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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亨利夫婦剛到柏林,就受到希特勒接見。使館人員對他們說,這是難得的好運氣。總理接見的範圍擴大到包括武官二級,是很罕見的事。元首為了使戰爭議論漸漸平息下去,這一時期不在柏林;現在由於保加利亞首相來訪,才回到柏林。
  亨利中校的公事堆積如山,他只是在公余之暇學習一下關於納粹接見的禮儀,羅達則為了衣服和頭髮足足忙了兩天,抱怨說艾德隆旅館裡的低能理髮師把她的頭髮弄得一團糟,以後再也理不好了,可是照帕格看來,她頭髮的樣子跟過去並沒有什麼差別。她認為自己帶來的衣服沒有一件適合於春天午後正式接見時穿。怎麼沒有人事先警告她一聲呢?在接見前三小時,羅達還乘著使館的汽車從柏林的一家時裝店趕到另一家。最後她穿了件金鈕扣的粉紅色綢衣和一件金網線襯衫闖進他們的旅館房間。「你看怎麼樣?」她嚷道。「薩麗·福萊斯特說希特勒喜歡粉紅色。」
  「好極啦!」其實她丈夫認為這套衣服可怕極了,羅達穿著肯定嫌大,可是已經沒有講實話的時間了。「天哪,你在哪兒找到的?」
  旅館外面,在微風拂拂的街上,到處掛著用近於透明的粗棉布做成的長方形紅旗,紅旗中央白圓圈裡有個黑色A字;每面A字旗旁邊都有一面花哨的保加利亞國旗。在總理府的路口懸掛著更多的旗幟,像是一條洶湧的紅色旗河,中間穿插著數十個模仿古羅馬軍團團徽的納粹國徽——在長長的旗桿頂端,一隻圖案型金鷹棲在繞著花環的A字上——底下模仿羅馬SPQR款式印著NSDAP五個字母。
  1拉丁文「羅馬元老院和人民」的縮寫。
  「NSDAP代表什麼?」羅達從使館汽車的車窗裡望著外面林立的金色旗桿問。
  「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帕格說。
  「這就是納粹的正式名稱?多好玩。你一念全名,聽起來好像共產黨。」帕格說:「一點不錯。希特勒就是靠極左的綱領起家的。」
  「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我還以為他是竭立反對這類玩藝兒的呢。嗯,這真叫人傷腦筋。我說的是歐洲的政治。可我也覺得這玩藝兒挺讓人興奮。相形之下,華盛頓就顯得太平淡無奇了,對不對?」
  維克多·亨利第一次走進希特勒的新總理府,不知怎麼竟會聯想起紐約的無線電城音樂廳。奢侈的地毯,排成長隊等候著的人們,高高的天花板,一大塊一大塊亮晶晶的大理石,大而無當的空間,給客人引路的身穿華麗制服的人們——這一切都給人以一種虛假、庸俗而勉強地追求排場的印象;但奇怪的是,這不是一家電影院,而是一個大國政府的府邸。一個穿藍制服的軍官記下他的名字,慢慢移動著的隊伍把這對夫婦送往大廳遠處元首身邊。黨衛軍象合唱隊的隊員那樣整齊劃一,穿一式的銀黑二色制服和黑皮靴,個個都是寬肩膀、金黃色卷髮,雪白的牙齒,紫銅色的皮膚,藍藍的眼睛。他們有的滿臉堆著謹慎的笑容引導客人,有的沿牆站著,死板板的,臉上毫無表情。
  希特勒的個子並不比亨利高。他是個矮小的人,頭髮像囚犯一樣剪得很短,一邊哈腰鞠躬一邊跟人握手。他的腦袋老是歪向一邊,前面的頭髮聾拉在前額上。這是亨利頭一眼看見站在那個魁偉的、掛滿勳章的保加利亞首相身旁的希特勒時一瞬間的印象。但是,過一會兒,他的印象改變了。希特勒能露出討人喜歡的微笑。他那向下彎曲的嘴僵硬而緊張,他的眼睛嚴厲而富於自信,但在他微笑的時候,這種妄自尊大的神氣消失了;他整個臉兒煥發起來,顯得很富於幽默感,還流露出一種奇特的、幾乎帶著孩子氣的靦腆。有時他握住了客人的手談話。遇到什麼事使他特別高興,他就會哈哈笑起來,同時用他的右膝作一個奇怪而突然的動作:他提起膝蓋,朝內微微抖動一下。
  他接見亨利夫婦前面的一對美國夫婦時態度隨便,臉上沒露出笑容,握手時候他的游移不定的目光還往別處流連一會兒,才重新落到他們身上。
  一個司儀官,穿一身鑲金的天藍色外交人員制服,用德語揚聲說:「美利堅合眾國大使館的海軍武官、維克多·亨利中校!」
  元首的手乾癟而粗糙,彷彿還有點腫。他打量著亨利的臉,手握得很緊。從這麼近的地方看,他那深凹下去的眼睛呈灰藍色,有點腫,也有點水汪汪的。希特勒看去很疲倦;他臉色發青,前額上、鼻子上、顴骨上有太陽曬的一道道黑色,似乎有人說服了他,讓他每天離開貝希特斯加登的辦公桌到外面呆了幾個小時。面對著這張世界聞名的臉,瞧著耷拉下來的頭髮、尖尖的鼻子、狂熱者的冷漠的眼睛和一小撮小鬍子,亨利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所經歷的最奇特的感覺。希特勒說:「Willkommen in Deutschland,」說完就鬆了手。
  希特勒居然會注意到他新近才來到德國,使帕格十分吃驚,他結結巴巴地說:「Danke,Herr Reichskanzler。」
  1德語:謝謝,總理先生。
  2德語:歡迎到德國來。
  「亨利太太!」
  羅達兩眼亮閃閃的,跟希特勒握手。他用德語說:「我希望您在柏林覺得舒服。」他的聲音很低,有點平易近人;亨利聽了又覺得很吃驚,他只聽見過希特勒在電台上或者新聞紀錄片上沙嗄地大聲叫嚷。
  「嗯,總理先生,說實話,我剛開始找房子呢,」羅達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一時想不到應該說句客套話並且繼續往前走。
  「您不會有困難的,」希特勒聽她德語講得很好,眼裡馬上放出溫柔的光芒。顯然他認為羅達長得很漂亮。他握住她的手不放,臉上露出笑意。
  「只是柏林漂亮的住宅區太多了,我都不知道找哪兒住好。這是問題所在。
  希特勒覺得很高興或者很有趣。他笑出聲來,朝內抖動一下膝蓋,扭過頭去跟他背後的一個副官不知說了什麼。那副官鞠了一躬。希特勒又向後面的客人伸出手去。亨利夫婦繼續向前移動,向保加利亞首相走去。
  接見的時間並不長。陸軍武官福萊斯特上校身材很胖,是陸軍裡的空軍軍官,來自美國愛達荷州,到德國已有兩年。他把亨利夫婦介紹給外國的武官們和納粹領袖們,包括戈培爾和裡賓特洛甫。這兩人的形象跟新聞片裡一模一樣,只是小了一些。他們兩個跟人握手很快,完全是敷衍,這就使亨利感覺到自己是個多麼渺小的人物;而希特勒就不是這樣。帕格一直在注意希特勒。元首穿了條黑褲,一件雙排鈕扣的棕色外衣,一隻胳膊上有一個鷹徽,左胸上有一個小小的鐵十字勳章。如果以美國的時裝式樣衡量,這套衣服似乎嫌大。這就使這個德國領袖看上去好像穿了套從舊貨店裡買來的不合身的衣服似的。希特勒不時顯出不安、疲乏、膩煩的樣子,要不然又一下子變得討人喜歡,富於魅力。他很少有安靜的時候。他不時挪動兩隻腳,把頭扭來扭去,或是兩隻手緊握在胸前,或是把一隻手放在另一隻手上面,或是用兩隻手做手勢,心不在焉地跟大多數人談話,一本正經地跟少數人談話,經常抖動膝蓋。有一次帕格看見他從一隻盤子裡拿了些裹糖衣的小餅乾吃:他一邊跟一個掛滿勳章的客人談話,一邊貪婪地拿餅乾往嘴裡塞。過不多久他離開了,參加接見的人也開始逐漸散去。
  外面下著小雨;掛得密密麻麻的紅旗都耷拉下來。雨水從崗哨的鋼盔上順著他們的臉頰往下淌,但這些崗哨都站得筆直,毫不注意臉上的雨水。美國大使館的女客們都擠在入口處。帕格、福萊斯特上校和代辦出去叫大使館的汽車。代辦個兒很高,蓄著八字鬍子,聰明、蒼白的臉上滿是皺紋,帶著一臉厭倦的神色。目前由他主持大使館的工作。「水晶液」事件之後,羅斯福總統召回了美國大使,一直沒有放他回來。大使館裡人人都反對這個政策。這使美國和德國官方的某些聯繫中斷,給使館的工作製造了麻煩,包括幫猶太人說話的工作在內。使館裡的工作人員都認為這是總統向紐約猶太人作出的一種政治姿態;但在德國不僅不起作用,而且顯得可笑。代辦對亨利說:「嗯,你覺得元首這個人怎樣?」
  「給我的印象很深。他知道我剛到。」
  「真的嗎?嗯,你現在親眼看到德國人的工作效率了。有人作了調查,向他匯報。」
  「可他記得住。接見的隊伍那麼長。」代辦微微一笑。「政治家的腦子。」
  福萊斯特上校擦了擦他的大而扁的鼻子,那是幾年前飛機出事撞壞的。他對代辦說:「元首跟亨利太太講了好些話。帕格,他們都談了些什麼?」
  「沒什麼。談了一兩句關於找房子的事。」
  「你有個美麗的妻子。」代辦說。「希特勒喜歡漂亮女人。她穿的那套衣服也很受人注意。他們說希特勒喜歡粉紅色。」
  兩天以後,亨利在使館閱讀早晨送到的信件,他的辦公室跟他過去在作戰計劃處的工作室沒有什麼不同——很小,到處是鋼製的文件夾,堆滿了技術書和報告。這個辦公室有一扇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希特勒的總理府。亨利每天早晨到辦公室,一眼望見窗外的總理府,他的心弦總要微微震動一下。他的文書從前面小小的文書室裡打電話給他。那間文書室和所有的文書室一樣,瀰漫著油墨、香煙和煮過頭的咖啡的氣味。
  「亨利太太,先生。」
  平常這個時候羅達還沒起身。她沒好氣地說,有個名叫諾德勒的掮客,專門承租有成套傢具設備的住宅,送一張名片到他們旅館房間裡。名片上寫著:有人通知他說他們正在尋找房屋。那人這會兒在休息室等候答覆。
  「嗯,那有什麼不好?」亨利說,「去瞧瞧他的房子吧。」
  「我覺得挺奇怪。你看可能是希特勒打發他來的嗎?」帕格笑了一聲。「也許是他的副官打發他來的。」
  羅達在下午三點半的時候又來了電話。他剛吃完午飯回來。「唔?」他打了個哈欠。「怎麼樣?」他還不很習慣外交家的吃飯方式,慢慢地呷著烈酒,時間既長,菜餚又豐富,他總是吃得大飽。
  「房子漂亮極了。在綠林區,就在湖旁邊。甚至還有一個網球場!價錢便宜得簡直可笑,還不到一百元一個月。你能馬上來瞧一下嗎?」
  帕格去了。那是一所灰色的石頭房子,屋頂上鋪著紅瓦,構造得十分堅固。房子坐落在一叢高大的老樹中間,前面有一塊平坦的草地,往下傾斜到水邊。網球場在屋後,在一個正式花園旁邊。花園裡有一個大理石水池,養著肥大的紅魚。水池周圍的花床上盛開著花朵。屋子裡面有東方地毯,配著金框的大幅古畫,一張胡桃木餐桌和十六把配有藍色綢椅墊的軟倚;還有一個長長的客廳,裡面佈滿了雅致的法國傢具。樓上有五間臥室和三個大理石浴室。
  那掮客年約三十左右,胖敦敦的,一頭棕色的直頭髮,戴著無邊眼鏡,一副講究實際的神氣,看去很像美國做地產生意的掮客。後來他說,他的確有個哥哥在芝加哥當房地產經紀人,他曾在他辦公室裡工作過。帕格問他租金為什麼這麼低。掮客用流利的英語笑嘻嘻地解釋說,房產主羅森泰爾先生是個猶太工廠主。根據管理猶太人的一個新條例,這所房子必須騰出來。因此他急需找一個房客。
  「這個新條例什麼內容?」亨利問。
  「我也不太清楚。是限制他們房地產所有權的。」諾德勒講話的口氣完全若無其事,彷彿他正在談論芝加哥劃分區域的條例。
  「您要將這所房子租給我們,收多少租金,房產主是不是都知道?」帕格問。
  「當然知道。」
  「我什麼時候可以跟他見面?」
  「你說什麼時候都成。」
  第二天,帕格利用午飯時間約了房產主見面。那掮客在住宅門口給他們作了介紹,就走開了,自顧自坐列他的汽車裡。羅森泰爾頭髮花白,挺著個大肚子,穿一身用英國式樣剪裁得極合身的黑色西服,一副上流人的氣派。他把亨利請到屋裡。
  「這所房子很漂亮。」亨利用德語說。
  羅森泰爾帶著戀戀不捨的神氣環視一下,朝一把椅子做了個手勢,自己也坐了下來。「謝謝您。我們很喜歡這所房子,為它花了不少工夫和金錢。」
  「亨利太太和我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把這地方租下來。」
  「為什麼?」猶太人顯出吃驚的樣子。「你們是理想的房客。要是你們嫌租金太貴——」
  「老天爺,一點不貴!房租已經低得叫人難以相信了。可是您真收得到錢嗎?」
  「當然收得到。要不誰來收呢?這是我的房子。」羅森泰爾說得很堅決,很自豪。「除去掮客的佣金和按規定繳納的稅錢,每一分錢我都能收到。」
  帕格用大拇指朝大門口一指。「諾德勒告訴我說,某種新條例迫使您出租這所房屋。」
  「這影響不到像你這樣的房客,我可以向您保證。您願意不願意訂一個兩年的合同?我很願意。」
  「可是那個條例是什麼內容?」
  雖然他們單獨呆在一個空房裡,羅森泰爾還是扭過頭去左右望了望,然後壓低聲音說:「嗯——這是個緊急法令,您要知道。我肯定它最後是會取消的。事實上有一些地位很高的人已經向我作了保證。但在這段時間內,這個產業很可能被托管,可以不經我同意隨時出售。可是,假如有一個享有外交豁免權的房客借住,這地方就不會被托管了。」羅森泰爾微微一笑。「因此租金比較便宜,中校先生!您瞧,我什麼也不瞞您。」
  「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您幹嗎不把這些東西賣掉離開德國呢?」
  猶太人眨巴一下眼睛。他臉上仍保持著愉快和高貴的神情。「我的家族在這兒立業已經有一百多年歷史了。我們提煉白糖。我的孩子們都在英國上學,可我妻子和我在柏林覺得相當舒服。我們都是在柏林生長的。」他歎了口氣,環顧一下他們坐著的圖書室(房間鑲嵌著花梨木護牆板,十分舒適),繼續說道:「目前的情況比起一九三八年來要好一些。那時候真是糟糕透了。要是不發生戰爭,情況準會很快好轉。有幾個高級官員鄭重地跟我談過。他們都是我的老朋友。」羅森泰爾遲疑一下,又加了一句:「元首對國家作了不少貢獻。否認這一點是愚蠢的。我經歷過其他困難時期。一九一四年我在比利時受過傷,一顆子彈打穿了我的一個肺。誰的一生都少不了受磨難。」他把兩手一攤,優雅地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維克多·亨利說:「嗯,亨利太太很喜歡這所房子。可我不願意乘人之危。」
  「您做的恰恰相反。您現在應該明白了。兩年?」
  「先訂一年怎樣,到時候再續訂?」
  羅森泰爾馬上站起來伸出一隻手。亨利也站起來,跟他握了手。「咱們本來應該喝一杯慶祝一下的,」羅森泰爾說,「可是我們離開的時候把酒櫃都搬空了。在一間空房子裡,酒是擱不住的。」
  頭一天晚上,亨利夫婦睡在羅森泰爾家又大又軟的床上,覺得有點異樣。可是幾天以後他們就習慣了,忙著佈置一種新的生活。通過掮客的介紹,他們從一個職業介紹所裡雇到一個女僕、一個廚師和一個男僕兼司機,他們都是頭一流的用人,可是在亨利看來,他們都是安插進來的特務。他檢查了屋內的電線,看看有沒有竊聽器。但他不熟悉德國的設備和線路,結果什麼也沒發現。儘管這樣,他和羅達談論一些擔風險的事情時總是到草地上去散步。
  轉眼過了兩個星期。他們在新歌劇首演式上又看見一次希特勒,這次距離比較遠。希特勒在一個漆成深紅色襯著錦緞的包廂裡,他身上的白領帶和燕尾服仍舊嫌大,那派頭真有點像查利·卓別林扮演的衣冠楚楚的流氓,儘管他神情嚴肅,用一種僵硬的姿勢頻頻行禮,而一些美麗的婦女和要人模樣的男子都拚命向他鼓掌歡呼,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尊敬地瞪著他。
  大使館為亨利夫婦舉辦了兩次歡迎會,一次在代辦家裡,另一次在福萊斯特上校的住宅裡,他們在兩次酒會上結識了不少外國外交官和德國要人:實業界、藝術界、政界和軍界的重要人物。羅達在社交上大顯身手。經過總理接見前那場虛驚之後,她給自己添制了大量華貴的衣服。她穿了新裝更是艷麗動人。她的德語越說越好。她喜歡柏林和柏林的人民。德國人意識到這一點,就對她特別親切,雖然使館裡也有人憎恨納粹制度,看見她對納粹分子那麼親切,不免覺得吃驚。在這些酒會上,帕格看去真有點像一隻熊,默默地站著,除非先有人跟他說話他才答腔。可是羅達的成功把他的缺點遮掩過去了。
  羅達不是沒看到納粹的醜惡一面。她去了一次動物園,以後再也不肯去了。她承認柏林動物園要比美國的任何一個公園都整潔、美麗和富於魅力,但是長椅上釘著的「Juden VerB boten」的牌子叫人作嘔。她要是在餐館的門口看到類似的牌子,就馬上退縮,寧肯到別家去。帕格把他跟羅森泰爾會面的經過告訴了她以後,她立刻患起嚴重的憂鬱病來:她要放棄這所住宅,甚至談到要離開德國。「嘿,想一想!把這所美麗的住宅廉價出租,只是為了防止人們背著他賣掉——毫無疑問是賣給有權勢的納粹,這幫人都等著廉價收購呢。多可怕啊!」但最後她還是同意租下這所住宅。他們總得找地方住,而這所住宅實在太理想了。
  1德語:猶太人不准坐。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的反應也逐漸冷淡,發現這類事情在柏林已經習以為常,一點也不足為奇了。有一次,憎厭納粹的薩麗·福萊斯特邀請她到一家餐館裡午餐,儘管餐館外面的櫥窗上掛著「不招待猶太人」的牌子,她覺得拒絕進去是愚蠢的。不久她連想也不想,就到這類館子裡吃飯了。很快地動物園成了她星期天散步最愛去的場所。但她堅決認為,排猶主義是這塊可愛的、令人興奮的國土上一個污點。她向一些納粹要人說出她的這種看法。他們有的顯得很僵,有的寬容地假笑一聲。也有少數人暗示說這個問題很快就會得到解決。
  「我是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在美國住了六代啦,」她會這樣說,「在虐待猶太人這個問題上,我永遠沒法跟你們有一致的看法。實在太可怕啦。」
  對於美國婦女那種獨立不羈、直話直說的作風和她們丈夫那種聽之任之的做法,大多數德國人似乎都能諒解;他們把它看作是民族的特點。
  維克多·亨利避開了猶太話題。納粹德國是一種過於巨大、一時難以消化的新生活。大多數外國人對納粹的態度不是竭力反對,便是竭力贊成。外國記者們正如基普·托萊佛所說那樣,都一致痛恨納粹。大使館內意見很不一致。有些人認為,希特勒是一七七六年以後對美國的最大威脅。他不取得世界霸權決不會罷休;有朝一日他有了足夠的力量,就會向美國發動進攻。另有一些人把他看成是救星,認為他是歐洲唯一的反共堡壘。他們說,那些民主國家已經證明無力對付布爾什維克政黨的發展。希特勒用更猛烈的火力來對付極權主義的火力。
  1美國宣佈獨立的一年。
  但上述兩種論斷都缺乏可靠的根據。每逢維克多·亨利向他的那些新相識逼取事實時,得到的只是激烈的言詞和手勢。一捆捆的分析材料和報告裡倒有不少統計數字。但它們極大部分都來源於猜測、宣傳和花錢買來的可疑的情報。他試圖研究德國歷史,看書一直看到深夜,結果發現這個歷史可以上溯一千年,深不可測。他在這裡面找不到解答一九三九年問題的方法和鑰匙。光是弄清楚納粹來自什麼地方和希特勒怎麼會受德國人擁護這個秘密,他就覺得無能為力,跟他談話的那些人也個個覺得無能為力;甚至問起德國排猶主義這個似乎不值得一問的問題時,也會得到十幾種不同的解釋,主要看你在十幾個外交人員中間問哪一個。亨利中校最後得出結論:如果急於把這些重大問題全部弄個水落石出,那只是白費他的時間和精力。軍事潛力是他所熟悉的本行;它是希特勒第三帝國中狹窄的、但是起決定作用的一面。納粹德國是不是真像經常在街上示威的部隊和在咖啡館裡聚會的軍人們所顯示的那樣強大?還是僅僅裝個樣兒,實際上象高掛著的A字旗上的透明紅紗布那樣脆弱?維克多·亨利決定不讓自己有先入之見,要親自掌握各種真實材料,因此他立刻埋頭工作,深入研究這個難題。
  在這期間,羅達開始歡樂地適應外交官生活。她對大使館的人員和柏林的風俗習慣都逐漸熟悉起來,她舉辦的宴會的規模也就越來越大。她設了一個盛大宴會招待格羅克,出席宴會的有代辦、一個法國電影演員、柏林交響樂團的指揮以及一個嚴肅、魁偉的德國將軍,名叫阿爾明·馮·隆,長了一隻很特別的鷹鉤鼻,一舉一動都非常死板。羅達跟這些人都不太熟。舉例說,馮·隆將軍她是在福萊斯特上校家裡遇見的,有人告訴她說,他在德國武裝部隊裡地位很高,也很有才能,她於是跟他接近。她有一見面就討人喜歡的天賦。她總是顯得那麼雍容華貴,可以毫不費力地給人以好感或性感;她使人感到,跟她進一步交朋友是會很愉快的。人們都樂於接受她的邀請。
  來賓的身份都高於格羅剋夫婦。他們有點眼花繚亂,有點得意,而隆將軍的出席也有點使他們心慌意亂。格羅克有一次悄悄地跟維克多·亨利說,隆是最高統帥部的真正智囊。於是帕格上去跟隆攀談,故意把話題引到戰爭上。他發現隆的英語講得極好,但關於戰爭,他只冷冰冰地談了些一般情況,使這位武官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雖說從他談的話裡,得不到一點點向上匯報的材料。
  在宴會結束之前,格羅克喝得醉醺醺的,把維克多·亨利拉到一旁,告訴他說斯維納蒙台潛艇基地的上校在製造一些愚蠢的困難,不過他會把這次參觀安排好的。「我還要請你的英國朋友一起去,他媽的。我說過要請你們,我說了話是算數的。這班岸上的雜種活著就是為了製造麻煩。」
  亨利夫婦只接到一封梅德琳寫來的沒精打采的信,是她抵達新港度暑假時寄來的。華倫跟往常一樣,從不寫信。七月初,拜倫寫給他父親的信終於輾轉寄到了:

  親愛的爸爸:

  來信收到,我看了大吃一驚。我揣摩是我給了您關於娜塔麗·傑斯特羅這個姑娘的錯誤印象。跟她一起工作很有趣,但她年紀比我大,是雷德克利夫學院三年級高材生。她最好的男朋友是個獲得羅茲獎學金的優等生。我不是那種材料。儘管這樣,我很感謝您給我的忠告。她的確是非常理想的良友,跟她談話使我得益不少。您知道了一定會高興。
  傑斯特羅博士讓我研究君士坦丁大帝的戰爭史。我接受這個工作主要是為了掙線,但我喜歡這工作。當時世界均勢正從異教邪說轉向有利於基督教,所以這段歷史確實很值得研究,爸爸。它同我們今天的現實頗有雷同之處。我想您準會喜歡傑斯特羅博士的這本新書。他只是個學者,分不清一艘魚雷艇和一輛中型坦克之間的區別,但他有本事抓住古戰場的特點加以描繪,使人人都能理解,能想像出當時的情景。
  錫耶納馬上要擠滿遊客了,他們都是來觀看一年一度的混賬賽馬的。市鎮的廣場上到處有馬疾馳,他們都說經常發生慘劇。華倫將會成為出色的飛行員。嗯,我揣摩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問大家好。

                      拜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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