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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維克多·亨利在美國期間,他妻子竟然墮入了情網;這是二十五年來,即使她丈夫在國外的時間更長些,也沒有發生過的事。戰爭一爆發,她覺得有那麼一種解放的味道。她四十五歲了,突然感到自己長期遵循的生活準則有些過時了。整個世界都在擺脫舊的束縛,她為什麼就不放鬆一下,也就稍稍放鬆那麼一點點呢?羅達·亨利並沒有把這種內心的鬥爭說出來。但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也就照辦了。
  她以前很漂亮,而且一直保持著她的美貌,因此她總是常常引起男人對她的注意,也就不乏招惹是非的機會。但是她跟帕格·亨利對她一樣,始終對他堅貞不渝。她喜歡上教堂,唱讚美詩和祈禱都很虔誠,她相信上帝,把耶穌基督當作自己的救世主,不過她也從來不是陷得很深,她深信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應該真誠,有良好的品德。海軍軍官太太們閒聊天的時候,把那些不忠實、品格不好的人罵得一錢不值,羅達罵起她們來,也是最厲害的。
  除開一些普普通通的接吻之外,朦朧的過去,只有一件事多少損壞了她那否則將是非常完美的記錄。一次,在馬尼拉,帕格出海參加艦隊演習去了,羅達在軍官俱樂部的舞會上,多喝了些香檳酒,基普·托萊佛送她回家,竟想動手去脫她的衣服。梅德琳當時還在襁褓之中,正好被噩夢驚醒,哭起來,算是解救了她。等她把梅德琳哄得不哭了,自己也開始清醒過來。酒醒之後,她對基普沒有流露絲毫責備的意思,換上一件很得體的長睡衣,有意識地把他趕出家門去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毫無疑問,第二天早晨基普也跟她同樣感激梅德琳。在海軍中維克多·亨利實際上是他最不敢冒犯的人。
  從這以後,羅達見了托萊佛總有點躲躲閃閃。她常常想,要是梅德琳不醒,不知會出什麼事。她當真會將錯就錯嗎?那樣的話她將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可是,她永遠不會知道了;她不打算自尋煩惱了;那次應該歸咎於喝酒。但是,想到不是老帕格,而是另外一個男人給她脫衣服,她還是有那麼一種愉快的感覺。羅達把這保留在記憶裡,深深埋藏到心底。
  巴穆·柯比博士靦腆、嚴肅,長相醜陋,已經五十四、五歲了。羅達專門為他設了晚宴,晚宴後她在跟薩麗·福萊斯特評論客人時,下結論說柯比屬於「腦筋特別可怕」的那類人。僅僅出於社交上的禮貌,她在酒會上用她往常賣弄風情的話去挑逗他,結果還是白費。「柯比博士,既然你的朋友、我的丈夫不在,我就讓你坐在我的右邊了,咱們可不要錯過了大好時機呀。」其實事情幾乎就這樣完結了。羅達最討厭這種拘謹的人。但是,吃晚飯的時候,他偶然講到第二天要到勃蘭登堡一家工廠去。羅達提出來要開車送他去,一方面,她長期以來就想觀光一下這個中古的城市,同時,從某種意義上講,柯比也是她丈夫的客人。
  途中,他們在旅館彬彬有禮地吃了一頓沉悶的午飯。幾杯摩澤爾葡萄酒下肚,柯比興奮起來,開始講他自己和他的工作。跟帕格共同生活,羅達已經學會聽懂技術性的談話了,因此當她向巴穆·柯比提出一個很細緻的問題時,柯比突然笑了。她以前好像從來也沒見過他有笑容。滿嘴大板牙,一笑就露出牙齦。他笑得很粗獷,像一個知識淵博、胃口很好的男人,笑得一點不惹人討厭,但像他這樣一位刻板的工程師,這樣一笑,就叫人吃驚了。
  「你真的很關心嗎,亨利太太?」柯比博士說。「我很願意源源本本講給你聽,只是我很擔心因此惹一位漂亮的女人膩煩。」
  他這一笑、他的話以及講話的聲調都說明,他對她的賣弄風情並不是完全不加理睬,與此相反,他很喜歡她。她有些慌張,用手摸了摸頭髮,捲了卷她那白皙的小耳朵旁邊的波浪。「說老實話,我覺得都太有意思了。你盡量說得淺近些吧。」
  「好的,這可是你自找麻煩。」
  他仔細給她講磁力擴大器,他稱它為「磁傘」,這種設計專供電力很高的情況下準確控制電壓和電流用的。羅達接連提了幾個很內行的問題,很快就弄清關於柯比的一些基本情況。他在加利福尼亞工學院寫了以電磁學為題的畢業論文。四十歲的時候,他放棄了在通用電氣公司或威斯丁公司擔任工程師的機會,決定自己投資製造磁力擴大器。長期以來為籌集資金弄得他焦頭爛額,到現在才算剛剛償清債務。戰爭工業需要大量磁力擴大器,而在這方面要數他是泰斗了。他來到德國,因為在某些部件的質量上德國超過了美國。他是來學習他們的技術,並購買他們的鎳合金絲。
  她還瞭解到他已經喪偶,而且已經當祖父了。他談到他去世的妻子,隨後兩人又推心置腹地談到自己孩子們的優缺點。柯比一旦克服自己靦腆的心理狀態之後,就跟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談論自己。他講到資金給他造成的重重困難以及最後獲得的巨大成功,把她深深地迷住了,她忘記了羞怯,談話興致很好,而且講得都很得體。實際上,羅達完全不用費一點力,就非常吸引人。有些女人在跟男人第一次見面,就把自己的各方面,絲毫沒有勉強,也不偽裝,全部展示出來,弄得對方眼花繚亂,羅達就是這種類型的女人。維克多·亨利早就發現這一點了。他並不埋怨,但有一次他感到她一定還有所保留。巴穆·柯比也被這初次交往的、極其強烈的印象擊中了。他又要了一瓶摩澤爾葡萄酒。當他們來到勃蘭登堡時,差不多遲了一個小時。他去辦他的事,羅達手裡拿著導遊手冊,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古老城市裡閒逛;她心裡卻不知為什麼老想著很久以前跟基普·托萊佛有失檢點的那件小事。這次她又多喝了幾口葡萄酒,微微有些醉了,好一會兒才驅散這酒意。
  傍晚他們回到柏林,柯比請她吃晚飯,並且去看歌劇。接受這一邀請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羅達趕回家把衣服跟鞋都翻騰了一遍,頭髮梳過來梳過去,懊惱來不及理髮,用什麼香水也遲疑不決。等柯比來接她,她還沒完事呢。她害他等了一個鐘頭。當姑娘的時候,她總是讓男孩子們等。帕格徹底治好了她這個毛病,因為海軍的社交生活都必須嚴格遵守時間,他不許羅達給他惹麻煩。巴穆·柯比等候她把自己打扮起來,這件事本身簡直是一樁美妙的、小小的懷舊舉動,像啃香蕉皮似的,是可愛的、孩子氣的任性。它幾乎使羅達感到自己又變成十九歲了。
  但是鏡子卻道出了不同的情況,不過連鏡子這天晚上對她似乎也特別友好,照出她那閃閃放光的眼睛,漂亮的面龐,那始終沒有改變的非常苗條的身段,她的臂膀從下到上都那麼圓滾滾的,那麼緊,不像許多女人臂肘以上往往很鬆弛。她穿著一套粉紅色的衣服大模大樣地來到客廳,這套衣服上綴的金鈕扣是她為取悅希特勒才特地買的。柯比正坐著看帕格的一份技術雜誌。他摘下黑色寬邊眼鏡,站起來吃驚地喊道:「啊呀,你真是太漂亮了!」
  「我太不好了,」她說著,挽起柯比的手臂,「磨蹭了這樣久,可這是你自找的,整整累了一天還要約一個老太婆出去。」
  歌劇演出《茶花女》,他們發現兩人原來早就很喜歡這齣戲,感到很高興。後來,他建議去見識見識聞名的柏林夜生活。他說,他自己從來沒有去過,不過,既然柏林夜生活是世界談論的中心,如果亨利太太不介意的話,不妨去稍稍見識一下。
  1意大利歌劇作曲家威爾第(1813—1901)的歌劇,劇情取自法國十九世紀作家小仲馬的小說《茶花女》。
  羅達一聽這個建議,吃吃地笑起來。「這簡直象做一場噩夢,你說是不是?非常感謝你提出這麼一個不體面的建議,我欣然接受。但願不要傳到我的朋友們耳朵裡去才好。」
  因此,早晨兩點通過里斯本「馬布爾海德號」轉來的紐約長途電話打到亨利家裡時,沒有人接。羅達正呷著香檳,看一個豐滿的德國金髮女郎,裸露著乳房,在幽暗的藍色煙霧中跳來跳去,羅達還不時朝巴穆·柯比博士瞟上一眼。柯比嚴肅的長面孔上戴著一副寬邊眼鏡,他叼著一支長煙斗,懷著多少有些厭惡的心情望著這位非常賣力、已經汗水淋漓的舞女。羅達感到激動和特別震驚,因為除了在美術作品裡以外,她從來沒有見過裸體舞女。
  從這次以後,直到她丈夫回來之前,她跟柯比一起消磨了很多時間。他們去一些不大常去的餐館。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錯事。等帕格一回來,這一番沒有惡意的小小風流韻事就停止了。
  在萬湖為巴穆·柯比餞行本來是羅達的主意,但是她卻讓薩麗·福萊斯特出面請客,說她自己已經很好地款待過這位非軍人的客人了。她什麼也沒有說,但薩麗·福萊斯特可能已經覺察到其間的奧妙。儘管華沙還在頑強抵抗,但波蘭戰爭結束在即,因此兩位武官覺得可以利用中午的時間作作消遣。柏林一派和平景象,傳說連糧食配給也快取消了。拜倫用使館的汽車送他們到遊覽區。哈弗爾河畔一片開闊的沙灘上,有些人在陽光下散步,有些坐在色彩繽紛的大陽傘下面,穿著緊身衣的運動員迎著秋季的微風,在那裡鍛煉。
  午餐的時候,福萊斯特夫婦點了菜,配給並不太明顯。人造奶油點心吃起來還跟平常一樣,是奶油的味道,他們還吃到了味道非常鮮美的比目魚和很好的羊腿。午飯吃到一半,擴音器突然喀嚓喀嚓響起來,發出嗡嗡的聲音,接著傳出非常決斷、清楚的德語廣播道:「過幾分鐘將有最重要消息向全國廣播,請注意收聽!」
  河邊遊覽區到處播送同樣的內容。散步的人都停下腳步傾聽。正在遠處沙灘上跑步或翻觔斗的運動員小小的身影也突然停止活動。幽雅的皇閣飯店頓時掀起一片激動的低語聲。
  「你猜想會是什麼?」又開始放音樂,播送纖細、柔和的舒伯特的絃樂曲時,薩麗·福萊斯特說。
  「我猜想是華沙,」她丈夫說。「想必是結束了。」
  柯比博士說:「你估計可能是停戰吧?這星期我聽到各種關於停戰的傳說。」
  「啊,要是那樣,就太好了,」羅達說,「在戰火沒有真正蔓延開來之前,就把這場愚蠢的戰爭煞住!」拜倫說:「戰爭已經在進行了。」
  「噢,當然,」羅達說著,負疚地微微一笑。「對於可怕的波蘭事件他們總要適當解決。」
  「不會停戰的,」帕格說。
  餐廳外邊擁擠的露天咖啡座和大廳裡的談話聲越來越高。德國人一個個目光炯炯,手舞足蹈,彼此爭論著,笑著,捶著桌子,四面八方都喊著要香檳酒。在播送重要消息之前,擴音器裡放了幾節李斯特的樂曲,嘈雜聲漸漸沉靜下來。
  「Sondermeldung!(特別消息!)」一經宣佈,除了偶然幾聲餐具碰撞的聲音之外,整個餐廳一片寂靜。擴音器突然喀嚓響了一下,一個莊嚴的男中音說了簡短的兩句話。「元首的最高統帥部發佈消息:攻下華沙。」
  整個餐廳一片鼓掌歡呼。婦女們站起來跳舞。男人們互
  相握手、擁抱、親吻。擴音器裡拚命播送銅管樂,先播送Deutschland □ber Alles;隨後播Horst Wessel Lied。皇閣飯店餐廳裡吃飯的人,除了這幾個美國人之外,全都站立起來。一眼望去,只見沙灘上散步的德國人都站住了腳步,大多數人還伸出手臂行納粹舉手禮。餐廳裡有半數以上的人都行禮、唱歌,於是響起一陣不諧調的、粗俗的、帶著醉意的國社黨黨歌的歌聲。維克多·亨利朝周圍一看,不覺毛骨悚然,他即刻意識到德國人在阿道夫·希特勒指揮下是要大打一番的。隨後他發現了一件多年來沒有見過的事。他兒子坐著一動不動,面孔非常冷酷,緊閉著嘴唇,他那雙白皙的、關節很明顯的手緊握著放在桌上。拜倫從五歲開始就從來不流眼淚,可是現在他竟哭了。
  1德語,歌名,《霍斯特·韋塞爾之歌》。
  2德語,歌名,《德國至上》。
  整個餐廳的人都站著,只有這幾個美國人依舊坐在那裡,大家都用含著敵意的目光望著他們。
  「他們是要我們站起來嗎?」薩麗·福萊斯特說。
  「我不站起來,」羅達說。
  招待他們的侍者是一個穿黑衣服的矮胖子,留著一頭很長的不打卷的亞麻色頭髮,在這之前對他們一直很親切,照顧也很周到,這時卻站在那裡伸著胳膊大喊大叫,顯然在嘲笑這幾個美國人。
  拜倫什麼人都沒有看見。他只看到溝渠裡泡得脹騰騰的死馬,一排排被炸壞的樓房上釘著一塊塊黃色膠合板,校園裡周圍開滿了紅花的石鵝,一個穿紫丁香色衣服的小女孩從他手裡接過一支鋼筆,以及夜裡教堂尖頂上空閃爍的桔紅色照明彈。
  歌唱完了。德國人又鼓掌歡呼了一陣,然後相互祝酒。絃樂奏起飲酒歌來,整個餐廳歡快地拚命唱道:
  你呀,你在我的心坎裡,
  你呀,你在我的靈魂中……
  拜倫害怕聽到這支歌,害怕回想起他從華沙火海中逃生不過六小時以後,為了填飽肚皮和討一杯啤酒,他竟跟著德國士兵一道唱起這支歌來。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侍者開始撤美國人桌上的杯盤,弄得杯盤叮噹直響,酒和殘湯濺得到處都是。侍者還用臂肘頂撞他們。
  「請你留點神,」福萊斯特上校說。
  侍者照舊毫不客氣地胡亂收拾著。當他用盤子碰著薩麗·福萊斯特的頭時,她輕輕叫了一聲。帕格對他說:「哎呀。去叫你的頭頭來。」
  「頭頭?我就是領班。我是你的頭頭。」侍者哈哈大笑著走開了。髒盤子依舊留在桌上,桌布上留下紅一塊、黃一塊的濕漉漉的水漬。福萊斯特對亨利說:「最好還是走吧。」
  「噢,越快越好,」薩麗·福萊斯特說。「付錢吧,皮爾,付完錢咱們就走。」她拿起錢包。
  「咱們的點心還沒有來呢!」帕格·亨利說。
  「真該揍這個侍者一頓屁股,」柯比博士臉都氣歪了。
  「我去,」拜倫說著,準備站起來。
  「千萬別這樣,孩子!」福萊斯特上校拉住他的後背說。
  「他正盼望出事,我們可不能惹麻煩。」
  侍者從他們旁邊經過,朝另外一張桌子走過去。亨利喊道:「我請你叫你們的頭頭來。」
  「您不是很著急嗎,尊敬的先生?」侍者嘲笑地說。「那您最好走吧。我們餐廳裡很忙。」他斷然轉過身去,背對著亨利,走開了。
  「站住!回來。」
  帕格沒有喊叫,也沒有咆哮。他只是用冷峻、鋒利的命令口吻,壓住了餐廳裡的一片嘈雜聲。侍者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去叫你的頭頭。馬上就去。」他直勾勾地盯著侍者的眼睛,表情嚴肅、認真。侍者的神色變了,他朝另一個方向走去。附近就餐的人盯著他們,竊竊私語起來。
  「我想咱們還是走吧,」薩麗·福萊斯特說。「犯不上找麻煩。」
  侍者很快就來了,背後跟著一個禿頭、長臉的高個子,穿著一套大禮服,露出很匆忙、很不友好的神情說:「什麼事?您有什麼意見?」
  「我們是美國人,都是武官。」帕格嚴肅地說。「你們唱國歌,我們沒有起立。我們是中立國人員。這個侍者想尋釁。」他指著桌子,「他故意亂來,弄得很髒。講話很不客氣,還撞了這幾位女士。他的舉動很卑鄙。告訴他,叫他規矩點,最好給我們換一塊乾淨桌布,好上我們的點心。」
  維克多·亨利突然講出這些話時,那頭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在亨利的逼視下,他遲疑起來,望望周圍就餐的人,隨後即刻朝侍者大發雷霆,在空中揮動著雙臂,臉漲得通紅。他惡狠狠地發了幾句脾氣,然後轉身對帕格·亨利深深鞠了一躬,冷冷地說:「一定好好招待你們。我向您道歉。」說完就匆匆走開了。
  接著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侍者完全恢復了原來的態度,簡直一點也不差,絲毫也沒有發火、抱怨或懊惱的痕跡。這件事後來就被忘掉了,以後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情況。他很快就把盤子收走,挽上乾淨台布。他微笑,鞠躬,開幾句小玩笑,還盡量不讓杯盤弄出響聲來。要不是他的臉漲得血紅,他就跟當初招待他們的討人喜歡、態度和藹的德國侍者一模一樣了。他們在叫飯後點心時,他笑嘻嘻地頻頻點頭,說著關於熱量的俏皮話,熱心地向他們推薦各種甜酒和烈性酒,笑著鞠了一躬,然後才匆匆地走開不見了。
  「我可不呆在這裡,」福萊斯特上校說。
  「可我們的點心還沒吃呢,」帕格說。
  「幹得太好了,」柯比對帕格·亨利說著,很特別地朝羅達瞟了一眼。「幹得太漂亮了。」
  「哎,帕格有他的辦法,」羅達爽朗地微笑說。
  「不錯,爸爸,」拜倫說。維克多·亨利匆匆看了他一眼,流露出對他很滿意的神情。
  美國人很不自然地匆匆忙忙吃著點心,只有維克多·亨利吃他的果餡餅,喝咖啡的時候很隨便。他打開一支雪茄,侍者連忙跑過來給他點煙。
  「我看,我們可以走了,」他說著,噴了一口煙。「時間都浪費掉了,上校跟我都在欺騙美國政府。」
  當天晚上,很晚吃過夜飯以後,他們在草地上喝咖啡。羅達說:「我看你帶回家許多工作。我本來以為我們能去看愛彌爾·傑寧斯的新片子呢。不過我可以帶一個女孩去。」
  「去吧。我可不是愛彌爾·傑寧斯的影迷。」羅達喝完咖啡,留下父子倆坐在幽暗的夜色裡。
  「勃拉尼,報告寫得怎麼樣了?進行得如何?」
  「報告?啊,不錯,報告。」拜倫坐在椅子裡,往前彎著身子,分開兩腿,胳膊肘放在膝上,握著雙手。「爸爸,我有點事想問您。我如果參加英國海軍或皇家空軍,您覺得怎麼樣?」
  維克多·亨利眨了眨跟,沉吟了片刻才回答。「你是想去打德國人,我猜對了吧?」
  「我在華沙過得很有意思。我覺得很有用處。」
  「這可是你的一個大變化呀。不過,我覺得當職業軍人現在已經過時了。」
  「不是作為職業。」
  帕格坐在椅子裡,朝前彎著身子,一面抽煙,一面看自己的雙手。拜倫老愛伸開兩腿,仰靠在椅子裡,這時卻模仿他父親。他倆的姿勢看起來一模一樣。「勃拉尼,我想盟國不會跟希特勒搞秘密妥協,可萬一他們訂了秘密協定呢?那就肯定會展開和平攻勢。假設你參加英國軍隊,很可能因此失掉你的國籍,這會給你帶來一系列困難,而且等戰爭一結束,怎麼辦?那你就該整天跟空洞的公文沒完沒了地打交道。為什麼不等一等,觀望觀望再說呢?」
  「我也這樣想,」拜倫歎了一口氣,朝椅上一靠。
  帕格說:「我倒不想給你這種值得欽佩的衝動潑冷水。不
  過當前最好還是在我們海軍裡擔任些積極的工作,並且……」
  「不了,渤謝。」
  「你聽我說完。你已經被任命為軍官。如果一旦發生戰爭,那些現在在海上的預備役人員將會得到最好的職位。你會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得到提升。戰爭時期你跟軍官學校畢業的人待遇一樣。」
  「那樣的話我得在裡邊呆好幾年,可是,到戰爭結束以後呢?」
  「你反正沒有別的事可做。」
  「我往錫耶納給傑斯特羅博士寫了一封信。我正在等候回音。」父親不再提這件事了。
  羅達去看愛彌爾·傑寧斯主演的影片,但她先辦了些別的事。她半路用車把巴穆·柯比博士從旅館接出來,送他到滕珀爾霍夫機場。其實完全不必要,因為柏林出租汽車很方便。但她提出來要送,柯比也接受了。也許她就是告訴丈夫,為表示禮貌,她對客人最後再關心這麼一次,也未嘗不可,但是她並沒有對丈夫講。
  在汽車裡,他倆幾乎沒有講話。她把車停下,自己到咖啡館的休息廳,讓他去辦理登記手續。她如果碰上熟人,就必須對這件事作出解釋,並且編出一套關於她丈夫的事情來。但是,她並不擔心,只感到一種又苦又甜的興奮情緒。她對所作的這一切,一點不感到負疚。她並沒有不好的意圖。她喜歡巴穆·柯比。一個男人對她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也喜歡她。事實上,這是一段名副其實的戰爭年代的小小羅曼史。雙方彼此間彬彬有禮到可笑的程度;這是抑鬱的火花,幻術般出其不意地閃現一下,即刻就永遠消逝了。這和當初她跟基普·托萊佛酒後失態,沒有成為事實的錯誤毫無相同之處。
  「我想,就是這裡吧,」柯比說著,坐到她對面的椅子裡。他頭髮斑白,臉上刻著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每次總這麼神經質地往椅子裡一坐,她總覺得這動作顯得特別孩子氣。他們四目相視,一直到端上飲料來。
  「祝你幸福,」他說。
  「噢,好。我有過幸福。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呷著台克利雞尾酒說。「你要去里斯本的聯運票,他們給你辦了嗎?」
  1一種含有甜酒、檸檬汁和糖的飲料。
  「辦了,不過泛美航空公司的特快客機很擠。我可能要在里斯本停留幾天。」
  「我希望有機會去一次。我聽說里斯本正在成為歐洲最繁華的城市。」
  「來吧。」
  「啊,巴穆,別拿我開玩笑了。哎呀,我應該叫你弗萊德,是不是?可我一直想到你是巴穆。弗萊德,叫弗萊德的人太多了。你並不是因為叫弗萊德才引起我注意的。」
  「那太奇怪了,」他呷了一口威士忌蘇打水。
  「怎麼?」
  「安妮叫我巴穆。她從來不願意叫我別的名字。」羅達轉動著酒杯的杯腳。「我要是認識你妻子就好了。」
  「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巴穆,你覺得帕格怎麼樣?」
  「嗯。他可是個不好對付的人。」工程師懊惱地噘起嘴唇。
  「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安排他在這裡好像有點不合適,坦白地說他是個心胸相當狹窄的老水手。但是我不瞭解他。他的頭腦很敏銳。他在那次宴會上可嚇了我一跳。他對侍者來
  那麼一手相當不簡單。他確實是一個很難叫人理解的古怪人。」
  羅達笑了。「你說得太對了。經過這麼多年,我自己對他瞭解也不怎麼透。不過我覺得帕格的確有點太簡單,甚至太迂腐了,巴穆。他是個愛國者。他不是非常容易相處的人。頭腦簡單得太過分了。」
  「他是一個愛國者呢,還是一個職業海軍軍官?這是兩回事。」羅達歪著頭,笑起來。「那我就說不准了。」
  「我對他瞭解越多,就越敬重他。」柯比望著他那雙緊握著杯子的大手,皺了皺眉頭。「你聽我說,羅達,最主要的是,我是一個正派人。就算我這麼說吧。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安妮去世以後,我一直鬱鬱寡歡,是你使我又重新活躍起來,我很感激你。你不會生氣吧?」
  「別講傻話了。我也很高興,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也高興。」羅達從皮包裡拿出一塊手帕。「不過我會難過一兩天。該死。」
  「為什麼?我以為你會很滿意呢。」
  「噢,別說了,巴穆。謝謝你請我喝酒。你最好上飛機去吧。」
  「好了,別難過。」她對他笑了,她的眼眶裡滿含著淚水。「我很好,親愛的。過一段時間你就給我來一封信吧。普普通通隨便寫幾句,好讓我知道你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好。我希望你能這樣。」
  「我當然會寫的。我一回到家就給你寫信。」
  「真的嗎?那太好了。」她用手帕揩了揩眼睛,站起來。
  「再見。」他也站起身來,說:「他們還沒有報我的飛機呢。」
  「沒有嗎?可是我當司機的任務算是完成了,我們現在就在這裡分手吧。」他們走出休息廳,在靜悄悄的機場上握別。戰爭使機場停止了工作,許多部門的燈都黑了。羅達緊緊握了握柯比博士的手,踮起腳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踮起腳尖去吻一個男人,多少總是一樁非常奇怪的事。她張開嘴。不管怎樣,這畢竟是一次告別。
  「再見。祝你旅途愉快。」她匆匆離去,在拐角的地方連頭也沒有回。她看過許多愛彌爾·傑寧斯主演的影片,因此跟帕格談她主演的片子,是輕而易舉的事。拜倫總算開始寫關於他在波蘭冒險之行的那份報告了。維克多·亨利看他寫好的五頁桔燥無味,只好強壓下怒火,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他記得拜倫講過的每一件事,一句句向他的文書口授。第二天兒子讀著這長達十七頁的成果,非常吃驚。「哎呀,爸爸,你的記憶力可真了不起呀。」
  「你拿去按照你的意思定稿吧。事實一定要弄得準確無誤,把你自己的東西也加進去,星期五交還給我。」
  維克多·亨利把修改好的報告交給海軍情報部,但是忘記送一份給總統。是蕭瑟的秋天,柏林幾乎一派和平景象。拜倫在綠林區過著閒散的生活,硬著頭皮一本又一本地啃萊斯裡·斯魯特開的書目上的圖書。每星期他跟父親打三、四次網球。他網球打得很好,但是帕格刻苦、頑強,起初把拜倫打敗了。拜倫吃得好,加強了鍛煉,又有充足的陽光,變得身強力壯,不再那麼面黃肌瘦,球也打贏了,為此,帕格跟他都感到高興。
  一天早晨,他來到大使館內父親的辦公室,看見地板上放著一個捆得很仔細的大旅行包,貼著他親筆寫的標籤,旅行包裡裝著他留在華沙的衣服、鞋和襯衫。這件小事足以說明德國方面的工作效率相當驚人。但是,他拿到這些衣服,心裡還是感到很高興,因為在德國很崇拜美國式的服裝。他簡直變成很時髦的人了。每當這個身材瘦高的年輕人下樓來到大廳,不管他穿什麼式樣的衣服,大使館裡的德國姑娘總要盯著他看。他那一頭深棕色的頭髮閃著紅光,面孔清瘦,每當他若有所思地微笑時,那對藍湛湛的大眼睛就睜得更大了。拜倫並不去理睬姑娘們自作多情的顧盼。他每天早晨等信,可是總不見從錫耶納有信來。
  十月初,元首準備在國會發表演說,向英法提出和平倡議,宣傳部在克洛爾歌劇院為外國外交官員劃出很大一片座位,帕格把他兒子也帶去了。拜倫經歷了華沙之圍,後來又讀了《我的奮鬥》,在他心目中把阿道夫·希特勒當成凱裡古拉、成吉思汗、伊凡雷帝之類歷史上的巨人,等希特勒本人往講台上一站,他不覺吃了一驚。希特勒不過是個中等身材的矮胖子,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上衣,黑褲子,提著一個紅色的公事包。拜倫覺得他像一個扮演創造歷史的偉大而可怕的人物,但是演得很蹩腳的二流演員。
  1伊凡雷帝(1530—1584),俄國第一個沙皇。
  2凱裡古拉(12—41),羅馬皇帝。
  希特勒這次用一種很平常的、通情達理的聲調講話,完全像一位年長的政治家。這位德國領袖,在這種清醒狀態下,居然滿口謊言,講得十分荒唐、可笑。拜倫不斷朝四下張望,看有沒有什麼有趣的反應。但是,德國人都坐在那裡,一個個板著面孔。就連處交官們也只是偶然動動嘴唇,那也許是嘲諷的表示。
  這位穿灰色上衣、身材不高的人說,強大的波蘭進攻德國,並企圖把德國消滅掉。勇敢的德國士兵並沒有被突然襲擊打垮,他們已經對這種野蠻侵略行徑給予了應有的懲罰。一場嚴格控制在只攻擊軍事目標的戰爭,正經獲得了閃電式的徹底勝利。華沙以外的波蘭平民,遵從他個人的命令,沒有受到任何干擾,沒有遭到任何損失或傷害。還是遵從他的命令,德國司令官要求波蘭當局撤退他們的公民,並發給他們護照。波蘭人卻懷著罪惡目的堅持把手無寸鐵的婦女、兒童留在城市。
  拜倫認為他這些厚顏無恥的謊言,分明是掩人耳目。關於撤退華沙婦女、兒童問題,所有中立國家外交人員曾竭盡全力協商了好幾個星期。德國人甚至從未於以答覆。拜倫認為《我的奮鬥》本身就是滿紙彌天大謊,他知道德國追隨這個瘋狂的撒謊大家已經多年,但是,此刻希特勒撒謊事小,主要是中立國人員已經瞭解到事實真相,全世界的報紙也為他們提供了情況,希特勒這些謊言就失去了意義。那麼希特勒究竟為什麼要講這些不攻自破的胡話呢?他這次大概是專門講給德國人聽的。但是,果真如此的話,當希特勒在演說中講到向英國和法國「伸出和平之手」時,態度為什麼如此溫和,為什麼為外交官員保留了這麼多座位?
  「的確,如果四千六百萬英國人要求統治四千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那麼,」希特勒用非常溫和、和解的語調說著,手心向外,舉起雙手。「四千二百萬德國人要求和平耕種歷史上本屬於他們的八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也無可厚非。」他這是指他在歐洲中部建立的新秩序,以及擴張了的第三帝國。他說,英法如果同意維持現狀,就可以謀求和平,他還暗示如果能將德國過去的老殖民地歸還德國,那就更好。元首在結束演說時,又故態復萌,咆嘯,嘲諷,揮動著雙拳,攥著拳頭伸出一個指頭指著天空。當他描繪大規模戰爭的恐怖時,他用雙手拍著屁股,說他害怕這場戰爭,並且說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贏得戰爭的勝利。當天夜裡,帕格·亨利在他的匯報中寫道:
  希特勒氣色很好。他顯然具有一級恢復能力。也許戰勝波蘭使他的身體強壯了些。總之,他不再顯得憔悴,氣色好極了,背不駝,聲音很清楚,也不沙啞,而且,至少他這次演講時,聲音非常愉快,步履輕快,有彈力。如望此人健康狀況惡化,將是可悲的錯誤。
  演說講到誰改動了波蘭戰爭,以及德國人對和平居民所採取的有效措施等等,沒有新鮮貨色,而且,身為元首,居然撒下彌天大謊。他這些謊言大概是講給國內的人聽的。他的德國聽眾看起來很相信他的話,但很難捉摸他們的真實,想法。
  今晚電台圍繞「伸出和平之手」的倡議大做文章。顯然,我們將不斷聽列「伸手」這個詞,可能直到戰爭結束,儘管這種說法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提過了。他這一倡議是可信的。如果盟國一旦接受這項建議,德國將獲得半個波蘭,作為這場閃擊戰輕易稱勝的代價,同時,毫無疑問,德國還將收回世界大戰前原屬於它的殖民地,用以獎勵其武裝力量所具有的完美的騎士精神。希特勒對提出最荒唐的建議向來不覺得丟臉,而且這些建議都被採納了。那麼,再作一次嘗試又有何妨呢?
  至少,他如果獲得了他所建議的停戰與和談,毫無疑問,英法輿論將會緩和,放鬆。德國人可以利用這一喘息時機整頓蕭條的工業力量,以便最後攤牌。總之,這是一篇很聰明的演說,這位領袖擺出高姿態,而且似乎具有一種魔力。我能找到的唯一缺點是,講話顯得枯燥、雜亂,但即使這一點也可能是有意的。希特勒今天已經不是當年的一個瘋狂的縱火犯,而是一位歐洲頗有見地的政治家了。他除了具有其他才能之外,還是一位天才的雜耍演員。
  帕格讓拜倫也寫下他對這次演講的看法。拜倫給他半頁打字紙,上面寫道:
  我最突出的印象是,希特勒仍舊貫徹他在寫《我的奮鬥》時的那些思想。他在這本書裡談到戰爭宣傳的一章中說,群眾象「女人」一樣,憑感情、意氣用事,你要對他們講話,就比如對一個最愚昧無知的人,這樣才能收到廣大聽眾心悅誠服的效果。他的演說通篇都是連十歲的半無知的德國孩子都騙不過的謊言,他的和平建議也是德國總掠奪計劃的組成部分。大概希特勒把其他國家也看成跟他自己的國家一樣,否則,我實在無法理解他這篇演說。我到今天才理解希特勒多麼瞧不起他的人民。他認為他們極端天真而又愚蠢。他們追隨他,愛他。我有什麼資格指責他不正確呢?
  他父親覺得這段話寫得不壞,就在引號裡註明「這是一個年輕美國觀察家的評語」。
  以後的幾天裡德國電台及報紙大肆宣傳。意大利和日本也把元首吹捧成空前偉大的和平使者。一股強大的和平浪潮席捲了整個西方和美國。但是,「丘吉爾一類的」戰爭販子卻企圖撲滅各國人民對元首伸出和平之手的熱烈反響。如果他們一旦得逞,隨之而來的將是空前殘酷的大屠殺,他們將成為歷史的罪人。帕格從中立國駐柏林情報機構獲悉,法國有人想從中斡旋,以便終止戰爭,但也並不是因為他們當真相信希特勒的講話。關鍵還是承認事實,或繼續打下去。
  正當各種傳說紛紜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閃電式的驚人消息。一艘德國潛艇居然潛入蘇格蘭北部斯卡帕海灣英國船隻停泊區內,擊沉「皇橡號」戰列艦,並安全返航!
  新聞影片裡出現的是嚴肅的、臉胖胖的元首和一個神經質的,板著面孔、頭髮向後梳的年輕人、海軍少校普倫握手的鏡頭。英國海軍部的報告中非常遺憾地稱讚了普倫的技術和勇敢,這一報告使納粹宣傳部忘乎所以,寫這一報告的正是丘吉爾本人。戈培爾的廣播電台宣稱,「皇橡號」沉沒對和
  平是一大貢獻,因為這麼一來,將會更加認真考慮元首的「伸手」倡議。
  為中立國家武官與普倫會見安排了一次小型招待會。維克多·亨利把兒子的名字也列入名單,軍銜是美國海軍少尉,拜倫因此收到一份請柬。父子倆在出席招待會之前,先到格羅克中校的寓所便飯。格羅克住在一幢窗戶凸出在牆外的老式房子的四層樓上,一套房間又黑又小,沒有電梯。房間裡笨重的傢具擺得亂七八糟,簡直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吃飯時,有鹹魚和土豆,但燒得很好,拜倫覺得很可口。他本來以為格羅克一家都很討厭,但發現他們很家常。話題轉到拜倫在波蘭的那段經歷時,主婦傾聽著,露出一副不愉快的、慈祥的表情。「簡直叫人不能相信。謝天謝地,總算過去了。但願只有和平,真正的和平,我們不要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毀了德國。再來一次戰爭我們這個國家就會徹底毀滅了。」
  羅達說:「戰爭太可怕了。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想要戰爭,可是我們在這裡卻偏偏碰上這種麻煩。」
  格羅克問維克多·亨利:「你看怎麼樣?盟國會考慮元首非常合理的建議嗎?」
  「你是要我講漂亮話,還是真想知道些情況?」
  「不要講漂亮話,維克多。跟我不要講漂亮話。」
  「那好。德國只有擺脫希特勒和他的統治,才能獲得和平。
  你們甚至還能保持你們既得的一切。但是他那一夥必須下台。」
  格羅克和他妻子在燭光下彼此交換了眼色。「那是沒有希望的,」他擺弄著空酒杯說。「如果你的人民不願瞭解德國,那只好打出個結果來。你不瞭解一九二○年我們國家是個什麼樣子。如果那種制度再延續幾年,那就不可能有海軍,不可能進行經濟建設,什麼也不可能有。德國就完蛋了。虧得他站出來,使德國恢復了它在地圖上的位置。你們有一位羅斯福,我們有他。維克多,你知道,我在紐約一家遊藝俱樂部,聽見有人把羅斯福稱作發了瘋的瘸腿社會主義者。有千千萬萬人恨他。對吧?我不是個納粹,我從來不認為希特勒是百分之一千的正確。可是,該死,他偏偏是勝利者。他跟羅斯福一樣,把事情都對付得很好。你想讓我們把他擺脫掉?首先,這根本不可能。你知道什麼是政體。即使可能,我們也決不那麼做。但和平還是有可能的。那就要靠一個人,這個人不是我們的希特勒。」
  「那是誰呢?」
  「你們的總統。英法眼看就要垮了。要不然他們會在九月份發動進攻。他們幾時才會重新遇上這種機會呢?他們之所以能夠堅持的唯一理由,就是他們感到有美國作他們的後盾。只要你們的總統明天對他們說一句話:『我不支持你們反對德國,』那世界大戰在沒有開始之前就已經結束了,我們將會有百年的繁榮昌盛。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們的總統也只能採取這種辦法,來保證日本不敢從背後猛撲過來。」
  維克多·亨利已經不止一次想到這種情況:他和格羅克在「不萊梅號」上的會晤絕非偶然。「我看,咱們該去出席招待會了吧,」他說。
  海軍少校普倫正在一一迎候衣冠楚楚的武官們。輪到拜倫時,普倫露出吃驚、好奇的神色。「你很年輕,」他仔細打量著拜倫的臉和他那身剪裁很合身的黑禮服,一面和他握手,一面用德語說。「你是在潛艇上嗎?」
  「不是。也許,我應該是。」
  普倫非常迷人地一笑,而且突然特別熱情地說:「啊,這對你最合適不過了。只是你還得再結實些。」
  穿藍制服的水兵把椅子排好準備講話。潛艇艇長講話非常坦率,這使帕格·亨利大吃一驚。毫無疑問,普倫是在沒有月色的黑夜,趁平潮浮出水面潛入港口的。這是料想得到的。但是,普倫根本無權把德國空軍在空中拍攝的港口入口情況的照片給大家看,並對港口障礙進行分析。這等於把他們搜集情報的具體辦法,向英國人和盤托出。它同時也洩露了德國偵察攝影的技術情報,這當然是一項可怕的消息。它將是下次寫匯報的一個重要內容。拜倫跟他父親一樣,仔細傾聽著。生動的細節吸引著他。普倫德語講得很慢,很清楚。拜倫能聽懂他講的每一個字。他彷彿看見黑夜裡微弱的北極光映出潛艇的輪廓,濕漉漉的前甲板上反射出紅色和綠色的光點;把艇長急得半死。他甚至看到岸上的汽車前燈在黑暗中突然一閃,正好射到艦長室,拜倫也感到眼花繚亂。他看見前面有兩艘深灰色的軍艦,潛艇減低速度,準備發射四枚魚雷,拜倫聽見斯卡帕灣冰冷、烏黑的海水沖擊著船身。當魚雷僅僅命中一艘軍艦時,他甚至跟德國人一樣感到失望。
  這之後才是故事最驚心動魄的部分。普倫不但沒有立刻逃跑,反而在皇家海軍停泊區內的海面上,緩緩地兜了一個大圈,以便重新裝魚雷。英國並沒有因為遭受魚雷襲擊而發出海下警報,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料到斯卡帕灣內會出現德國潛艇;而「皇橡號」戰列艦把受到魚雷襲擊一事誤認為軍艦內部發生爆炸。因此,普倫才有可能冒險發射第二炮的四枚魚雷,並獲得成功。
  「這次我們命中了三顆,」普倫說。「以後的事你們都清楚了。我們擊中了火藥庫,『皇橡號』幾乎立刻就沉沒了。」
  他並不感到高興,但也不為九百名英國水兵喪生而感到遺憾。他是在拿自己的生命作冒險。而且他在執行這次夜間任務時死去的可能性比那些英國水兵更大。他很可能落入陷阱、觸礁或被水雷炸得粉碎。拜倫也這麼想。普倫出海去,完成了任務,回到家裡,他在這裡非常認真、內行,繪聲繪色地講述他的故事。這裡不是華沙,也沒有公路上被炸死的馬和孩子。
  帕格和兒子在燈火管制的一片藍色燈光下,沿著荒涼的街道緩緩地驅車回家。他們沒有談話。當汽車拐到他們那條街上的時候,拜倫說:「爸爸,你曾經想到過上潛艇嗎?」
  父親搖搖頭。「他們那些人都是怪人。等你一上潛艇,你就會發現這工作可不簡單。這位普倫很像我們自己的海軍潛艇員。有時我簡直忘記他講的是德國話。」
  「如果我應召入伍的話,」拜倫說。「我想,我會選擇當潛艇員。」
  汽車在房前停下。帕格·亨利一隻臂肘倚著方向盤,在儀器板微弱的反光下,望著他兒子,露出一絲苦笑。「你不可能每天擊沉一艘戰列艦。」
  拜倫板起臉來,非常嚴厲地說:「你認為我是為了這個嗎?」
  「要知道,」帕格說,「作潛艇員對身體要求可特別嚴格,他們會讓你在學校受嚴格的鍛煉。不過,要是你真感興趣的話……」
  「不,謝謝,爸爸。」父親說服他的時候,他笑了,並且耐著性子搖了搖頭。
  維克多·亨利常常想再談談潛艇員這個話題,但怎麼也引不起兒子的興趣了。他花了整整一個星期時間跟拜倫一起參觀船塢和工廠。德國駐美國武官曾提出參觀要求,出於禮貌,自然也要回請一番。帕格·亨利覺得跟兒子一道放行很愉快,遇到不方便的地方,拜倫可以將就;惱火的時候,他開玩笑;遇到緊急情況,比如飛機票訂滿了,誤了火車,行李找不到了,或是旅館的預訂單丟失了,他都能隨機應變。帕格自以為很有辦法,拜倫卻比他父親更勝一籌,他能用一種從容的態度化險為夷,把失物找回來,說服工作人員或售票員想辦法。在跟工廠主、企業主和船塢主吃飯的時候,拜倫能一坐就是兩個小時,面帶笑容,一言不發,只有跟他講話時,他才簡單而又得體地回答一兩句。
  「你好像對這很感興趣,」他們那天作了一次長途旅行,參觀了埃森市的克虜伯工廠,在雨夜非常疲倦地驅車返回旅館時,帕格對拜倫說。
  「這確實很有意思。比大教堂、宮殿和民間的風土人情都有意思的多。」拜倫說。「這才是令人擔憂的德國。」
  帕格點點頭。「不錯。德國的工業設備正是希特勒指向世界的一支槍。有必要進行研究。」
  「而且是一支相當有份量的槍,」拜倫說。
  「太叫人放心不下了。」
  「爸爸,跟盟國相比怎麼樣?跟我們自己相比呢?」
  儘管克虜伯工廠派出送他們的轎車裡有一塊玻璃擋板,把他們與司機隔開,但帕格還是感到司機正聚精會神地側耳傾聽。
  「問題就在這裡。毫無疑問,我們的工業設備是世界上最大的,但希特勒目前並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因為我國並沒有把工業作為武器的願望。如果沒有人阻止,德國可以憑他的工業力量控制世界。他既有手段,也具備這種願望。亞歷山大征服世界時,馬其頓並不算大。巴西可能相當於德國的四倍,潛力是德國的十倍,但是真正算數的是目前所具備的能力和願望。從理論上講,我始終認為英法兩國聯合起來,還是能夠戰勝他們的。從理論上講普裡摩·卡納拉應該擊敗喬·路易斯。希特勒準備幹一下,因為他認為能戰勝他們。這是較量雙方工業能力的根本辦法,不過總有些危險性。」
  1兩人都是拳擊家,卡納拉是一九三二年世界冠軍,後為美國路易斯所擊敗。
  「那麼,也許現在到處都是戰爭,原因就在這裡,」拜倫說。「是工業生產能力的較量。」
  「那也不盡然,不過這是主要的。」
  「我確實受益不淺。」
  帕格笑了。拜倫每天晚上都在旅館裡勤奮攻讀黑格爾的著作,常常不合書本,睡上一兩個小時。
  「黑格爾的著作你讀得怎麼樣了?」
  「剛剛開始懂得一點。我簡直不能相信,不過他好像比希特勒還瘋狂。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時,教員說他是一位大哲學家。」
  「也許他的著作對你說來,太深奧了。」
  「也許,不過問題是我覺得我瞭解他。」
  到達旅館時,臉色陰沉而傲慢的司機給他們打開車門,狠狠地瞪了拜倫一眼。拜倫回憶了一下自己說過的話,決定今後小心,不能隨便說希特勒是瘋子。他估計司機不可能是大逆不道的黑格爾派。
  英法宣佈拒絕元首伸出的手,從而激怒了德國電台。幾天之後,突然從外地到了一批航空郵件,其中有一封是埃倫·傑斯特羅寄來的。寄給使館的郵件,按規定是不經檢查的,但誰也不相信這一點。信件每隔一兩個星期就突然來一大包。紅綠相間的一隻意大利航空信封上,胡亂地蓋著紫紅色、黑色和紅色的郵戳。傑斯特羅博士還是用舊打字帶打字,說不定還是原來那根打字帶。拜倫覺得他太心不在焉,而且辦事也太笨手笨腳,如果沒有人替他換打字帶,他會一直用舊的,用到最後打到紙上完全等於空打了。拜倫不得不把信拿到很強的燈光底下,才勉強辨認出來。

  親愛的拜倫:

  娜塔麗不在這裡。我收到她從倫敦寫來的一封信。她將設法回到錫耶納來,或者至少作短期逗留。從私心出發,我為此感到高興,因為她不在,我實在感到束手束腳。
  現在談談你的事。我不願鼓動你回來。我不阻攔娜塔麗,因為,老實說,我需要她。在她那方面,她也感到她對不中用的叔叔有責任,這是血統的聯繫,使人有一種非常甜蜜、安適的感覺。你卻沒有這種義務。
  如果你來了,而我又突然決定離去,或被迫離開(這種可能性是隨時存在的),想到你費力破財,徒勞往返,我會多麼不安!我當然非常希望你來這裡,但是我又必須節省開支,不能負擔你從柏林到這裡的旅費。當然,如果你有機會到意大利(我總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我很希望和你面敘。
  同時,我應該對你的關心表示感謝,儘管你的關心很可能和想瞭解娜塔麗的行止有微妙的聯繫,但我還是應該感謝你。而且,為你著想,我還要勸你忘掉錫耶納、君士坦丁,忘掉傑斯特羅一家吧。
  感謝你為我的侄女所作的一切。我從她信中知悉,你救她脫險,甚至救她一命,你給我的短簡卻那樣謙虛,竟隻字未提。我多麼慶幸你與她同行!
  請向你的雙親致以最熱切的問候。我曾經和你父親在電話中作過簡短的交談。我覺得他是個非常好的人。

    你忠實的
                    埃倫·傑斯特羅

                      10月5日

  當天晚上他回到家裡,父親正坐在門廳面對花園的一張躺椅裡。他朝父親看了一眼,就走開了。帕格雙手捧著一杯威士忌蘇打水,朝前俯著身子,低著頭。拜倫回到自己房間埋頭啃黑格爾的著作和他那難於理解的「精神世界」,一直啃到晚飯時分。
  維克多·亨利皺著眉頭,沉默不語,羅達始終忍耐著,一直到上冷食,她才戳著冰淇淋說:「好了,帕格,到底怎麼回事?」帕格陰鬱地朝她看了一眼。「你沒有看那封信嗎?」拜倫覺得母親的反應很特別。她直起腰,目瞪口呆。
  「信,什麼信?誰寫來的?」帕格對拜倫說:「你把我梳妝台上那封信拿來給你母親。」
  「我的天,」羅達看見拜倫拿著一個粉紅色的信封下樓時,急切地說,「原來是梅德琳寫來的。」
  「你以為是誰寫來的?」
  「我的天,我怎麼會知道?看你的神氣,我還以為是德國秘密警察或是什麼人寫來的呢。真是這樣,帕格。」她仔細把信看了一遍。「怎麼?這裡邊有什麼不是呢?加得相當多呀,二十美元一周。」
  「你看看最後一頁。」
  「我看了。啊!我明白你指的什麼了。」
  「十九歲的年紀,」帕格說。「就居然在紐約有她自己的住宅了!我當初讓她離開學校,真是庸人自擾。」
  「帕格,你到這裡時我就對你說過不行了。她不能再註冊了。」
  「那她也該盡量試一試。」
  「不過,梅德琳沒關係。她是個好孩子。她跟你一樣嚴謹。」
  「可是現在一打仗,」帕格說。「整個世界都要四分五裂了。一個女孩子幹什麼能掙五十五美元一周?這相當於一個有十年軍齡的少尉的收入。這太荒唐。」
  羅達說:「你總是把梅德琳當孩子。我想,她大概是跟你開玩笑,惹你生氣了。」
  「我真希望我能回到她那裡去,在她四周好好看看。」
  羅達用雙手的手指敲著桌子說:「你要我回去跟她在一起嗎?」
  「那需要一大筆花費。要是有政府許可,那又是一回事,可是,」帕格轉向拜倫說:「你打算回去,是吧?也許你能在紐約找到一個工作。」
  「說實在的,我正要跟您談這件事。我也收到一封信。傑斯特羅寄來的。我準備去錫耶納。」
  「是嗎?」
  「是的。」
  「真的嗎?」
  「真的。」沉默。羅達說:「咱們還是再商量一下,好不好,勃拉尼?」
  「那個女孩子在那裡嗎?」帕格說。
  「不在。」
  「她回美國了?」
  「沒有。她準備想辦法從倫敦去錫耶納。」
  「你打算怎麼走?」
  「坐火車。到米蘭和佛羅倫薩有定期的火車。」
  「費用怎麼辦呢?」
  「我有足夠的路費。我把掙的錢差不多全部攢下來了。」
  「你準備去做什麼呢?在戰火紛飛的時候,去對一個意大利的山城進行調查研究嗎?」
  「如果征我服兵役,我就走。」
  「你真是膽大包天,要是發現你不去,海軍部非抓你回來,關你幾年禁閉不可。我為你感到榮幸,勃拉尼,隨你的便吧。」維克多·亨利咳嗽了一聲,捲起餐布,離開飯桌走了。拜倫朝前俯著身子,低著頭,臉色蒼白,下巴的肌肉直抽動。
  羅達知道跟她兒子談也無用。她到樓上自己的化妝室,從貼身襯衣下邊的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重新看了一遍,然後把它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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