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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在飛剪型客機的機翼上抹了一層紅霞。維克多·亨利完全醒過來了,他看著耀眼的日輪離開海面。水上飛機的發動機改變了聲調,附著他的神經。自從他和帕米拉·塔茨伯利在白雪皚皚的紅場上告別以來,他一直在火車上、飛機上、輪船上、卡車上、吉普車上、雪橇上甚至在牛車上顛簸。他想,上了「加利福尼亞號」以後,他的骨頭也許還要顫動一個月呢。再過四十八個小時,再走兩趟一千五百英里的航程,如果中途不出事故,這趟環繞地球半圈的旅行就算完了。
  太陽轉到側面去了。這個彎拐得幅度很大,他在座位上身子都沒傾斜。一道粉紅色的光線從飛機另一邊射來,落到他腿上。帕格離開座位,走進前面的廚房,侍者正在那兒打雞蛋。「愛德·康納利有空嗎,我想跟他談談。」
  侍者微微一笑,對標著駕駛艙字樣的門打了個手勢。這位海軍軍官和機長在海島上的旅館裡一起吃過飯,同住過一個房間。在佈滿儀表的駕駛艙裡,發動機的聲音要大得多,有機玻璃的機窗外面,浩瀚的紫紅色海水和晶藍的天空一望無際。機長是個臉上長著雀斑的健壯漢子;他身穿襯衫,頭戴耳機,奇怪地望著帕格·亨利。
  「早上好,愛德。咱們怎麼往回走了?」
  康納利遞給他一份電報,黃色的電報紙上用紅墨水寫著印刷字體。
  太平洋總司令部港口通電普通明碼引號珍珠港被空襲不
  是演習去引號停泊處炮火猛烈建議你重返戚克島弄清情況
  「新鮮不新鮮?」機長摘掉海綿橡膠的耳機,搔著紅色的捲曲頭髮。「你相信真有這回事嗎?」
  「我並不懷疑,」維克多·亨利說。
  「真他媽的。老實說,我可沒料到他們來這一手。進攻珍珠港!便宜不了他們。」
  「但願如此。不過往回飛是什麼意思呢,愛德?」
  「我估計他們大概也會去轟炸中途島的。」
  「啊,那麼說,他們也許照樣會去轟炸威克島的。」
  「威克島平靜無事,我和那兒通過話。」
  維克多·亨利回到他的座位上,他感到激動,可是毫不驚訝。到底來啦,他想:到戰爭的慌亂期間,伺機偷襲一下珍珠港。這些沒有腦筋的亞洲人想耍旅順口的老把戲了!不過這次他們到底把腦袋鑽到絞索裡來啦。一九四一年的美國可不是一九○四年的沙皇俄國。太平洋總司令部的電報中那句不是演習的話不斷地糾纏著他。對處在戰爭戒備狀態的艦隊竟說出這種話來,真是愚蠢。準是哪個低級的報務員給加上的。一個沉靜的、曬得黑黑的海軍陸戰隊士兵,只穿著短褲、襪子和皮靴,坐在吉普車裡,在碼頭上等著他。海軍陸戰隊指揮官已經下令部隊準備戰鬥,他要見見亨利上校。他們在灼熱的陽光和嗆人的珊瑚塵中沿著海灘公路駛去,然後拐進一片叢林。幾小時的戰備並沒改變威克島的面貌:三座平坦、寧靜的砂土小島構成一個馬蹄形,環繞著翠綠的淺灘,四周是遼闊的海洋,上面有成千上萬的鳥兒——因為這是禁獵區——民用建築隊的卡車和推土機往來奔馳著。島上怪樣子的駝背老鼠象小袋鼠一樣從吉普車前面跳開,色彩艷麗的鳥兒一群群從矮樹林裡騰空飛去,唧唧啾啾地叫著。
  指揮所建在很深的珊瑚沙底下,用樹枝偽裝得很好。維
  克多·亨利在這個木材建成的深洞裡面對著海軍陸戰隊上校,看到無線電設備和粗糙的傢具,聞到過濾咖啡和新挖出的泥土的氣味,他感到對日戰爭已經成為事實。這個地下掩蔽部沒有俄國戰壕那種墓地臭味;不是冰涼潮濕,而是烤得又熱又乾燥;那些正在急急忙忙地架屋樑、安電線的人並不是臉色蒼白的、凍傷了的、穿得鼓鼓囊囊的斯拉夫人,而是曬得黑黑的、幾乎赤裸的、汗流浹背的美國人。然而在這裡,
  在這個能夠隱隱約約聽到太平洋濤聲的地方,這些美國人——跟莫斯科郊外的俄國人一樣——正在鑽入地下,等待進攻。美國參戰了。
  陸戰隊上校是個乾瘦的相貌和善的人,帕格頭天晚上和他一起吃過飯。他把一封信交給帕格,請他帶到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去。「上校,請您當面交給海軍司令。這是我最迫切需要的物資清單。我們可以在這兒用它作戰。如果他把那些東西送來,我們或許能夠堅持到換防的時候。威克島的雷達設備目前都在夏威夷的碼頭上,在那兒已經有一個月了。看在上帝面上,請他放到一艘驅逐艦上,最好是一架轟炸機上,趕緊送來。沒有雷達,我就是個瞎子。我不能派戰鬥機去巡邏,戰鬥機太少了。我這裡的最高點離海面只有二十英尺,我的水塔也不過再高出幾英尺。我們的結局大概是不得不到鐵絲網後面吃魚和米飯去了,不過至少我們能叫那些兔崽子花點力氣來奪得這塊地方。」
  帕格剛好趕在一場暴雨前面回到旅館。飛剪型客機上的乘客們正坐下來吃午飯,這時候狂風震撼著地板,把盤子碰得砰砰直響,窗子上的碎玻璃叮叮噹噹地摔到花磚地上。乘客們叫喊著奔到窗前。粗大的雪茄形飛機,花哨的叢林保護色上塗著桔紅色圓圈,在雨中一閃而過;帕格瞥見它們的雙引擎和雙尾翼。黑煙和大火已經從礁湖對面的機場上騰起,緊跟著又是一陣爆炸,和更大的火,更濃的黑煙。帕格經常看到轟炸,但是這次襲擊隨心所欲地摧毀了美國的設施,還是把他氣得發昏。
  肆意轟炸的轟炸機,在雨裡顯得模模糊糊,不斷地在小島和礁湖上空交叉著飛來飛去,發動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只遇到疏疏落落的高射炮火。不一會兒,一隊轟炸機徑直向泛美航空公司的所在地衝過來,這正是維克多·亨利一直害怕的。飛剪型客機一旦受到攻擊,就會使他陷入困境,他的戰爭生涯還沒開始就要告終。不搭上那個大而醒目的銀白色的攻擊目標,他就無法離開威克島。
  機群轟炸並掃射著旅館、泛美航空公司的修配廠、碼頭以及無線電塔的時候,他們周圍響起了一片兇猛的爆炸聲和嘩啦啦的牆倒屋坍聲。旁邊一個汽油庫發出可怕的轟聲爆炸了,升起一片銀白色的大火,飛到天空,久久不散。乘客們鑽到桌子底下,或者擠在牆角裡,但是維克多·亨利仍然蹲在窗前,在駕駛員的旁邊,觀察著。他們看見濺起的水柱逼近了水上飛機。他們看見飛剪型客機的碎片飛了起來。轟炸機的聲音漸漸消失,帕格跟著駕駛員跑上飛機碼頭。愛德·康納利像個穿著衣服的猴子,冒著雨爬上了滑溜的水上飛機,使得機身一陣亂晃。「帕格,上帝保佑,我看我們還能起飛咧!他們沒有把油箱和發動機打穿。至少我覺得他們沒打著。我現在就把乘客們從這個鬼地方拖走,以後再跟夏威夷打官司。」
  乘客們急急忙忙爬上飛機。飛剪型客機起飛了,而且飛了起來。下面,飛機的殘骸在燃燒,三個小島全都冒著煙。帕格看見一些小小的人仰望著正在飛去的客機。有些人揮著手。
  九個小時以後,儘管在深夜裡,還是不難發現中途島。駕駛員把帕格叫到駕駛艙裡,讓他看前面遠處黑魆魆海面上的火星。「他媽的,這些日本人是一口氣干的,是不是?」他說。
  「他們四下裡同時下手。我聽廣播說他們已經到了馬來亞、泰國、香港,正在轟炸新加坡——」
  「咱們能著陸嗎,愛德?」
  「咱們得試一試。我沒法叫起他們。導航燈全都滅了。中途島有好多地下油庫。管它那兒燒的是什麼,只要咱們著了陸,就能加油。嗯——著陸啦。」
  這架水上飛機藉著正在燃燒的飛機庫和建築物的火光降落到黑暗的水面上。當它啪地一聲落到海水裡時,忽聽得一聲巨響,似乎撞上了什麼硬的東西,但是接著就慢了下來,平安無恙地浮在水面上。後來他們知道,日本的一艘巡洋艦和驅逐艦炮轟了中途島的機場。一大群情緒高昂的救火隊員,幾乎赤裸著身體,正在用水和化學藥劑滅火,翻騰起一團團巨大的刺鼻的紅色濃煙。維克多·亨利找到了司令部,想打聽一下珍珠港被襲的消息。值班的上尉很慇勤,但說話含糊。他說司令出去檢查島上的防空設施去了,他自己沒權把絕密文件拿給他看,但是他可以告訴上校,海軍打下了好多日本飛機。
  「『加利福尼亞號』怎麼樣了?我就是到那兒去接任艦長的。」上尉肅然起敬。「噢,先生,真的嗎?『加利福尼亞號』嗎?我相信它平安無事,先生。我不記得有一句話提到過『加利福尼亞號』。」
  這個消息使維克多·亨利安心地睡了一小會兒,儘管一整夜他都翻來覆去地喃喃自語,而且天不亮就起來了,在旅館涼爽的走廊上踱來踱去。中途島的信天翁成群地在外面灰色的沙丘上走著,這種鳥長著彎曲的大喙,他只聽人說過,可從來沒看見過。他望著它們笨拙地飛著,落下來,頭重腳輕地翻觔斗。太陽升起來時,他看見一對正在交尾的信天翁在沙灘上滑稽地蹦來蹦去,四隻腳一跳一跳,就像一對醉醺醺的農家老夫婦。按常情說,維克多·亨利會利用這個機會在中途島上查看一下,這是一個大基地,可是今天什麼東西也引不起他離開這架隨波蕩漾著的沉悶地彭彭碰撞著碼頭的水上飛機。
  到夏威夷的四個小時真好像是四十個小時。時間不是按平常的速度消逝著,而是凍結住了。帕格找侍者要來了撲克牌,獨自玩起來,可是跟著就把牌忘了。他只是呆坐著象忍受牙醫在牙上鑽洞那樣,慢慢地把這一段旅程的時間熬過去。終於侍者來了,笑瞇瞇地對他說:「康納利機長請您到前面去,先生。」
  前面,透過有機玻璃,夏威夷群島陽光燦爛的青翠峰巒出現在地平線上。
  「美嗎?」駕駛員說。
  「從我妻子生了個小女孩以來,」帕格說,「這是我所見到的最美麗的景象了。」
  「別走開,我們就要看見艦隊了。」
  客機上的人誰也不知道會看到什麼情景。中途島上的謠言真是五花八門,有的說是慘敗了,有的說是勝利了,而且兩種說法,都說得有聲有色。客機從北面進入港口上空,兜了個圈兒開始降落。飛機來回盤旋的時候,維克多·亨利對眼前的景象感到直噁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沿著福特島整個東岸,佈滿了太平洋艦隊的戰艦,都是東倒西歪,支離破碎,艦底朝天,就像一個孩子亂七八糟丟在澡盆裡的玩具。希卡姆機場扣海軍航空基地上是一大堆一大堆焦黑的飛機殘骸,以及坍毀的燒焦了的飛機庫房架。一些干船塢裡還停著七零八碎的炸翻了的船隻。帕格極力想在這煙霧瀰漫的慘景中找出「加利福尼亞號」戰列艦。可是從這個高度望去,那些吊籃式桅桿的船隻都是一個模樣。靠裡邊停泊的有些船看樣子損壞得輕一些。但願「加利福尼亞號」也在裡面!
  「我的上帝,」康納利說,回過頭來望著帕格,臉都變樣了,「真是一塌糊徐!」
  維克多·亨利默默地點了點頭,在一隻折疊的座位上坐下,這時水上飛機下降了,從一艘三叉桅桿的戰艦旁邊掠過。這條戰艦肚子炸爛了,一頭翹得高高的斜躺著,海水都淹沒了大炮。飛剪型客機濺起一道水幕,遮住了那副令人寒心的景象。旅程結束了。
  幾輛叮噹亂響的海軍救護車飛快地駛過去,帕格從泛美航空公司機場碼頭的海關檢查站直接來到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大樓,那裡面擠滿了忙忙碌碌的軍官和水兵。他們臉上都是一副惶惶不安、心有餘悸的神情,就像一群遭了一場大地震的人們。一個穿白制服的非常英俊的海軍少尉,坐在一張桌子後面,擋住了通往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內部辦公室的去路。他奇怪地打量著穿麻布夾克、褲子發皺的帕格。「海軍司令嗎?先生,您是說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吉美爾海軍司令嗎?」
  「對。」帕格說。
  「先生,您不是真的指望今天要見到吉美爾海軍司令吧,是嗎?我給您找找副參謀長好不好?」
  「請給將軍通報一下。我是維克多·亨利上校。我剛搭飛剪型客機到這兒,給他帶來了威克島海軍陸戰隊司令官的一封親筆信。」
  這位非常英俊的海軍少尉懶懶地朝一張椅子打了個手勢,拿起了電話。「您可能要等上一整天,或者一個星期,先生。您知道眼下的情況。」
  「我知道個大概的輪廓。」
  過了一兩分鐘,一個穿著定做的藍制服的漂亮女人從雙扇門裡朝外望了望。「亨利上校?這邊兒來,先生。」
  那個少尉盯著從他旁邊走過去的維克多·亨利,彷彿這位上校又長出了一顆腦袋。走廊裡,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的高級軍官的辦公室都敞著門,從裡面傳出激動的談話聲和打字機的嗒嗒聲。在一扇高高的門前,一個海軍陸戰隊士兵嚴肅地行了個禮;這扇門上裝飾著四顆金星和一個海軍軍徽,用金字標著「太平洋艦隊,總司令」的字樣。他們走進了一間鑲著護牆板的接待室。那個女人打開了一扇沉重的打磨得珵亮的硬木門。
  「將軍,亨利上校來了。」
  「嘿,帕格!趕上好日子啦,咱們有多久沒見面了?」吉美爾從窗戶前高興地揮揮手,他正站在那裡注視著外面的停泊場。他穿著金鈕扣的整齊潔淨的雪白制服,臉曬得黑黑的,精神飽滿,看上去丰采煥發,儘管頭髮已經脫落很多,比以前老得多了。「自從在『馬裡蘭號』上你在我手下工作以來,我見過你沒有?」
  「我想沒見過,先生。」
  「啊,你一點不顯老!坐下,坐下。飛黃騰達啦,是吧?啊?到俄國那地方觀察了一番吧,是不是?」他倆握了握手。吉美爾的聲音還像從前那麼誠懇,那麼動人。這是一位出色的軍官,帕格想,顯示出他的一生是一帆風順、步步高陞的。現在,經過了二十年針對著「桔子」的軍事訓練和演習,他指揮的艦隊就在眼前窗外躺著,被桔子隊的一次真正的迅速進攻摧毀在港口。他看上去相當漂亮,只是眼睛紅通通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
  「我知道您很忙,先生。」帕格從胸前口袋裡掏出威克島帶來的信。
  「沒關係。能見著一個熟人真是太好了。你那時候是個出色的炮術軍官,帕格。你從來就是個優秀軍官。抽煙嗎?」吉美爾遞給他一盒煙,然後點上一支。「讓我想想看,現在你不是有兩個孩子在服役嗎?」
  「是的,先生。一個在『企業號』航空母艦上駕駛無畏式俯衝轟炸機,另一個——」
  「太好啦!他們沒炸著『企業號』或者任何別的航空母艦,帕格,因為這些航空母艦至少是執行了我的命令,處於百分之百的戒備狀態。另外那個孩子呢?」
  「他在馬尼拉的『烏賊號』潛水艇上。」
  「馬尼拉,是嗎?他們還沒轟炸馬尼拉的艦隊,儘管我知道機場已經被炸了。湯姆·哈特這下子可得到教訓啦,他再也找不出什麼借口了。我只希望馬尼拉陸軍的航空部隊別像他們在這兒那樣睡大覺!這些島嶼和這個停泊場的安全過去和現在一直是完全由陸軍負責的,帕格,還明確包括空中巡邏和雷達觀測的職責。島嶼防務命令上寫得明明白白,不論到哪裡都找不著更清楚的了。幸好文件上沒有對這個問題留下什麼漏洞。哦——你從威克島帶了什麼東西來了,是嗎?咱們瞧瞧吧。他們轟炸時你在那兒嗎?」
  「在那兒,先生。」
  「糟到什麼程度?跟這兒一樣糟嗎?」
  「嗯,我估計有二十多架飛機轟炸我們。他們主要是炸飛機和機場設備,將軍。那兒的船隻沒有被炸。」
  總司令看了維克多·亨利一眼,似乎懷疑他的話裡帶點兒挖苦。「噯,你是不是來替換『加利福尼亞號』的契普·華倫斯東的?」
  「是的,先生。」吉美爾搖了搖頭,開始看信。帕格貿然問道:「將軍,『加利福尼亞號』情況怎麼樣?」
  「啊,你還不知道嗎?」
  「不知道,先生。我是乘飛剪型客機直接上這兒來的。」
  吉美爾沒抬頭,用一種直率的報告口氣說:「它的左舷中了兩顆魚雷,還中了幾顆炸彈,還有幾顆幾乎命中。一顆炸彈穿透甲板爆炸,引起一場大火。它的船頭先往下沉,帕格,目前還在下沉。他們仍舊在排水,以免它沉沒。它是電動的,初步估計——」他把桌上一張紙拉過來瞅了瞅——「一年半,也許兩年,不能作戰。當然,這是絕密。我們不發表損失的消息。」總司令在沉默中看完了威克島的信,扔到桌子上。
  維克多·亨利的聲音顫抖著,說到一半又嚥了下去。「將軍,如果我讓大家拚命幹一下,包括我自己在內——呃,有沒有機會讓我用六個月的時間叫它重新回到戰鬥行列裡來?」
  「你自己去看看吧。沒指望啦,帕格。一個打撈軍官就要去接替契普了。」總司令的口氣很同情他,但是帕格覺得,把壞消息告訴別人似乎使總司令心裡舒服些。
  「好吧,也就只好那樣了,我想。」
  「你會得到別的任命的。」
  「不過,將軍,問題是能用的戰列艦已經沒多少了。沒有了。」
  又是那迅速而懷疑的一瞥。在這件事上,要說句對太平洋艦隊總司令不太刺激的話,是很不容易的。吉美爾輕蔑地指指帕格帶來的信。「這裡就是給你提出的一個問題。我們要不要去救援威克島?這意味著要暴露一艘航空母艦。沒有空中掩護我們不能去。他要求一大堆我無法給他的東西,道理簡單得很,俄國人和英國人已經把這些東西弄走了。在歐洲發生糾紛以前,羅斯福先生一直是一位偉大的海軍統帥,帕格,不過從那以後,他就把眼睛從這個問題上挪開了。我們的真正敵人一向就在這兒,就在這兒太平洋。這個海洋是我們國家的頭號安全問題。而這一點他恰好忘掉了。我們從來沒有進行適當巡邏的實力。天知道,我不願依賴陸軍。然而裝備的壽命有限,要是我們把飛機都用來巡邏用壞了,打仗的時候用什麼呢?華盛頓一見日本鬼子就喊狼來了,這樣已經喊了一年。我們進行過這麼多次全面戒備、空襲演習、突襲訓練,等等,等等,數都數不過來,可是——到頭來,白費心思。我認為這件事清楚得很,總統對於錯誤的敵人、錯誤的海洋、錯誤的戰爭興趣太大啦。」
  到過柏林、倫敦和莫斯科,經過眼下這種使自己心煩意亂的失望以後,聽著吉美爾海軍司令關於太平洋的重要性這類一成不變的海軍老調,維克多·亨利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吧,將軍,我知道您很忙,」他說,儘管事實上他對這場災難的心臟地帶的平靜狀態感到吃驚,對吉美爾樂於和一個並不很熟的普通艦長閒聊感到意外。總司令的舉止神情簡直和基普·托萊佛同樣的孤獨淒涼。
  「啊,好吧,我確實想著有一兩件事要幹,你也有你的事兒要辦。見到你很高興,帕格。」吉美爾海軍司令忽然用一種打發人的口氣說。
  傑妮絲接了帕格的電話,熱烈地要他上她家住。帕格正要找個地方放行李,換制服,好上「加利福尼亞號」去。他開著一輛海軍汽車來;短暫並適當地逗孫子玩了一會兒;傑妮絲對他軍艦的遭遇說了幾句寬慰話,他只是哼了一聲。她要他拿出白制服來,讓女僕趕快熨好。在客房裡他打開手提箱,把揉皺了的制服拉出來,他給帕米拉·塔茨伯利的信跟著掉在地板上。
  他穿著睡衣把信瀏覽了一遍,這是他從關島到威克島的長途飛行中寫的。像他過去給羅達寫的那些情書一樣,這封信使他侷促不安。這封信裡面沒有多少愛情,大部分是他對一向過的生活所做的理智而精確的敘述。經過馬尼拉和關島兩地的逗留,他和這個英國姑娘的整個關係——說是風流韻事也好,調情逗趣也好,談情說愛也好,不管怎麼說吧——顯得那麼遙遠、那麼過時、那麼生疏、那麼虛幻渺茫了!帕米拉是個美麗的年輕女人,但是有些古怪。她的古怪的最好證明,就是狂熱地鍾情於他,一個頭髮斑白的美國海軍老兵。他們邂逅相逢了好幾次。儘管他嚴肅持重,在莫斯科那最後的動亂的幾小時,她還是在他心裡燃起了愛情的火花,以致在「加利福尼亞號」的任命所引起的洋洋自得中,他盡情地盼望著新的生活,簡直把它當成真的了。而現在——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加利福尼亞號」、帕米拉、太平洋艦隊、美國的榮譽,還有——只有上帝才知道——文明世界到底還有沒有希望。一聲敲門;是中國女僕的聲音:「您的制服,上校。」
  「謝謝,啊,熨得太好了。我很滿意。」
  他沒把信撕掉。他覺得自己寫不出比這更好的信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拒絕一個年輕女人的愛情,這種情形既尷尬又可笑,再說別的話也沒用。他把信塞到衣袋裡。在到海軍
  基地的路上經過一個郵箱,他停下來把信投了進去。郵箱「噹」的一響,對維克多·亨利上校來說,這真是淒慘的日子裡淒慘的一聲啊。
  更淒慘的是到「加利福尼亞號」去的旅程。發出惡臭的水面上蓋著一層黑油,以致汽艇連水波都攪不起來,只是在煙霧中粘粘滑滑地突突響著,像破冰船那樣從水面上漂浮的烏黑破爛的垃圾堆中撞過去。汽艇從整個戰艦行列前面經過,因為「加利福尼亞號」泊在緊靠水道入口的地方。一艘接著一艘,帕格默默地注視著這些他非常熟悉的龐大的灰色船隻——他曾經在其中幾艘上服務過——都是煙熏火燎,炸得支離破碎,或者船頭下沉,或者船尾水淹,有的沉到水底,有的歪歪斜斜,有的船底朝天。他感到悲痛萬分。他是個戰艦派。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拒絕了進航空學校。在他看來,海軍航空兵干偵察、轟炸支援以及魚雷攻擊都很好,但是不能作為主要打擊力量。他曾經和那些飛行員爭論過,他認為戰爭一發生,皮兒薄薄的航空母艦只有離戰場遠遠的,忙於互相轟炸和機群混戰,而裝備大炮的戰艦則可以猛烈格鬥以爭奪制海權。那些飛行員斷言只消一顆空投炸彈或魚雷就能擊沉一艘戰列艦。他反唇相譏說,十六英吋厚的裝甲跟瓷器絕對不一樣,而且有一百門大炮同時開火,駕著一隻洋鐵皮小飛機的駕駛員恐怕也難於擊中目標。
  他玩橄欖球的經驗加強了這種自然而然的保守成分。在他看來,航空母艦就好比那種好出風頭的球隊,擁有一批愛玩花招的帶球的人,咋咋唬唬傳球的人;而戰艦呢,則是那種扎扎實實的進攻性球隊,黑壓壓的一堆人一下子衝過防線。這些頑強的寸土必爭的人往往取勝。他這輩子一直抱著這種錯誤的想法。在自己這一行的關鍵性判斷上,他犯了無可挽回的錯誤。
  對於汽艇旁邊經過的這些慘遭屠戮的龐大恐龍,別的戰艦派或許還能找出些辯解的借口。但是對於帕格·亨利,事實不容爭辯。每一艘軍艦都是一個龐大的機械奇跡,都是象女人手錶一樣精巧製成的浮動的龐然大物,能夠把一座城市轟成齏粉。這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但是如果攻其不備,那些小小的洋鐵皮飛機就能把它們收拾掉。證據就在他的眼前。二十年來的爭論已經結束了。
  夕陽把玫瑰色的光芒照在傾斜的「加利福尼亞號」的上層結構上。它向左舷傾斜了七度左右,抽水機有節奏地響著,噴出一股股又濃又臭的污水。汽艇靠上舷梯的時候,這垛佈滿了一道道煙痕、給火燒成漆泡的油污的鋼牆,凌空斜俯在帕格的頭頂上,使他產生一種死亡臨近的暈眩感覺。他爬上傾斜的、一部分沒入水裡的舷梯時也感到暈眩。
  可算趕到啦!在古比雪夫的艱難時刻,在西伯利亞的列車上,在東京的大街上,在馬尼拉的俱樂部裡,帕格一想起他上艦就職的情景就感到興奮:列隊行禮的穿白制服的水兵,接受檢閱的儀仗隊,水手長發出顫音的哨子聲,在舷梯上握手的指揮官們,以及在為迎接新艦長而打扮得五彩繽紛的雄偉戰艦上得意揚揚的巡禮。從前他經常在這樣的儀式中扮演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但是作為主角,作為核心人物,作為新到任的「艦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哪怕吃一輩子苦頭也是值得的!可是眼前卻成了這副樣子!
  維克多·亨利踏上「加利福尼亞號」傾斜的後甲板時,一股腐爛的惡臭向他迎面撲來。他說:「請准許登艦,先生。」
  「請吧,先生。」值日軍官漂亮地行了個禮,他的紅紅的孩子氣的臉很動人。他穿著油污的卡嘰制服,戴著手套,掛著望遠鏡。五具屍體停放在後甲板上,蓋著滿是水漬和油漬的被單,濕透了的黑皮鞋伸了出來,鼻子把被單拱起,細細的水流從他們身邊沿著傾斜的甲板向值日軍官站的地方淌過來。這股氣味一部分是他們發出來的,但是還有好多別的臭味混在一起——一座造給人居住的巨大機器破碎了,崩潰了,發出各種氣味:冒出來的煙味,抽水機的汽油味,燒焦的油漆、木頭和紙的氣味,燒焦的肉味,腐爛的食物味,破爛的廢繩頭味。沒刮鬍子的水兵和軍官穿著骯髒的衣服到處閒蕩。主甲板上,在髒東西、垃圾堆、亂七八糟的水管、散亂的彈殼和彈藥箱中間,龐大而清潔的、完好無損的上層結構聳立在黃昏的天空中。長長的十六英吋大炮,前前後後保養得清清爽爽,剛剛刷上了光亮的灰色油漆,炮口安著炮塞,炮塔毫無損傷。艦上到處架起了高射炮。這艘戰列艦半死不活地漂浮在水面上,儘管受了傷,卻依然是堂皇的、宏偉的。
  「我是維克多·亨利上校。」
  「是嗎,先生?哦!是的,先生!華倫斯東艦長等您好久了。」他朝一個穿白制服的通訊兵打個榧子,討人喜歡地淒然一笑,說:「真糟糕,先生,叫您看見本艦成了這副樣子。本孫,報告艦長亨利上校來了。」
  「等一下,你們的艦長在哪兒?」
  「先生,他和打撈軍官們在下面的前輪機艙裡。」
  「我認得路。」
  那些甲板和過道都異乎尋常地一動不動地傾斜著。維克多·亨利從這些熟悉的地方走過去,爬下陡斜的梯子,煙、汽油、油漆氣味以及一種可怕的臭肉味兒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在昏暗和惡臭中下到更深的地方,意識到這些氣味瀰漫的空間就是魚雷爆炸的彈穴。維克多·亨利下到前機艙,裡面有四個軍官擠在一個很高的高架走道上,正用強光的手電照看一片浮油的水面。由於眼睛引起的錯覺,看來傾斜的好像是把發動機淹了一半的水,而不是這個隔水艙。
  維克多·亨利甚至沒有寒暄幾句,就加入了營救軍艦的技術性討論。抽水機來不及排出從魚雷打穿的洞裡灌進來的水,所以艦身正在緩緩下沉。事情就這麼簡單。帕格問還有沒有抽水機,能否用拖船或輔助艦來排水。然而整個停泊場都在嚷著要抽水機。弄不到更多的抽水設備,就無法及時防止這艘戰艦下沉。艦長華倫斯東面容憔悴,穿著油污的卡嘰工作服,看來約有六十來歲,對帕格提出的其他辦法陸陸續續地作出悲觀的答覆。補上那些窟窿得好幾個月的水下作業。它們分佈在艦體的十幾個部位。派潛水員封死被打壞的部位,再把它們一個一個關閉,又不可能及時完成。一句話,「加利福尼亞號」雖然還沒有沉底,已經是完蛋了。談的都是關於隔艙間的空隔,關於粘合修補,關於送回本國徹底大修,以及關於一九四三或一九四四年才能重新服役等等的話。
  1艦船上隔艙之間的空隙,以防液體由一艙流入他艙。
  華倫斯東帶維克多·亨利到了上面的艦長室。重新呼吸到從頂風的舷窗吹進來的新鮮空氣,重新看到蘋果綠的夜空中亮閃閃的金星,真是件爽心快意的事情。在這個無可挽救地沉向海底的戰列艦上,指揮官的艙房裡卻完整無損,寬敞齊整,既漂亮又富有魅力。一個菲律賓籍的侍者給他們送來了咖啡,他們只好放在膝蓋上,因為杯子會從傾斜的桌子上滑下去。艦長悲痛地給帕格講了日本人轟炸的經過。帕格以前從沒遇見過這位軍官,可是華倫斯東好像很知道他。他問維克多·亨利,羅斯福總統究竟是個什麼模樣,還問他是否認為俄國人能比較持久地抵抗德國人。
  「哦,順便說一下,」他正預備陪著帕格走出來時又說了一句,「這兒攢了你好多信。我不知道——」他把書桌的幾個抽屜打開又關上,「啊,這兒,全在這兒哩。」
  維克多·亨利把鼓鼓的封套夾到胳膊底下,和艦長一塊在沉沉暮色中從雜亂的臭烘烘的主甲板上撿著路走過去。
  「兩天前這艘軍艦是什麼樣子,你簡直沒法相信。」艦長淒慘地搖搖頭,提高嗓門蓋過「彭哧彭哧」的抽水機聲和四下裡的金屬敲打聲。「我們從馬尼拉得到了你要來的消息。星期六我親自進行檢查。檢查了五個小時。那個活兒幹得才漂亮呢!你簡直可以在輪機艙甲板上吃飯。都閃閃發亮!它要算總司令的艦隊裡最漂亮的了,亨利,而且配備著最優秀的官兵——唉,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後甲板的那些屍體都已經挪走了。艦長四處望望,說:「啊,他們把那些可憐鬼弄走了。真是不幸極了。上次點名還有四十七個找不著。他們是在底艙裡,亨利,全淹死啦。啊,上帝!那些打撈的傢伙說,總有一天這艘軍艦要回來作戰的,可是天曉得!天曉得那時候我在什麼地方!誰料到這些狗崽子們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一路溜進夏威夷來?誰會料到他們竟瘋狂到敢來試一試?我們的空中掩護到哪兒去了呢?」
  「那是『企業號』嗎?」帕格指著一個熄燈滅火的黑壓壓的長方形東西,它正順著水道往外駛。
  華倫斯東凝視著那個黑影。「是它。謝謝上帝,星期天早上它沒在港裡。」
  「我兒子是那上面的飛行員。或許我該去看看他。有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說,那該叫你高興高興啦。只要叫你高興,什麼都成。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只能說實在抱歉,亨利,真是對不起得很。」華倫斯東艦長伸出手。維克多·亨利猶豫了一下。
  在這一瞬間,他想,這個人當初要是比別人聰明點兒,使這艘軍艦處於Z級,或者即使是Y級戒備——不管怎樣說,連他也收到了備戰警告——下令進行拂曉防空戒備,「加利福尼亞號」現在也許成為海軍裡最出名的戰艦,雄踞水面,隨時準備戰鬥了。而華倫斯東也就會成為民族英雄,在他的面前就是直通海軍作戰部長辦公室的陞官道路,他移交給下一任的就會是一個戰鬥的指揮部。可是眼下呢,他不過是那八位正和打撈軍官磋商的戰列艦艦長之一,嘴裡叨念著這一切是多麼不幸,伸出手給那個永遠也不會接替他的人,因為他已經讓敵人把軍艦擊沉了。
  然而如果是他,帕格·亨利,情況可能好一些嗎?一個
  戰列艦艦長命令他的部下起床在港裡進行拂曉全體作戰準備,而其它六艘戰列艦卻都在睡大覺,這簡直成了可笑的荒唐鬼了。整個艦隊,從太平洋艦隊總司令以下,都在做夢。這是主要的永遠不能改變的歷史事實。「加利福尼亞號」的沉沒只是一個誰也不會去注意的小小的腳注而已。
  他握了握華倫斯東的手,向軍旗行了個禮,順著斜倚水面的令人眩暈的舷梯走下去,乘上值日軍官調來的完好無損的豪華的艦長專用汽艇。汽艇駛到碼頭已經天黑了。帕格藉著汽車儀表板朦朧的亮光,把那堆積存信件的信封大致看了看;大部分是公文,有兩封是羅達的,一封是梅德琳的。他一封也沒拆開。
  「爸!」華倫不但在家,而且已經換上了便服褲子和一件寬鬆的花襯衫。他衝進客廳,用一隻胳膊摟著他父親,另一隻胳膊僵直地垂在身邊,一邊耳朵上貼著膠布。「哎呀呀,您到底完成了任務啦!從莫斯科撈了一筆!您好吧!爸?」
  「我剛上『加利福尼亞號』看了看。」
  「哦,老天爺。來點攙水的威士忌酒好嗎?」
  「水別太多,多點兒威士忌。你胳膊怎麼啦?」
  「我衝上日本鬼子了,琴沒跟你說這事嗎?」
  「她沒告訴我你受了傷。」
  「不過縫了幾針。我照樣飛,這才是主要的。來,爸爸,外面這兒涼快點兒。」
  在陰涼的有遮陽的走廊裡,帕格沉痛地描述著「加利福尼亞號」的情景。華倫一臉瞧不起的樣兒。他說,海軍的戰艦就像一群睡著了的肥貓,等著吃敗仗;他們光想著晉陞和比分數,對天空的情況一無所知,訓練了多少日子,一心要跟日本鬼子打一場日德蘭戰役那樣的仗。可是日本鬼子抓了海軍航空兵,而且一出手就打得很漂亮。「我們會打敗他們的,」他說,「不過這將是一場持久的硬仗,海軍航空兵會來干的。可不是艦艇,爸。」
  1指一九一六年英德兩國海軍在丹麥西部海上進行的一場大海戰。
  「我看有些飛機好像在地面上就給收拾掉了,」帕格不服氣地說,覺得威士忌酒喝下去很舒服,在身體裡發散開來。
  「不錯,這我承認。整個基地都毫無防備。爸,我告訴您一件事,要是海爾賽是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就出不了這種事。他一直憋著勁兒準備作戰,早就心急火燎了。他會讓這該死的艦隊保持Z級戒備,整年從早到晚進入全部戰鬥準備;他會讓巡邏機飛個沒完,直到飛得散了架;他會成為夏威夷最叫人痛恨的傢伙。可是老天爺,他們一來,他早已等著他們了!可不是嘛,我們在十一月就把航空母艦輕裝了,從那以後,我們天天飛到天黑,魚雷裝上彈頭,飛機上裝上炸彈,深水炸彈也準備好了。他就像個屁股上叮了個馬蠅子的老騾子一樣猛跑,這可一點不假。」
  華倫描述了海爾賽為了尋找日本人的航空母艦而衝到歐胡島南邊去的那趟徒勞無功的奔襲。華倫·亨利和其他飛行員都覺得方向根本不對頭。日本鬼子潛伏的地帶只能在北邊,從那兒他們襲擊完了可以一直返回本土。可是海爾賽——這是事後才知道的——收到了南部發現大量無線電信號的測向報告,於是他出動了全部魚雷攻擊機和俯衝轟炸機,轟轟隆隆地往南飛去。機群在空蕩蕩的海面上搜索了幾個小時,直到「企業號」難以為情地把它們召了回去。這個報告是最常見的測向錯誤,是相對方位。日本鬼子正好是在相反的方向——北方。當然,那時候已經沒希望追上他們了。
  他父親懷疑地咕噥道:「原來這樣?萬能的上帝,這簡直跟戰艦幹得一樣蠢。」
  「嗐,是夠蠢的,那麼大的參謀部裡應該有人會想到相對方位的。可是誰的頭腦都沒有這麼清楚,我鬧不明白——不管怎麼說,這可是一艘航空母艦對付四、五艘呵。這也許還算是最好的呢。他起碼是試圖尋找戰鬥的機會。您聽我說,爸,我們自己的高射炮把自己的飛機打掉了好多,我肯定就是給他們打中的。所有這些都不過是歷史上的一場混亂。告訴我,拜倫怎麼樣?您在馬尼拉看見他了嗎?」
  威士忌酒緩和了維克多·亨利難受的心情,不過和華倫聊一聊卻是一劑更好的藥。客廳裡斜射過來的光落在他兒子身上,顯出他已經變了:老了一些,比較自在,然而有點倔強,不管什麼時候總叼著煙卷。他跟敵人較量過,仍舊活著。他鋒芒畢露,儘管他小心翼翼地順隨著帕格。
  「我跟您說吧,爸,」他說,從另一間房間裡又給他端來一杯,「我不否認這是失敗。這是我們歷史上敗得最慘的一次。海軍要在這種恥辱中過一百年。可是,上帝,國會今天投票宣戰,只有一票反對!僅僅一票!想想吧——還有什麼別的能造成這種局面?日本鬼子是蠢貨,他們本應往南移動,看羅斯福敢不敢動手。他們真要那麼干了,羅斯福才麻煩呢。」華倫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酒。「再說,在軍事行動上講,他們把這次攻擊弄糟了。頭一輪轟炸,他們就把我們打倒在地上,等到第二輪,只不過是在軍艦上找補了幾下,炸沉了一些小船。那有什麼好處呢?我們的油庫就在潛艇基地的後面,一點掩蔽都沒有。幾十個裝滿油的矮胖胖的靶子,拿帽子都能扣著。是啊,要是他們把這些油搞掉了——沒有任何東西妨礙他們這麼干——我們這會兒就得從夏威夷撤退了。艦隊就不能從這裡進行活動。我們現在就得橫跨二千五百海里的海洋,演一出敦刻爾克的撤退了。這還不算,他們沒炸潛艇。他們會後悔的!他們也沒碰我們的修配廠——」
  「我相信,」帕格說,「日本鬼子的海軍上將因為他的可恥失敗,現在正在剖腹自殺呢。」
  「爸,我說那確實是一個失敗,」華倫並不覺得受了打擊,尖銳而又愉快地反駁說,「我說,他們突襲成功,是付了很高政治代價的,後來又沒能加以利用。我說,還有一刻鐘才吃晚飯,再喝一小杯怎麼樣?」
  帕格想看看他的信件,可是華倫的聰明伶俐使他的憂鬱心情愉快起來,烈性的酒也見了奇效。「好吧,少來一點。」
  他告訴華倫,他見到了海軍司令吉美爾。這位年輕的飛行員聽說吉美爾抱怨運給歐洲的作戰物資太多時,擺了一下手。「天哪,他也抱怨嗎?只是一個軟弱無力的借口罷了。一定要賠上幾百萬條人命才能擋住德國人。誰的生命呢?可能是我們的!俄國人已經跟希特勒做過一次交易,他們還能再做一次。您知道,一九一七年共產黨單獨簽訂過和約。列寧取得政權後,首先做的就是這個。我們的全部策略就是叫蘇聯繼續打下去。那是非常明顯的!」
  「你知道,華倫,你應該抽空到總司令那兒去,把問題解決了。」
  「我倒願意那麼幹,不過我得趕快行動,趁他在職的時候抓住他。」
  「呃?你有內部消息?」
  「爸爸,總統不會辭職,總得有人來動腦筋。」
  「大家吃晚飯吧,」傑妮絲的聲音喊道。
  「唯一的問題是,」他們走進屋去時華倫說,「有一天,那些俄國人會為了那些人命勒索報酬的。他們一定會吞併波蘭,或者捷克,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也許那是夠公平合理的。每隔五十年左右,俄國總是把波蘭吞下去,隨後又吐出來。爸,莫斯科到底什麼樣兒?俄國人又是什麼樣兒?您看見了多少?」
  在吃晚飯的時候,帕格一直談著他在俄國的冒險故事。傑妮絲準備了好多瓶紅酒。酒並不太好,他也不怎麼會喝酒。可是那天晚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覺得那紅酒實在了不起。不停的談話是他身上另一件不尋常的事兒,也使他的心情舒暢了。
  傑妮絲問起了帕姆·塔茨伯利,這個話題又引他講起在英國的經驗和在柏林上空的飛行。華倫要求他爸爸講講炸彈架和投彈裝置的細節,可是帕格卻什麼都不懂。華倫打斷了帕格的話頭,談起他和軍械局關於他的飛機的投彈裝置的爭論,以及關於他在船舶修配廠裡製造的改良彈架,現在局裡正在勉勉強強地審查他的設計,以便考慮在所有的飛機上使用。帕格極力克制住他的驚訝和高興,不在臉上流露出來。他說:「孩子,誰都不會感謝你的,要是成功的話,尤其是那樣!你只會得到搗蛋鬼的名聲罷了。」
  「我會達到我的目的,讓炸彈筆直投下和命中。」
  帕格回到有遮陽的黑暗走廊上,這時他差不多快醉了。他一面喝著白蘭地,一面問他的兒子,指揮「加利福尼亞號」的差事既然沒有了,他認為應該怎麼辦呢。這可是個真心誠意的問題。他的兒子給了他深刻的印象,他想華倫也許會給他很好的建議。華倫笑著說:「爸爸,學學飛行吧。」
  「別以為我沒有想到過。」
  「哼,說真的,您明天最好再到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的參謀部去,大拍桌子,直到您搞到一個指揮官的差事為止。他們大概以為您和總統很有交情。您會得到您要求的東西的。不過您得趕快行動。如果羅斯福先生想起您又無事可做,他會派您去執行什麼別的使命的。儘管我不瞭解,那準是十分有趣的工作吧。」
  「華倫,我希望你相信我的話——謝謝,謝謝,孩子,只要一點點,這種白蘭地好極了——過去兩年中,幾乎我做的每件事都使我苦惱。我不知道那位明智的羅斯福先生為什麼把我挑選做他的高級聽差。我跟大人物當面談過話,那的確是一種特權。要是我打算寫一本書,或者進政界,或者幹那一類的事,那倒非常好。但是好景不長。對於那些人,你只是個零啊。那是他們的態度明擺著的。你必須留神你說的每句話;你必須睜開你的眼睛,豎起你的耳朵,注意某一位著名人物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句話、每一種腔調。這個人也許會名垂青史,但是基本上也不過是另一個普通的人,甚至也許是個大罪犯,像斯大林和希特勒。我以為,你必須有結交大人物的愛好。有些人真是那樣,天曉得,他們渴求那種愛好,可是我不是那種人。我永遠不願再離開軍艦和海洋一步,我也永遠不願再走進另外一個大使館。」
  「爸,您的差事怎麼開始的呢?來,再喝點。」
  「不喝啦,不喝啦,華倫,現在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苦惱啦。好吧,行啦,只要酒杯底裡一點兒,謝謝,孩子,你知道怎麼開始的嗎?是這樣——」
  帕格詳細敘述了他對德蘇條約的預測,他跟總統的幾次會見,他為英國調集的飛機,他從柏林打的報告。他覺得自己的話越來越多。「哼,就是這麼個情況。這些事情,華倫,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談過,甚至連你媽也都沒跟她說過。你現在使我覺得,你已經是個十足的職業軍官了。我感到安慰,並且高興跟你談點心事。還有,我已經醉得夠嗆了。」
  華倫咧著嘴嘻嘻一笑。「嗨!您一件事都沒告訴過我。向英國輸送飛機的故事是兩三個月前在《時代》上突然發表的。」
  「那個我也注意到了,」他爸爸說,「不過洩露機密的人可不是我。在那個故事裡,你沒看到我的名字吧?」
  「我確實沒看到。爸,您知道總統為什麼歡喜您嗎?您有一個靈敏的頭腦,您會辦事,您的嘴緊。這幾種品質結合在一起是十分少見的。另外再加上一條,您不想做官。總統的四周,少不了像您所形容的,爭先恐後想接近他的那種人。他准覺得您為人爽朗,而且有用。在華盛頓,愛國的人不會很多。」
  「噢,那倒是個有趣的想法。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奉承我,不過你管我叫頭腦靈敏的愛國者,我得謝謝你。華倫,我的確想努力做到跟別人同樣靈敏。可能我在航空母艦對戰列艦的那個小小的爭論上,犯了點錯誤。如果命令我去指揮『企業號』航空母艦,比如說,而不是去指揮『加利福尼亞號』戰列艦——這是可能的,要是我學過飛行——那麼我目前就會是一名指揮官,而不是一個醉醺醺的酒鬼了。謝謝你,華倫。在一切方面謝謝你,但願上帝保佑你。我囉囉嗦嗦說了這麼多話,很抱歉。明天,我想聽聽你和那些零式飛機打的一切交道。現在要是我還能走得了路的話,我想,我要去睡覺了。」
  直到中午,他才起床。傑妮絲在後面草地的毯子上跟孩子逗著玩,這時她公公穿一件白綢和服,手裡拿著一個馬尼拉信袋,打著哈欠,出現在帶遮陽的走廊上。
  「嗨,爸,」她喊。「弄點早飯吃,怎麼樣?」他在一張柳條椅裡坐下。「你是說中飯吧。不用了,謝謝。旅行弄得我暈頭轉向,到現在還不能按時間辦事。你們的女僕正給我煮咖啡,我要看看我的信件,然後上總司令部去一趟。」
  幾分鐘以後,傑妮絲聽見噹的一響。維克多·亨利坐得筆直,瞪著膝頭上的一封信。他的手仍舊擱在那只被他重重地放下的杯子上。
  「怎麼啦,爸?」
  「嗯?什麼?沒什麼。」
  「家裡有什麼壞消息嗎?」
  「咖啡太燙啦,燙了我的舌頭。沒什麼。順便問一聲,華倫哪裡去了?」
  「到艦上去了。他想回來吃晚飯。不過我恐怕今後對任何事都不能有把握了。」
  「一點不錯。」
  她想,他的聲音、他的態度既緊張又古怪。她偷偷地看他把那兩封手寫的信念了又念,一會兒望望這封,一會兒望望那封,撇下一堆公文拆都不拆。
  「喂,琴。」他站起來,把信裝回大封袋裡。
  「噯,爸。你真不想吃點東西嗎?」
  「不想,不想。我不想吃。我覺得我比自己料想的還要疲乏些。我想還是上床去再躺一會兒。」
  天黑了,他的臥室門還關著。七點以後,華倫回家了。傑妮絲把經過的事兒都跟他講了。他小心地敲敲他爸爸的房門。
  「爸爸?」
  他敲得更響一點,試著擰了一下門把手,走進了烏黑的房間。一會兒,他拿了一個白蘭地空瓶子走出來,手掌裡托著瓶塞和封口的錫箔。「這是新開的一瓶,傑妮絲,他把它打開,全喝光了。」
  「他沒有什麼不舒服吧?」
  「就是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也許你應該看看他的信。」華倫冷冷地盯她一眼,點起一支香煙。
  「聽我說,」她說,聲音裡又膽怯又焦躁,「不管裡面寫些什麼,反正是那些信攪得他心煩意亂,你最好弄清楚出了什麼問題。」
  「要是他想叫我知道,他會告訴我的。」
  「那你怎麼辦呢?」
  「吃我的晚飯。」
  直到吃完飯,華倫都沒再說話。飯桌收拾開以後,他還默默地坐在那兒,望著前面發楞。最後他說:「爸爸把『加利福尼亞號』的事看得太嚴重了。問題全出在那上面。」
  「嗯,我希望沒別的事兒。」他說:「你聽了晚上的新聞廣播嗎?」
  「沒有。」
  「馬尼拉遭到大轟炸。他們把甲美地海軍基地炸得一塌糊塗。華盛頓發出的消息就是這些。可是『企業號』上的報務員告訴我,有兩艘潛艇挨了炸,一艘沉沒了。是『烏賊號』。」
  「噢,上帝,不會吧!」
  「有沒有人得救,一個字兒沒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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