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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在華倫·亨利中尉舉行婚禮的那天早上七點鐘,那個鐵皮舊鬧鐘的鈴響了,他呻喚一聲,醒了過來。四點鐘以前,他還在離彭薩科拉二十英里左右加記旅館的一間臥室裡,睡在他今天的新娘的溫柔的懷抱中。他搖搖晃晃走到浴室,開了冷水龍頭,經過淋浴猛烈的刺激,他清醒了一些。他疲乏地尋思,在結婚那天早晨先度過這麼一晚是否有點粗鄙。可憐的傑妮絲說,她一到家馬上就得換衣服和打點行裝。是的,的確有點粗鄙,可是天哪,多麼美好的一晚!華倫噗哧一笑,仰起頭,讓冷水沖在臉上,開始唱起歌來。這畢竟有點難——匆匆忙忙舉行婚禮,度一個晚上的蜜月,馬上分離,相隔幾千英里!太違反人性了。不過這也不是第一遭。
  華倫用一條粗毛巾擦乾身子,逐漸高興起來。他心想,體統還是要的。結婚前夕幹這種事畢竟有失體統。只能怪命運不濟,要這麼快就跟她分離。這是戰爭的禍害之一,造成這種情況的真正原因是希特勒入侵法國,並不是他自己或傑妮絲行為放蕩。
  說實在的,華倫並不怎麼擔心即將和傑妮絲分別。她不久就要到珍珠港來。突然接到要他去太平洋的命令,他心裡熱呼呼的,感到興奮。再加上他和傑妮絲在新婚之夜的前一個晚上就同了房,促使他迸發起一陣新的熱愛生活的感覺。因為戰爭威脅迫近了,他馬上要趕回去駕駛美國「企業號」航空母艦上的戰鬥機。這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前程,有點像懷著驚怯的心情飛往月宮。儘管華倫內心對離開傑妮絲感到遺憾,對過早地和過多地享有她感到內疚,但他的情緒非常高漲。他叫來侍者,要了雙份火腿蛋和一壺咖啡,然後興高采烈地換上他的結婚服裝。
  拜倫站在他哥哥房間外的門廊裡,微笑著在看釘在門上的一張粗線條的漫畫:海神老人搖晃著頭上的包,憤怒地從海上——一艘航空母艦前面直起身子,向一架輪子濕淋淋的飛機揮舞著他的三叉戟,駕駛員從機身裡探出身子,向他敬禮並大聲喊著:「對不起。」
  「請進!」華倫聽到敲門聲。
  「你是『濕輪』,亨利,是吧?」拜倫引用漫畫上的標題。
  「勃拉尼!哎呀!我的上帝,你來多久了?嘿,你看來蠻神氣!你居然趕來參加婚禮,我真高興。」華倫又給他弟弟要了點早點。「喂,你可得給我講講你的歐洲漫遊記。按理講我是個戰士,可是天曉得,經歷險境的卻是你。聽說你遭到納粹的轟炸和掃射!我的同伴們一定要跟你談談。」
  「我正好碰上戰爭,稱不上什麼英雄,華倫。」
  「講給我聽聽。坐下,我們不好多話要談呢。」
  他們一邊吃東西,喝咖啡,抽煙,一邊談著。當華倫收拾行裝時,他們還繼續談,開始有點不自然,慢慢就隨便起來。他們相互打量著對方。拜倫覺得,華倫比以前老了一些,容貌更粗獷一些,更有信心的樣子,現在正處於最得意時期,什麼都比自己強。他那白色軍服上佩戴的飛行員肩章上面的嶄新的金翅膀,在拜倫看來,似乎展開有一英尺長。談起飛行,華倫樣子很輕鬆,幽默而沉著。他已經掌握了開飛機的技術和那些專門術語。他也談到關於他出事故的笑話,但並不能掩蓋他對被提升一事的得意。他談到「海軍飛行員」一詞時仍然流露出驕傲和敬畏的神情。在拜倫看來,他自己那些從炮火下死裡逃生的經歷只不過是一個蠢人的插曲,根本不能和華倫的一步一步提升到戰鬥機駕駛員相提並論。
  從華倫方面來講,他上一次看到拜倫還是他正要動身去歐洲的時候,拜倫還是一個無精打采、邋裡邋遢的少年,學習成績很壞,一臉粉刺,對以美術為專業早已心灰意懶。現在的拜倫,皮膚光滑而帶褐色,尖下頦,眼睛比前深沉,坐的姿勢也比前直了。華倫已經習慣於海軍的短髮和不墊肩的衣服。拜倫黑色墊肩的意大利服裝和蓬鬆的微紅的頭髮使他看上去很英俊,這個外表和他在德國轟炸下同一位漂亮的猶太姑娘漫遊波蘭的英雄故事很相稱。華倫以前從來沒有妒嫉過他弟弟什麼。他現在妒嫉拜倫太陽穴上那道用針縫過的紅色傷疤——他自己的傷疤是意外事件造成的,並不是戰爭中受的傷——他甚至有點妒嫉他那個猶太姑娘,雖然人還沒見過。
  「娜塔麗怎麼樣,拜倫?她來了嗎?」
  「當然來了。我把她安置在傑妮絲家裡了。傑妮絲真周到,昨天晚上給娜塔麗打了個電話。是不是爸爸讓她這麼做的?」
  「爸爸只說這位姑娘不知道自己是否受到邀請。我說,這件事你是認真的,是不是?」華倫停住未講下去,一手拿著手提箱裡的衣架,一手拿著制服外衣,緊盯著他弟弟。
  「我們打算結婚。」
  「真的?那太好了。」
  「你真覺得好?」
  「當然,聽他們講她是個很不尋常的姑娘。」
  「她的確不尋常。我知道還有個宗教問題——」
  華倫笑了,把頭一歪,「唉,拜倫,現在這個時候難道真的還有什麼關係?除非你想擔任宗教職務——或者說想搞政治——那樣你就得再多考慮考慮。上帝,現在戰爭已經來臨,整個世界都亂起來了,我說還是別放掉她。我很盼望見見這個姑娘,聽說她還是個什麼博士?」
  「她準備考巴黎大學碩士學位。」
  「哎呀,弟弟!我來說,她比在狂風暴雨的黑夜中靠岸的航空母艦還要可怕。」
  勃拉尼臉上的笑容表現出因為有這樣一個女朋友而感到驕傲。「我和她在一起呆了六個月,從來沒開過口,幾乎沒做過任何表示。然後她說她愛我。我現在還有點將信將疑。」
  「她為什麼不會愛上你?你長得這麼漂亮,我的孩子。你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細高條樣子啦。你準備現在就結婚,還是等潛艇學校畢業之後?」
  「誰跟你說我要去潛艇學校了?別提這個啦,我已經聽爸爸講夠啦。」
  華倫很熟練地把衣服從衣櫃裡拿出,放進小衣帽箱裡。
  1美國士兵使用的一種衣箱,扁長,帶鎖,適宜放在兵營舖位下面。
  「但是他說的對,拜倫。你不要等到應徵入伍才去。那時候他們就隨便把你往哪裡塞,馬馬虎虎就算你及格,你甚至抽籤抽不到你要當的差事。現在你還可以自己選擇你的崗位,受到很好的訓練。喂,你有沒有考慮過當海軍飛行員?你既然可以當飛行員,為什麼要扎到三百英尺深的海底,以每小時四海里的速度去到處爬行?我一想到潛艇就好像得了幽閉恐怖症。你很可能成為一個出色的飛行員,你有個特點,就是不緊張。」
  「我對潛艇有了興趣。」拜倫描述了普倫在柏林講的關於擊沉「皇橡號」的經過。
  「那是一次英勇的壯舉。」華倫說。「是不折不扣的成功。就連丘吉爾也承認這點。富於傳奇味道。我猜大概就是這個使你發生了興趣。但是這次戰爭實際上是一場空戰,勃拉尼。這些德國人在陸地上的條件並沒有這麼優越。報紙上整天在談論著裝甲車,裝甲車,可是法國的坦克比德國的又多又好。他們沒有使用。他們被那些斯杜加嚇得驚慌失措,其實斯杜加使用的就是咱們的俯衝轟炸戰術。」
  「我就是不明白這斯杜加是怎麼回事,」拜倫說。「它看上去沒那麼嚇人。固定的輪子,單引擎。中等機身,飛起來又慢又笨拙。」
  華倫把一本灰皮大書扔給拜倫,笑嘻嘻地說:「你看看,飛行員人名錄裡面有我,在第五中隊練習單人飛行。我現在要去結賬,然後咱們到教堂去。」當拜倫的哥哥回來時,他還在翻閱那本年鑒。
  「真有你的,華倫,在空勤預備學校你考了第一名!你那麼用功,怎麼還有工夫去追求傑妮絲?」
  「那可是費了不少勁兒。」華倫臉上作出精疲力竭的樣子,兩人都大笑起來。「你只要好好安排一下,書本功課念好並不太難。」拜倫舉起年鑒,指著印著黑邊的一頁。「這些人都死了?」
  華倫的臉變得嚴肅起來。「嗯。弗蘭克·莫納汗是我的教練,一個非常出色的飛行員。」他歎了一口氣,向這間單調的房子四周看了看,手放在屁股後面。「唉,離開這間屋子我一點也不難受。我在這裡奮鬥了十一個月。」
  在開車進城的途中,華倫說彭薩科拉這個地方可能小一點,也比較死氣沉沉,但是氣候非常好,各種有趣的水上運動、釣魚、高爾夫球、賽馬俱樂部、興旺的工業等等,應有盡有。這才是真正的佛羅里達州,而不是那個叫作邁阿密的只長棕櫚樹的布魯克林。這些田園風光的西部各州正是開始政治生涯的地方。國會議員拉古秋就沒有遇見過能與之競爭的對手。他最近決定在秋天競選參議員。當選的可能性被認為是很大的。華倫說他和傑妮絲很可能有一天還要回到這裡。
  「等你退休以後?」拜倫說,「這可是老遠的事呢。」
  「也可能在退休以前。」華倫瞟了拜倫一眼,知道他感到詫異。「聽我說,勃拉尼,在我單人飛行的那天,羅斯福總統把美國艦隊總司令解職了。因為在亞洲艦隊政策上發生了爭執。好像是讓他到土耳其當大使或什麼其他職務,實際上就是把他一腳踢出。海軍總司令尚且如此!在海軍,你只不過是個僱員,我的孩子,要一層一層向上爬。先坐辦公室,後在岸上工作,再到海上工作。一直爬到頭。你可千萬別告訴爸爸我這麼說過。傑妮絲是獨生女,拉古秋的公司每年營業做到兩千萬美元。當然,只要我能飛行一天,我不會幹別的。」淺紅色的教堂是用石頭修建的,頂上有一座方形的鐘樓。教堂裡面,兩個穿罩衣的男人正在佈置許許多多鮮花,剛要擺完。一個看不到的風琴手在忽高忽低地彈著巴赫的一個序曲。「誰也不能說我讓傑妮絲在教堂等了吧。」華倫說。「離婚禮幾乎還有一個小時,咱們還可以談談,這裡面挺涼快。」
  他們坐在中間一排鋪著紫色墊子的空位子上。音樂、花香、童年時代時常聞到的那種教堂的特別味道引起拜倫思潮起伏。他再次感受到過去自己是個虔誠的孩子時的那種滋味,坐在或站在父親旁邊,跟著一起唱讚美歌,或者試圖去聽懂牧師所講的關於模糊不清的和非常了不起的主耶穌的事。如果和娜塔麗結婚,就不會舉行這樣的婚禮。他們的婚禮將是怎樣的呢?上教堂根本不可能。由一位拉比來主持婚禮將是怎樣的呢?他們絲毫也沒談過這方面的問題。兄弟兩人並肩坐著,好半晌保持緘默。華倫對昨天夜裡的放縱行為多少再次感到悔恨,也在一定程度上虔誠地下決心悔改。他的內心正在產生做新郎的激情。
  「勃拉尼,說點什麼吧,我有點緊張。誰知道咱們什麼時候能再有機會在一起談話呢?」
  拜倫若有所思地微笑了。華倫再次注意到他的弟弟變得多麼漂亮。「小時候我們一起到教堂去,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傑妮絲喜歡去教堂。我想如果這四周的牆現在不塌下把我砸死,我就還有希望。你知道,勃拉尼,可能一切都會很順利地實現:如果你進了潛艇學校,你可以要求到珍珠港來執行任務;也許咱們四個人最後還可以一起在那裡呆上兩年呢。這該多好啊!」
  娜塔麗在大學時經常到她的闊同學家裡去玩,但是還沒拉古秋家這樣豪華,迂迴曲折的石頭房子屹立在海灣拉古秋私人所有的一塊地面上,四周用一道長滿青苔的灰泥牆圍起來,鐵柵欄大門裡面有一個面色鐵青的看門人。她感到周圍充滿了文雅、幽靜、與世隔絕的氣氛。房間很多,陳列著古色古香的傢具、波斯地毯、立式大掛鐘、巨幅油畫、厚而舊的帷幔、鐵製器皿、鑲金的大穿衣鏡、老式的照片——整個這個地方使她感到不安。傑妮絲一陣風似的跑出來迎接她,穿著粉紅色家常衣服,金黃的頭髮披在雙肩上。
  「嘿!你真好,通知得那麼晚,你居然來了。你看我這樣子,一整夜沒睡。倦得要命,看不清楚東西。我永遠也準備不好。我先去給你弄點早點。」
  「別麻煩了,走之前隨便讓我在哪個角落裡呆一會,就行了。我挺好。」
  傑妮絲用她那疲倦的但卻是銳利的紅褐色大眼睛仔細端詳著她,這個快樂的姑娘,粉紅色衣服,金黃色頭髮,更使娜塔麗意識到自己的黑眼睛,黑頭髮,亞麻布外衣皺皺巴巴的,一副悲哀、懶散的樣子。
  「怪不得拜倫讓你迷住了。我的上帝,你可真漂亮。跟我來。」傑妮絲把她帶到一間面對著海的凹進去的吃早點小屋。一個女用人用銀盤托著古老的青白色瓷杯盤,給她送來雞蛋和茶。她吃了之後,覺得舒服些了,雖然心裡還是不自在。外面幾條帆船在陽光下乘風疾駛著。家裡的鐘當—當—當……一下又一下,響了九下。她可以聽到樓上興奮的人聲。
  她從錢包裡把從邁阿密帶來的那封信拿出來,它在錢包裡一路上像一塊鉛那樣沉重:五頁用打字機單行打成的信,字跡很模糊,她的眼睛都看痛了。顯然埃倫到死也不想學會換打字機色帶。
  信裡講了一連串不幸遭遇。他的腳踝骨折斷了,在拜倫走後的那個星期,他和一個法國藝術評論家——一位老朋友一起去遊覽一些大教堂。在奧威多,他爬上梯子去看一幅因距離太遠看不清楚的壁畫時,失足跌在石頭鋪成的地板上。更糟的是,他的一直沒搞清楚的國籍又發生了問題,他第一次認真對待它。
  在一九○○年左右,由於他父親的歸化而取得了「繼受國籍」;但是由於他長期不住在美國,產生了困難。根據檔案記錄,他在他父親歸化時的年齡說法不一,相互矛盾。羅馬的那個總領事,和他談談倒覺得人挺不錯,可惜是個十分固執的官員。他提出一些刨根問底的問題,並且沒完沒了地要求交驗證件。埃倫在極為惶惑的情況下離開羅馬。他信中說:
  我決定把整個這件事丟開了,在這點上我也可能錯了。這是去年十二月的事。我覺得我好像是一隻誤入蛛網的蒼蠅,我越掙扎,纏得就越緊。當時我並不真想回國。我想如果我把這件事放一放,以後再要求更換護照——特別是如果那時候總領事換了人——他們會發給我。只不過是蓋上個紫色圖章和交兩元錢手續費的問題,當時我認為,現在我仍然這樣認為,不允許我回到祖國是很難想像的,何況在美國的《名人大詞典》裡還有我的名字!在挪威引起的那場驚慌時,他曾經找過佛羅倫薩領事館。那裡一個「膚淺的但看起來很和氣的留著平頭的傢伙」承認,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技術問題;並且說,傑斯特羅博士肯定是個卓越的、受歡迎的人物,領事館一定會想辦法解決困難,傑斯特羅感到非常寬慰,就去遊覽大教堂了。本來約好兩星期後再去領事館,由於腳踝骨折斷,未能踐約。信接著說:
  後來發生了些什麼事我到現在還不明白。不知是出於愚蠢還是惡意,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小平頭給我寫了一封信。語氣是很有禮貌的。主要意思是說,作為一個戰爭時期無國籍的人,我面臨嚴重的麻煩,但是他認為他已想出一個辦法。國會最近通過一項法令,允許某些特殊類型的難民入境。如果我根據該項法令提出申請,我大概不會再遇到什麼麻煩,因為我是一位知名的猶太人。這是他的建議。
  你能明白他寫這封信有多麼愚蠢,以及這封信給我造成多麼大的危害嗎?我是五天以前接到這封信的,至今我的怒火還沒有平息。首先,不論我的證件是否齊備,他要我放棄宣稱自己是美國人(而我的確是)的一切權利,並要我參加到那些以處境困難為理由而哭哭鬧鬧地申請入境的歐洲猶太難民的行列。
  更有甚者,他把所有這些話都寫在紙上並且作為郵件寄出來。
  即便他是個笨蛋,我也不相信他連意大利人會拆閱領事館的信件都不知道。我永遠也無法理解小平頭究竟為什麼這樣做。我不得不懷疑這裡也有排猶主義的暗流。這種毒菌散佈在歐洲空氣中,它在某些人物身上找到安身之所並繁殖生長。意大利當局現在已經知道了我的問題。這使我的處境更為不利,令人擔心憂慮。
  我每天都坐在輪椅裡,在平台上享受燦爛的陽光,除了意大利用人外,就我一個人,越來越感到心焦。最後我決定給你寫信,並且請我的法國朋友代寄。
  娜塔麗,我以前對這個嚴重問題的確太疏忽了。我只能解釋說,這是因為戰前,這些事似乎都並不重要。我知道,對你來講,這些事現在仍算不了什麼。你是在美國國土上出生的,而我是在維斯杜拉河畔出生的。我最近算是上了一課,才明白這是有巨大差別的,才明白個人身份的意義。我真得把我的情況澄清一下。
  所幸的是,事情還不是那樣緊急,錫耶納很寧靜,食物供應又很充裕了。我的腳踝也在痊癒,戰爭好像是夏天遠處的雷聲。我正在繼續干我的工作,但是我最好弄清楚我回國的權利。很難逆料那個留著小鬍子的惡棍什麼時候和在什麼地方會採取下一步行動。
  1指希特勒。
  請你把這一切告訴萊斯裡·斯魯特,好嗎?他就在華盛頓,而且處於事物的核心,只要找對門路,一句話就可以把劊子手準備好的例行公事的絞索割斷。如果他對我還有一點點關切的話,請他辦這件事。我本來可以直接給他寫信,但是我知道如果你去求他,事情會進行得更快一些。請你照辦。
  傑斯特羅談到娜塔麗的父親,寫了一段非常令人感動的話。他把和她父親疏遠的罪責歸咎於自己,說那是由於學者的脾氣喜歡自顧自。他希望能把她當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待,儘管父親的位置是永遠也不可能由別人代替的。接著是關於拜倫的一段,因而娜塔麗就不好把這封信拿給拜倫看了。你見到拜倫了沒有?我很想念他。他的神態可愛得出奇:勇敢、有風趣、含蓄、強壯有力。我見過幾百個男孩子,沒有一個像他那樣討人喜歡。像他這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不應該再像個孩子似的,可是他還像個孩子。他身上閃耀著浪漫的光輝。只要拜倫有某一方面的才能或幹勁,他可能很有前途。
  有時候他很固執,他常常能夠提出一些真知灼見。他說黑格爾的世界精神就是上帝減去基督教。這當然是老生常談,但是他又說:相信上帝為人類犧牲自己容易,而相信上帝通過揭示人類的愚蠢行為來設法了群自己就比較困難。我很喜歡他這個說法。可惜的是,他就講了這麼一個比較好的見解,其他許多則都是些平庸的看法。比如:「尼采只不過是個傻瓜,」還有,「如果能明白費希特說的是什麼,誰也不去讀他的著作了,」等等。如果要我就拜倫在我們開辦的專題輔導班——專門討論斯魯特所開列的書單——上的成績評分的話,我給他「C減」。
  我常常碰到他在檸檬房裡一遍又一遍地看你的信。這個可憐的孩子瘋狂地迷戀上你了。你意識到這一點嗎?我希望你不要無意中傷害了他。你如此頻繁給他寫信,我也有點奇怪。
  儘管遇到這麼多麻煩事,我還可以說得上是個挺乖的孩子,《君士坦丁大帝》一書已經寫到第八四七頁稿紙了。
  鐘當一下敲了半點,才使娜塔麗驚醒過來,從錫耶納的平台——她在心裡可以摹想埃倫·傑斯特羅圍著藍圍巾,坐在那裡寫這些話——回到彭薩科拉海灣拉古秋的豪華府第。
  「哎呀,上帝,」她自言自語說,「哎呀,我的上帝。」樓梯上傳來一片腳步聲,許多聲音喊著,笑著,交談著。新娘像一陣風似的闖進這間長長的餐室。金黃色的頭髮梳得光艷奪目,上面盤了一圈珍珠,粉紅色面頰露出愉快的樣子。
  「我都準備好了,走吧。」娜塔麗馬上站起來,把埃倫·傑斯特羅的信塞在錢包裡。
  「哎呀,你可真漂亮!你真是好看極啦!」傑妮絲踮起足尖,整整轉了一圈。「祝福你。」
  白色的錦緞緊貼她的腰身兩側和胸部,像滑膩的皮膚一直遮住喉部,顯出端莊的樣子。她在一片白花邊的環繞中移動腳步。這種純潔的白色配上肌膚的妖冶是非常令人銷魂的。娜塔麗感到吃驚,又有點妒羨。新娘的眼睛裡射出一種帶有諷刺的光芒。在她舉行婚禮前度過那次狂歡之夜後,傑妮絲
  ·拉古秋覺得自己簡直跟俄國的淫亂的女皇葉卡捷琳娜一樣,談不上什麼聖潔的處女了。這件事並不使她覺得不安,相反,她倒覺得怪有趣的。
  「走吧。」她說。「你和我一起坐車走。」她拉著這位猶太姑娘的胳膊。「我告訴你,如果我不是正要和華倫·亨利結婚,我會跟你爭奪那個小勃拉尼的。他是個阿童尼斯,真可愛。亨利這一家的男人!」
  1希臘神話裡的美男子。
  羅達匆匆忙忙回到旅館,慌慌張張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她從這個旅行包裡抽出化妝品,又從那個旅行包裡翻出內衣,然後又從第三個包裡把她從伯格道夫·古德曼商店新買的上衣找出來。柯比博士包了一架小飛機,陪她和梅德琳一起飛到這裡。「他救了我們的命啦!」羅達顫聲說,穿著薄薄的綠色套裙跑來跑去。「要是搭紐約最末一趟班機來的話,就連置辦東西的一點點時間也沒有了。那樣,你的女兒和我就只好穿著破舊衣服來參加這個婚禮了。由於柯比包了飛機,我們就整整一個下午可以用來買東西。帕格,你從來沒看見過東西賣得這麼快。這件衣服多稱心!」她舉起那件綠色上衣貼在胸前。「最後一秒鐘發現的。說真的,坐小飛機非常好玩。我一路上大部分時間都睡著了。可是當我醒來後,真有趣,你完全感到你是在坐飛機。」
  「他這人可真好,」帕格說。「弗萊德竟那麼有錢嗎?」
  「嗯,我當然不讓他這麼做,可是他說這次完全由他的公司出錢,他今天還繼續乘這架飛機到伯明翰去。我不想過多地爭辯,親愛的。這一著救了我。你們後面給我扣上,帕格,勃拉尼真的把那個猶太姑娘帶到這裡來了?這是怎樣搞的。我還從來沒見過她。她總得和咱們坐在一起嘍,別人都會以為她是咱們家的一個成員了。」
  「看起來她將會成為咱們家的一員,羅達。」
  「我不信,我就是不信。你想想看,她比拜倫大幾歲?四歲?拜倫這孩子!他就喜歡叫咱們傷腦筋,總是這樣,真不是東西。帕格,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的上帝,這裡可真熱。」
  「她比拜倫大兩歲,的確非常漂亮。」
  「你這麼一說,我可真有點好奇。我告訴你,我想像她大概就像紐約百貨公司裡從你身邊走過去的那些難對付的布魯克林女娃娃那個樣兒吧?唉,你別笨手笨腳地亂摸了,我來扣上面的。哎呀,我簡直都烤焦了。汗流成河,這件衣服沒等去教堂大概就成黑的了。」
  娜塔麗在半分鐘之內就已經知道,這位穿著綠色薄紗外衣、戴著用玫瑰花裝飾的白草帽的漂亮女人不喜歡她。在教堂外面彬彬有禮的握手,刻板的微笑,說明了一切。帕格把娜塔麗介紹給梅德琳,說她是「拜倫漫遊波蘭時的伴侶」,很明顯,帕格想用這種並不高明的玩笑來彌補他妻子冷冰冰的態度。
  「噢,對了!那可是一次歷險!」梅德琳·亨利微笑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娜塔麗。她自己穿的那套珍珠灰的服裝是所能看到的服裝中最漂亮的。「哪天我想聽你詳細給我講講。我到現在還沒見到勃拉尼,你知道,我們已經兩年多沒見面了。」
  「他真不應該那樣匆匆忙忙跑到邁阿密去。」娜塔麗說,自己覺得臉有點紅。
  「這有什麼關係呢?」梅德琳說,微微一笑,樣子很像拜倫。在他家庭成員身上可以看到拜倫的特點,這是很奇怪的。亨利夫人和拜倫一樣,脖子較長,頭也抬得直直的。現在拜倫顯得比較疏遠了。他不再是他自己個人,不再是在波蘭和傑斯特羅書房裡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年輕伴侶,甚至也不再是一位令人望之生畏的父親的兒子,而是對她十分陌生的集體的一部分。
  教堂裡擠滿了人。從她進去那時候開始,娜塔麗就一直感到彆扭。天主教大教堂並不使她不安,它們已成了供參觀遊覽的名勝古跡。關於羅馬天主教,雖然她能寫一篇很好的論文,但是它和伊斯蘭教一樣,有它自成體系的複雜的結構。新教則是另一種宗教。如果她不是猶太人的話,她是會信仰新教的。她現在進了新教的教堂,就等於踏上了敵人的領土。羅達坐在教堂的長凳上,沒有給她讓出足夠的地方,娜塔麗不得不稍微往裡擠了她一下,輕輕說了一聲對不起,從通道進入座位。
  四周的女人都穿著色彩鮮艷或是淡而優美的衣服。軍官們和空軍軍校的學生大多穿著鑲金邊的白色制服。而娜塔麗參加在五月舉行的婚禮卻穿著一身黑色亞麻布的衣服。這身衣服是她匆匆忙忙挑選出來的,因為她模糊地意識到自己還在服喪期間,同時,她在這裡也總是個教外人。人們偷偷地看她,並且低聲議論著。這並不是她的想像,這是事實。這座教堂是多麼精緻優美啊!深色的雕花天花板,從淺紅色石牆兩邊拱起,還有令人讚歎不絕的一堆一堆的鮮花!如果生為一個主教會或是衛理公會的教徒,該多麼愉快,多麼舒適,多麼正常,而能舉行這樣形式的婚禮又該多麼美妙啊!也許埃倫·傑斯特羅說得對,鼓勵拜倫對自己的愛情是不負責任的。萊斯裡·斯魯特是個枯燥無味的、死啃書本的異教徒,和她本人一樣,他們甚至談過由法官主持他們的婚禮。穿長袍的牧師來了,手裡拿著《聖經》,儀式開始。
  新娘挽著議員的手臂從教堂走廊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像一隻美麗的大貓那麼款款移動,這時羅達開始哭起來,她回想起華倫的幼年時代,回想起自己的婚禮,其他人的婚禮,回想起曾經要求和她結婚的那些年輕人,也回想起她自己——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母親養了個娃娃,如今他已長成這麼漂亮的新郎了,所有這些思潮都一起湧上她的心頭。她低下戴著一頂漂亮帽子的頭,掏出手帕。一剎那間,她忘記了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穿黑色衣服的憂鬱的猶太姑娘,甚至也忘記了坐在後三排比別人高出一頭的巴穆·柯比。當維克多·亨利溫柔地握著她的手時,她緊緊抓住,把它壓放在自己大腿上。他們養了多好看的一對兒子,雙雙站在那裡!
  帕格站了起來,背稍向前彎著,幾乎是立正姿勢。他的臉色陰沉、嚴峻,他在驚歎自己年華消逝之快,再次感到對華倫想得的確太少了,而他以前是有意克制自己不去思念他,因為他對華倫抱有非常大的希望。
  拜倫站在哥哥旁邊,覺得許多雙眼睛都在打量和比較他們兩人。華倫的軍服以及教堂裡其他人穿的軍服使他感到有點窘。在拜倫看來,他穿的那套過於講究線條的意大利服裝,和華倫穿的剪裁自然的白色制服對比之下,似乎又軟又輕佻,很像婦女的服裝。
  當傑妮絲揭開面紗準備接吻時,她和華倫相互深情地看了一眼,露出那種心照不宣的親密有趣的樣子。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他小聲說。
  「還不是照樣站著,天曉得怎麼還站得住,你這個壞傢伙。」
  牧師滿面笑容地看著他們,於是他們擁抱,接吻,笑了起來。他們就這樣在教堂裡相互摟抱著,剛才在逗趣中所影射的那件戰爭促成的好事將使他們終身難忘,而任何局外人永遠也不會知道。
  距離拉古秋家只有幾百碼遠的海濱俱樂部門前排滿了小汽車。興高采烈的人群不斷地湧入那個張著布篷的門口,去赴婚宴。
  「我敢說,我一定是彭薩科拉地方唯一的猶太人,」娜塔麗說。她挽著拜倫的胳膊,稍微落在後面一點。「當我穿過那個門時,別人就會敲起鑼來的。」他不禁哈哈笑起來。「還不至於吧。」能讓他大笑,她很高興,「也許不至於。可是我確實認為,在華沙時如果有一座牆倒塌下來把我砸死,反會使你母親更高興一點。」
  這時候,羅達在他們後面五、六步遠的地方,正在回答她的一個從華盛頓來的表親的話,那個表親說拜倫的女朋友容貌很驚人。羅達說:「的確很驚人,真有意思,她差不多像個亞美尼亞人或是阿拉伯人。拜倫是在意大利遇到她的。」
  拜倫手裡拿著一杯香檳酒,緊緊拉著娜塔麗從這屋轉到那屋,向參加婚禮的人一一介紹。「別說我是你的未婚妻。」娜塔麗事先就這樣命令他。「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們可別提。」她見到亨利上校的父親,一個工程師,本來從事木材業,現已退休,個子很小,身子很直,滿臉皺紋,一頭厚厚的白髮,他是從加利福尼亞州趕來的,看上去好像操勞了一生;她也見到,亨利的父親的胖得出奇的兄弟,他在西雅圖經營冷飲生意;還見到其他亨利家族的人以及許多羅達娘家——華盛頓城格羅佛家的人。從華盛頓來的親戚從服裝、舉止到言談都顯得很特殊,不僅和來自加利福尼亞的人們不同,甚至和拉古秋在彭薩科拉的朋友也很不同,相形之下,後者似乎都俗裡俗氣。
  傑妮絲和華倫走過來,呆了一會,開開玩笑,吃點喝點,然後跳舞。他們和大家一一握過手之後便不見了。由於他們時間有限,誰也不會責怪他們。但是他們並沒有表現出急於去享受他們新婚的快樂。
  華倫邀請娜塔麗共舞,他們進入舞池後,他立刻說:「今天早上我告訴拜倫說,我是贊成你的,雖然當時還沒看見你本人。」
  「你常常這樣盲目冒險嗎?一個飛行員應該更謹慎一些。」
  「我瞭解你在華沙的舉動。這就足夠了。」
  「你使我高興起來,我在這裡一直覺得非常彆扭。」
  「不必要,傑妮絲和我一樣也贊成你。認識你之後,拜倫似乎已經和以前不同了,」華倫說。「他有許多長處,但是沒有一個人能使他發揮他的長處。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有個姑娘能夠使他開竅。我現在認為你就是這個姑娘。」
  羅達·亨利突然跑了過來,手裡拿著一杯香檳酒。她叫他們去坐到靠窗的那張大桌上,和家裡人團聚一起。可能是因為喝了點酒,她對娜塔麗的態度親切了些。在這張桌子上,拉古秋正在得意地使用他本人慣用的詞句說,總統要求每年生產五萬架飛機,這「在政治上是歇斯底里的,在財政上是不負責任的,在工業上是難以想像的」。就連德國空軍總共也不到一萬架飛機,而且它沒有任何一架轟炸機能飛到蘇格蘭那樣遠的地方,更別說飛越大西洋了。十億美元!主張軍事干預的報刊正在那裡大吹大擂,這是很自然的,但是如果國會的辯論能夠再繼續一個多星期,這筆撥款要求就吹了。「在我們和歐洲之間有三千英里非常好的綠色海洋,」他說,「這對我們來講,比五十萬架飛機還保險。羅斯福急急忙忙要求生產更多的飛機,其實是為了送給英國和法國。但是他從來不肯站出來這麼說。我們這位無所畏懼的總統就是有點兒不那麼坦率。」
  「那麼,你願意看著英國和法國垮臺。」帕格·亨利說。
  「人們總是這樣提問,」拉古秋說。「你應該問我,我究竟願不願意把三百萬美國青年送到海外去和德國人作戰,以維持歐洲的現狀,因為這才是問題的實質,這一點永遠也不要忘記。」
  巴穆·柯比插進來說:「議員先生,可是英國海軍正在不要分文地維持我們的現狀呢。如果納粹把英國海軍搞到手,希特勒的手就可以伸到彭薩科拉海灣來。」
  拉古秋逗笑地說:「對了,我可以設想『羅得尼號』和『納爾遜號』飄著A字旗來到這裡,向我們這座可憐的古老的海濱俱樂部開炮。」
  他這句話引起了圍桌而坐的各種類型的姻戚們哈哈大笑。羅達說:「想的可真有趣。」維克多·亨利說:「他們要來的不是這個地方。」
  「他們根本就不會來,」拉古秋說。「這是《紐約時報》的論調。如果英國人陷入困境,他們就會把丘吉爾趕下台,和德國妥協。但是只要他們認為還有一線希望可以使羅斯福政府、英國的同情者以及紐約的猶太人去幫助他們,他們自然會堅持下去。」
  「我是丹佛地方的人,」柯比說。「我的祖籍是愛爾蘭。」當拉古秋提到猶太人的時候,他和維克多·亨利看了娜塔麗一眼。
  「可是,錯誤是有傳染性的,」這位議員非常溫和地說。
  「並且是不分國界的。」
  他們吃著火雞、烤牛排,喝著香檳酒,輕鬆愉快地談著戰爭,旁邊是一個寬大的賞景窗,窗外可以看見海濱上的陽傘、白色的沙灘和傾斜的帆船,這種情景使娜塔麗非常惱火。拉古秋最後一句話刺了她一下,她大聲說:「我到過華沙,當時這個城正遭到圍困。」拉古秋鎮定地說:「對,你們是在那兒,你和拜倫兩人。情況很壞,是不是?」
  「德國人連續三個星期轟炸一個未設防的城市。他們炸毀了所有的醫院。只留下一所,就是我為之工作的那所。受傷的人像木料一樣堆積在入口處的門廊上。在一家醫院裡,許多孕婦被燒死。」
  在喧鬧的宴會上只有這張桌子一時鴉雀無聲。這位議員用兩個手指捏著一個空香檳酒杯轉來轉去。「這類事情幾世紀以來在歐洲就沒有斷過,我親愛的,這正是我希望美國人民免於遭受的事。」
  「我昨天聽到一個笑話,」一個戴著鋼邊眼鏡的臉長得很有趣的男人一面說一面笑。「艾培和他一家人開車到邁阿密去,走到旦巴汽車沒有汽油了,於是他們開到加油站,站上的服務員問他:『油?』老艾培說:『猶太人又怎麼樣?難道我們就加不得油?』」
  1原文「油」(juice)與「猶太人」(Jews)諧音。
  這個有趣的人又大笑起來,其他人也跟著大笑。娜塔麗可以看出他沒有什麼惡意,只不過想緩和一下談話中出現的這種認真的氣氛。可她還是很高興看到拜倫這時候來找她跳舞,使她能離開這裡。
  「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她說,「我們到外面去好嗎?我不想跳舞。」
  「好,我有話跟你說。」
  他們在強烈的陽光下坐在平台的矮牆上頭,旁邊就是通向白色沙灘的樓梯,離那個賞景窗不遠。拉古秋仍在窗子後面發表著議論,搖著他那白髮蒼蒼的頭,揮舞著一隻胳臂。
  拜倫身體向前彎著,胳臂肘放在膝上,兩手手指緊扣在一起。「親愛的,我想我就在這裡參加了。我索性今天或明天就乘飛機到新倫敦去作體格檢查,以便——你怎麼啦?」
  她的臉突然顫動了一下。「沒什麼,說下去吧。你剛才說要乘飛機去新倫敦。」
  「你同意我才去。從現在起,凡不是我們倆一致同意的事,我都不幹,而且永遠如此。」
  「好的。」
  「我去作體格檢查。我也瞭解一下情況,確定一個已婚的申請者仍有機會入學,而且一旦錄取入學,他還可以有時間和妻子在一起。這樣就解決了咱們婚後的頭幾個月——也許第一年的問題。我最後會分配到一個潛艇基地去。等我實習完了,你也可以來,就像傑妮絲那樣,我們大家可能最後都在珍珠港相聚。夏威夷有一個大學,你甚至可以在那裡教書。」
  「我的上帝,你可絞盡了腦汁想出這些吧,是不是?」
  維克多·亨利從門裡出來,走到平台。拜倫仰起頭來,冷淡而疏遠地說:「找我嗎?」
  「對了。我知道你要開車送梅德琳到機場,走的時候別忘了叫我一下。我剛和華盛頓聯繫過,我得趕回去。你母親仍留在這裡。」
  「飛機幾點起飛?」娜塔麗說。
  「一點四十。」
  「你借點錢給我好嗎?」她向拜倫說。「我也想乘這架飛機去華盛頓。」
  帕格說:「噢?很高興和你同行,」說完又回到俱樂部裡去。
  「你要到華盛頓去!」拜倫說。「上那裡去幹什麼?去大聲疾呼什麼嗎?」
  她用手掌托著拜倫的臉。「是為了埃倫·傑斯特羅叔叔的國籍問題。趁你去新倫敦的時候我可以辦一下這件事。我的上帝,你怎麼了?你的樣子好像挨了一槍似的?」
  「你說錯了,我給你買飛機票錢。」
  「拜倫,聽我說,我的確非去那裡不可。而且要是先往南飛到邁阿密,然後又馬上再折回華盛頓,那顯然是胡來。你明白嗎?最多一兩天就回來。」
  「我說我給你飛機票錢。」
  娜塔麗深深歎了一口氣。「親愛的,你聽我說。我給你看埃倫的信。他叫我找萊斯裡·斯魯特談談他的護照問題,他開始為這件事感到憂慮。」她打開錢包。
  「拿信幹什麼?」拜倫宜直地站著。「我相信你。」
  雖然帕格再三說新郎時間很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華倫仍然堅持要到機場去。「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們?」華倫一再地這樣說,羅達和傑妮絲也捲入這場辯論,結果是亨利一家加上新娘和娜塔麗全都塞進拉古秋的卡迪勒克牌大轎車。
  羅達出來時手裡拿著一瓶香檳酒和幾個酒杯。「我們這個家讓這個倒霉愚蠢的戰爭弄得七零八落。」她說,並且把酒杯傳給大家,這時拜倫正在發動汽車。「這是經過多少年了我們才第一次聚會一起?可是我們在一起連十二個小時都不到!我說,既然是個短時間的團聚,就應該快快活活。誰唱點什麼?」
  於是,在卡迪勒克牌轎車開往機場的路上他們唱起《喇叭褲》、《她頭上結了一條黃絲帶》、《我有六便士》和《友誼地久天長》。娜塔麗擠在羅達和梅德琳中間,想和大家一起唱,可是她就會唱《友誼地久天長》這一支歌。羅達把一個杯子硬塞給她,並且斟得滿滿的,酒的泡沫流到姑娘的手指上了。
  「哎呀,對不起,親愛的。還好,幸虧你的衣服是黑色的。」她一面說一面用手帕擦娜塔麗膝蓋上的衣服,當汽車駛進機場入口時,他們正唱著一支娜塔麗從來沒聽見過的歌,這是帕格從加利福尼亞帶回來的,已經成為他們家庭最愛唱的歌:
  直到我們再見時,直到我們再見時,
  直到我們在耶穌腳下見面,
  直到我們再見時,直到我們再見時,
  上帝保佑你,直到我們再見面。
  羅達·亨利用香檳酒浸濕的手帕捂著臉哭了起來。她說,華倫的婚禮非常令人滿意,她這是由於幸福而流出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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