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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拜倫!」
  傑斯特羅博士叫了一聲這個名字,倒抽了一口涼氣,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還是照往常一樣,坐在草坪上,腿上蓋著一條藍毛毯,肩上披著灰圍巾,膝上放著一塊寫字板和一本黃色的拍紙簿。從錫耶納山谷吹來習習的涼風掀動著傑斯特羅的本子。朦朧中,在這座圍著紅牆的城市周圍,起伏的山巒上葡萄園星羅棋布,山頂上是黑白條相間的教堂,這一派肅穆的景色很像古老壁畫裡中古時代的錫耶納。
  「埃倫·傑斯特羅,你好。」
  「我的天,拜倫!你這樣讓我大吃一驚,我發誓要一個星期才能把精神恢復過來!我們吃早飯的時候還談起你。我們倆都肯定你這時准在紐約了。」
  「她也在這裡嗎?」
  「當然啦。她在樓上圖書室裡。」
  「那麼,對不起,先生,我能先上去一下嗎?」
  「去吧,去吧,讓我鎮靜一下。噢,拜倫,你告訴瑪麗亞說我現在想要一點濃茶。」
  拜倫三腳兩步奔上大廳的樓梯,來到圖書室。她穿著一件灰毛衣和一條黑裙子,站在書桌旁邊,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很大。「天哪,真是你!除了你,沒有人像這樣上樓梯的。」
  「是我。」
  「見鬼,你為什麼又回來了?」
  「我得找個工作做呀。」
  「你真笨,為什麼不早通知我們說你要來?」
  「呃,我想我還是直接來好一點。」
  她走到他面前,遲遲疑疑地伸出一隻手撫摸他的臉。長長的手指發乾,而且冰涼。「不過你氣色好多了,體重看來也增加了些。」她說著,又突然很不自然地走開了。「我應該向你道歉。那天在科尼希斯貝格我心情特別壞,有冒犯你的地方,實在很抱歉。」她離開他,又回到書桌旁邊坐下。「呃,我們可以留你在這裡工作,不過像你這樣突如其來,總不能叫人高興。你現在明白了嗎?」她又繼續打字。就好像他剛進了一趟城回來似的。
  這就是對他的歡迎。傑斯特羅又讓他在這裡工作,幾天之內一切又恢復正常。彷彿那段波蘭之行根本沒有發生,他倆誰也沒有下過山似的。在這寂靜的萬山叢中,戰爭的痕跡很少。只是不時缺少汽油造成一些困難。他們看到的米蘭和佛羅倫薩的報紙都不談戰爭。連英國廣播公司廣播的戰爭消息也很少。俄國進攻芬蘭事件象中國發生地震一樣遙遠。
  因為公共汽車不可靠,傑斯特羅讓拜倫搬進來,住在別墅三樓上一間原來住女僕的房間,又窄又小,灰泥牆已經裂縫,天花板上滿是印跡,下大雨時就漏雨。娜塔麗正好住在拜倫下邊,二樓一間面向錫耶納城的臥室。她對他的態度一直很特別。吃飯時,或一般逢傑斯特羅在場的時候,她總是若即若離。在圖書室裡,她甚至對他很粗魯,工作好長時間一直悶聲不響,他要問她什麼,她就冷冰冰的,簡單答覆他兩句。拜倫向來有自卑感,覺得自己引不起別人興趣,也就把她這種態度看作理所當然。但是他始終懷念他們在波蘭的那段友誼,而且奇怪她為什麼對那段經歷隻字不提。他認為準是因為自己跟蹤追到這裡,惹她生氣了。他又和她在一起了,這正是他要到這裡來的原因,因此,儘管她態度粗暴,他依舊和一隻狗與他脾氣暴躁的主人重聚一樣,非常滿意。
  拜倫到達錫耶納時,關於君士坦丁大帝的那本著作暫時擱淺,傑斯特羅要補充雜誌上發表的一篇題為《最後一場賽馬》的文章。他在談到人種的時候,描繪了歐洲重新投入戰爭的一幅悲慘景象。這篇文章具有驚人的預見性,編輯部於九月一日收到時,正好德國在這一天進攻波蘭。雜誌發表了這篇文章,傑斯特羅著作出版人給他打海底電報。迫切希望他把這篇文章寫成一本小書,並且說如果能夠對戰爭結果表示些樂觀看法(哪怕一點點)就更好。電報還提到可以預支一大筆版稅。現在手邊就是這項工作。
  傑斯特羅在這個小冊子裡,發表了一通非常有氣派、有預見性、胸懷很開闊的驚人議論。他寫道:德國人可能再一次遭到失敗;即使他們取得了世界的統治權,他們最終也將被他們的臣民所馴化和征服,像他們的祖先哥特人和汪達爾人被馴化成為基督教徒一樣。狂熱或暴虐的專制是有定數的。它是一種不斷復發的人類的熱病,最終注定要冷卻,消退。而整個人類歷史將永遠朝著理性和自由前進。
  傑斯特羅認為德國人是歐洲的不肖子孫,自私、任性、不實際,總是想方設法破壞各種形式的不穩定的秩序。阿米紐斯用武力粉碎了羅馬統治下的和平。馬丁·路德破壞了天主教,現在希特勒又向建築在陳舊、支離破碎的國家結構上尚且不穩定的歐洲自由資本主義制度挑戰。
  傑斯特羅寫道,歐洲的「賽馬」,許多瘋狂的民族主義小國家在一小塊人口稠密的陸地上展開競爭,於是一個三面環海、一面與亞洲接壤的大型的錫耶納支撐不住了。因為錫耶納只有一家自來水公司,一家動力公司,一套電訊系統,一個市長,而不是按照所謂鵝、毛毛蟲、長頸鹿等十七個偽獨立區域搞十七套,因此,歐洲照一般常識理解的統一條件成熟了。希特勒這個具有天才的壞傢伙看到了這一點。他懷著一股條頓族的狂熱開始著手殘酷地、錯誤地破壞舊秩序,但重要的是他在本質上是正確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最後一場賽馬。不管哪一方在這場愚蠢的、血淋淋的賽馬中取勝,歐洲都將出現一個不像過去那樣生動活潑,但卻更富於理性、更穩固的結構。也許這一痛苦而健康的過程會變成全球性的,整個世界將最終聯合起來。至於這一鬧劇中的反派角色希特勒,也許會被追擊,像麥克白斯一樣慘遭殺害,也許他會取得勝利,那麼他也將最終倒台或死亡。但是,星球將繼續存在,地球也將繼續存在,人類追求自由和彼此間兄弟般瞭解與友愛的願望將永世長存。
  1莎士比亞戲劇《麥克白斯》的主人公。
  當拜倫用打字機打出反覆闡述這種意見的草稿時,他想,如果傑斯特羅不是在這座俯瞰錫耶納全景的幽靜別墅裡,而是在華沙度過炮火連天的九月,不知他是否會寫出如此胸懷開闊、如此樂觀的作品。他認為《最後一場賽馬》裡不恰當的空洞議論太多。但是他沒有說出來。
  娜塔麗每星期都收到一兩封萊斯裡·斯魯特的信。她對這些信已經不像春天時那樣激動了,那時她總奔到臥室去看信,回來時不是滿面春風,就是眼淚汪汪。現在她就坐在書桌旁邊,把空行空得很寬的打字信隨隨便便看一遍,就往抽屜裡一塞。有一個下雨天,她正在看信,拜倫在打《賽馬》一書的稿子,只聽她說了聲:「天哪!」拜倫抬起頭來問:「什麼事?」
  「沒什麼,沒什麼,」她說著,臉色緋紅,激動地擺著手。彈著信紙。「對不起。什麼也沒有。」
  拜倫又繼續工作,很吃力地辨認傑斯特羅寫得很潦草的一句話。教授的字跡很難認,經常漏寫字母或單詞。他寫的S和O很少封口。有些藍墨水寫的花花哨哨的字就需要人去猜測它的意思。娜塔麗能辨認,但是拜倫不喜歡她那副屈尊俯就的勉強樣子。
  「唉!」娜塔麗通地一聲往椅上一靠,盯著那封信。「勃拉尼?」
  「什麼事?」
  她咬著飽滿的下嘴唇,猶豫起來。「我實在沒辦法。我得跟人說說,而你又在我身邊。你猜我這只發燒的小手裡拿的什麼?」她把信紙弄得沙沙響。
  「我知道你拿的什麼。」
  「你以為你知道,」她頑皮地一笑。「我來告訴你。這是萊斯裡·曼遜·斯魯特先生向我求婚的信,他是牛津大學羅茲獎學金獲得者,一位發跡的外交官,一個捉摸不透的單身漢。你覺得怎麼樣,拜倫·亨利?」
  「向你道喜。」拜倫說。
  這時,娜塔麗桌上的鈴響了。「呃,我的天。勃拉尼,勞駕你去看看埃倫·傑斯特羅有什麼事。我已經暈頭轉向了。」她把信朝桌上一扔,把細長的、雪白的雙手插到頭髮裡。
  傑斯特羅博士在樓下書房裡,圍著毯子坐在火旁的一張長躺椅上,下雨天他就經常呆在這個地方。他對面的扶手椅裡,坐著一個胖胖的、面色蒼白的意大利官員,穿著一身黃綠色制服,一雙黑色半筒靴,正在喝咖啡。拜倫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也沒見過這種制服。
  「呃,拜倫,你讓娜塔麗把我的居住身份證明材料找出來好不好?她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傑斯特羅又對那位官員說:「你要看他們的證件嗎?」
  「今天不看了,教授。只要您的。」娜塔麗正在重新看信,看見他進來就抬頭咧嘴一笑。「呵,他有什麼事?」
  拜倫告訴了她。她臉色陰沉下來,從皮包裡拿出鑰匙,把書桌旁邊的一個鋼製小文件櫃打開。「拿去吧,」她遞給他一個用紅帶子捆著的呂宋紙夾。「會有什麼麻煩嗎?要不要我下去?」
  「最好等叫你,你再來吧。」
  他下樓梯的時候,聽見書房裡傳出一陣笑聲和興高采烈的說話聲。「呃,謝謝你,拜倫,」當他走進去時,傑斯特羅改用英語說。「就放在桌上吧。」他隨後又用意大利語接著講上星期一有隻驢子闖進花園,把一小塊菜地裡的菜全踩壞了,把一章稿子也嚼碎了。那位官員繫著皮帶的肚皮笑得直發顫。
  娜塔麗又在圖書室裡開始打字。斯魯特那封信已經不見了。
  「看起來,不會有什麼麻煩,」拜倫說。
  「那就好,」她平靜地說。
  吃晚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很少說話,吃得也比平時少,還多喝了兩杯酒。他們在這裡日復一日。週而復始,過著清一色的單調生活,因此多喝一杯酒就是一件大事,第二杯酒簡直等於一枚炸彈。娜塔麗終於說:「埃倫,今天那個人來幹什麼?」傑斯特羅正在發呆出神,這時醒悟過來,輕輕搖搖頭。
  「很奇怪,又是朱瑟普。」
  朱瑟普原來是花匠的助手,埃倫新近把他辭掉,他骨瘦如柴,又懶又笨,是個老酒鬼,長著一頭黑色鬈發,一隻通紅的大酒糟鼻。就是朱瑟普把大門開著,結果讓驢子闖了進來。他總是幹這種壞事。因為稿子扯碎了,菜地被踩壞,傑斯特羅氣得要命,兩天不能寫東西,而且消化不好。
  「那個官員怎麼知道朱瑟普?」拜倫說。
  「怪就怪在這裡。他是從佛羅倫薩外僑登記局來的,他還談到朱瑟普有九個孩子,現在找工作很困難等等。一直等到我答應重新雇他,才算了事。他得意揚揚地笑著,把登記表還給我。」傑斯特羅歎了一口氣,把餐布放到桌上。「這些年我一直跟朱瑟普打交道,老實說,我也不在乎了。我有點累了。告訴瑪麗亞把我的水果和奶酪送到書房去。」教授走後,娜塔麗說:「咱們把咖啡端到我房間去喝吧。」
  「好,太好了。」
  她從來沒有請他到她房間去過。有時候他在上邊自己房間裡能聽到她在房間裡走動,那是微弱可愛、撩人心懷的響動。他懷著激動的心情隨她上樓。
  「我住在一個大糖盒裡,」她打開一扇笨重的門,難為情地說。「你知道,埃倫買這所房子的時候,是連傢具一道買下來的,而且保留女主人原來的樣子。對我實在顯得可笑,但是……」
  她打開一盞燈。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刷成粉紅色。粉紅色和金色的傢具,藍色和金色的天花板上繪著粉紅色的愛神,粉紅色的綢帷幔,一隻大雙人床罩著帶荷葉邊的粉紅色緞子床罩。頭髮烏黑的娜塔麗穿著一件棕色的舊呢子衣服,晚上冷的時候,她總穿這件衣服,但是房間瓦都畫派的佈置,配上這件衣服,顯得特別古怪。不過拜倫發現即使這個對比,也和其他與她有關的每件東西一樣,使他感到興奮。她把雕著羅馬人像的大理石壁爐裡的木柴點燃,兩人面對面坐在扶手椅裡,他們之間的茶几上擺著咖啡。
  1瓦都(1684—1721),法國畫家。
  「你想埃倫為什麼情緒這樣壞?」娜塔麗說看,非常舒服地坐到大扶手椅裡,把打褶的裙子拉得很低,蓋住她那雙很漂亮的腿。「朱瑟普是老早的事了。其實辭掉他是個錯誤。他知道全部自來水管和電線裝置,比托瑪索知道得更清楚。儘管他是個很髒的老酒鬼,但是,實際上修條剪枝的工作他幹得挺不錯。」
  「埃倫·傑斯特羅出於不得已,娜塔麗。」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拜倫接著說:「我們都在這批人的掌握之中,埃倫·傑斯特羅比你我更糟糕。他有財產,他被絆在這裡了。」
  「不過,意大利人都不錯,他們不是德國人。」
  「跟墨索里尼可沒有什麼交道好打。班瑞爾的建議很對。快走!」娜塔麗微微一笑。「Lekh lekha,我的天,這些事顯得多遙遠啊。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她的笑容消失了。「我不去想華沙的事。盡量不去想。」
  「我不怪你。」
  「你怎麼樣,勃拉尼?你想過華沙的事嗎?」
  「想過一點。我總夢見那些事。」
  「呃,上帝,那所醫院,我總是一夜又一夜,圍著它轉來轉去……」
  「華沙陷落的時候,」拜倫說,「給我的打擊很大。」他把在萬湖發生的那件事講給娜塔麗聽。當他講到那個侍者突然一轉身走開時,她大笑起來。「你父親真好。」
  「他不錯。」
  「他大概以為我是吸血鬼,迷得你把命都快送掉了。」
  「我們沒有談到你。」
  娜塔麗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她又給他和自己倒了些咖啡。「勃拉尼,你把火撥一撥。我冷。朱瑟普總是弄濕木頭。」他把火撥旺,加了一塊枯木,火立刻熊熊地燃燒起來。
  「啊,這樣才好!」她跳起來,把吊燈關上,站在火旁,望著火焰。「在車站上,」她突然神經質地說,「他們把猶太人帶走的那一刻呀!我到現在還不敢想。我在科尼希斯貝格情緒特別壞,這也是一個原因。我很痛苦。我一直想,我當時也許能做點什麼。要是我當時站出來,說我是猶太人,不跟他們善罷甘休呢?要是我們一致提出抗議呢?結果可能就不一樣了。可是,我們卻若無其事地去上火車,眼睜睜地看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朝另外一個方向走。」
  拜倫說:「我們當時很可能少掉你和馬克·哈特雷。實在很危險。」
  「這我知道。萊斯裡掩護了我。儘管他索索直抖,他還是站穩了自己的立場。他盡了他的職責。可是另外那些大使和代辦呢,算了,」娜塔麗踱起步來。「我的全家都在梅德捷斯呀!我一想像那些善良的好人落到德國人的魔掌中——但是,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想這些於事無補,也叫人心裡難受。」她失望地舉起雙手,然後一下子盤腿坐到扶手椅裡,裙子蓋在腿上。火光下除了她的臉和她那緊握著的雙手外,什麼也看不見。「說起老斯魯特,」她沉默了半天之後,用完全不同的聲調說。「他提出要娶我作妻子,你有什麼想法?」
  「我並不覺得意外。」
  「是嗎?我卻大吃一驚。我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他在柏林對我說過,他可能跟你結婚。如果失掉機會,他會發瘋的。」
  「他已經挑選了好長好長時間了,親愛的。」她又倒了些咖啡,一邊喝著,從杯子邊上神秘地望著他。「你們兩個人在柏林,大概把我大大地評論了一通吧,是不是?」
  「沒有特別評論你。他提到最後一天在科尼希斯貝格你對他的態度,跟對我的態度完全一樣。」
  「那天我簡直覺得可怕,勃拉尼。」
  「沒什麼。我想,我很可能惹你生氣了,因此,我問了他。」
  「真有意思。斯魯特還說了我些什麼?」
  她那低沉而顫抖的說話聲,火光下閃爍著愉快光芒的眼睛,使拜倫不能平靜。「他說,我要是被像你這樣的姑娘纏住不合適,還說,他從第一眼看到你開始,心裡就沒有過一刻平靜。」
  她滿意地低聲笑了。「這兩個評語很準確,我的好人。他還說什麼?」
  「就說這些。他給我開書單那次講的也是這些。」
  「是啊,這不就是真正的斯魯特嗎?想用他的學問來影響你!這件小事正好是個證明。他當真把我們的事全都告訴你了?把他跟我的事?」拜倫搖搖頭。
  娜塔麗說:「你去給咱們弄點白蘭地來好嗎?我想喝一點白蘭地。」他跑下樓,又拿著一瓶酒和兩隻閃閃發光的酒杯跑回來。娜塔麗用手旋轉著白蘭地酒杯,眼睛一直望著球形的杯子,很少抬頭看他。她突然一口氣滔滔不絕地把她跟萊斯裡·斯魯特的事全講出來了。她講了好長時間。拜倫很少說話,只是偶爾往火裡加劈柴打斷了她的話。她講的這種事是很普遍的,一個年歲比較大的聰明男子跟一個少女隨便玩玩,結果竟弄假成真,墮入情網。如果她決心嫁給他,只能給他的生活造成痛苦。她說,他並不願意娶她,主要因為她是猶太人。和猶太人結婚,對他的前程不利。他態度一直曖昧也就是為了這個。現在,兩年半之後,有這封信在手,如果她需要他,她就能得到。
  拜倫痛恨這個故事的每一個字,但他還是覺得神魂顛倒,並且懷著感激的心情。這個一向守口如瓶的少女終於向他披露了她生活中的隱秘。她按捺不住說出了這些話,結束了他們之間自華沙以來奇怪的緊張局面,結束了他們之間的一場小小的假戰爭——圖書室裡長久存在的敵意的沉默,她經常迴避他,躲在自己房間裡,以及她那種屈尊俯就的奇怪態度,這一切都結束了。她在講這些事的時候,他們彼此關係越來越親密,波蘭一個月冒險之行中他們也不曾這樣親密過。
  有關這位姑娘的一切他都感興趣。即使是她講述自己跟另外一個男人的戀愛故事,又有何妨!至少拜倫是在跟娜塔麗·傑斯特羅談到娜塔麗·傑斯特羅,這是他早就渴望的了。他傾聽著她那很甜的、低沉的、偶爾帶著紐約特點的說話聲,他還能憑著火光看見她的手隨便打著手勢,有時伸出手掌一揮,突然停在半空,總看到她這個手勢。只有娜塔麗·傑斯特羅一人在他心目中佔有和父親同等的地位。他幾乎同樣渴望跟父親在一起,聽父親講話,或是講給父親聽,儘管他最後不得不克制自己,退出父親的房間。而且,他知道,幾乎每次談話總是讓維克多·亨利生氣或失望。至於母親的溫暖,他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因此他承受著母親的愛撫,但又嫌母親喜怒無常。他父親很可怕,娜塔麗也跟他一樣可怕,何況這個黑黑的少女,他當初一見到就渴望擁抱她,但又覺得沒有希望。
  「好,你都知道了,」娜塔麗說。「要說起來沒有個完,不過大致就是這些。再來一點埃倫的白蘭地怎麼樣?你不再喝一點嗎?這是特別好的白蘭地。奇怪,我平時並不喜歡它。」
  拜倫給他兩人又倒了些酒,儘管他自己的那杯酒並沒有喝完。
  「我整整一天都在納悶,」她呷了一口酒說,「為什麼萊斯裡現在認輸了。我想,我知道什麼原因。」
  「沒有你他很寂寞,」拜倫說。
  娜塔麗搖搖頭。「萊斯裡·斯魯特在布拉赫途中的表現太叫人噁心了。為了這一點我很看不起他,我也讓他明白這一點。這是個轉折點。此後他一直在追我。我揣摩自己也一直在躲他。他來的信有一多半我都沒有回。」拜倫說:「你總是把那件事誇大了。他只不過……」
  「別說了,拜倫。別跟我拐彎抹角。他只不過臉色嚇得蠟黃,拿我當借口,躲在我裙子背後。瑞典大使一路當著他的面嘲笑他。」她把自己的一杯白蘭地幾乎一飲而盡。「要知道,一個人的勇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如今好像也不怎麼重要了。你可以是個世界的領袖,但同時又是一個卑鄙的懦夫。希特勒大概就是這種人。這種情況還會有。將來還會不斷發生。我不是說我不願意嫁給萊斯裡·斯魯特,因為他被炮火嚇破了膽。在火車站他的表現還是相當好的。不過,我敢說這肯定是他向我求婚的原因。他用這來表示向我道歉,而且重新做人。這可跟我少女時代理想的對象不完全一樣。」
  「這正合你的心意了。」
  「我也不知道。還有許多障礙呢。比如我的家庭。我告訴父母親說我愛上一個基督教徒時,他們大發脾氣。發了這通脾氣我倒不覺得什麼,我父親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現在又該掀起一場風波了。而且,萊斯裡向我求婚很奇怪。時間、地點都不怎麼合適。要是回信接受他的要求,他就是騎著自行車也會跑來的。」
  「如果他當真是這種傻瓜——不過我對這一點非常懷疑,」拜倫說。「那你就讓他騎自行車回去好了。」
  「再有就是埃倫。」
  「他不會連累你。他遲早要離開意大利。」
  「他非常不願意走。」
  「咱們不在的時候他不也照樣活下來了。」
  「呃,那是你這麼想。你當初該看看我回來的時候圖書室和書房成什麼樣子。亂七八糟。而且他那幾個星期一點東西也沒有寫。埃倫老早就應該結婚,但是他不肯,因此他有好多事需要別人操心,照顧。他甚至連一支鉛筆都削不好。」
  拜倫開始懷疑,娜塔麗現在這樣激動和多話,是否因為多喝了白蘭地。她說起話來手舞足蹈,滔滔不絕,連氣都透不過來了,眼睛也像發狂的樣子。「此外,你知道,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
  「什麼問題?」
  她瞪著眼睛看他。「你真不知道嗎,勃拉尼?一點也不知道嗎?你一點也沒感覺出來嗎?你就說吧。別再這樣了。」
  娜塔麗·傑斯特羅朝他瞟了一眼,這充滿著誘惑的突然一瞥,簡直使他陶醉了,他勉強結結巴巴地說:「我想,我不知道。」
  「那好,我來告訴你吧。你已經成功了,你這個壞蛋,你明明知道。你從第一天來就想要做的事,已經成功了。我已經愛上你了!」她又朝他瞟了一眼,眼睛閃閃放光,瞪得老大。
  「瞧瞧你這副吃驚相。難道你不相信嗎?」他用非常沙啞的聲音說:「我但願不是在做夢。」
  他站起來,朝她走過去。她跳起來跟他擁抱。「哦,我的上帝,」她偎著他說著,吻了又吻。「你的嘴真是太好了,」她喃喃地說,用手理著他的頭髮,撫弄著他的臉。「笑得多甜。多好一雙手。我喜歡看你這雙手。我喜歡你走路的樣子。你太好了,」這簡直象拜倫幻想過千百次的夢境,但是比夢境更熱烈、更美好、更激盪人心。她簡直像一隻貓,懷著本能的快感蹭著他的身體。她的呢睡衣在他手裡沙沙作響。她的頭髮散發出的芳香,她嘴裡吐出的溫暖而甜潤的呼吸,這些都不可能是夢境。但是發生這一切簡直叫人驚異,難以置信。他們站在辟啪作響的爐火旁,擁抱親吻,斷斷續續地講胡話,竊竊私語,笑著,吻了又吻。娜塔麗掙脫開,跑了幾步,轉身對著他,眼睛閃閃放光。
  「也罷。我要那樣做,要不然就死掉。我生平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拜倫,我簡直被你瘋狂地吸引住了。我一直在想辦法擺脫掉,擺脫掉,因為,你知道,這樣沒有一點點好處。你是個孩子。我不能這樣。不能再交一個基督教徒。不能再這樣了。而且……」她用雙手蒙住臉。「啊!啊!別這樣看我,勃拉尼!離開我的房間吧。」拜倫轉身要走開,他的腿都發軟了。他想叫她心裡高興。
  她立刻又說:「我的上帝,你是個好人。這也是你叫人不能相信的地方。你還是呆在這裡吧,好不好?我親愛的,我的愛,我並不想趕你出去,我還想再跟你談談,不過,我只是想清醒清醒就是了。我不願意做出什麼錯事。你讓我做什麼,我一定做。我非常崇拜你。」
  他憑著火光看她穿著呢睡衣,交叉著雙臂站著,一隻腿伸到一旁,一側的臀部撅著,這是娜塔麗最愛擺的姿式。他欣喜若狂,而且慶幸自己還活著。「聽我說,你打算嫁給我嗎?」拜倫說。
  娜塔麗瞪大眼睛,張著嘴。拜倫一看她臉上變成這副滑稽相,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一笑,她也跟著拚命笑。她朝他走過來,幾乎是撲到他身上,笑得很厲害,連吻他都沒法吻了。「天哪,」她用胳膊摟住他,氣喘吁吁地說。「你真是怪人。一天就有兩個人同時向傑斯特羅求婚!不下則已,一下傾盆,是吧?」
  「我是當真的,」他說。「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笑。我一直想娶你。這好像很可笑,但如果你當真愛我……」
  「是很可笑,」娜塔麗吻著他的面頰說。「可笑得沒法說,你雖然有意,我卻一直無心,說不定……由它去吧!反正誰也不能說你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你已經有點像沙紙了,是不是?」她又狠狠吻了他一下,然後鬆開手。「先前的想法還是對的。你走吧。晚安,親愛的。我知道你是當真的,我深受感動。我們在這種悲慘的地方所贏得的就是時間,有的是時間。」
  周圍一片漆黑,拜倫在他那間雅致的小房間裡,睜大著眼睛躺在他那張小床上。他聽見她在下邊走動了一會兒,接著整個房子都沉靜下來。他還能嘗到娜塔麗唇上的餘味。他手上還保留著她的脂粉香。外邊峽谷裡,回聲振蕩的山坡上傳來彼此呼應的驢叫聲,一隻搞錯了時辰的雄雞不到黎明就報曉了,狗在叫。突然刮來一陣風,雨水嘩嘩地落到屋瓦上好長時間,過了一會兒,順著破洞滴到他床邊的一隻桶裡。陣雨過去了,柔弱的藍色月光從小小的圓窗口投進來,桶裡的滴水聲住了,拜倫卻依舊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盡力使自己相信發生的這一切是事實,並且區別哪些是半年來的夢境、幻覺,哪些是娜塔麗向他表示愛情、使他大為震驚的真實現實。此刻他懷著激盪的心情開始考慮下一步應該怎麼辦。他滿腦子裝著各種設想和決定,從醫科大學、短篇小說作家到華盛頓銀行業。當他懷著這些想法矇矓入睡時,窗外已經泛紅了。他母親的一位遠房兄弟確實開了一家銀行。
  「嗨,娜塔麗。」
  「呃,你來了。睡得好嗎?」
  他匆匆忙忙來到圖書室時,已經差不多十一點了。拜倫向來很懶散,但他也從來沒有這樣晚才下樓來過。娜塔麗桌上擺著三本打開的書,她在打字。她朝拜倫熱情地瞟了一眼,又繼續工作。拜倫看見自己桌上擺著一疊原稿,傑斯特羅在稿上改得亂七八糟,另外還別著一張字條,用紅筆寫著:請在午飯前把材料給我。
  「埃倫·傑斯特羅十分鐘前還進來看過,」娜塔麗說,「還抱怨了幾句。」
  拜倫數了數頁數。「吃午飯的時候,他更該抱怨了。我很抱歉,可是我到天亮才合眼。」
  「是嗎?」她說著,悄悄一笑。「我睡得好極了。」
  拜倫迅速準備好打字紙和複寫紙,開始打字,眼睛拚命盯著傑斯特羅潦草的字跡。有一隻手撫弄著他的頭髮,然後曖洋洋地放在他脖子上。「讓我看看。」她站在他背後,深情地、興沖沖地望著他。她那件舊的棕色上衣左胸上別著從華沙帶來的那只紫寶石金別針。這只胸針她以前從來沒有戴過。她看了看稿子,拿走一些。「可憐的勃拉尼,你怎麼睡不著?別著急,你加油打,我也來。」
  午飯前他們沒有打完,但是到吃午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又被別的事情岔開了。中午,一輛白色蘭夏牌轎車駛到別墅外邊的石子地上,發出卡喳卡喳的響聲。拜倫和娜塔麗聽見托姆·索爾渾厚的說話聲和他妻子熱情、爽朗的笑聲。索爾夫婦這一對大名鼎鼎的美國演員,在山上離傑斯特羅不遠的一座別墅裡斷斷續續住了十五年。女的管油漆,管理花園,男的砌磚牆,燒飯。他們不斷地讀老劇本、新劇本以及可以改編成劇本的小說。許多名人到錫耶納來拜訪他們。通過他們傑斯特羅結識了毛姆、貝倫遜、傑特魯德·勞倫斯和畢加索畢加索(1881—1973),西班牙畫家。一個退休的大學教授,在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當中,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而已,但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一書的成功,使他得以與他們交往而毫無愧色。他喜歡加入名人的圈子,儘管他也抱怨這些交往干擾他的工作。他經常和索爾夫婦驅車到佛羅倫薩去拜訪他們的朋友,娜塔麗和拜倫以為這對演員此刻想必是路過這裡接他同去。但是,他們下樓吃飯時發現埃倫·傑斯特羅一個人呆在客廳裡,鼻子通紅,打著噴嚏,晃著空雪利酒杯。他抱怨他們下來得遲了。其實他們還來得早了些。
  1傑特魯德·勞倫斯(1898—1952),英國著名女演員。
  2貝倫遜(1865—1959),美國文藝批評家。
  3毛姆(1874—1965),英國小說家及劇作家。
  「索爾夫婦要走了,」吃過午飯他才說;整整一頓午飯工夫,他直打噴嚏,擤鼻子,一言不發。「他們就是來辭行的。」
  「真的?他們是不是在編一個新劇本?」娜塔麗說。
  「他們要離境了。徹底走了。傢具也全部搬回美國去。」
  「但是他們的租期還有——多少年?五年吧?」
  「七年。他們放棄了租契。他們說,如果戰爭擴大,他們會困在這裡,付不出房租。」傑斯特羅愁眉苦臉地用手指撫摸著鬍鬚說。「這就是租和買不相同的地方。你要走就走。不管這地方出什麼事,都不用傷腦筋。過去他們勸過我租房子。我應該聽他們的話。可是當時的售價多便宜!」
  拜倫說:「先生,如果您認為有危險的話,最危險的是您的皮膚。」
  「那我並不害怕。他們也不害怕。對他們說來,那是個麻煩,咱們去檸檬房喝咖啡吧。」他不高興地把頭一抬,隨後又陷入沉默。
  檸檬房是一個周圍都是玻璃的長房子,泥土地上擺滿了栽在花盆裡的小柑桔樹,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城市的全景和周圍的棕色山巒。桔樹在這裡不受山谷冷風的侵襲,沐浴著陽光,整個冬季都開花結果。傑斯特羅相信桔樹和檸檬樹濃郁的花香能治療每當他激動或發脾氣時就犯的氣喘病,其實這是違反醫學論斷的。也許,因為他相信這一點,也就真起作用。他們喝咖啡的時候,他已經不那麼呼哧呼哧地喘了。暖和的陽光使他振奮起來。他說:「我敢斷定他們一定很快就會溜回來的,拖著三車傢具上山。他們使我想到那些一遇風暴就趕快逃離馬撒的文亞德的人。我遇到過四次風暴,卻依舊飽覽了當地的景色。」
  1馬撒的文亞德在馬薩諸塞州東南岸離文亞德島四英里的一個小島,是美國著名的遊覽區。
  他走後,娜塔麗說:「對他的震動太大了。」
  「但願他能震動得離開這兒。」
  「一旦埃倫·傑斯特羅離開,這座房子就要荒廢了。」
  「那有什麼了不起?」
  「勃拉尼,你大概從來沒有置過什麼產業吧?或者存過錢?要是你有過,你就明白了。」
  「你看,娜塔麗,埃倫·傑斯特羅晚年突然得到一筆意外收入,他心血來潮在意大利一座偏僻的山城用非常便宜的代價買了一所很大的別墅。也好。那麼,即使現在他離開了,又怎麼樣?他要是把別墅賣掉,總能得到一筆錢。否則就等戰後回來,他也能原封不動把房子收回。要不然他可以把它忘掉,乾脆讓它倒塌,來得容易,去得快。」
  「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她說。
  他倆並排坐在一張白色長柳條椅上。他伸出胳膊想把她摟住。「別這樣,」她打了個寒噤,推開他的手,說。「這也一樣,未免太簡單了。你仔細聽我說,拜倫。你多少歲了?你只有二十五歲吧?我二十七了。」
  「配你我年齡已經足夠了,娜塔麗。」
  「足夠幹什麼?跟我同居嗎?別瞎說。問題是,你自己打算做什麼?我隨時都能在大學教書。我的碩士論文快要寫完了。你有什麼呢?有你那叫我發狂的微笑,還有你那一頭漂亮的頭髮。你勇敢,文雅,可你簡直就是在這裡閒蕩。你完全因為我的原故留在這裡。你在白白浪費時間,而你又沒有一技之長。」
  「娜塔麗,你願意嫁給一個銀行家嗎?」
  「嫁給什麼?銀行家?」
  他告訴她,他有親戚在華盛頓開銀行。她雙手合掌放在膝上,含著微笑看著他,臉被陽光曬得緋紅。「你覺得怎麼樣?」他說。
  「呃,不錯,」她說。「你總算真正面對生活了。這是一樁嚴肅而認真的事,是吧?你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
  「告訴我你什麼時候開始愛我的。」
  「你不想商量銀行的事嗎?」
  「當然啦,親愛的。咱們馬上就商量。你先告訴我什麼時候開始?」
  「好吧,我來告訴你。就是你摘下你那副墨鏡的時候。」
  「我那副墨鏡?那是什麼時候?」
  「怎麼,就是頭一天我們跟斯魯特一起到別墅的時候。你還記得嗎?你在車上戴著你那副大墨鏡,可是後來你把墨鏡摘了,我看見你的眼睛。」
  「是嗎?」
  「你問我什麼時候愛上你的。我告訴你了。」
  「不過,那太怪了。像你說的,和你做的其他事情一樣怪。那時候你對我瞭解嗎?不過當時我的眼睛準是殺氣騰騰。我到四點才睡覺,跟萊斯裡大吵了一架。你當時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所以我一點也沒有注意你。好吧,你真想當銀行家嗎?」他侷促不安地苦笑一下,說:「我確實想過另外一個職業。不過,你別笑話我。」
  「我不笑你。」
  「我想做外交工作。這工作很有意思,而且又是為國家服務。」
  「你跟萊斯裡同行,」她說。「那太好了。」她像母親似的握住拜倫的一隻手,拜倫深受感動。「這也並不是開玩笑,親愛的勃拉尼,咱們是在認真談話。」
  「那好,」拜倫說。「咱們接著談吧。」
  她坐著沉吟了片刻,把他的一隻手握住放在膝上,像當初在瑞典大使的汽車裡一樣。「讓我告訴你,我心裡當真是怎麼想的吧。問題是你有專長。你是一位海軍軍官。」
  「我正是不願意幹這行,也不願以此為職業。」
  「你已經有任命了。」
  「我只是預備役的下級軍官。這沒關係。」
  「如果戰爭繼續打下去,你就得應召入伍。那你就要在軍隊裡呆好多年。你最後大概就是從一個非常懶散、穿便服、消磨時間混日子的人,變成一個軍官。」
  「我明天就可以去把預備役委任辭掉。要去辭掉嗎?」
  「要是我們捲進戰爭了呢?到那時候怎麼辦?到時候你不去打?」
  「到那時候當然是沒有別的辦法。」
  她把手放到他頭上,用力拉他的頭髮。「是啊,這就是你腦子思考問題的方法。我就是愛上你這一點,還愛你別的,可是,拜倫,我可不嫁給海軍軍官做妻子。我覺得對我說來,沒有比那再可笑、再可怕的了。我也不嫁給一個見習飛行員或一個演員,你明白嗎?」
  「這沒什麼,我告訴你,我決不會去當海軍軍官……誰去幹這鬼差事?怎麼?你為什麼哭了?」
  她用手背把突然流到面頰上的淚水揩掉,笑了。「呃,別說了。這樣談話我簡直要發狂了。我越是想理智一點,可是心裡越亂得厲害。我知道,我簡直愛你愛得發瘋了。即使走不通,又有什麼關係?我顯然是在鑽牛角。別,現在別,親愛的,真的不要……」當他緊緊把她抱在懷裡時,她喘吁吁地說了最後幾個字。
  周圍沒有人。玻璃牆外面只有起伏的山巒和城市的全景,檸檬房裡一片寂靜,散發著濃郁的花香。他們互相摟抱,撫摸,親吻。娜塔麗偶然朝外一看,突然發現園丁朱瑟普站在玻璃牆外邊,靠著一輛裝滿剪下的枝條的獨輪手車,在那裡觀望。他醉洋洋地斜眼瞟著,用運動衫的衣袖把他的酒糟鼻子一抹,非常下流地眨著眼。
  「唉呀,上帝,」她說著,拚命使勁拉她的裙子。園丁露出稀稀落落的黃牙笑了笑,推著獨輪車走開了。拜倫紅著臉,頭髮蓬亂,心神不定地坐在那裡,望著他的背影。
  「親愛的,咱們小小的秘密洩露了。在花房裡接吻,親嘴。我這是怎麼了?這不過是一對愛人單獨在一起時間太長,感情一時衝動。」她跳起來,拉住他的手。「不過,我愛你,我實在沒有辦法克制。我也不想克制自己,呃,這個狗娘養的朱瑟普!走,咱們回去打那堆稿子吧。該走了。」
  他們進屋的時候,傑斯特羅從書房裡喊道:「娜塔麗,你那封信呢?給我看看好嗎?」
  「什麼信,埃倫·傑斯特羅?我一封信也沒有收到。」
  「你真沒有信嗎?我收到你母親一封信,她說她也給你寫了一封,比我這封信長。你來看看這封。是一封很重要的信。」拜倫上樓時,傑斯特羅揮著一頁很薄的航空信箋。
  她母親用曼哈頓公共學校慣用的普普通通的字體,整整齊齊地寫了五、六行:

  親愛的埃倫:

  如果你能勸娜塔麗回家,我們兩人都很感激你。路易斯聽說她去波蘭旅行的事很擔心。醫生甚至認為這很可能是促使他這次發病的原因。我已經把這一切都寫信告訴娜塔麗了。你可以看看我給她的那封信,可怕的詳情我就不在此贅敘了。事後想想,我們還算非常幸運。路易斯看來暫時沒有危險,醫生只告訴我們這些。
  我們都很奇怪,不知你自己打算要在意大利呆到幾時。你不覺得危險嗎?我知道你和路易斯這些年來一直沒有聯繫,不過他還是很為你擔心。因為你是他的一個兄弟。

    愛你的
                    索菲婭和路易斯

  娜塔麗翻了一下擺在圖書室裡她桌上的信件,只有一封她的信,是斯魯特寫的。拜倫正在打字,猛抬頭看見她一臉不高興。「怎麼了,娜塔麗?」
  「我爸爸病了。我得離開這裡。」
  兩天後她收到母親的信。這幾天,娜塔麗儘管還別著那只胸針,而且用非常特殊的眼光看拜倫,但她還是有意躲著他。
  母親在這封長信裡寫到父親心臟病發作的情況,寫得有些顛三倒四,娜塔麗把這封信拿給傑斯特羅看,傑斯特羅裹著圍巾,在書房的火爐邊喝茶。他看信的時候,滿懷同情地搖搖頭,然後把信還給她。隨後他盯著爐火,呷了一口茶說:「你最好還是走。」
  「啊,我也這麼想。實際上我已經在收拾行裝了。」
  「路易斯上次犯病是什麼原因?很嚴重嗎?」
  他們兩兄弟的關係過去這一段非常疏遠,娜塔麗不知道具體原因,這次打破了他們之間長期不提她父親的習慣,她覺得不自然,也不愉快。
  「不,不是為這個。主要是為我告訴他們我愛上萊斯裡了。我父親一下子變得身體特別虛弱了,呼吸困難,一個時期失去知覺。不過當時沒有送他進醫院治療。」
  傑斯特羅悶悶不樂地用手指撫弄著鬍鬚。「他只有六十一歲。你知道,娜塔麗,這麼一來就弄不清你到底受誰的遺傳了。我們母親這一方的家裡多半活到五十歲就死了。可是我父親的兩個哥哥都活過九十,他自己活到八十八。我的滿口牙齒跟我父親的一樣,好極了。路易斯的牙齒老出毛病,跟母親一樣。」傑斯特羅發現這位姑娘懷著陰鬱的戒備心情。他兩手一攤,打了個表示歉意的手勢。「你大概在想埃倫·傑斯特羅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可怕的老傢伙吧。」
  「可是我一點也沒有這麼想。」
  傑斯特羅戴上線手套撥火,又加上一根柴。他很愛惜他那雙漂亮的小手。「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這裡的生活會不一樣了。我也許可能去新墨西哥或亞科桑那。可那些地方多麼沉悶枯燥,又沒有文化!要在那種地方寫東西,真是不敢想像!」他深深歎了一口氣,簡直和呻吟差不多了。「毫無疑問,我的作品並不那麼重要。不過,我還得靠寫作維持生活。」
  「你的著作很重要,埃倫·傑斯特羅。」
  「是麼,為什麼?」
  娜塔麗用一隻拳頭支著下巴,考慮一個中肯的回答。她沉吟了片刻,說:「當然,這些作品非常容易懂,而且經常寫得非常漂亮,但這並不是它們的特點,獨特的地方在於作品的精神實質。這些著作非常富於猶太色彩。無論內容上和態度上都切實可信,沒有感情衝動。至少我讀了以後認識到我們所屬的這個奇怪的小民族應當如何感激基督教世界。你在關於君士坦丁大帝的這本著作裡,這種思想體現到什麼程度,將是讀者很感興趣的事。」
  她的話對埃倫·傑斯特羅很起作用。他神經質地微笑了,眼睛也模糊起來,這一刻他突然顯得特別象猶太人,他那張嘴、鼻子、那副表情、摸著鬍鬚的白皙的小手,完全像一位沒有戴帽子的拉比。他用柔弱、顫抖的聲音說:「你當然知道說什麼能叫我高興。」
  「我心裡真是那麼想的,埃倫。」
  「那麼,願上帝保佑你。我從一個異教徒變成一個唯物論者、一個享樂主義者,很久很久以前我愛上了偉大的基督教和耶穌,但這一切並不曾減少我猶太人的本色。我們家庭裡的任何成員都不會接受這種觀點,尤其你父親。我非常感激你能接受。我想通過關於君士坦丁大帝和路德這兩本著作勾畫一個全貌。我希望把這項工作完成。像我的猶太先輩一樣,我是我所走過的這條道路的見證人。儘管毫無疑問我會使他們感到恐怖。」他仔細觀察她的表情,然後眨了眨眼,微笑說:「你走後拜倫會呆多久呢?他在這裡給我一種安全感。」
  「你給他加薪吧。這對他比什麼都好。他從來還沒有掙過一分錢呢。」
  傑斯特羅把嘴一噘,圓瞪了眼睛,頭一歪。在意大利生活多年,他的脾氣顯得有些怪僻了。
  「現在我得注意我的錢了。咱們看吧。你給我非常強烈的印象是,你一回到那邊,就會即刻跟萊斯裡結婚,然後……呃,別這麼臉紅,別不好意思呀。我猜準了吧?」
  「沒什麼,埃倫·傑斯特羅。」
  「我敢肯定,如果拜倫曉得,他一定更願意留在這裡。」傑斯特羅摸著鬍鬚,朝她微笑。
  「天啊,埃倫!你是希望我對拜倫·亨利說我要嫁給斯魯特,好讓他留在你身邊嗎?」
  「唉,親愛的,誰讓你去這麼說呀?等一等,我的意思是……」傑斯特羅伸出一隻手,望著她的背影,她突然走掉使他大為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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