩子不是小傑克以後,她就一千次地這樣想著。而且這種想法簡直成了構成她這場辛福幻夢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她甚至連這首「幻想曲」的每一個細枝末節都認認真真地想過了。
不,絕不能讓俄國佬知道這孩子不是她的兒子。她明白自己眼下已經陷入絕境。在這個世界上,安德森和丈夫死了之後,再也沒有人知道她在哪兒,並且願意救她。
她也知道,茹可夫的威脅絕不會是說說而已。她深信,他一定要按他說的去辦,或者企圖去辦。不過,這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充其量不過是早一點結束自己遭受的這場巨大的苦難。她下定決心,在俄國佬加害於她之前,一定要自殺。
現在她需要時間,需要再好好想想這樁事情,為結束自己的生命做好準備。不過有一點她心裡明白:不到萬不得已,連一點兒逃跑的希望也沒有的時候,她還不走這可怕的最後的一步。倘有一線希望回到兒子身邊,她都不願如此輕生。現在,雖然希望渺茫,不到最後關頭,她還是不想承認連一點兒逃生的可能電設有了。她面對一個可怕的現實——在尼古拉斯·茹可夫和自我毀滅之間做最後的抉擇。
「滾出去!」她對俄國佬說。「滾出去,讓我和死去的兒子安安靜靜呆一會兒。你難道把我害得還不夠苦嗎?我對你做了什麼錯事,你居然這樣沒完沒了地迫害我?」
「你本未應當接受一位紳士——尼古拉斯·茹可夫的愛,可你偏偏選擇了一個猴子。現在,你就是為他的罪孽受苦呢!」他回答道,「不過,事到如今,討論這事兒還有什麼用處呢?我們要在這兒把你的孩子埋了,你立刻跟我回我的帳篷。明天再把你送回來,交給你的新丈夫——那位可愛的木·於萬扎姆。快走!」
他伸出手要那個孩子。這時,珍妮已經站了起來,轉過臉,從他身邊走開。
「我自己埋,」她說,「派幾個人到村外挖個墳坑。」
茹可夫急於了結這樁事情,然後趕快帶珍妮回他的帳篷。他以為,她之所以神情冷漠是因為屈服了命運的安排。他走出茅屋,向珍妮打了一個手勢,讓她跟在身後。不一會兒,他就帶著他的隨從和珍妮一起走出村莊。黑人們在一棵大樹下挖了一個淺淺的墳坑。
珍妮用一塊毯子把那個小小的屍體裹好,輕輕放到墳坑裡,然後回轉頭,生怕看見那散發著霉味兒的泥土落在那個可憐的小小的包裹上面。她站在這個無名男孩兒的墳墓旁邊,默默地祈禱著。在她的內心深處這個孩子已經佔了很重要的位置。
她萬分痛苦,欲哭無淚。她站起身,跟著俄國佬,沿著那條彎彎曲曲、枝葉蓋頂的「長廊」,穿過黑暗的叢林,離開食人者木·於萬扎姆的村莊,向魔鬼尼古拉斯·茹可夫的帳篷走去。
小路兩邊是密不透風的灌木叢,枝葉相連形成一道沒有盡頭的拱門,遮住了朦朧的月光。珍妮聽見野獸鬼鬼祟祟走路發出的沉悶的聲音。叢林裡還不時響起尋找食物的獅子震耳欲聾的吼叫聲,這叫聲震得大地都顫動。
腳夫們點起火把,在手裡晃動著,嚇唬尋找獵物的野獸。茹可夫催促他們快走。珍妮從地顫抖的聲音裡聽出,他嚇得要命。
夜半叢林的種種響聲使珍妮想起她和她的「森林之神」——所向無敵、從不畏懼的人猿泰山,在完全相似的林莽中一起度過的日日夜夜。那時候有泰山陪伴,珍妮根本不懂得害怕,儘管叢林裡的種種叫聲對於她完全陌生,雄獅的怒吼也確實讓人毛骨悚然。
如果她知道,他正在荒涼、野蠻的什麼地方尋找她,那清形會有多大的不同啊!她就會有活下定的勇氣,她就會有一千條理由相信隨時可能得救。可是他已經死了!儘管難以置信,但他確確實實死了!
他那偉岸的身軀,有力的肌肉似乎永遠不會死滅。如果是茹可夫告訴她丈夫已經作古,她肯定認為他是撒謊。可是,她看不出木·於萬扎姆為什麼要欺騙她。她沒想到,酋長告訴她那個杜撰的故事前幾分鐘,俄國佬曾經跟他談過一次話。
後來,他們終於走到俄國佬的宿營地。茹可夫的僕人們已經在他的帳篷四周堆起了鹿砦。他們發現宿營地亂成一團。珍妮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只是看到茹可夫非常生氣。從他們談話的隻言片語中她聽出,他不在營地的時候,又有人開小差跑了,而且那些逃走的人還帶走許多食物和彈藥。
茹可夫在那些沒敢開小差的黑人身上發洩了心中的怒火之後,又向由兩個白人水手看管著的珍妮走了過去。他抓住珍妮的胳膊,十分粗暴地往他的帳篷裡抱。珍妮拚命掙扎,想從茹可夫手裡掙脫。兩個水下站在旁邊哈哈大笑。
茹可夫看到很難不費周折如願以償,便毫不猶豫地大打出手了。他一口氣朝珍妮·克萊頓臉上煽了十來記耳光,直打得她幾乎失去知覺,才拖進帳篷。
茹可夫的僕人已經點了一盞燈。現在主人一聲呵斥,他便悄悄地溜走了。珍妮癱在帳篷中間的泥地上,慢慢地恢復了知覺,腦子也活動起來。她朝四周掃了一眼,記住了那裡面的每一樣東西。
俄國佬從地上拉起珍妮,向帳篷那邊那張竹床拖了過去。珍妮一克萊頓一雙眼睛緊緊盯盯著他腰間別的那支手槍,手心癢癢,真想抓住槍柄把槍奪過來。她又假裝昏了過去,半閉著一雙眼睛,等待時機到來。
茹可夫剛把珍妮抱到床上,帳篷門口傳來一陣響動,他放下珍妮,急忙回過頭,槍柄離珍妮的手連一英吋也不到。珍妮的動作像閃電一樣迅速,從槍套裡猛地抽出那支手槍。茹可夫幾乎同時轉過臉,意識到他隨時可能成為槍下之鬼。
珍妮不敢開槍,生怕驚動了茹可夫手下那群壞蛋。倘若那樣,即使打死茹可夫,她也還會落入比他好不了多少的那幾個白人手裡,那時候,情形也許更糟。茹可夫打她時,站在旁邊捧腹大笑的那兩個畜牲的醜態還清清楚楚印在她的腦海裡。
當俄國佬那張憤怒的、充滿恐懼的臉朝她轉過來的時候,珍妮·克萊頓舉起那支份量很重的手槍,用盡平生的力氣,朝已經嚇得面無人色的茹可夫的眉心打去。
茹可夫一聲沒吭,軟綿綿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珍妮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她至少暫時逃脫了他的淫慾的威脅。
帳篷外面又傳來剛才吸引了茹可夫注意力的聲音,她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生怕僕人回來,發現她打昏了死可夫,連忙走到桌子跟前,吹滅了那盞煙氣繚繞、味道難聞的油燈。
帳篷裡一片漆黑。她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集中了一下神志,想下一步怎麼辦,才能爭得自由。
宿營地裡全是她的敵人,宿營地外面則是野獸出沒的漆黑的原始森林,還有那麼多比野獸還要凶殘的衣冠禽獸。
在那蒼茫的林海裡,她將遇到無窮無盡的危險與困難。在這些危險與困難面前,她甚至連幾天也活不下去。可是她並沒有徹底絕望。在那遙遠的地方,此時此刻她的兒子肯定正哭叫著呼喚媽媽。所有這一切都使她下定決心,努力完成這看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旅行——跨過這塊充滿恐怖的土地,去尋找大海。在那兒,雖然希望渺茫,但碰巧遇到過往船隻,並且因此而得救的可能性還是有的。
茹可夫的帳篷幾乎在宿營地的正中,周圍都是他的白人同伴的帳篷和黑人腳夫們臨時搭起的小窩棚。要從這些帳篷和窩棚旁邊走過去,再設法爬過荊棘堆成的鹿砦,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是現在,除了這條路再沒有別的辦法。
倘若繼續呆在帳篷裡,被那些壞蛋發現,就只能束手就擒,前功盡棄。於是她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向帳篷後面走去,邁出了這場冒險的第一步。
她把帳篷的後「牆」摸了一遍,發現沒有可以出去的地方,便趕快回到還昏迷不醒的俄國佬身邊,摸索著從他腰帶上抽出一把很長的獵刀,在後「牆」上割開一個窟窿。
她悄悄地爬了出去,看到整個宿營地都在酣睡,才鬆了一口氣。藉著那堆正在熄滅的寒火微弱的、明滅不定的火光,珍妮看見只有一個崗哨蹲在帳篷對過的鹿砦下面打瞌睡。
珍妮在帳篷的隱蔽之下,躲過打瞌睡的哨兵,從那幾座黑人腳夫們的小窩棚中間穿過去,一直走到鹿砦跟前。
荊棘堆成的圍牆外面,便是漆黑的、古木參天、枝葉交錯的森林。雄獅的怒吼,鬣狗的吠叫,以及夜半叢林中難以計數的、說不出名堂的叫聲、笑聲、嘯吟聲都震動著她的耳鼓。
一剎間,她渾身顫抖著,猶豫了。想起黑暗中四處覓食的野獸,她真是膽戰心驚。後來,她突然揚了揚頭,伸出嬌嫩的手,去拆刺人的荊棘堆起的鹿著。她的兩手被荊條劃得鮮血淋漓,但還是一刻不停拚命扒「牆」,直到扒出一個可以鑽過去的窟窿。她爬過去,來到營地外面。
身後的營地,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命運。
眼前的叢林,在野獸的覬覦之下,她的命運也是可以預測的。但那只是死——突如其來的、清清白白的死,並不會有多少痛苦。
她沒有猶豫,沒有悔恨,離開宿營地向叢林飛奔而去,轉眼之間,高深莫測的原始森林便把她完全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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