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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帕米拉一直留在倫敦。她知道這是一次夜襲,也知道路程很遠。不難算出維克多·亨利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上午十點鐘她到他住的那套公寓房間去——那裡暫時沒有別的人住——並說服了打掃清潔的女工讓她進了屋。她坐在那間骯髒的起居室裡,想看看報紙,實際上卻只能一分鐘一分鐘地數時間,盼望他還活著。
  帕格·亨利是在她不幸的時刻進入她的生活的。還在她不到十四歲時她的父母就離了婚。她的母親重新結了婚,過著一種新的生活,把她丟開不管。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經常出門旅行,就讓她寄宿在學校裡。她長大後出落得秀麗嫵媚,很有風度,只是有些野,不到二十歲已經有了幾起桃色事件。她二十剛剛出頭,就碰上了菲利普·魯爾,他是個金頭髮的高個子新聞記者,在巴黎時有一陣子同萊斯裡·斯魯特同住一套公寓。魯爾這個人冷酷無情,善於騙人,俏皮話滔滔不絕,品德敗壞,他一點一點地把她的雄心壯志、她的自信心、幾乎連她的求生意志都摧毀了。她終於同他決裂,才算克服了想自殺的抑鬱心情,然後去到她父親那裡侍候他。就在這種情況下,她在「不來梅號」郵船上碰上了維克多和羅達·亨利夫婦。
  她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完全像亨利中校那樣的男人:對人疏遠,沉默寡言,顯然是一個舊式的、興趣狹窄的專業人員,可是眼光敏銳而令人喜愛。從一開始她就對他發生好感,後來越來越喜歡他。在船上,這種吸引力常具有一種不實際的強度,可是一般說來,一踏上陸地便會迅速消失。帕米拉則不然,在柏林重新遇見他時,她對他的感情反有變得更加強烈了。在那裡,她意識到帕格也已開始喜歡她。可是戰爭的發生中斷了他們之間的來往,後來只在華盛頓邂逅相逢一次。
  維克多·亨利來到倫敦時,帕米拉已經準備要同那位戰鬥機駕駛員結婚了;這位在船上曾經同她多少有些情投意合的長者來看她,並沒有引起什麼變化。可是接著伽拉德失蹤,她有兩個星期同帕格常在一起。在戰時,同在船上一樣,關係加深得很快。迄今為止,他們之間還沒有發生什麼事。在他們觀察德國轟炸機空襲的時候,他曾經笨拙地用手臂摟住她;僅此而已。可是帕米拉這會兒心想,不管這個已婚的男子有什麼看法和顧慮,她只要高興,是隨時隨地可以同他睡覺的。
  可是,帕姆還沒有意思要引誘亨利上校去幹他稱之為「窩棚幽會」的事。照亨利不以為然的看法,布林克·凡斯就同毛德·諾士伍德夫人在窩棚裡幽會;雖然這個「窩棚」實際是五月市最高貴的公寓,而毛德夫人儘管臉稍許有點長,確是個聰明而又迷人的女人。帕米拉對維克多·亨利的品行道德一點兒也不相信。她認為阻止她跟這個孤獨寂寞的男人享受一點點歡樂的,不過是旁人掃興的流言蜚語。可是他的情況就是這樣。她已打定主意盡可能不使他掃興或者起反感。差不多正好在正午時分,房門的鎖響了。帕格進來時,聽見公寓裡響著中午的新聞廣播。他喊道:「喂,誰在裡邊?」
  起居室裡響起了腳步聲。那姑娘像一顆藍色的子彈那樣向他射來。「呵,天啊,你回來啦。」
  「怎麼回事!」維克多·亨利終於在接吻的間隙中說。「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沒有請假就溜了出來。我會被送交軍事法庭槍決。我好像已經在這兒坐了一個星期。你的那位女工放我進來的。啊哈!」她高興地低聲抱怨,一再吻他。帕格在這樣的突然襲擊下頗有點張皇失措,茫然地回吻她,還不十分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帕姆說:「老天,亨利上校,你真的是酒氣熏人哩。」
  「那是一次最後匯報。他們請你吃一頓豐富早餐,加上大量的酒,然後你就談開了。」他很難講下去,因為帕米拉不停地吻他。他儘管站著困得要死,還是本能地開始對緊偎在他身邊的這個熱情洋溢的姑娘有所反應。他抱緊了回吻她。他受到這突然襲擊,儘管一切奇怪得像在夢中一樣,他卻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他同死神打交道剛過去幾個鐘頭,現在還在木然發呆。「喂,這是什麼意思?」他嗄聲嗄氣地說。
  「這是對勝利歸來的英雄的獎賞麼,嗨?」
  她緩慢而親切地吻遍了他的臉。她從他的懷抱裡抬起頭來,注視著他的眼睛。「正是這樣,一點不錯。」
  「可是,我除了佔據一個位置、耗費汽油、對旁人礙手礙腳外,什麼事也沒有做。儘管這樣,帕姆,我得謝謝你。你那麼漂亮可愛,你的這個歡迎儀式真叫我受寵若驚。」
  他顯然那麼精疲力竭、他那麼笨拙可笑的動作、他摟住這個陌生的女人不知怎麼辦好的那副滑稽相,在她全身引起了一股深切的柔情。「看來你是徹底垮了,」她離開他懷抱時說。「完全精疲力竭了。這次旅行很不好受吧?」
  「時間長了點兒。」
  「喝一杯?吃點兒什麼?」
  「我想還是喝一杯吧。我覺得沒什麼,不過最好還是睡一會兒。」
  「我也這樣想。」她帶他進了那間遮得黑魆魆的臥室。床已經鋪好了,睡衣也拿出來了。她不慌不忙地替他調配酒,等她回到臥室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跟他平日的習慣相反,地板上亂糟糟地堆著他的那套花呢制服,這是空軍士兵哈爾頓因為運氣不好沒有到手的。有隻手不住地輕輕推他的肩膀。「亨利上校!五點鐘了。大使館給你來了電話。」他睜開了眼。「什麼?哪個大使館?」
  隔了幾秒鐘他才想起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帕米拉·塔茨伯利怎麼會穿著軍服俯身站在他面前,臉上帶著如此親密而又快活的笑容。他在夢中又回到了「弗蘭迪號」上,摸索著想找一塊布來擦掉那個可憐的翼尾炮手嘔吐在自己身上的東西;鼻子裡還聞到那股幻想中的臭氣。他坐起來用鼻子聞了聞。燒肉的香味穿過敞開的房門飄進來,驅散了夢裡的臭味。
  「那是什麼?」
  「我想你現在該餓了。」
  「可是你從哪兒搞到吃的?冰箱裡除了啤酒和汽水,什麼也沒有。」
  「我出去買的。」
  他洗了個冷水淋浴,想使自己清醒過來,可是在他刮臉穿衣服的時候,仍然有一種在夢裡做夢的感覺。他仍不習慣活著回到正常環境中來的這一奇跡。對帕米拉熱情歡迎的模糊回憶更增強了這種奇跡之感。
  「真見鬼!」他說。「你是從哪兒又是怎麼搞到這一切的?」沙拉、一盆水果、長麵包和一瓶紅酒誘人地堆在小桌上。她在廚房裡哼著歌曲。她端著兩盤牛排進來時說:「呵,我成了倫敦胡同裡的一隻貓了,我知道上哪兒去找吃的。坐下來吃吧。爐子確是不太好用,不過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力量了。」
  他把肉切開,吃了一大口。麵包內軟外脆;烈性的酒味道很好。帕格·亨利像一個滑雪後回家的小孩那樣津津有味地吃著。帕米拉也切了一塊牛排吃,在維克多·亨利狼吞虎嚥的時候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嗯,」她說。「真有點兒餓了,對不對?」
  「當然羅,太好吃了。這是我從來沒吃過的最好的肉、最好的酒、最好的麵包。」
  「你過獎了,不過你吃得挺香,我還是挺高興。我是在設法彌補你臨走時我那種愚蠢的態度。」
  「帕姆,我高興我走這麼一趟。那個決定是正確的。」
  「啊,你現在既然已經回來,也就沒有爭論的餘地了。我向你道歉。」
  維克多·亨利放下了他的刀叉。他的全部感官都重新敏銳起來。在他看來,帕米拉·塔茨伯利臉上容光煥發,嬌艷無比。他回味起他倆在門口狂吻,不禁心旌飄蕩。
  「我原諒你。」
  「好。」她喝著酒,從酒杯上邊瞧著他。「你可知道在『不來梅號』郵船上我就喜歡你了?你是不是也感覺到了?在柏林,我為了不使自己的命運跟你聯在一起,不知費了多大的勁。不過我當時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你對你妻子太忠實了。」
  「一點不錯,」帕格說。「直布羅陀暗礁嘛。我想我是個傻瓜,不過當時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帕米拉。」
  「對,是那樣的。那一二年我真是不成樣子。當時能夠那樣去喜歡一個男人對我是有好處的。不久以後我就瘋狂地愛起台德來了。」一道悲傷的陰影掠過她的臉。「幾個鐘頭以前當你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差不多要信仰上帝啦。這是草莓餡餅點心。」
  「你騙我吧。」
  「我不騙你。我走過一家點心鋪,看見餡餅很不錯。」
  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纖細的手腕。他粗糙的指頭感到她的皮膚很滑嫩,那感覺就同他的嘴碰到她的嘴唇時一樣。「帕姆,我對你這只倫敦胡同裡的貓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我很高興。我這股瘋狂的熱情如果得不到報答,我想起來一定會很難過。你放開手,我好給你拿草莓餡餅和咖啡來。已經快六點了。凡斯上校一定要你六點半去大使館。」
  「你準備幹什麼?回烏克斯橋去?」
  「你準備幹什麼?那才是重要的。」
  「首先我得弄清楚布林克找我幹什麼。」
  「我回我的住處等你的電話麼?」
  「好的,帕姆。請你一定那樣。」
  他們在人行道上分了手。他不斷地回頭去看她那穿藍軍服的越來越小的身影,只見她在人叢中走著,奇特地扭動身體,就像他在「不來梅號」郵船上第一次注意到的那樣——像這樣趾高氣揚的小個子空軍婦女輔助隊員,倫敦有成千上萬哪。
  他感到了新生。他衝著街上他碰到的人們微笑,人們也朝他微笑。年輕姑娘象小明星一樣迷人,年長婦女態度嫻雅。男人們全都是些了不起的正人君子;不論是肩膀瘦削、面孔蒼白、挾著公事皮包、戴著圓頂禮帽的公務員,或是過路的兵士,或是滿面皺紋、鬚髮灰白的老頭,或是身穿花呢服的豬肝色面孔的胖子。他們都帶有他在畢京山營房裡和「弗蘭迪號」上所看到的那種士氣。他們都是英國人,屬於幸福的種族。透過樹葉照射在格魯斯溫納爾廣場的陽光是金黃色的。樹葉是翠綠色的,天空則跟空軍婦女輔助隊員的制服一樣是藍色的。多美好的世界!那些歐洲人是多麼癡愚,把花費了這樣艱苦勞動修建起來的住房,用炮火和炸藥來互相摧毀!一切東西都洗刷得乾乾淨淨,至少在他那一雙孩子似的清澈而好奇的眼光看來是如此——珵亮的汽車、櫥窗裡的廣告人、窗台上的一匣紅天竺葵。他注意到人行道在夕陽中發射出小小的閃光。
  飄揚在大使館二層樓上的美國國旗突然引起了帕格一陣自豪感。旗子的紅、白、藍三色看起來如此鮮艷,它緩緩的飄動如此神氣十足,似乎有一支由六十件樂器組成的交響樂隊在演奏《星條旗之歌》;可是廣場上並沒有樂隊,有的只是過往車輛噪雜的喧聲。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一會兒,望著國旗,覺得自己熱愛生活,熱切希望自己能在這個燦爛的世界上多活幾年,而過去,他卻像一隻蝙蝠那樣盲目穿過這世界。這個嚴峻、結實、無名的美國海軍上校呆呆地坐在倫敦公園的長椅上,心中感到無比興奮,他自己直到最後才找到了興奮的根源。開始他認為它是自己完成轟炸任務後的反響。是乘著俯衝轟炸機在探照燈的扇形藍光和高射炮的綺麗火花中同死神搏鬥後仍然活著的一種單純的快樂。但不止如此。二十五年來,他從未有過這種興奮,他也不希望再有,因此他費了很長時間才能理解它。事情沒有比這更簡單了。他墮入了情網。
  一輛黑色卡迪勒克轎車停在大使館門前,一位帕格認識的海軍將軍、兩位陸軍將官,還有布林克·凡斯走下車來。帕格急忙走過街去。
  「嗨,帕格!」本登海軍將軍伸出一隻胖手。這個令人敬畏的將軍是他在作戰計劃處的老上級。他身材矮小圓胖,有一張油光光的圓臉和一個圓滾滾的禿頭。儘管他性子急躁,帕格卻很喜歡他,因為他辦事精明,猛衝猛打,從不多話,虛懷若谷。勇於接受批評。他還是個射擊學專家,是海軍中的第一把手。他的缺點是在政治觀點上頑固不化;他認為新政是共產黨的一個陰謀。
  布林克·凡斯把這四個人帶到二層樓一間安靜的、鑲有櫻桃木方格護牆板的會議室裡,就走開了。他們在一張光可鑒人的長桌子一頭就座,桌子周圍擺有二十隻藍皮椅子。本登將軍坐在首位,兩位將軍在他兩邊,帕格就坐在樣子比較年輕的那一位的下首。「真該死,帕格,」本登開始講,「大使說他要是早知道你的這次偵察飛行,他會阻止你的。他說得一點不錯。我們不願意讓陸軍和它的航空兵團——」他朝另外二位做了個手勢,「有這樣的想法,海軍在訓練冒裡冒失的傻瓜蛋。」聽起來本登對於帕格是非常滿意的。「這些先生和我都一直在等候你從那次該挨罵的愚蠢的遠遊中歸來。這位是安德遜將軍,這位費茲傑拉德將軍是陸軍航空兵團的。」本登瞟了那兩位一眼。「嗯,我們現在就開始?」
  坐在帕格身邊的那位費茲傑拉德將軍把長長的指頭併攏在一起擺動著。他有金色的鬈發,清秀的臉;如果他淺藍色的眼睛裡沒有那種冷酷的神情,他倒很像個藝術家或演員。
  「將軍,我個人很希望聽一聽上校的轟炸旅行。」
  「我也一樣,」安德遜說。維克多·亨利現在才認出來他就是特蘭·安德遜,一九一○年前後西點軍校的一位足球明星。安德遜身軀笨重,下顎寬厚,稀疏的頭髮光滑地緊蓋在粉紅色的頭皮上。
  維克多·亨利實事求是地把他在轟炸機上的冒險經歷敘述了一遍。
  「真了不起!」帕格講到煤氣廠爆炸的時候,本登脫口說了一句。
  三位高級軍官都緊張地聽他敘述怎樣坐在一架受了傷的飛機裡返航;為了保持飛行高度,怎樣把所有能去掉的重量都去掉了;怎樣在幾百英尺低空完成最後三十英里的飛行。帕格講完時,特蘭·安德遜點了支雪茄,把身子靠在一隻粗壯的胳膊肘上。「很有趣的故事,上校。不過,這只是一次象徵性的轟炸。對不對?比起這裡來,柏林好像沒受什麼損失。我想你去過碼頭吧?」
  「去過,先生。」
  「今天我們到那裡繞了一圈,德國人把那地區炸得稀巴爛,按照這個速度,一個星期後倫敦就不成一個港口了。跟著會發生什麼呢?饑荒?瘟疫?」
  「碼頭區很大。」帕格說,「他們的搶修隊和消防隊很好,將軍。外表上看要比實際情況更糟糕。」
  陸軍航空兵團的將軍優美地把他兩手的指頭交錯在一起。「你去過公共防空洞嗎,亨利?我們在一次空襲中進去過。只不過是個狹小的水泥洞。中了炸彈誰也逃不了命。裡邊一股沒洗過澡的身體和小便的臭氣。擠滿了神經緊張、戰戰兢兢的老頭子和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洞頂上用粉筆潦草地寫著:這是一場猶太人的戰爭。昨晚我們也去看過地鐵。一大群人睡有軌道上和月台上,髒得不像樣子,是傷寒病的溫床。」
  「疾病和傷亡比他們估計的要少得多,先生,」帕格說。
  「醫院還空著成千上萬的床位。」
  「那個叫凡斯的人也這樣告訴過我們,」安德遜插嘴說。
  「不過,它們會住滿的。嗯,亨利上校,你是這兒的觀察家,你一直在給總統送去樂觀的報告,推薦全面的援助。」
  「並不完全樂觀,先生,不過推薦充分的援助倒是真的。」
  「很可能你對大洋彼岸發生的事情有點兒隔膜了。那麼讓我讀點東西你聽。這是從一份強烈支持新政的報紙《聖路易郵報》上摘下來的。」他取出他的皮夾子,打開一份剪得很整齊的剪報,帶著特殊鼻音念起來:
  「羅斯福先生今天把美國海軍很大一部分交給了一個交戰的強國,因而捲入戰爭。作為交換條件,我們租用了英國的屬地。一旦希特勒戰勝,從而獲得了這些島嶼的所有權,這些租借地又有什麼用呢?在不動產交易的歷史中,這可以說是最壞的交易。如果羅斯福先生犯了這樣的錯誤而竟然不受到處分,那麼我們最好向我們的自由告別,決心從此在獨裁製度下生活。」
  「這可是羅斯福的一個支持者的言論,」安德遜說,使勁抽著雪茄。「再過半個鐘頭,我們就要到陸海軍俱樂部去同幾位英國將軍和海軍將軍共進晚餐了。我們已經有了他們所需的戰爭物資的清單。這簡直要把我們的武裝部隊剝個精光。我們必須在五天之內通過海底電報向總統介紹情況。不算這次給的五十艘軍艦,他已經給了他們幾乎我們全部的七十五厘末野戰地、幾個中隊的海軍飛機、幾十萬支步槍、幾百萬發彈藥——」
  「他不是白給他們的,將軍。」本登說。「這些武器英國佬都付了現金。」
  「對,幸而《中立法案》迫使他非這樣做不可,可是說這些物資是剩餘的,卻是彌天大謊。剩餘!我們沒有什麼剩餘!這點你們是知道的。五十艘驅逐艦。這一切都沒有經過國會批准。所有這些東西也都是我們缺少的。現在國會就要通過一個徵兵法。我們的孩子們將要拿起掃帚把進行軍事訓練了!總有一天要算賬的,你要知道。一旦英國人垮臺,這些東西都落到德國人手裡——這個可能性是應該估計到的——算賬
  的日子就不會遠了。所有插手過甚至支持過這些交易的人——」說到這裡安德遜將軍把虎視眈眈的臉轉向維克多·亨利——「我警告你,很有可能都給吊死在憲法路的路燈桿上。」
  沉默了一陣,本登海軍將軍交叉著雙手放在肚子上,態度溫和地說:「嗯,帕格,我告訴過這幾位先生說,我認識你,而你提供的任何情報都是可靠的。我們肩負很大的責任。我們接過來一大攤棘手的事。還是讓我們來談談要害吧。在法國人那樣垮臺之後,你憑什麼還認為英國人會堅持戰鬥?現在說話不能沒有根據。」
  「好的,將軍。」
  維克多·亨利說,首先英國人比法國人更好地利用了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時間。他描述了他們科學上的進步,戰艦的威力與部署,他在烏克斯橋所見到的戰鬥機控制系統,德國和英國飛機損失的數字,飛行員的士氣,沿著敵人可能入侵的海灘所作的準備工作,雷達站,飛機的生產,等等。費茲傑拉德閉著眼在聽,頭向後仰,手指在彈動。本登嚴肅地盯住帕格·像在上百次作戰計劃會議上那樣仔細聽著。籠罩在自己噴出來的煙霧中的特蘭·安德遜,也死盯著帕格,可是目光卻漸漸變成一種淡漠的盤算得失的表情。
  帕格講得盡可能地冷靜而清楚,這費了他很大的勁。他一方面盡力提供確切的軍事情報,一方面卻有帕米拉·塔茨伯利的形象和他在柏林上空飛行時的圖景不住地在他腦海裡浮現。他覺得自己心緒不寧,幾乎無法保持莊重的語調。
  「等一等,帕格,你如此熱中的這個無線電測向器,」本登插嘴說,「不就是雷達嗎,對不對?我們自己也有雷達。你還跟我一起在『紐約號』上進行過試驗。」
  「我們還沒有這一類型的雷達,先生,」維克多·亨利詳細描述了空腔磁控管。這幾位高級軍官於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他補充說:「而且他們已經動手把這東西安裝在他們的夜航戰鬥機上了。」
  費茲傑拉德將軍挺身坐起來。「機載雷達麼?重量問題怎麼解決?」
  「他們已經解決了。」
  「那麼他們有了新的成就了。」
  「是的,將軍。」
  費茲傑拉德嚴肅地掉頭看了特蘭·安德遜一眼。後者熄掉雪茄,對海軍將軍說:「嗯,我的意見是,您的部下講的至少聽起來很有道理。既然上面下了命令,我們總得執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一項一項加以嚴格控制,關於這一點,說句老實話,我們是要做到的。還要盡可能交換一些磁控管之類的玩藝兒。」他瞇起眼睛看著亨利。「很好。就說英國人真的頂住了?就說希特勒不入侵英國?他們的未來會是怎麼樣?他們的計劃又是怎麼樣?他們有什麼辦法對付這個稱霸全歐的人呢?」
  「嗯,我可以告訴您一些英國官方情報,」維克多·亨利說。「我是經常聽到的。一九四○年把德國抵擋住。一九四一年用英國和美國共同生產的飛機在空軍力量上超過他。一九四二和一九四三年把德國空軍從天空消滅掉。他們如果不投降,就把他們的城市和工廠炸成平地。一九四四年發動進攻並取得勝利。」
  「使用什麼呢?十到十五個師去對付兩百個師?」
  「事實上,將軍,我認為還有更簡單的辦法。堅持下去,直到我們參戰。」
  「你在瞎扯了。然後又怎樣呢?」
  費茲傑拉德將軍極其平靜地說:「還用說。特蘭,然後我們就用我們正在建立的轟炸機隊從空中把德國消滅掉。要不了幾個月,我們就登陸接受投降,只要有人活著能從廢墟中爬出來。」
  本登海軍將軍朝著維克多·亨利把眉毛一揚,說道:「你聽了覺得怎樣,帕格?」維克多·亨利遲疑不答。
  「你有些半信半疑?」費茲傑拉德親切地問。
  「將軍,我剛從轟炸德國回來,二十四架轟炸機去執行這一任務。有十五架回來。其中,四架沒有炸中目標。導航錯了,設備發生故障,出現了德國人的引誘火力。等等。有兩架根本沒有轟炸任何目標。他們迷失了方向,在黑暗中亂飛,然後把炸彈扔到海裡,根據英國廣播公司的信號回來。在一次戰鬥任務中,他們損失了三分之一的攻擊力量。」
  「這樣的事情剛開始,」費茲傑拉德笑了笑。「二十四架轟炸機。假定去的是一千架,載重又大得多呢?就像現在這樣,英國人還真炸中了煤氣廠。」
  「是的,先生。他們炸中了煤氣廠。」
  「你認為戰局將怎樣發展?」安德遜將軍突然對亨利說。
  「先生,我認為遲早總得有一兩百萬軍隊在法國登陸,跟德國軍隊作戰。」
  特蘭·安德遜不高興地嘟噥著,摸了摸左肩。「在法國登陸,嗯?我一九一八年在法國登過陸。我在阿爾貢被一顆德國子彈射穿了我的肩膀。我不知道那次登陸取得了什麼成績。你知道嗎?」維克多·亨利沒有回答。
  「好吧。」特蘭·安德遜站了起來。「我們走吧,先生們。我們的英國弟兄們在等我們了。」
  「我馬上就來,」本登說。等陸軍軍官走了以後,他拍了拍維克多·亨利的肩頭。「幹得好。這些英國佬在替我們守衛陣地呢。我們得幫助他們。可是天呀,他們提起要求來真不害臊!一旦他們的金元花光了,問題就大了。不把在美國的最後一點股份賣光,他們連這一張清單上的物資也付不出賬。以後怎麼辦呢?我真不知道。我們的老頭頭總得想辦法給他們東西。他是個聰明人,我估計他想得出辦法來。哎呀,我想起來了——」他伸手從前胸口袋裡取出一封信來。信封上寫地址的地方只寫上維克多·亨利,是他妻子細小的筆跡,信比平常要厚得多。
  「謝謝,將軍。」
  海軍將軍在口袋裡摸來摸去。「不,還有別的。該死,我總不會一找到啦。哦,可以放心啦。」這是一封白宮的公函。帕格把兩封信都隨手放到口袋裡。
  「呵,帕格,你作為一個研究射擊學的軍官,已把自己遇到一個特殊的死角裡去了。白宮裡那位脾氣古怪的社會主義者很器重你,這對你可能是好事,也可能不是。我得馬上走了。我見到羅達的時候她很好,只是稍微有點憂鬱。」本登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她們的日子很不好過,這些婦女們。好在她不知道你那次轟炸旅行。現在你已經回來了,我倒真有點忌妒你。可是我呀,還挺珍惜我的這條老命,帕格。除非以身殉職,我還不太願意輕易把它送掉呢。我建議你今後也得這樣考慮考慮。」
  布林克·凡斯摘下他的黑邊眼鏡,從辦公桌後邊走了出來,用一隻胳膊摟住帕格。「喂,我想這幾天找個時間聽你談談那次愉快旅行的全部經過。高級軍官們的印象怎麼樣?」
  「很好。」
  「好。這兒有一封人事局來的急電。」他從牆上掛著的一塊夾紙板上取下一張薄紙,把它交給帕格。
  維克多·亨利解除倫敦臨時職務返柏林並於十一月一日左右離職然後優先飛往華盛頓向人事局述職等候新的
  任命凡斯說:「馬上要離開柏林了,你高興吧?」
  「高興極了。」
  「我想你也會。運輸部門告訴我,他們能優先弄到十四日去里斯本的票。」
  「趕快抓住。」
  「好吧。」凡斯帶看會心的微笑繼續說:「我說,你同那位漂亮的塔茨伯利小姑娘也許明天晚上可以參加我和毛德夫人的餞行宴會吧。」布林克有好幾次邀請過維克多·亨利同他倆一道吃飯。帕格認識布林克的妻子和他們的六個孩子,並且很喜歡他們。他雖然沒有用譴責的語氣。還是拒絕了他這樣的邀請。維克多·亨利瞭解這類事是多麼普通——「戰爭和淫亂,除此都不時髦」——可是他始終不贊同布林克的這種「窩棚幽會」。凡斯現在又重新邀請了,他的微笑讓帕格想起,凡斯往公寓打電話找他時曾發現帕米拉也在場。
  「我以後告訴你吧,布林克。我給你打電話。」
  「好極了!」凡斯因為沒有遭到拒絕而嘻嘻地笑了起來。
  「毛德夫人會高興的,天呀,帕格,她有一個神話裡的酒窖呢。」
  維克多·亨利回到格魯斯溫納爾廣場的條凳上坐著。陽光還在照耀,國旗還在飄揚。但這天同平常日子一樣,只是一個倫敦的粘糊糊的夜晚,沒有燦爛的光輝。
  總統用鉛筆匆匆草成的信這次寫在一張黃色的公文箋上。帕格——
  你的令人振奮的報告一直是我急需的良好補品。戰爭消息是這樣地壞,現在共和黨人竟把溫德爾·威爾基作為理想的候選人提出來了!你十一月回來的話,可能會在一個新首腦手下工作。那時你就可以掙脫枷鎖到海上去了!哈,啥!
  特別感謝你提醒我們有關他們雷達進展情況的報告。英國人九月份要派來一個科學代表團,帶著關於丘吉爾稱之為「鬼戰爭」的全部科學情報。我們肯定要在這方面緊緊跟上!丘吉爾對登陸艇很感興趣,這消息多少令人興奮,對不對?事實上他的看法是正確的,我已經向海軍作戰部長要一份報告。盡可能搞到他們的材料,越多越好。
  弗·德·羅
  帕格把這封生氣勃勃的草草寫成的信像別的便條一樣塞進口袋,然後拆開他妻子的信。這是封奇怪的信。
  她在信中寫道,她剛打開收音機,聽到一張《早上三點鐘》舊唱片,就哭起來了。她回憶起他們的蜜月,那時他們經常聽著這支曲子跳舞;回憶起一九一八年他長時間的別離;回憶起他們在馬尼拉和巴拿馬度過的幸福日子。她同正在紐約經營一家公司的巴穆·柯比一道坐車到新倫敦去探望過拜倫——穿過康涅狄格州的初秋的樹叢,這是兩天極其痛快的旅行。瑞德·塔利告訴她拜倫在課卷作業上很懶,可是在摹擬器和潛艇操練中表現非常好。她問過拜倫關於那個猶太姑娘的事。
  從他迴避這件事的情況看來,我想可能一切已成過去。他臉上現出一種特別表情,可是一個字也不說。這難道還不叫人放心嘛!
  你要知道傑妮絲已經懷孕,你已經知道了嗎?你一定已經從他們那裡聽到了吧。這兩個孩子毫不浪費時間,嘿?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就是我所能說的一切!可是一想到要當祖母!!!一方面我很幸福,另一方面又好像是世界末日到臨!在我開始聽到這消息時,你如果在這兒,那會給我很大幫助。這消息確實把我弄得暈頭轉向了。我不知道我恢復過來了沒有,不過我在努力恢復。
  讓我對你進一句忠言。你能越早回家越好。我很好,不過現在我真正需要丈夫作伴。他回到公寓,給帕米拉打電話。
  「啊,親愛的,」她說,「我很高興你來電話。再過一刻鐘我就已經走了。我跟烏克斯橋通過話。他們非常寬宏大量。只要我今天晚上回去,他們就原諒我的一切。他們人手不夠,他們還估計會有嚴重的空襲。我一定、我真的一定得馬上回去。」
  「當然你一定得回去。你僥倖沒有因為開小差而給槍斃。」帕格說,盡可能裝得很輕鬆。
  「我不是烏克斯橋頭一個違反紀律的,」她笑著說。「一個空軍婦女輔助空軍隊員多少總有點兒感情上的牽連,你要知道。不過這次我真的動了感情了。」他說:「我不知多麼感謝你。」
  「你感謝我?」她說。「天哪,你可知道你幫助我度過了一段多麼痛苦的日子?至多再過一個星期,我又可以獲得一次假期了。那時我們能夠再見嗎?」
  「帕姆,我後天就要離開了。先回柏林大約呆一個月或者六個星期,就回國……喂?帕米拉?」
  「我還在這兒。你後天就要走嗎?」
  「大使館裡有給我的訓令。」停頓了好久,其間他聽得見她呼吸的聲音,然後她說:「你不希望我不顧一切後果再開兩天小差麼?你願不願意?我想這樣幹。」
  「要打勝仗,這可不是辦法,帕姆。」
  「不,這不是辦法,上校。好吧。可是,這樣的告別卻是意料不到的。總之算是告別了。」
  「我們會在人生的道路上重逢的。」
  「啊,不成問題。不過我堅決相信台德還活著,而且正在歸途中。下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很可能已經結了婚。那樣會合適得多,彼此也好辦得多。不管怎樣,今天仍然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現在這已經是件不可改變的事了。」
  維克多·亨利感到無法再往下談。他所愛的這個姑娘的年輕聲音裡憂鬱、溫和的調子使他的喉嚨發哽;而他又拙日笨舌,找不到合適的話向帕術拉談他的感受。「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的,帕米拉,」他笨拙可笑地說,清一清嗓子。「我是一分鐘也忘不了的。」
  「你忘不了嗎?太好了。我也永遠忘不了。幾個鐘頭抵得過整整的一生,是不是?我想是的。好了!再會,亨利上校,旅途平安。我希望你家裡都好。」
  「再見,帕姆。我希望台德能夠回來。」她的聲音有點兒變。「有人找我來了。再見。」
  維克多·亨利雖然很疲倦,卻是神經緊張,沒有一點睡意,他於是換上便服,溜躂到弗萊德·費林住的吵鬧而又悶熱的公寓裡。本周初附近爆炸了一顆炸彈,把全部窗玻璃都炸碎了,現在擋了棕黃色的膠合板代替。費林曾作過一次廣播,描寫他在一陣如雨的玻璃屑中的感受,獲得極大的成功。
  「塔茨伯利小姐呢?」費林問,遞給維克多·亨利一杯用杜松子酒和一點紫紅色的罐頭果子汁調成的混合酒。
  「打德國人去了。」
  「好極啦!」這位廣播員象雜耍演員似的模擬英國口音說。
  帕格坐在膠合板做的護牆板下面灰塵僕僕的長毛絨沙發的一頭,看著人們喝酒跳舞,心裡納悶自己幹嗎要到這兒來。他看見一個高個子的年輕姑娘,穿一套剪裁入時的紅衣服,又長又黑的頭髮梳到耳朵後邊。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這姑娘帶著一種既大膽又懷有希望的、把握不定的微笑走了過來。「喂,再來一杯混合酒麼?看您的樣子像個重要人物,又很寂寞。」
  「沒有比我更不重要的人物了。我不想要混合酒,倒是希望有個人作伴。請過來一道坐會兒吧。」
  這姑娘馬上坐了下來,蹺起了一雙穿絲襪的漂亮的腿。她比帕米拉好看,看來不到二十。「我來猜猜看。您是陸軍航空兵團的一個將軍吧。他們一般比較年輕。」
  「我只是個海軍上校,離家很遠很遠。」
  「我叫露西·索姆維爾。我媽媽要是知道我先找陌生人講話,準會揍我一頓。不過在戰爭時期,一切都有所不同,對不對?」
  「我是維克多·亨利上校。」
  「維克多·亨利上校。聽起來多象美國人。」她用一雙毫無顧忌的眼睛看著他。「我喜歡美國人。」
  「我揣摩你遇見過不少吧。」
  「啊,一大堆。一個比一個強,」她笑了。「轟炸可怕極了,不過也讓人興奮,是不是?生活從沒有這樣讓人興奮。你根本不知道晚上是不是回得了家。這樣的日子怪有意思的。我知道有的女孩子晚上出門乾脆把化裝品和睡衣都帶在身邊。親愛的老媽媽連一句話也沒法說!」
  這姑娘調皮而誘人的目光告訴他說,這可能是股情慾的火焰等你去點燃。戰時的倫敦就是這樣的地方,他想:「除此都不時髦!」但是這姑娘跟梅德琳一般年紀,在他眼裡算不得什麼;而他又剛同帕米拉·塔茨伯利沉悶、冷淡而辛酸地分了手。他避開她蕩漾的眼波,說了些枯燥無味的關於晚間新聞的話。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材魁偉的陸軍中尉走了過來,邀請露西·索姆維爾喝一杯,她跳起身來走了。不久帕格也就離開了。他一個人呆在屋裡,聽了會兒丘吉爾的演說,就上了床。他在熄燈前重讀了一遍羅達那封含情脈脈、纏綿悱惻的信。字裡行間似乎有某種陰暗而不愉快的東西。他猜想她可能同梅德琳有了齟齬,儘管信裡並沒有提到女兒的名字。他心想,老嘀咕這事也沒有必要,反正一兩個月內就要回家。他睡著了。
  羅達在去康涅狄格州的旅途上已經同柯比博士發生了曖昧關係。這就是帕格隱約察覺到的某種陰暗而不愉快的事。俗話說,受騙的丈夫總是蒙在鼓裡的;儘管羅達在信裡說話不夠慎重,露了些破綻,但沒有引起他的懷疑。
  戰爭不但促成人與人之間新的親密關係,也把舊的關係引向破裂。在這個忠實的典型——他海軍中的朋友這樣看他——接到他妻子的信的那一天,他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之間並沒有什麼越軌行動,主要是那位姑娘已下了決心不鼓勵他。而羅達從新倫敦回來的旅途中卻失足了。這是事先沒有想到和預料到的。如果硬要約她幽會,她準會畏縮、拒絕。她只是同柯比停下來喝茶。從那個小客棧的後窗望出去是一個美麗的池塘,裡面有幾隻天鵝冒著濛濛細雨在粉紅色的荷花叢中游來游去。他們單獨坐在這個安靜、舒適的地方,只有個老婦人侍候他們。他們對這次訪問拜倫很滿意,鄉村的景色也很美。他們原打算停留一個小時,然後開車去紐約。他們談到第一次在柏林郊外的午餐,談到在滕珀爾霍夫機場的離別,談到在瓦爾多夫旅館重逢時彼此的歡樂。時間過得很快,他們談話的口氣也越來越親密。後來巴穆·柯比說:「這個地方可真舒適極了!可惜我們不能住下。」
  羅達·亨利小聲兒說,連她自己都很難相信這幾個字是從她嘴裡吐出來的:「也許能。」
  也許能!這麼三個字就改變了一個人的生活和品格。那個老婦人沒有問什麼,給他們安排了一間臥房。
  在紐約,羅達和柯比在下午燦爛的陽光中聽到了帕格深夜聽到的丘吉爾的廣播演說。羅達替梅德琳和她自己挑選的公寓很不錯。房子朝南,屋外是一片低矮的褐色石頭。陽光整天穿過白布簾的窗戶照射到一間寬敞的起居室裡。室裡的陳設和裝飾一律用白、桃紅和蘋果綠三色。裝在綠像框裡的維克多·亨利和男孩們的照片放在一架白色鋼琴上。來訪的客人對這地方高雅歡樂的氣氛都有好評。
  「他點起一把火,火勢越燒越猛,直到把納粹暴政的最後殘餘從歐洲掃光……」柯比懶懶地坐在一把圈椅裡吸煙斗,瞪眼瞅著收音機。
  「華麗的辭藻,這個老傢伙。」
  「你認為他們真能抵擋住德國人麼,巴穆?」
  「帕格怎麼說?」
  「他剛到的時候來過一封悲觀的信,以後就沒有再來信。」
  「真怪。他在那裡有一陣子啦。」
  「嗯,我對自己說,他如果有什麼不測,我會聽說的。我真擔心。」
  「當然。」
  丘吉爾的演講結束了。她看見他在瞧他毛茸茸的手腕上的表。「你的飛機什麼時候起飛?」
  「啊,還有一兩個鐘頭。」他關了收音機,慢慢踱到窗前,眺望窗外。「景色不錯。無線電城、帝國摩天大樓。可惜那座公寓樓把河上的景色遮住了。」
  「我知道此刻你想要的是什麼?」她說。
  「什麼?」
  「喝點茶。到喝茶的時候啦。」她看見對方突然粗獷地咧嘴一笑,就半含羞、半涎著臉微笑著,急煎煎地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真的喝茶,巴穆·柯比先生。」
  「茶是我心愛的飲料。至少最近是這樣。」
  「別討人厭啦,你!嗯,我去煮點茶好嗎?」
  「當然好。我正想喝茶。」
  「我想我應該發誓戒茶才對,因為我最先是喝茶墮落的。」她誘人地扭動腰肢朝廚房走去。「如果我能用喝醉酒來解釋就好了,可是我當時卻跟一個牧師的老婆一樣清醒。」
  他到廚房看她準備茶。巴穆·柯比喜歡在一旁看她走動,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使羅達感到自己又年輕起來。他們坐在陽光下的一張矮桌邊,她彬彬有禮地把茶倒好,把塗上黃油的麵包遞給他。再找不到更平靜、更莊重的一幅圖畫了。
  「差不多同在麥琪遜太太的客店裡喝的茶一樣好,」柯比說。「差不多。」
  「別提啦!你在丹佛要呆多久呢?」
  「只過一夜。隨後就得回華盛頓。我們的委員會準備會見幾個英國科學家。從樣本上看,他們搞出了些了不起的東西。我肯定他們會叫德國人大吃一驚的。」
  「真的!那麼你下一步是到華盛頓了。」
  「對。你也找個理由去趟華盛頓麼?」
  「啊,親愛的,巴穆,你難道不知道我認識那裡的每一個人?簡直是每一個人。我不認識的人,帕格也認識。」
  他苦悶地停頓一下後說:「這件事幹得不令人滿意,對不對?我不認為自己是個破壞家庭的人。特別是對在國外服務的軍人的家屬。」
  「哎,親愛的,我也不認為自己是個犯了罪的女人。從那天以後,這兩個星期天我都上教堂了。我並不感到有罪,反倒感到很新奇,我就告訴你這點。」她又給他倒了點茶。「這一定是戰爭的關係,巴穆。我也說不好。自從希特勒踏遍了歐洲、把倫敦炸成平地以後,一切舊的觀念似乎都變得無盡輕重了,這我也說不好。我的意思是說,比起眼前真實的東西來——比如在麥琪遜太太客店後邊的天鵝——那些可愛的粉紅色荷花、細雨、那只灰貓——茶、那些好吃的麵餅——還有你和我。這些都是我能夠享受到的。」
  「我還沒告訴你我幹嘛要去丹佛。」
  「沒有。」
  「有一個人要買我的房子。準備出一大筆錢。我告訴過你關於我房子的事。」
  「對,聽說漂亮極了。你真的準備把它賣掉嗎?」
  「我常常談這件事。我一直在考慮。最後作出這樣的決定。我的大部分朋友都在丹佛。那後房子非常適於自己住、招待客人和接待來探親的兒女和孫兒孫女。我要是有妻子,就決不願意賣掉它。」他停頓一下,睜大了一雙嚴肅的棕色大眼看著她,眼神裡流露出靦腆和擔心的神氣。這種眼光本身就是求婚的表示。「你是怎樣想的,羅達?」
  「啊,巴穆!啊,多幸福的日子,」羅達的雙眼充滿了快樂。她並不十分感到吃驚,可是她所得到的安慰是難以形容的。這一來算是解了她心裡的一個疙瘩。這到底跟基普·托萊佛干的蠢事不同,這不是一次失去理智的失足,而是一次奔騰的激情。既是奔騰的激情,情況就不一樣了。
  他說:「對你來說,這實在不應該是新聞。如果我當時不是那樣感受,我們是不會在麥琪遜太太那兒住下的。」
  「真的!啊,我的主。你那樣看待我,我是又驕傲又幸福。我當然是那樣。不過——巴穆!」她幾乎是快活地朝鋼琴上的照片揮了揮手。
  「我有些朋友也是在五十多歲重新結婚的,羅達。有的在離了婚以後,有的現在過著非常美滿的幸福生活。」
  羅達歎了口氣,用手指擦擦眼睛,朝他笑了笑。「你是不是要使我成為一個貞潔女人?你那樣做的確是好意,不過沒有必要。」巴穆·柯比真摯地俯身過去,閉緊了他肌肉鬆弛的大嘴。
  「帕格·亨利是個令人敬佩的人。並不是因為你是個不正經的女人才發生那件事的。在我們見面之前你們的婚姻中就有了裂縫。那是不能不有的。」
  羅達用顫抖得很厲害的聲音說:「帕格在我認識他之前是海軍裡個橄欖球後衛。我看過他參加的兩次陸軍對海軍的比賽。我有個男朋友愛看這類比賽——聽我講,巴穆,也許我會鎮定下來。他是個很有衝勁、令人激動的運動員,這個滿場跑的結實小伙子。後來,天呀,在華盛頓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就是帕格·亨利本人,就是報刊上常有他照片的這個人。戰爭在進行。他穿上嵌金線的藍軍服看起來雄赳赳的。我一定要說!呵,天哪,他用了在足球場上的那股勁兒來追求我。那些日子他顯得非常可笑。你要知道,帕格在願意的時候,他具有一種逗笑的才能。嗯,我交的男朋友都是華盛頓的老相識,都進的同樣學校,都是用同一個模子製造出來的,你知道。帕格卻與眾不同。他現在也是這樣。舉一個例子,他是個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你可以打賭,光是這一點就不好相處!我的意思是說,從一開始情況就很複雜。我的意思是說,這絲毫不影響他談戀愛,不知我說清楚了沒有,可是——嗯,帕格是個不同凡響的人。我永遠會這樣說。我一定叫帕格膩煩了。我知道他愛我,可是——問題是他太海軍氣了!哎,巴穆,這個人讓我在婚禮宴會上站了半個小時,而他卻開車送他的指揮官去趕回諾福克的火車!這就是維克多·亨利。可是二十五年——天呀,現在我是第一次突然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地不幸。」
  羅達用手帕掩著臉哭起來,兩肩不住地抖動。他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等她平靜下來以後,她看著他說:「你到丹佛去吧,不過你得問一下自己這個問題。我做了對不起帕格的事。難道你就不想到,有朝一日,由於意想不到的機緣我嫁了你以後,我會不會同樣也做對不起你的事呢?你自然會想到的。幹嘛不呢?」
  「因為我相信你很久以來就不愛你丈夫了。你對他有感情,可我認為你愛上了我。」他站起來。「我還是要去赴丹佛的約會,羅達。不過我不準備賣那所房子了。」
  「呵,賣掉了吧!對我來說,你還是照樣賣掉那所房子好,巴穆。我不過認為你有一天會後悔的。」
  「再見,羅達。我會從華盛頓給你來電話的。可惜這次我沒見著梅德琳。代我向她致意。」說著,他看了鋼琴上的照片一眼。「我想你的孩子們會喜歡我的。甚至拜倫那個怪孩子。」
  「他們怎麼會不喜歡你呢?問題不在這裡。」她送他到門口。他像一個出門旅行的丈夫一樣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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