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克裡弗蘭只穿著長襪子的雙腳擱在辦公桌上一堆攤開的報紙上,報紙最上面是一份《紐約時報》,它為了適應形勢需要,提高了調門,空前地使用了八個通欄的斜體字標題:
德軍進攻波蘭;
城市遭轟炸,港口被封鎖;
但澤被接納加入德國。
但是其他報紙和《紐約時報》這種文雅的吼叫比起來,標題的字號要更大更粗。克裡弗蘭穿了一件襯衫,斜靠在轉椅裡,一隻電話聽筒夾在他的頭和左肩之間,正用紅鉛筆在一疊黃色打字紙上迅速地作著記號,一邊呷著咖啡,一邊說話。在廣播界干八年,他對這套玩意兒已經相當熟練了。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他既緊張又滿意,但他的聲音帶著怒氣。他上午的節目叫做「本市名人動態」,專門採訪那些路經紐約的著名人士。戰爭危機突然怒吼著衝進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把克裡弗蘭的秘書搶到了新聞編輯部,現在他正向人事科提出抗議,或者說正想這樣做。他給經理的電話一直沒打通。
一個頭戴黑色扁平草帽的小個兒姑娘,出現在門口。她背後,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編輯部的大辦公室裡,戰爭新聞引起的騷亂有增無已。秘書們忙著卡嗒卡嗒地打字,或是拿著稿件急急忙忙地來來去去;聽差們端著咖啡和夾餡麵包在跑;光穿襯衫的男人們圍著嗒嗒響的電傳打字機,好像人人都在吆喝、抽煙。
「您是克裡弗蘭先生嗎?」姑娘的聲音很甜但有些顫抖,那雙驚恐的圓眼睛使她看上去大約不過十六七歲。克裡弗蘭把手按住話筒問道:「什麼事?」
「人事科讓我上來找您。」
「讓你?天老爺,你多大啦?」
「二十歲。」
克裡弗蘭好像有點兒不相信,但他還是掛上了電話。「你叫什麼名字?」
「梅德琳·亨利。」
克裡弗蘭歎了口氣。「嗯,好吧,梅德琳。想要賭錢就得懂決竅。那麼,脫掉你的帽子馬上就干,好不好?請你先給
我再買杯咖啡和一個筍雞夾餡麵包。還有明天用的稿子——」他用手拍了拍那疊黃紙說,「要打出來。」
梅德琳不能再隱瞞下去了。她原是到紐約來買衣服的,突然爆發的戰爭促使她走進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看看要不要臨時女職員。在人事科裡一個戴一副黃紙袖口、不耐煩的女人塞給了她一張紙片,問了她幾個有關她學歷的問題,就讓她上樓去找克裡弗蘭。「去和他談吧,要是你中他的意,我們就可以僱用你。他嚷著要個姑娘,我們這裡抽不出人。」
梅德琳跨進房間,叉開腿站著,摘下帽子拿在手裡,承認說自己還未被錄用,她原是到紐約來閒逛的,家住華盛頓,還得返回學校去唸書。她一想到這兒就心煩,而為她太怕她父親了,簡直什麼事都不敢做。她剛才是出於一時的衝動,走進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他一邊微笑著聽她說,一邊瞇縫著眼睛打量她。她穿了件沒袖子的紅布衣服,由於在海上過的週末,氣色很好。
「那麼,梅德琳,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想不想幹這個工作?」
「我是在尋思——我能不能過一星期左右再來?」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又拿起電話聽筒,「還要人事科。好吧,你過些時候再來吧,梅德琳。」她說:「我馬上就去給您拿咖啡和夾餡麵包,這我做得到。我今失也可以把您的稿子打出來。我能不能在您這兒干三星期呢?二十四號以前我不用回學校去。我父親要是知道了,准饒不了我,不過我不在乎。」
「你父親在哪兒?在華盛頓嗎?」
「他在柏林。他是那兒的海軍武官。」
「什麼?」休·克裡弗蘭放下電話,把腳從桌子上放下來。
「你父親是我們駐納粹德國的海軍武官?」
「是的。」
「真沒想到,好啊!你就是海軍的子女了。」他把一張五塊錢的票子往桌上一扔。「好吧,梅德琳,請給我買個夾餡麵包,要白肉、萵苣、胡椒、蛋黃醬的。清咖啡。別的咱們以後再談。也給你自己買個夾餡麵包。」
「是,克裡弗蘭先生。」
梅德琳拿起那張鈔票跑到了外面的大廳,站在那兒發起呆來。她聽過幾次「本市名人動態」節目,她馬上辨別出了克裡弗蘭那獨特的、感情豐富的爽朗聲音;真是一個地道的廣播員,有他自己的節目,而忽然她竟在為他工作了。而這就是戰爭時期!一個拿著一袋食品的姑娘嗖地打她身邊過去,她這就明白了該到哪兒去買麵包。但是已經有二十來個嘁嘁喳喳的女孩子擁在走廊外面那個小餐館的零售櫃台旁了,她走出去到了梅迪遜大街上。她站在溫暖的陽光下眨巴著眼睛。紐約的活動還像過去一樣。人群在便道上行走;小汽車、大轎車噴著煙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地過去;人們拿著一包一包東西從商店裡出出進進,往櫥窗裡張望。唯一新鮮的東西是,報販們抱著大疊晚報,嚷著戰爭新聞。梅德琳向街對面的大藥房跑去,那兒的冷餐處擠滿了職員和買東西的人。他們一邊吃著碗裡的辣湯或是菜湯,談笑風生。還是往常那些人,在藥店裡熙來攘往,買牙膏、洗滌劑、阿斯匹林、糖果和便宜的座鐘等。一個系圍裙、戴帽子的上年紀金髮胖女人,很快地替她準備夾餡麵包。
「啊,親愛的,這個仗誰能打贏啊?」她和氣地問,一邊往雞上撒胡椒。
「但願希特勒贏不了,」梅德琳答道。
「對啦,他不是個重要人物嗎?Sieg Heil!1哈哈,我看這個人是個瘋子。我總這麼說,這下可應驗了。」她把麵包遞給梅德琳。「好了,親愛的,既然咱們不捲進去,管他誰贏呢!」梅德琳買了份晚報,標題特大,可沒什麼新消息。只要看著如此戲劇性的第一版就是新的樂趣。雖然戰爭離這兒很遠,可是梅德琳覺得血管裡的血突然流得快了。這些標題中間,升起了自由和新的行動的氣息。總統立即十分堅定地宣佈,美國不介入這場戰爭。但事情的發展從現在起可大不相同了,捲進去是不可避免的了!她腦子裡一直在盤算著怎麼樣給父親寫信,要是她能得到這個工作就好了。
1德語:勝利萬歲!
克裡弗蘭又把腳放到了桌子上,臉上帶著輕浮的笑容在打電話。
他向梅德琳點點頭——一面以熱情的低沉聲音繼續勸說一個女孩子和他到美女餐廳會面——一面狼吞虎嚥地吃起麵包來。
「您怎麼不吃那一份?」梅德琳說,「我並不餓。」
「真的嗎?我可不想搶你的吃。」他放下話筒,打開了她那包夾餡麵包。「一般我白天吃得不多,可是現在都這麼談論戰爭——」他咬了一大口接著說:「謝謝。我發誓,我簡直就跟在參加葬禮那麼的餓。沒注意你在參加葬禮的時候有多餓嗎,梅德琳?我想,看著這麼個倒霉蛋給埋到土坑裡,你真覺得活著多麼快樂啊。好了,聽著,你是想在我這兒干三個星期,對吧?那樣也好。這給我一個機會瞭解一下人事科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拿起一個棕色的信封對她晃了晃。「喂,賈萊·古柏住在聖萊吉斯旅館641號房間。這是『本市名人動態』稿子的樣本,請給他送去。我們大概星期四請他來。」
「賈萊·古柏?您說的是那個電影明星嗎?」梅德琳吃驚之下,像她母親一樣用高亢的聲調說起話來。
「還會有誰?他也許會問你一些關於廣播和關於我的問題。所以仔細聽著,把我的話牢牢記在腦子裡。我們是在一間沒有觀眾的小播音室裡工作,非常舒服。這是一間有扶手椅、書籍和一張地毯的房間,十分精美,像家庭裡的書房一樣。羅斯福夫人就是在這間房間裡廣播她的節目的。要是他需要的話,我們可以把稿子用特大號的字打出來。他可以廣播五到十五分鐘。整個節目需要一個半小時。我是從一九三四年起在洛杉磯開始這個節目的,干了三年。那時我管這個節目叫『飯後餘興』,也許他聽見過。當然他也許很忙,沒工夫問這些。不管怎麼樣,你要裝得好像你已經幹過一段時間了。」
梅德琳簡直慌了神,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馬上伸手去拿信封。克裡弗蘭把信封給了她,說道:「準備好啦?起錨吧。看在基督的面上,可別叫他簽名,要是碰到什麼問題,給我打電話。可別不回來了。」
梅德琳突然迸出了一句:「一定是有些特笨的姑娘在您這兒幹過。」說著就趕忙出去了。
一個女僕打開了旅館房間的門,穿了一身灰衣服的賈萊·古柏正坐在一張裝著輪子的桌子旁吃午飯。那個影星站了起來,朝梅德琳微笑著。他個子特別高,身材瘦長,戴一副黑邊眼鏡。他喝著咖啡把稿子看了一遍,問了幾個問題,完全是辦事的樣子,和一個靦腆的牛仔太不相同了。他的風度像個海軍上將。當她提到「飯後餘興」這個節目時,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是的,我記得那個節目。」不多一會兒,她又出來到了滿是陽光的大街上,已經筋疲力盡,渾身戰慄。
「英國總動員了!希特勒進攻波蘭!」轉角上的報販啞著嗓子喊。
她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克裡弗蘭對她說:「謝謝你,小寶貝兒。」他正在很快地打字。「古柏剛來過電話。這個念頭他挺喜歡,他答應了。」他從打字機上取下黃紙,和其他紙別在一起。「他說你真是個可愛的姑娘。你對他都說了什麼啦?」
「簡直什麼都沒說。」
「嗯,你幹得不錯。我現在就去訪問他。這兒是明天的稿子。把紅筆改過的那幾頁謄清,然後文刻把全部稿子複印,在309A號房間。」克裡弗蘭穿上鞋,把領帶拉直,披上一件深黃色運動衫。他用手指理了理濃密的金髮,揚起幽默地彎著的粗眉毛,咧著嘴對她笑了笑。她覺得,她真願意為他作任何事情。與其說他人長得漂亮,倒不如說他很迷人,這就是梅德琳的結論。他身上有股有傳染性的高興勁,那雙活潑的藍眼睛裡有一種特別逗趣的光芒。他雖然不過三十一二歲,可一站起來,肚子都顯出來了,這一點使她有些失望,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
他走到門口又站住了。「你加夜班行不行?你可以拿到加班費。要是你今晚八點半左右來的話,在我的辦公桌上可以找到星期四的草稿,裡面有古柏的廣播稿。」
「克裡弗蘭先生,我還沒被錄用呢。」
「你已經錄用了。我剛剛和漢妮斯太太談好了。等你把那份稿子複印完了,就下去填表。」
梅德琳費了五個小時才把那份稿子複印完。她把它交了出去,儘管她弄得不怎麼乾淨,可還是希望不要就此斷送她在電台的前程。人事科的人對她說,開始每週工資三十五美元,這簡直是一筆財產。她累得腰酸背痛,到藥房吃了頓快餐,其中包括一杯巧克力、一塊燻肉和一個番茄夾餡麵包,然後又回到廣播公司。在梅迪遜大街烏黑的高大建築物上空,一輪朦朧的全月在太陽已落的天空浮起,建築物上滿是一格一格放射金光的窗子。希特勒發動戰爭的這天,成了梅德琳·亨利生活中最快樂的日子。
現在,克裡弗蘭的桌子上放著賈萊·古柏的訪問記錄,這是一堆潦草的打字稿、速記和紅筆畫的道道,上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最好今晚全部抄完。十點鐘見。梅德琳嘴裡嘟囔著,她真快累死了。
她往彭薩科拉飛行學校單身軍官宿舍給華倫打了個電話,他不在。一個南方口音的接線員用滑稽喜劇裡模仿別人的腔調說,願意幫忙找找他。在煙霧騰騰的新聞編輯部裡,拿著電傳打字機長紙條和紙杯咖啡的姑娘們還在來來往往,男人們在很快地高聲談話,打字機嗒嗒地響個不停。從敞開的門裡,梅德琳聽到一些互相矛盾的謠傳,如:波蘭已經潰敗了,希特勒正在去華沙的路上,墨索里尼飛到柏林去了,法國給英國施加壓力,要再搞一次慕尼黑交易,希特勒提出要訪問張伯倫等等。
十點鐘,電話鈴響了,是華倫打來的,話筒裡傳來背後的樂聲和笑聲。他說,他是在海濱俱樂部裡,正參加在圍著棕櫚樹的平台上舉行的一個月光舞會,他剛剛遇到了一個可愛的姑娘,是個議員的女兒。梅德琳把在廣播公司工作的事告訴了他,他似乎很高興,印象很好。
「喂,我聽見過『本市名人動態』,」他說,「休·克裡弗蘭這傢伙嗓子倒挺動人。他人怎麼樣?」
「嗯,可愛極了。你說這樣行嗎?爸爸會不會發火?」
「梅蒂1,你過不了三周就得回學校去了,他甚至連知道都不會知道呢。你住在哪兒?……哦,知道了,那是個婦女旅館,我知道那家旅館。哈!小梅德琳過起浪蕩生活來了。」
1梅德琳的暱稱。
「你不反對?」
「我?為什麼反對?我看這倒不錯。只是記住要做個好姑娘。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那邊有什麼消息,梅德琳?仗打起來了嗎?這兒在謠傳說英國人逃跑了。」
「這兒沒別的消息,也都是謠言,一個小時就是一打。你的那個伴兒真是國會議員的女兒嗎?」
「當然,她是個迷人的姑娘。」
「你的生活夠艱苦的了。飛行怎麼樣了?」
「我第二次單飛降落的時候,飛機在地面上翻身了,可別告訴爸爸。我現在進步多了。真了不起啊。」
「好極了,你還在這兒。」克裡弗蘭說。他們的電話打過才幾分鐘,他就走進辦公室。跟他一道進來的是個高個子的美人,戴一頂黑色草帽,比梅德琳的還寬;穿一件灰色綢衣服,她身上那種梔子花的香味在這個小辦公室裡顯得太濃了。克裡弗蘭看了看梅德琳打的那幾頁說:「還需要再練練,對吧?」
「我打打就會熟的,」她的聲音有點發抖,清了清嗓子。
「但願如此。對了,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普瑞柏爾的海軍上將?他是不是個什麼高級要人?」
「普瑞柏爾?您說的是斯蒂沃特·普瑞柏爾嗎?」
「斯蒂沃特·普瑞柏爾,不錯。他是什麼人?」
「怎麼,他是海軍作戰部長啊。」
「那是個大人物,對不?」
梅德琳習慣於老百姓對軍隊情況的無知,不過這回可使她大吃一驚。「克裡弗蘭先生,在海軍裡再沒有比他職位更高的了。」
「好。那他就是我們的人了。我剛聽說,他這會兒在沃裡克旅館。我們對大旅館都留著神呢,梅德琳。現在我們給他去封信。」他斜倚在辦公桌邊緣,開始口授。那位打著哈欠的美人,蹺起兩條漂亮的腿,點上一支煙,翻看著一本《好萊塢通訊》。梅德琳拚命想趕上他,可還是不得不求他說得慢一點兒。
「你會速記嗎?」
「我很快就能學會。」
克裡弗蘭看了看手錶,又瞧了瞧那位美人兒,她正耷拉著眼皮輕蔑地瞟著梅德琳。梅德琳感到自己真是個可憐蟲。克裡弗蘭用手掠了掠頭髮,搖了搖頭。「瞧,你知道這些海軍界的人士。給他寫封信,就行了。請他參加在星期四上午播出的節目。要是你願意,跟他提一下賈萊·古柏。簽上我的名,把它送到沃裡克旅館,辦得了嗎?」
「當然辦得了。」
「好極了。我和溫蒂要去趕一場十點鐘的電影。那裡邊有她的鏡頭。對了,這個普瑞柏爾認識你父親嗎?怎麼樣,溫蒂?這孩子的父親是我們駐柏林的海軍武官。」溫蒂打了個哈欠。梅德琳冷冷地說:「普瑞柏爾海軍上將認識我父親。」
「那就把這點也提一下,怎麼樣?」他帶著說服她的調皮微笑對她說。「我真希望把他請來,梅德琳。海軍上將和將軍們一般是蹩腳來賓。他們太謹慎,也太古板,說出來的話沒什麼趣味。可現在正在打仗,所以這會兒他們是紅人。明天早上見。知道嗎,我九點來上班,所以你到這兒最遲別超過八點。」
正如華倫對梅德琳說的那樣,戰爭的第一個夜晚,他是在月光下和一位議員的漂亮女兒跳舞度過的。
月亮飄浮在高空,離地球大約有三十個直徑那麼遠,穿過雲層,照耀著一切合理的和不合理的事物。它曾用暗淡而有用的光亮為一隊隊穿灰軍服的年輕德國人照路,他們連續好幾英里長的隊伍正拖著疲勞的步伐穿過波蘭邊境。現在,歐洲已經轉過來向著陽光,使得德國人有了更好的光亮來進行他們的活動;在此刻,同一的月亮,又以它的光明沐浴著墨西哥灣和彭薩科拉「海港觀賞俱樂部」的平台,德國總參謀部曾精心作過利用月光的計劃,但那銀色的光輝卻在一個喜
氣洋洋的機會中撒到了華倫·亨利和傑妮絲·拉古秋的身上。
誰都說,這是幾年來最美妙的一次俱樂部舞會。報紙的大字標題,電台激動的廣播,使這個冷清、寧靜的彭薩科拉興奮起來。飛行學員們感到自己更了不起,姑娘們也覺得他們更加迷人。戰爭還很遙遠,但不論在多遠的地方打仗,他們都是軍人。然而,對德國人進攻的談論,很快就轉到身邊的話題上去了,如:馬戲、新的基地司令、最近的飛行事件、新出現的風流韻事等等。在這些快樂的人眼中,元首仍然是新聞片裡的那個聲音沙啞、神經質的德國人,總是發瘋地打著手勢,留著滑稽的小鬍子,他打算挑起歐洲的一場大亂,但目前還嚇唬不了美國。
亨利中尉的看法與眾不同。他確實很關心這場侵略戰爭,所以他一開始就引起了傑妮絲·拉古秋的興趣。在軍官學校中,他在世界大戰這個問題上超過了其他人。他們見面後,就在月光下平台上最遠的一個角落裡坐下來。這位飛行學員不
談飛行,也不表示柔情,只是跟她談施裡芬奪取巴黎的計劃1,談毛奇2對這一計劃致命的干擾,談坦侖堡戰役3能夠取勝是德國鐵路運輸的功勞,談一九一四年和一九三九年戰略的對比。他開始也談飛行員愛談的閒話。而這套話,傑妮絲在彭薩科拉交了幾年朋友之後,已經聽膩了。但是他們一談到戰爭,她就顯示出她豐富的歷史知識和政治見解。華倫也變得嚴肅起來。這是一次激動的談話。戀人們有時用不著說一句癡情的話,就能從這種交談中瞭解對方。
1坦侖堡,波蘭東北部小鎮,一九一四年八月興登堡率領下的德軍在此戰敗沙俄軍隊。
2毛奇(1848—1916),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國統帥,繼施裡芬任總參謀長。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修改「施裡芬計劃」擬予實施,但未得逞。
3施裡芬(1833—1913),德國元帥,曾任總參謀長,制定了對法、對俄兩線作戰的「施裡芬計劃」。
傑妮絲雖然長了個法國裔的拉古秋家族大鼻子,門牙不太整齊,卻算得上是彭薩科拉的美人之一。她的嘴、皮膚和淡褐色的眼睛都挺可愛,身材又特別嫵媚動人,所以男人們都禁不住盯著她看,就像看一團火一樣。她高高的個子,一頭金髮,聲音嬌滴滴的,舉止活潑有生氣。她的家庭擁有俱樂部範圍內最大的一幢房子。拉古秋家確實有錢,兩代人從事伐木事業,毀壞了墨西哥灣成百英里的松木森林,把北佛羅里達變成了昆蟲密集的沙土荒漠。她的父親在沉寂而安於現狀的彭薩科拉是個奇人,是第一個活躍在政界的拉古秋。
傑妮絲在華盛頓長大,她有遠見,也沉著、冷靜。她曾在喬治·華盛頓大學攻讀經濟和美國歷史,而且打算進法律研究所。她希望嫁一個名人;一個國會議員,一個參議員;一個州長;要是有幸嫁個未來的總統又有什麼不好呢?這對那些為她的美貌和瀟灑的風度傾倒的年輕人來說,真是太無情了。她是出來尋找大獵物的,結果以冷若冰霜出了名,而她也以此為樂。她的最低要求是在她不得不到彭薩科拉避暑期間,能碰到一個值得相識的人。而在這許多人之中,她選中了一個海軍飛行員!不管怎麼說,華倫·亨利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瘦弱的身體,夾灰的頭髮;柔和的微笑帶點機靈而又放浪的神氣,這些都使他特別動人。他的一舉一動對一個安納波利斯的優等生來說,顯得太熟悉女人了。這非但沒使她不安,反使華倫更有特色。
過了一會兒,他們不聊了,在月光下緊緊擁抱著跳起舞來。一旁觀看的彭薩科拉人紛紛開始打聽這位頭上有塊傷疤的海軍中尉的身世。華倫在飛機出事時,額上摔破了,縫了九針。那些海軍飛行員都羨慕地彼此相告這位拉古秋姑娘是什麼人。
華倫回到單身軍官宿舍時,看到泰拉赫夫人留下的兩個電話條兒。泰拉赫是他在巴爾的摩分了手的女人,有三十歲了,為了她,華倫差點被軍官學校開除。他父母乘船去柏林那天,他就是和這個女人睡了一下午。華倫是在軍官學校讀三年級時遇到她的,那時她是一家茶館的老闆娘。她答應了他的大膽要求,同意在茶館關門以後和他見面。這是個聰明的小個兒女人,可是命運不濟,嫁過兩個凶殘的丈夫。她愛讀書,喜歡藝術,而且特別多情。華倫漸漸愛上了她。一次,她和個上了年紀的人去度週末,華倫嫉妒極了,甚至簡單地想和她結婚。拜倫為了這件事和他好好地談過一次,盡了一個做兄弟的最大努力。海倫·泰拉赫不是個壞女人,僅僅是個孤獨的人,既然法律規定年輕的預備軍官們不許結婚,他們當中愛沾花惹草的就會去找這個或那個泰拉赫夫人。華倫的最大錯誤就是請她到彭薩科拉來,但那時他剛在海上呆了三年回來。現在她呆在聖卡羅斯旅館,當大餐廳的接待員。
但她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遙遠了!這不僅是因為有了傑妮絲·拉古秋的緣故,希特勒入侵波蘭也使未來具體化了。華倫認為不出一年美國就會參戰,前途是光輝燦爛的。他可能被打死,但是在這次戰爭中他可要飛了,要是運氣好,他還會有優異的戰鬥記錄。華倫是信奉上帝的,但他認為上帝比那些傳教士所說的還寬宏大量得多。一個能創造出「性」這樣奇異東西的神,是不會對它太一本正經的。亨利海軍中尉正坐在他那間陳設簡陋,有著高高的老式天花板的房間裡,設法不去理會同伴的鼾聲,往窗外望著,凝視著單身軍官宿舍外面那片灑滿了月光的寂靜草坪,幻想著戰後的黃金歲月。
政治對他很有吸引力。他貪婪地學到的歷史知識,使他瞭解在戰爭中政治家是領導者,軍人僅僅是工匠。華倫對那些到軍校和艦隊來參觀的政治家們,作過仔細的觀察。其中有些像他父親一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更多的是些笑容可掬的傢伙,帶著憂慮的目光、偽裝的微笑、鬆弛的肚子。他知道,父親的野心是成為海軍將官。華倫也有這個願望,但為什麼不想得更多一些呢?傑妮絲·拉古秋頗有頭腦,她凡事都懂。一天工夫華倫·亨利的生活就完全改變了,早晨戰爭為他展示了未來,晚上未來的一個十全十美的伴侶又從天而降。
他做了一樁怪事。他走到窗前,望著天空的月亮低聲地禱告了一會兒,他小時候與父親一同到教堂去,經常這麼做。
「主保佑我得到她;保佑我通過這次考試,成為一名優秀的海軍飛行員。我不求您保佑我活命,我知道這將取決於我本人和我是否在數,假如我真能活過這場戰爭,那麼——」他對著繁星閃閃的夜空笑了笑——「好,那麼咱們等著瞧吧。行嗎?」華倫是在向上帝獻慇勤。
他沒給泰拉赫夫人打電話,就上床睡了。她總是在等著他的電話。但現在,對他來說,她就像是中學裡認識的一個什麼人了。
早晨,還不到六點,大使館來的電話把維克多·亨利吵醒。代辦因為戰爭爆發,召集使館人員開緊急會議。
羅達嘟噥著翻了個身,把裸露的白胳膊搭到眼睛上。帕格掀開被蓋,窗簾縫隙裡透進一縷陽光,橫照到床鋪上,細細的塵埃在蒼白的光柱裡舞動。希特勒動手的日子天氣可真好啊,帕格睡得迷迷糊糊地想,真是這個雜種的運氣!侵略的消息並不使人吃驚。自從納粹和蘇聯簽訂條約以來,波蘭的局勢急轉直下。頭一天晚上,在阿根廷使館舉行的盛大晚宴上,每個人都注意到,德國的軍方人士和外交官員沒有出席,每個人也都談論戰爭。有個美國記者直截了當地告訴帕格說,入侵是在早晨三點來鐘。那個傢伙消息真靈通!世界已經跨過了時間的紅線。維克多·亨利跳下床,到一個新的時代去工作了。這還不是他的戰爭,不是他一輩子受訓練準備打的戰爭,這個戰爭還沒打起來。但他肯定不久就會打起來的。他雖然不覺得驚奇,可還是很興奮,很激動。
他在書房裡打開收音機,它好像好久才熱起來。他又打開落地窗。鳥兒在陽光瑰麗的花園裡歌唱,一陣輕風吹來,帶來了窗前紅花盛開的灌木的濃郁芳香。收音機嗡嗡、辟啪地響了一陣,一個播音員開始播音了。聽起來與上周任何一個柏林的播音員沒有絲毫不同,那時講的儘是些對在波蘭的德國人犯下的「難以相信的暴行」,如:強姦、殺人、剖開孕婦的肚子、砍下兒童的手和腳,等等。事實上,在這番長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胡說之後,戰爭爆發的消息聽起來幾乎是平淡無奇的了。這個聲音還是那麼刺耳,還是那麼充滿正義感,描述元首的進軍決定,就像譴責暴行時一樣。
關於波蘭人進攻格萊維茨、去佔領一座德國電台一事——據廣播說,這一暴行使得德國軍隊派了二百多萬開進波蘭以便「自衛」——也是以同樣一本正經的輕快語調廣播著,就像播送德國人深入波蘭領土,波蘭邊防部隊突然潰敗的報道一樣。顯然,這樣大規模的進攻,得要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能準備,而且已經衝向波蘭好幾天。說波蘭「進攻」,是哄孩子的騙人蠢話。維克多·亨利已經習慣了柏林電台這種把事實與謊言混在一起的含糊論調,但納粹對德國人智慧的輕蔑還是使他吃驚。這種宣傳當然已經達到一個目的——緩和這場新的戰爭對人們的衝擊。
羅達打著哈欠、繫著睡衣的帶子走進來,她把頭轉向收音機。「怎麼!他真幹起來啦。可不得了!」
「對不起,把你吵醒啦。我還盡量把聲音開低了呢。」
「哦,是電話把我吵醒的。是使館來的嗎?」帕格點點頭。
「我也這麼想。呃,我揣摩我應該起來聽聽消息。咱們不會捲進去吧?」
「不大會。我甚至不能肯定英國和法國會參戰。」
「孩子們怎麼辦呢,帕格?」
「哦,華倫和梅德琳不會有什麼問題。謠傳說,意大利不想打仗,所以拜倫也不會有事。」
羅達歎了口氣,又打個哈欠。「希特勒真是個怪人,我得出這個結論了。他是怎麼個辦事法兒呀!我喜歡他和人握手時那種坦率和男人氣,挺像美國人;還有那迷人、靦腆的微笑,但他那雙眼睛很怪,你不覺得嗎?總是很冷淡,有點難以捉摸。對了,咱們為那位從科羅拉多來的實業家舉行的晚宴怎麼辦?他叫什麼來著?還舉不舉行了?」
「叫柯比博士。現在他可能到不了這兒了,羅達。」
「親愛的,請一定弄准了。要知道,我有客人要來,還請了助手,準備了食物。」
「我盡力而為吧。」羅達慢吞吞地說:「二次世界大戰……你知道,《時代》週刊不停地講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有幾個月了。看起來總好像不現實似的。現在不是打起來了嗎?不過總覺得有點滑稽。」
「你很快就會習慣的。」
「哦,那當然,仗已經打起來了。我本來應該和薩麗·福萊斯特一道吃中飯的。我最好先問清楚她的午宴還舉不舉行。真糟透了!我預約的理發時間——啊,對了,是明天。或許是今天?早晨這個時候我的腦子總不好用。」
因為會議開始得早,帕格放棄了早上去使館時寶貴的五英里步行,開了車去。要說柏林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比往常更安靜了。市區中心的林蔭道上是一派星期日景象,來往的汽車少了,便道上行人也不多。所有的商店都開了門。某些交叉路口停著些小型卡車,上面架著機槍,裝滿了頭戴鋼盔的士兵。工人們在沿著公共建築物的牆邊堆沙袋,但所有這些行動都似乎沒什麼一定的目的。咖啡館裡擠滿了吃早點的人,在動物園裡一早散步的人們——保姆們、孩子們、上年紀的人——像往常一樣,天氣好就都出來了,賣玩具氣球和冰激凌的小販也來了。播音喇叭到處在哇啦、哇啦地廣播新聞;不常見的大量飛機嗡嗡地飛過天空,柏林人都抬起頭注視著天空,然後彼此無可奈何地相視苦笑一下。亨利還記得上一次大戰爆發時歡騰的柏林居民擁向菩提樹大街的快樂場面,很顯然德國人是以一種不同的心情參加這次戰爭的。
大使館成了嚇壞的遊客和未來的避難者——主要是年老的猶太人——的大漩渦。在代辦的安靜、寬敞的辦公室裡,使館人員會議開得沉悶而簡短。華盛頓還沒來特別指示。大家傳閱一下油印的戰時條例小冊子。代辦要求每個人特別注意保持正確的中立口氣。如果英法參戰,美國大使館可能還得照顧那些流落在德國的英法公民。美國在這個麻煩的時刻對野蠻的德國人採取適當的舉動,關係到許多人的生命。會後,維克多·亨利在他的辦公室裡著手處理一個裝滿了文件的收文筐,告訴他的文書設法找到巴穆·柯比博士,那位從科羅
拉多來的電氣工程師,他從軍械局帶來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指示。
埃裡斯特·塔茨伯利打來了電話。「喂,那個壞蛋要向帝國議會進行解釋,你想聽聽嗎?我可以把你帶到記者席裡去。這將是我在柏林寫的最後一篇報道。我已經拿到離開此地的證件,前幾天就該走了,但是因為生病,耽擱了。上次帶我去看斯維納蒙台基地,我還欠你情呢。」
「你沒欠我什麼,不過我一定來。」
「好。他三點開講。帕姆兩點鐘去接你。我們正像瘋子一樣在收拾東西呢。但願我們別給攔在這兒,都是這種德國食物害得我關節痛。」文書進來把一份電報放到桌上。
「塔茨伯利,我請你和帕米拉吃午飯好碼?」
「不,不,沒時間了。多謝啦。過了這次小小的麻煩之後也許可以。一九四九年左右吧。」帕格大笑起來。「十年?你真是個悲觀主義者。」
他打開電報一看,嚇了一跳。「是否知道你兒子和我侄女娜塔麗現在何處請電告或電話」,下面署名是「埃倫·傑斯特羅」,以及錫耶納的地址及電話號碼。帕格打鈴叫來了文書,把電報遞給他,說:「要通錫耶納,找這個人聽電話。同時打個電報給他:不知道請電告其最後去向。」
「是,先生。」
他決定先不告訴羅達。他想法繼續工作,但發現連最簡單的信都看不懂了。他把工作擱下,望著窗外在燦爛的陽光下來來往往的柏林人。坐滿穿灰軍服的德國士兵的卡車在街道上,排成長隊,轟隆轟隆地駛過,士兵們都顯得很疲勞。一個銀色的小飛艇滑過碧空,後面拖著一個奧德爾牙膏廣告。他盡量抑制自己的憂慮,又處理起收文筐的文件來。
他剛要離開辦公室去吃飯,電話鈴響了。他先聽到的是許多不同語言的雜亂講話聲,然後一個帶點口音、有教養的美國人說話了:「是亨利中校嗎?我是埃倫·傑斯特羅。非常感謝您打電話給我。」
「傑斯特羅博士,我想我最好是馬上告訴您,我並不知道拜倫和您侄女在哪兒。我根本沒想到他們沒和您一道在錫耶納。」
「哦,我本來沒決定給您打電報,不過我想您能幫忙找到他們。兩星期以前他們去華沙了。」
「華沙!」
「是的,去拜訪一位朋友,他在咱們駐波蘭使館裡工作。」
「我立刻就跟那兒聯繫。您是說咱們的使館,對嗎?」
「對,是二等秘書萊斯裡·斯魯特,我以前的學生,一個有出息的小伙子。我本想他和娜塔麗有一天會結婚的。」帕格草草記下那個名字。傑斯特羅咳了起來。「請原諒。我想這次旅行夠冒險的,但他們是在條約簽訂前就去的。她二十七歲了,有她自己的主意。拜倫是自告奮勇陪她去的,所以我根本沒有擔什麼心,他是個很能幹的年輕人。」
維克多·亨利被這個消息搞昏了,但是聽到了讚揚拜倫的話,還是覺得很高興,多年來他也沒聽到過好多。「謝謝。我打聽到什麼消息就打電報給您。要是您有了信兒,也請告訴我一下。」
傑斯特羅又咳嗽了。「對不起,我得了支氣管炎。上次世界大戰我記憶猶新,中校!真像沒有過了多久,對吧?所有這一切都給我一種奇怪、恐怖的悲哀感覺,幾乎是絕望。我希望咱們有一天能見見面,和拜倫的父親相識,我太高興了。他很崇拜您。」
霍徹菜館的那張長桌子是一個聽音哨,一個消息交易所,一個外交上小買賣的交換所。今天,這家擁擠的菜館裡,銀餐具好聽的叮噹聲,烤肉的香味,熱烈的高聲談話,都依然如故。但是在這張特別桌子上卻有了變化。有幾位使館的武官穿上了制服。那個長著一副愉快的紫紅色面龐、留著大鬍子、酒量過人的波蘭人已經走掉了。那個英國人也不見了。那個佩著粗重金飾絛的法國武官坐在他慣常的位子上發愁。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那位白髮蒼蒼、滑稽的丹麥胖子,仍穿著那身亞麻布白西裝,但他也僵在那兒,一言不發。談話很拘束。華沙電台叫嚷德國人已被打退,但沒人能證實。相反地,他們各自首都來的新聞簡報,都和德國人吹噓的一樣:到處獲勝,成百架波蘭飛機在地面被摧毀,全部軍隊被包圍。帕格吃了一點兒,馬上就走了。
帕米拉·塔茨伯利靠在使館門前的鐵欄杆上,靠近那些沿街排成長隊的愁容滿面的猶太人。她穿著那套他們那天早上在「不來梅號」上散步時穿的灰色衣服。「好了,」他們並肩走著的時候他說道,「小癟三到底動手了。」
她吃驚而又得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已經動手啦!咱們的車子在這兒。演說一完,我們就出發。我們六點鐘飛往哥本哈根。還算運氣,弄到了座位,簡直象金剛石那麼難弄。」
她緊張地開普車在小巷裡彎來彎去行駛,避開大路上那個長長的坦克縱隊。
「是啊,看到你和你父親要走了,感到非常遺憾。」帕格說,「我肯定會懷念你這種開車的衝勁兒的。你們以後上哪兒?」
「我猜是回美國。父親十分喜歡那兒。實際上這會是最好的地方,因為柏林是進不來了。」
「帕米拉,你這麼走來走去的,難道你在倫敦就沒有一個男朋友——或是幾個男朋友——反對嗎?」這個女孩子——他是這麼看她的,這表明他是長者——臉紅了,眼睛閃著光。她那雙白淨的小手,開車的動作迅速、靈巧而且穩當。她身上散發看一種柔和的、帶點辣味兒的清香,像荷蘭石竹的香味。
「哦,現在還沒有,中校。因為父親眼睛不太好使了,他離不了我。我又喜歡旅行,所以我很樂意——哎呀!看您的左邊。不要太明顯。」
赫爾曼·戈林掌著一輛雙座紅色敞篷汽車的駕駛盤,樣子傲慢、凶狠,因交通燈停在他們左邊。他穿了一件黃褐色、雙排扣的普通上衣,翻領上金光閃閃,不管他穿什麼衣服,翻領上都閃著金光。他的巴拿馬草帽寬寬的帽簷兒兩邊和後面都往下耷拉,有點像過去美國強盜的模樣。這個肥胖傢伙戴著戒指的胖手指敲著駕駛盤,一面咬著長長的上嘴唇。
燈光變了。紅汽車向前衝去,警察向他行禮,戈林笑著擺了擺手。
「剛才要是打死他多容易啊。」帕米拉說。
帕格說:「這些納粹真讓人莫名其妙。他們的安全措施非常松。甚至連希特勒周圍也一樣。總之,他們人殺的太多了。」
「德國人崇拜他們。父親就是因為在紐倫堡納粹黨日作的那次廣播惹了麻煩。他說,誰都能殺死希特勒,他那樣隨隨便便地到處走動,正表明德國人是多麼擁護他。不知怎麼這個廣播竟把他們惹火了。」
「帕米拉,我有個兒子,希望你到美國的時候能見到他。」他把華倫向她介紹了一番。
姑娘聽了調皮地一笑。「您已經對我提過他了。聽來好像他長的比我高了點兒。他到底是怎麼個樣子?像您嗎?」
「一點兒不像。他長得挺漂亮,人很厲害,但對婦女們很有魅力。」
「真的嗎。您不是還有個兒子嗎?」
「是的,我還有個兒子。」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把他還沒告訴妻子的事,對帕米拉簡單地講了一下:德國人入侵的時候,拜倫正在波蘭的某個地方,陪伴著一個已經有了情人的猶太姑娘。帕格說,拜倫能夠巧妙地擺脫困境,不過,等他兒子沒事兒了,他可得多長几根白頭髮。
「這個人我倒是願意見見。」
「對你來說,他太年輕啦。」
「哦,未必。我從來沒碰上過對頭的。父親在那兒呢。」塔茨伯利正站在一個拐角揮手。他握手很用勁兒。他穿了一身蘇格蘭呢衣服,在這個天氣似嫌太厚了,頭上還戴了一頂綠絲絨帽子。
「你來了,親愛的朋友!來吧。帕姆,你四點鐘到這個拐角來等著,成嗎?這次不會是他那種三小時的長篇大論了。這個壞蛋最近睡眠不足。」
一個穿平常衣服的年輕德國人迎上來,對著帕格「卡塔」一聲立正致敬,帶著他們從黨衛軍面前走過走廊,上了樓梯,向克洛爾歌劇院那個擠滿了人的小小記者席走去。納粹借這個歌劇院召開國會會議。講台後面,一隻圖案型金鷹棲在繞著花環的A字上,向周圍射出的金光畫滿整個牆壁。這景像在照片上看起來非常神氣,但親眼目睹後,只覺得又花哨又俗氣——挺適合作一個歌劇院的背景。這種戲劇性的變化無常和輕率拼湊節目的氣氛就是納粹的一個特點。還在建設中的新國會大廈,為了適合希特勒的口味,大得近於呆板,那些粗大的多里式柱子顯然是石頭的,但整個建築物使帕格聯想到一套硬紙板做的電影佈景。
和多數美國人一樣,他還不能認真看待這些納粹,或者說得確切些,還不能認真看待這些德國人。他想,他們以出奇的毅力勤奮地工作,卻在愚弄自己。德國是一個不穩固的既老又新的國家。某些地方有濃重的巴洛克式美景,寫外一些地方又有匹茲堡那樣的重工業;表面上是傲慢嚇人的政治威勢,拚命灌輸恐怖,結果卻十分可笑。所以這使他震驚。就個人來說,德國人和美國人非常相似。他覺得奇怪的是,兩國人民都以魔為國徽。德國人同樣也是那種有事業性的野心家:直率,有粗俗的幽默感,而且通常可靠、能幹。從這些方面來說,亨利中校跟他們一起的時候,比跟那些遲鈍的英國人或委婉健談的法國人一起,更感到隨便。但作為一個整體,他們似乎就變成了醜惡、易受騙的陌生人,而且有點凶殘勁兒。如果你和個別一個德國人談政治,他就會變成這樣的一個陌生人,一個交戰國的傲慢無理的海德先生1。他們使人難以理解。帕格知道,在道德敗壞的歐洲,這群經過嚴格訓練、裝備優良的向前邁進的德國兵為害非線,而他們在匆忙中建立的一支龐大空軍,他敢斷定此刻正在波蘭人頭頂上滾滾而過。
1海德先生是英國作家斯蒂文森(1850—1894)的小說《化身博士》中主要人物。化身博士傑克爾的壞的一面是虐待兒童,謀殺好人。
代表們走向各自的座位。他們大多數穿著制服,但是顏色和飾絛各種各樣,就是皮帶和靴子相同。從他們的職業態度很容易看出哪些是軍人。穿制服的黨內官員看起來,和任何其他政界人士一樣——快活、輕鬆,大部分人頭髮花白或是禿了頂——講究的衣服緊裹在身上,儘管平腳掌穿著長統靴、凸肚子勒著武裝帶很不舒服,可他們顯然在耀武揚威中獲得了條頓民族的快樂。可是今天,這些職業納粹雖然裝出一副好戰的模樣,看上去可不如往常那麼興高采烈。整個會場上籠罩著一種壓抑的氣氛。
戈林出現了。維克多·亨利聽人說過,這個胖子換裝很快,這回算是親眼看見了。戈林穿一套掛滿獎章的天藍色制服,淺黃色翻領閃閃發光。他走過舞台,叉著腿往那兒一站,雙手背在扎皮帶的屁股上,與一群畢恭畢敬的將軍和納粹黨人嚴肅地談著話。過了一會兒,他坐上發言人的位子。接著希特勒簡單地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紅皮包,裡面是他的講稿。沒有隆重的戲劇性場面,像他走入黨的會場上那樣。全體代表起立鼓掌,衛兵們立正致敬。他在台上第一排將軍們和內閣成員之間坐下。當戈林致簡短莊重的開幕詞時,他一會兒把腿交叉著,一會兒又放下來。
亨利覺得元首的講演糟透了。他已經疲勞不堪。他在演說中重講了凡爾賽的罪過,其他大國對德國的不公正待遇,他本人爭取和平的不懈的努力以及波蘭人的血腥戰爭。這些幾乎都是以他本人的口氣講的,而且充滿了奇怪的悲觀主義。他談到了自己可能戰死疆場;和他死後的繼承人——戈林和赫斯;他叫嚷說一九一八年不會再重演,這次德國一定要勝利,否則就一直打下去。他聲音十分嘶啞,他過了一會兒才配上稀奇古怪的手勢,但他總算做到了。塔茨伯利有一次在亨利耳旁低聲說:「今天的表演真他媽的不錯。「但帕格卻認為是荒唐可笑的雜耍。
這回希特勒可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儘管他的表演很拙劣,可這人是一股意志堅強的疾風,所有的德國人都睜大了眼睛,表情緊張地坐在那兒,像是孩子在看魔術師表演。坐在希特勒後面較高的戈林,那張傲慢、輕蔑的面孔也同樣帶著發狂、恐懼的表情。
帕格覺得,元首由於演講的內容十分嚴肅、重要,所以說起話來有點喋喋不休。這篇講稿聽上去像是開了幾個小時夜車趕出來的,個人色彩太濃了,或許正是由於這麼緊迫地炮製出來的,才顯得更真實些。這通「我——我」的嚎叫、咆哮般的辯解詞,必定是戰爭史上最可笑的重要文件之一。
在帕格的美國人眼裡,元首的臉相仍然很滑稽:那個又長又直的尖鼻子,是從那張雙下巴的白臉上突出的一塊直角三角形的肉,正好長在一綹垂下來的黑髮之下和那撮小丑般的小鬍子之上。他今天穿了件灰綠色外衣——他在講演中稱之為他的「老兵外衣」——毫無疑問極不合身。但那雙有點浮腫的瞪得很大的眼睛,那張繃緊了往下撇著的嘴,那種威風凜凜的揮手臂的樣子,還是有點嚇人。這個來自維也納貧民窟裡的奇怪暴發戶,倒是真成功了,帕格心裡這麼想。他自己已經爬上了霍恩佐倫王室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聯合王位,企圖把上次大戰的結果完全翻過來。現在他正在許願。這個個癟三還在繼續講。帕格的腦子又轉到拜倫身上,他在波蘭的某個地方,是這出大戲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們走出來到了充滿柔和陽光的大街上,塔茨伯利問道:「喂,你覺得怎麼樣?」
「我並不認為他有多麼了不起。」
塔茨伯利立刻停住腳步,眼睛瞟著他說:「我告訴你吧,
他是夠了不起的啦。我們大家在這個問題上犯錯誤太長久了。」
「他得征服全世界,」帕格說,「他拿什麼去征服呢?」
「靠八千萬全副武裝、到處搶掠的德國人。」
「那只是說說罷了。你們和法國人在人力和武器上都超過他。」
「法國人——」塔茨伯利說著馬上用比較高興的聲調加了一句:「帕姆來了。我們用車子把你送回使館去吧。」
「我走回去。」
汽車在一面飄揚著的紅色A字旗下邊停住。塔茨伯利和亨利握了握手,從那副象瓶子底一樣的眼鏡後面朝他眨了眨眼。
「我們要演個戲,亨利,但可能需要人幫忙。要想制止這個傢伙得費一番功夫。可你知道,必須得這麼做。」
「把這告訴華盛頓那些人吧。」
「你以為我會不說嗎?你也要對他們講講。」亨利隔著車窗說:「再見,帕姆。一路順風。」
她伸出一隻很涼的白手,憂鬱地笑了笑。「希望您能很快和您的兒子見面。我覺得您一定會見到他的。」那輛梅塞德斯開走了。帕格點上支煙,覺得手上還留有淡淡的荷蘭石竹的芳香。
亨利的辦公室外間,坐著一個瘦高個兒男人,穿了一身椒鹽色的衣服,膝上放著一頂軟帽。他一站起來,亨利才發現他個子真高,足有六英尺三英吋左右,他背有點兒彎,像許多個子過高的人一樣,好像覺得那麼高有點不好意思。「您是亨利中校嗎?我是巴穆·柯比,」他說,「您要是忙,就把我趕出去好了。」
「哪兒的話。歡迎極啦。您是怎麼到這兒的?」
「哦,倒是費了番周折。我不得不繞著走,取道比利時和挪威。有些飛機還通航,有些不通了。」柯比的樣子侷促不安,還帶著點兒西部鄉下口音。他蒼白的臉上儘是麻點兒,好像得過嚴重的麵包瘡。他長著一個長鼻子,一張鬆弛的大嘴巴,一句話,是個長相很醜、兩眼聰明有神、表情憂鬱的人。文書說:「中校先生,您辦公桌上有幾份要件。」
「知道了。請進吧,柯比博士。」帕格鬆了口氣,他看出來柯比是個想幹番事業的正派人,而不是那種討人厭的傢伙,就知道找女人,追求享樂,結識高級納粹黨人。而一頓晚飯和一些工業上的聯繫就可以把巴穆·柯比打發了。
拜倫·亨利和娜塔麗·傑斯特羅定於今日離克拉科夫赴布加勒斯特及羅馬。我盡力保證他們啟程。斯魯特。
華沙
39.1.9.
這份用電傳打字機紙條貼在空白的灰色信箋上的急電,給了亨利一種不祥之感。在下午的新聞公報中,柏林電台叫嚷說,經過猛烈的空中轟炸,已勝利衝進克拉科夫。另外一封信,是寫在一張代辦辦公室用箋上的便條,沒有署名,只是潦草地寫著一句話:立即來我處。
柯比說,他可以等一會兒。維克多·亨利到了下面的大廳裡,走進大使那套陳設華麗的房間,代辦曾經在這裡召集過使館人員會議。
代辦從他那半月形眼鏡的上邊,看了亨利一眼,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你去參加國會會議啦,對吧?我聽了一部分。你覺得怎麼樣?」
「這傢伙太狂了。」
代辦好像有些吃驚,而且若有所思。「真是一種奇怪的反應。的確,這一個星期真夠他受的。不管怎樣,這種精力實在叫人難以相信。這篇高談闊論的每個字肯定都是他自己寫的。我覺得效果挺好。會場裡情緒怎麼樣?」
「不怎麼愉快。」
「是啊,這段時期裡,他們有自己擔心的事,對不對?這個城市裡的氣氛挺特別。」代辦摘下眼鏡,往大皮椅背上一靠,後腦勺靠在手指交叉的雙手上。他說:「華盛頓召你回去。」
「是海軍部嗎?」帕格脫口問。
「不,是國務院德國處。要你用最快最方便的辦法回華盛頓,民用軍用飛機都行,按照最高特權待遇。準備讓你在華盛頓最多住一個星期,然後回到你這兒的工作崗位。沒別的指示,沒書面的東西,就這樣。」
二十五年來,維克多·亨利從來沒有像這樣沒得到海軍部的文件而調動過,這種文件是油印的,留在沿途各停留站的整整一厚疊命令。甚至他休假也得要海軍部發出「准假」命令才行。國務院是無權管他的。但是,一個武官的地位是特別微妙的。他的思想馬上轉到執行這項指示上。
「要是我沒有書面的東西,怎麼能得到航空特權呢?」
「這點沒問題。你最早什麼時候能動身?」
亨利中校眼睛盯著代辦,然後勉強笑了笑,代辦也衝著他微微一笑。亨利說:「這次可真有點兒特別。」
「我聽說你送上去一份關於納粹德國戰爭準備的情報?」
「是的。」
「可能和這件事有關。總之,意思是要你拿了把牙刷就出發。」
「您是說今天?今天晚上?」
「對。」帕格站了起來。「好吧。英法兩國最近消息怎麼樣?」
「張伯倫今晚對國會發表演說,我猜想,等不到你回來就會開戰。」
「說不定已經打完啦。」
「在波蘭可能是這樣。」代辦笑著說。但他看見亨利並不覺得好笑,倒似乎吃了一驚。
中校回來,看到柯比博士正撇著兩條長腿在那兒讀一份德文工業雜誌,嘴裡抽著煙斗。這副架勢,再加上一副黑邊眼鏡,大為加強他的職業外表。「我得把您介紹給我們的陸軍武官福萊斯特上校了,柯比博士。」他說,「真對不起,海軍不能為您效勞了。我要離開此地一個星期。」
「好吧。」
「您能告訴我您要找哪些人嗎?」柯比博士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張打了字的紙。
「好,這個沒問題,」帕格說,一面仔細地看著這張紙。
「這些人大多數我都認識,我想福萊斯特上校也會認識。好了,亨利太太為您準備了一次晚宴,星期四晚上。事實上——」亨利用手拍拍那張紙說,「魏頓博士也是客人之一。」
「您夫人不能取消這次晚宴嗎?我真的不怎麼參加宴會。」
「我也是。但一個德國人在餐桌上只要幾杯酒下肚,就跟他在辦公室裡的時候不一樣了,完全成了兩個人。您要知道,不再是木頭人了,而是變成另一個人。所以宴會是有用的。」
柯比笑了,露出一排大黃牙,變成一副滑稽、粗俗而固執的表情。他揮動一下工業雜誌。「不論您從哪方面去看,他們都不像是木頭人。」
「也像也不像。我剛從國會會議回來;對希特勒這個角色來說,他們肯定都是木頭人。好了,我陪您走過大廳到福萊斯特上校那兒去吧。這次晚宴可能由他和薩麗主辦,咱們瞧吧。」
帕格駕車穿過寂靜的柏林街道回家,一路上沒怎麼想被召回華盛頓的事,而是想著眼前的問題——想著羅達和怎麼替她安排,拜倫失蹤的事要不要跟她說。這次美國之行可能完全證明是浪費時間;去揣測其原因是愚蠢的。他以前也有過類似的經歷。說不定某個高級人物急於瞭解什麼情況——這些情況也許根本不存在——立刻就急忙打個電報。有一回,一次艦隊演習,他飛了三千英里到達正在明達瑙的「藍色」旗艦上時,發現已經用不著他了,因為射擊成績這項目早已過了議程。羅達沒在家。她回來的時候,他正繫手提皮箱的皮帶。
「噯呀,怎麼回事?」她興沖沖地問。她的頭髮捲起了波浪。今天晚上他們被邀請去看一場歌劇。
「來,到花園裡去。」
他們走到離開房子遠一些的地方,他就把華盛頓的這次奇怪的召見告訴了她。
「啊,天啊。得去多久啊?」
「不到一個星期。如果飛剪型1客機照常飛行的話,十五號我就能回來了。」
1四十年代美國製造的一種客機,航行於橫渡大西洋的航線。
「什麼時候動身?明天一早?」
「哦,運氣好,他們弄到了今天晚上八點鐘去鹿特丹的飛機票。」
「今天晚上!」羅達懊惱得臉都變了樣。「你是說咱們連歌劇都看不成了嗎?哦,真討厭。那麼,柯比那傢伙怎麼辦呢?晚宴還舉不舉行了?我怎麼能款待一個還沒見過面的人呢?真掃興!」
帕格說,福萊斯特夫婦會一同來請柯比吃晚飯的。另外歌劇可能不演了。
「不演?當然要演,我在理發館碰到了魏頓太太。他們準備舉行一次盛大的晚宴,我當然去不成了。沒人陪著我是不去看歌劇的。哦,真見鬼。要是英法宣戰呢?那怎麼辦,啊?那才真叫夠勁兒呢,把我一個人困在柏林,在一場世界大戰的中間!」
「羅達,不管出現什麼情況,我都會從里斯本或哥本哈根趕回來的。別著急,我倒是希望你和柯比那傢伙熟悉熟悉。軍械局對他很重用呢。」
他們在小噴泉旁邊的一條大理石長凳上坐著,池中肥肥的紅魚在斜陽中嬉戲。羅達環顧一下這剪得短短的草坪,然後用平靜得多的聲調說:「好吧。我曾經想在這兒舉行雞尾酒會。把在派琪的茶會上演奏過的那些音樂家請來。這樣一定美極了,可惜你不能參加了。」
「皮爾·福萊斯特說過,世界上沒有人像你這麼會安排宴會。」
羅達大笑起來。「哦,算了吧。一星期很快就會過去。柏林現在還是挺有意思的。」一對黑黃兩色的小鳥從他們眼前飛過,朝著近處的一棵樹衝去,棲在樹上,婉轉地唱起來。「老實說,難道你真認為要打仗嗎?」
「戰爭正在開始。」
「我知道。好吧,不管怎麼樣,你會見到梅德琳了。一定要給華倫打個電話,這個淘氣鬼從來不寫信。拜倫在意大利的山上,我倒是比較放心。他出不了事,除非他真敢和那個猶太姑娘結婚,不過他不會的。拜倫實際上並不那麼傻。」她把手放到丈夫的手裡。「當然,那傻勁是從他母親那兒繼承下來的。對不起,親愛的,我又發火了。你是理解我的。」
維克多·亨利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決定不再用拜倫失蹤的事去擾亂她的心了。實際上,她對這件事根本無能為力,只不過會無用地煩惱;他猜想,拜倫不論處境多麼困難,都能擺脫出來,這孩子一向如此。帕格當晚準時飛往鹿特丹。滕珀爾霍夫機場已經變了樣。商店一片漆黑。除了漢莎航空公司外,所有的售票處都關閉了。機場上,往常頻繁來往的歐洲班機不見了。短粗的德國空軍截擊機陰森森、黑乎乎地一排排停在那兒。但從天空望下去,柏林仍然燈火輝煌,與和平時期一樣。他很高興,羅達已經決定打扮一下去看《玫瑰騎士》1,因為魏頓太太找了一個漂亮的高個子空軍上校陪伴她。
1德國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1864—1949)所作的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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