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四.二八:中越重開戰
老山地區自衛還擊記(《解放軍報》記者張友謙)
四月二十八日,我英雄的雲南邊防部隊,代表祖國和人民的意志,對長期蠶食我領土,騷擾我邊境、殘殺我邊民的越南侵略者,進行了正義的還擊,保衛了祖國的領土。
五時五十六分,大地發出了劇烈的顫抖。我邊防部隊各種口徑的火炮為正義而怒吼了,吞沒了老山地區全部的越軍陣地。越軍設置的一片片雷區出現了條條通道,入侵者苦心經營的工事,火力點,頃刻之間士崩瓦解。我英雄的炮兵,為消滅入侵之敵,立了頭功。
在我強大的炮火掩護下,我穿插分隊多路前進,神速到位,老山之敵已成甕中之鱉。
六時三十分,老山沸騰了。「為祖國為人民立功的時刻到了!同志們,衝啊!」我各路攻擊分隊一躍而起,以排山倒海之勢撲向敵陣。一群群迫擊炮彈在敵陣中開花,噴火器吐出條條火龍。各突擊組勇猛衝擊,其勢銳不可當。
六時三十九分,前線傳來第一份捷報,我邊聯部隊某六連的勇士們只用九分鐘,就閃電般地攻佔了老山右側松毛嶺陣地。在三連的配合下,守敵一個連大部被殲。至此,盤踞老山之敵,已被我斬斷一條臂膀。
八時二十四分:第二份捷報傳來,五連的突擊排攻下了越軍的重要陣地。這個連隊曾以「攻如猛虎,守如泰山」而著稱予准海戰場。今天,五連的新一代又在保衛邊疆的戰鬥中打出了威風。八連也不示弱。這個抗日戰場上的「白刃格鬥英雄連」此刻已取得摧毀敵火力點二十七個、斃敵三十四名戰績。
十四時三十分:越南入侵都盤踞才能山地區的幾十個高地逐一被我攻克,有的地方槍聲還在繼續。我軍正在清掃負隅頑抗的殘敵。
「老山主攻團」原九連指導員李契克:
四月二十八號那天,我們團攻老山,打的特別慘,三個營都上了。
我們是一過完春節就往前線開,到那兒看地形,搞臨戰訓練。四月二十六號,一切進入臨戰狀態,當晚開始從南溫河、猛硐向老山進行機動,二十七號白天就地隱蔽休息,夜間繼續前進。每人都負重三十多公斤,有的地方有小路,有的根本沒有路,用鐮刀用鐵鍬開路在山溝裡鑽,林密草深,山高坡陡,難走死了。
二十八號五點五十六分,紅色信號彈升起來了,真漂亮,從交趾城、猛硐、磨刀石、三轉彎、芭蕉坪,炮彈都過來了,半邊天都紅了,火箭炮、加農炮、榴彈炮、迫擊炮,炮彈從腦袋頂上都往老山飛,還有高機曳光彈,交叉著各種弧度和線條,本來穿插了兩個夜間,都累壞了,一見炮火覆蓋了老山,大家都來了情緒。馬上就要進攻了,我想弟兄們不一會兒就屍橫老山血灑疆場了,就藉著爆炸的閃亮,一遍又一遍看我的兵們。我要在心裡一個一個刻上他們,好些戰士真是看的最後一眼了。的有連隊在炮火開始準備的時候還沒到位,就拚命往預定位置趕,跑的跑,滾的滾,爬的爬。
炮擊打一次,又一次,再打一次,三次炮擊之後,六點三十分,該我們了。強攻。往上衝。火箭掃雷開路,來不及的用刀砍,用身體滾雷。那上邊不光地雷,還有塗著毒藥的竹籤、鐵釘。倒下的就倒下了,沒倒下的就繼續沖。身邊倒下的戰友太多了,包括我的小通訊員。
我們連是攻佔50號高地。五連是攻主峰峰頂。從開始進攻到佔領主峰表面陣地是一小時五十四分鐘,快到中午的時候,五連副連長張大權犧牲了。後來工兵營從我們連的進攻路線上排雷,排了好幾百顆,有的雷是引管響了炸藥沒炸。他們說,那一道全是雷場,光是讓我們腳歪了踩倒了和用腳帶出來的地雷,就有好幾十顆。當時,誰也顧不上那些了。我們一個點拉一個點地攻。到50號,攻了幾次,傷亡大了,手下幾乎都沒兵了。連長和我商量請營長派二梯隊接援,這時候七班長史光柱要求再攻一次。他剛剛代理三排長,帶著幾個戰士,終於上去了。可就在戰鬥快結束的時候,史光柱兩眼都炸了,包紮完送的時候還跟我說,指導員,等傷好了一定回來。他當時不知道兩隻眼都那樣了,小伙子真可惜,他現在上了深圳大學中文系,詩寫得有點意思了。
打老山那一天,我們一個團就犧牲一百五十多,傷五百多,四月二十八號那一天全團就傷亡了三分之一。我的連隊比這個比例還大,傷亡將近五十,差點兒一半。我算是命大的。連裡的所有幹部就指導員和我沒事兒。那麼多的戰友,都不敢回想,可是怎麼也忘不了。他們都在麻栗坡躺著呢,麻栗坡陵園裡,多一半都是我們師的。
A軍B團原軍務股長周明榮:
我們團是八四年正月十五日到的落水洞,一邊訓練一邊搞動員,講老山是寶山,資源豐富,下雨一衝,金沙全出來了,人下去洗完澡,身上都亮閃閃的。四月二十六號晚上,我們從落水洞往前運動,二十七號白天在曼棍一線休息,夜間繼續穿插,命令晚十一點就位,把662.6都圍了起來,團指在老山山梁的627。我們團攻66
2.6,軍裡說八小時拿下來,營裡說四小時,團裡命令兩小時,結果進攻一開始,六連正面,
三連側面,九分鐘就佔了662.6的表面陣地。主要是戰前沙盤作業好,地形和位置都很清楚,打的時候步炮協同也好。接著我們又往東,把松毛嶺那一片幾十個陣地都佔了。
第二天三營從松毛嶺東下,C團三營從船頭南推,又攻下了那拉口的二十多個陣地。
那回,我們一個洞裡就抓了七個俘虜。開始堵住洞以後,包圍、喊話,有個中尉在裡邊,死不投降,還威脅誰出去就槍斃誰。我們用噴火器燒,用機槍掃,投手榴彈,再加上心理戰,到中午,那個中尉自殺了。傍晚我們往裡打了三顆照明彈,是想看清位置,他們以為是毒氣彈,趕快喊:別打了,我們投降,你們把洞口挖大點兒,讓我們出去吧。一串交了武器都爬了出來。一出來,兵們拿煙給他們抽,拿乾糧給他們吃,
傷了的醫生搶救,還用擔架抬著。124陣地上,一個洞子裡有四個女兵,就是死活不出來,人也衝不進去,到最後實在沒辦法了,火焰噴射器使勁干了,
全燒的沒樣了。越軍陣地上,什麼都有,口琴,笛子,145上吉它最多,弦斷了,兵們接上弦抱起來就接著彈。有個陣地上還有個排球隊場呢。還有越南的女明星照片,本子、鋼筆,有個兵還跑下去抱了一堆便服上來,都是西裝,挺新的。
28.在「睡美人」的乳峰上
大自然的神力匠心,將戰區連綿的主山峰塑成一個縱臥著的美人,漫山叢林恰是她的睡衣,繚繞飄動的雲霧,則成為她披著的輕紗。這是戰區著名景觀「睡美人」。雨後初睛,戰士們總想觀賞一下她的姿容,設法留下一張「睡美人」的彩照。
戰火在「睡美人」的綠衣上留下斑斑痕跡,像一塊塊貼上去的各色的補丁,那一個個構築起來的工事,看去也只是補丁上稀稀疏疏的針腳。
八連一排防守的無名高地,是在中越邊境我方一側500米處,這裡是「睡美人」高聳的胸部,人們常指指點點:咱這山峰是「睡美人」的乳峰,這山泉,是乳汁。
4月28日凌晨3點25分,下起大雨,雨柱傾瀉在陣地上,傾瀉在黑漆漆的原始森林中,雨聲遮蓋了一切響動。敵人機靈極了,說來,立刻就到了陣地跟前。陣地上手榴彈爆炸的閃光與轟響連成了閃電雷鳴。
「送上門來!」張茂忠把身子鑽出洞頂,用衝鋒鎗在上面掃射,他有個習慣:不受洞的約束,洞外無死角,敵人從哪個方向來,也得撞他的槍口。
張茂忠看到了相鄰的15號哨位打得正激烈,他們的副班長,哨長黃子國把守著射擊孔,槍口的火舌在黑夜中格外亮,敵人的子彈在那洞壁上濺出無數火星。
他想衝過去助一臂之力,班副需要他的支援,他卻不能去支援。
幾個小時之前黃子國到這邊來過,請示支援的是煙,誰都知道張茂忠斷炊也不會斷煙,可他把貓耳洞折騰遍了,連煙屁股也沒找到一個。黃子國苦笑一聲:「不用找啦,煙還在小販子那兒存著哩。」
黃子國上陣地前是去買過煙的,他掏遍了衣服,只找到一元八角二分的零票子,這便是他所有的存款了,可這兒不夠買一盒好煙。小販們為了賺錢,不怕地雷,不怕炮擊,不怕特工,老山守衛者的錢好賺啊。
士兵們在貓耳洞內把每月的十幾元,頂多二十幾元的津貼費全部化為煙霧,誰到了這潮、悶、與世隔絕的洞內也得抽煙。連隊的「吹牛協會」對貓耳洞吸煙有過很高明的見解:「我敢說老山戰區煙草人均消耗量位居世界首位。」
黃子國衝著外邊撲來的影子點射,槍聲響得像炸了膛,每一發都有回聲,他聽到的手榴的爆炸聲也是那麼響,震得身子失去了平衡,心也晃動起來,是偵察兵朱立國守著洞口,在朝著企圖衝到洞口的敵人甩手榴彈。
一種輕微的卻使人心驚的聲音在昏黑的洞中傳導過來,不好,是小朱倒下了,腰間與臂部都中了彈。他掙扎著翻一下身,趴到洞口,依然甩手榴彈,只是一枚比一枚甩得近,到了第九枚,只甩到洞口不遠處,是敵人到了洞口,還是......
子彈又擊中了小朱的手臂。
亮光一閃,黃子國看見小朱一動不動,只有滑膩膩的血衝擊著他,是他昏迷了,還是......
黃子國不再瞄準,只朝著黑影連連掃射,奇怪,這急促密集的槍聲,變得那麼微弱,那麼沉悶,聲音象傳走了,傳得很遠,飄然而去,在那山的盡頭,聲音一定比這兒還響。
那是黃子國在呼喊。
父親的信:「國兒,你已走了三年啦,跟領導要求一下,年底回來吧,那天你哥拉著我去趟醫院,回家後你媽就一勁兒給我做好吃的,可我啥也吃不下,噁心,只怕不行了,你再不回來,咱家的醫術八成就讓我帶進棺材去了啊......
回信:「爸,您老人家保重,別盡往壞處想,年底我一定回來,你可要等我回去啊......」
弟弟的信: 「哥哥,
父親得的是肝癌,昨晚去世了。臨終前他還在叫你,說『我沒把醫術傳給子國,我怎麼去見老祖宗啊。』父親一死,母親接著就病倒了....,你早說要回來,咋還不回來呢?......」
回信:「弟,部隊就要往南邊開了,事情多得很,母親就靠你照顧了,哥謝謝你,別忘了替我給父親墳上添把土......」
槍口閃著火光,那是他的心在噴著烈焰。他看到射線內的敵人。
敵人的子彈飛來,擊中了他的煙喉。
他張開口,想對身邊的新兵說話,但血從咽喉處湧出來,他已發不出聲。只有心靈在呼喊:父親啊,兒要回來了,你的醫術就不會失傳,你可以含笑九泉了;母親啊,兒子為您盡孝來了......對,還要辦一所家庭醫院,讓你們未過門的媳婦,不,那時就該過門了——當助手......
突然,他的機槍不響了,敵人的子彈又擊中了他的左胸,擊中了他的眉心。
新兵的淚音:「班長,我們班副不行了!」
張茂忠罵道:『你胡扯什麼蛋!「可他分明看到黃子國的手在射孔外垂著。
他看到班副那個哨位的兩個新兵瘋了似的衝出哨位。那個魯雲樂1969年才出生,他還是個孩子啊,他抱著黃子國留下的那挺輕機槍,槍上有黃子國的血,血還沒涼,掃射,還是掃射,一百發子彈,全都掃了出去,旁邊的樊萬齊端著衝鋒鎗,掃射著,還嘶喊著:班副啊,我們給你報仇來了。
張茂忠的大腦也失控了,他要衝上去,他要替那兩上戰士去掃射,戰友啊,你們的班長來了。
張茂忠衝到洞口,當他看到那個失控的戰士在一個勁掃射時,他反而冷靜了。連裡的電話:「張茂忠你記住,一個班的性命在你的手裡擤著,你一定要冷靜下來,沉住氣!」
一直打到8點鐘,
張茂忠才來到黃子國的那個哨位,地下是一件破雨衣,上去一把將那件雨衣掀開,看到副班長黃子國躺在那兒,滿頭都是三角巾,班副的身子都驚了,戰士還給他包紮,給他做人工呼吸,總以為奇跡會發生,以為他們的班副會活過來。
排長盧德安來了,他在黃子國身邊看到個滿是血的小布口袋,那裡裝的是做米酒的曲子。黃子國說過:「等凱旋時,我請大家喝米酒。」
那酒麴被血泡化了。
黃子國,你可知道,在你犧牲後,你的未婚妻只聽說你負了重傷,立刻給你來信:「無論你傷輕傷重,我都要和你結婚!」
那是個好姑娘啊,當初你怕連累她,才沒有在參戰前結婚。
哨煙還沒散去,團裡派擔架隊來了,還給每人帶來了兩包「春城」香煙。
張茂忠一看到煙,先大哭起來,誰看到煙誰就哭,副班長沒抽上煙就走了啊。
「一班長,給你們班副點支煙。」排長吩咐。
張茂忠將煙點燃,一左一右地放在黃子國面頰兩側,就在俯身的瞬間,忽然發覺副班長的眼睛微微睜開著,伸手為他合上眼瞼。一抬頭,又睜開了,還是望著那山峰,望著茫茫蒼穹,他話沒說完,他分明是在訴說,是在呼喚。
29. 馬蹄形磁鐵從17歲的骨灰中吸出了89塊彈片
13號哨位,編織袋堆成的工事,被越軍的槍炮打得千瘡百孔,哨位前有一棵樹,敵人的子彈把樹幹打得像馬蜂窩一樣,樹皮都削光了。前沿佈滿了彈片、彈殼、工事內滿地都是手榴彈拉火環、彈殼。
這個哨位的戰士石三寶已經三次負傷了,當他撂倒第六個敵人時,敵人已撲到眼前,他迅速換了支衝鋒鎗,衝鋒鎗的槍管打紅了,拋下,換一支又打。
前天敵人的彈片濺到他的臉部,他用手摳出來,沒有停止射擊;昨天,又一塊手榴彈碎片飛進了右腿,他自己簡單地止了血,又端起了槍;今天,他一個人打了1500發子彈扔了兩箱多手榴彈,在最危險的時候,他和幾個偵察兵組成「敢死隊」。他冷冷地喊:「來吧,狗日的,三爺已經恭候多時了!」
他已分不清是眼前的冒金星還是槍口在冒火。他的嗓子乾啞了,只有槍口在說話,年邁的父母啊!孩子參加了敢死隊,要和敵人拚命了,孩子對得起你們,臨別不是說過嗎,「爸,媽,我一定立功。」
那次回鄉,原本是結婚的,訂婚三年。前不久她還給自己來信,甜言蜜語,說個沒完,可到了家才知道,她已經和別人結婚一個月了。
現在好了,一切心中的鬱悶、煩惱,都隨著那機槍灼熱的掃射化為烏有。那機槍連著他的心,整個身子都像是被槍聲帶到一個美妙的境地,手一挨管便嗤嗤作響,他好像不覺疼。
一個聲音響在他耳邊:「石三保,石三保,你來壓子彈,我來射擊!」
這聲音把他從那美妙的境地拉了回來,像是有人驚醒了他的好夢,這陝西冷娃要發火了。他扭過頭,看到的是一張還帶有孩子氣的臉,臉上滿是哨煙與汗水和成的黑道子,但帶是透出那種英武的俊氣。
石三保敢和任何人發火,但對他卻發不起火來。他才十七歲,叫王愛軍,是個新兵,剛入伍幾天,就赴南疆參戰了。
真不知他怎麼長的,湖北那水土會養育出這麼棒的小伙子來,集天地靈性與紅塵秉賦於一身,誰都說他好,難怪連部一定要留他當通信員,瞧他那一米七八的魁梧的身材,是當通信員的料嗎?這是標準的偵察兵。
石三保說:「班長給我們交待過,你是獨子,讓我們關照你!」
王愛國最怕別人說他是獨子,在後來發現他留下的日記中有這一句發自內心的話:「我不需要連首長、排長、班長和戰友們的照顧,我是一名戰士......」
五天前, 4月26日,王愛軍上陣地的第一個晚上,就遇上了激戰,他衝進15號哨所,把朱立國背下來,給他包紮,又拿起槍衝出洞口,更殘酷的戰鬥還在後頭,戰友們無論如何要把這個年齡最小的獨生子保護下來。
第二天,需要有人護送副班長下陣地,排長把這個任務交給小王。誰知一下陣地他就被連長扣住了,他全明白了:你們串通好了,借這機會,把我「騙」下陣地。
「騙」下來了,當然就不會再讓他上去了。
他真委屈啊。
4月30日,
需要有個偵察兵護送政治處主任劉國志去陣地,王愛軍當時眼睛就亮了。他急呼呼地找到連長,卻不慌不忙地拿出理由:那條通往陣地路,有特工伏擊,路邊草很深,很難辨出路來,彎彎曲曲,坑坑窪窪,邁錯一步就會觸雷,不特別熟悉那路,就沒法通過,你們可要對首長負責,出事了,你們擔得起嗎?而咱,是在這陣地上下來的偵察兵。
他說得有點玄,可都是真的。
他護送劉主任上陣地了,一到陣地他就不下去了。
你們能「騙」我下去,我也能「騙」你們再上來。
他找到排長張存龍,請求留下參加戰鬥,張排長當然不答應。圍在一邊的老兵還笑呢。
他可受不了,坐在地上哭起來:「領導不理解我,難道你們也不理解我?」他這麼一哭,把那點大人的氣質哭沒了,更像一個孩子。
是孩子,就更不能讓他留下。
劉主任下陣地時,他正躲在一個貓耳洞裡擦槍,他沒淚了,神態很嚴肅:我是四班戰士,我今天就在這兒,你們讓我下去,抬吧,咱這麼大塊頭是好抬的嗎?
幾個戰友圍上來,替他說情。
後來這幾個戰友想起自己替王愛軍說過情,就心如刀絞,成為他們一生的內疚。戰友撲在王愛軍的遺體上哭天喊地,「怨我啊,都怨我,我不該要你留下來,不該替你說情......」
「班長,這邊敵人上來了!」王愛軍邊報告,邊用槍和手榴彈阻擊敵人。
石三寶在用衝鋒鎗朝敵人掃射。
「轟」的一聲,敵人投進來的一顆手榴彈落在職王愛軍身邊爆炸了。
正在用電話向排長報告情況的張茂忠,聽到這個很近的爆炸聲,聽到了王愛國的聲音:「班長,我的腿,我的腿斷了......」
張茂忠轉身撲過去。
也就在這個時候,又有一束三顆手榴彈被投到了他們中間,爆炸了。
王愛軍那寬闊的身軀擋住了那無數的飛濺的彈片。
兩個血肉身軀倒下了。
張茂忠從血泊中爬起來,發現自己的腸子流了出來,他用手猛地把腸子往肚裡一塞,左手捂著肚子,右手操起衝鋒鎗,向敵人投彈的方向猛掃。
敵人被打退了,張茂忠撲通一聲栽倒,再也爬不起來了。他看到了王愛軍,掏出自救用的三角巾,想為王愛軍包紮,可王愛軍身上到處是傷。張茂忠的手怎麼不聽使喚。
王愛軍聽見了班長的呼喚,睜開眼,動了動嘴唇,發出微弱的聲音:「我好渴。」
張茂忠摘下軍用水壺,壺上佈滿了彈孔,水早漏完了。
王愛軍躺在偵察班長王增臣的懷裡,「小王,小王——」五增臣千呼萬喚,王愛軍那幼嫩的臉上再沒有一點反應。
張茂忠昏昏沉沉聽到的排長的呼喚,他哭著喊:「小王,我對不起你啊!我們不該讓你留在13號哨位上。我們經不住你的請求。我們以為這個哨位有兩個班長,一個是你的偵察班長,一個是你的大鬍子班長,怎麼也能把你照顧好,沒想到,你死的這麼慘。」
王愛軍前身被炸開,到處是傷口,傷口裡鑽進的彈片數也數不清。剛剛長了十七年的身子,怎麼能經受得住這麼多彈片。每塊彈片都會奪走人的生命,而這些彈片竟在那一瞬間同時鑽進了這個可愛的娃娃兵的身軀。
清洗遺體時,人們不忍心讓他帶著這麼多彈片走,可人們只能取下去表面的一些彈片。他的遺體火化後,火化隊文書用磁鐵從他的骨灰中吸出了八十九塊彈片。
遺物中有他的90元錢,那是他父母給他的錢和領到的作為一個新兵的津貼費,現在又作為遺物還到他父母的手中。他的母親對天哀號:「孩子,你怎麼這麼傻,不讓你花錢,不是不讓你一個錢不花啊,臨走,人家父母給孩子那麼多錢,我們給的最少,我們對不起你啊!」
他的父母不忍心花這90元錢,這是孩子的血汗錢,全都捐到了幼兒園。
除此之外送到父母手中的,便是那骨灰盒,骨灰中已沒有彈片。曾鑽入血肉內又被燒得焦黑的鋼的彈片留在了火化隊王愛軍的檔案中。
30.血肉的樹樁
在老山戰區,從八里河東山到八十年代上甘嶺,起伏險峻的山坡上,覆蓋著莽莽蒼蒼的的原始森林,厚厚的森林植被,層層疊疊的喬木,遮天蔽日。
這裡成了戰場,無數炮火的覆蓋,將漫山的喬木削去了樹冠,只剩下干禿的樹幹和枝杈,又有成片的樹幹被炮火炸斷了,炸碎了,只留下一截截粗大的樹樁,那樹樁的斷莖處是和紅土一樣的顏色。
在這亞熱帶的雨霧中,植被復生了,山又綠了,但那被炮火掠過的樹幹、木樁越發乾枯,皮漸漸剝落,露出了灰紅色,密密麻麻的,數不清,又望不到頭,每一面坡地上都是成千上萬棵這樣的樹士與木樁。那樣多的山峰與坡地又連接在一起,遠遠望去,像漫山遍野插滿了鹿茸,匯成一起,呈現出跳動的火紅色,覆蓋了紅土,遮擋了山綠,形成了永恆的戰爭奇觀。
在這裡我們找到了那棵殘存在一片焦土上的大樹樁,陳友明就是在樹樁這兒流盡了熱血。
人們說這樹樁過去是棵挺拔的樹,在這森林王國中並不醒目,美麗的籐條纏繞著它,直爬到樹冠上,老山的雲霧總是在樹梢上繚繞。
「咱就有這個水平!」陳友明在林中小路走得神氣,一副炫耀的口吻。和他並肩的老鄉王高銀不解,這位挺謙虛的夥計怎麼吹噓上了?
陳友明在胸口一拍:「這才是真水平,中了,生兒子!」
他總是把兒子掛在嘴頭上,臨參戰時他家鄉遭水災,房屋被毀,和王高銀一起探家。歸隊時,兒子還沒出生,他已經保證是生兒子了。
請戰時,他總要拿出一條:「咱有一子,毫無後顧之憂,萬一光榮,也有人接班。」
他得的真是兒子,兩個多月了,沒見過面,他給家裡寫信少,他的妻子在一封信中嗔嚇他說:「友明,如果你只顧打仗,少給家裡來信,等凱旋時,要罰你在門外凍一夜。」
這時小王發現他今天弄了一雙新鞋,平底的,換了一身乾乾淨淨的衣服,這和平時滾得泥巴巴的裝束一比,很顯眼。
他就在這天走了,人們聽到了爆炸聲,以為是炮擊,跑下去才知道是炸了三個人。
我們見過那些大樹倒下時的奇觀,那是炮火過後,無數粗壯的大樹竟還屹立著,樹上千瘡百孔,彈片深深鉗進了木質。暴風雨來了,還有雞蛋大的冰雹,無數受傷的大樹在暴雨中發出吱吱嘎嘎的斷裂聲,終於在那沉悶的聲響中倒了。於是,那山坡上,小路邊,貓耳洞頂,都響起那沉悶的聲音。山坡上倒下的樹疊在一起,小路被倒下的樹堵塞了,這裡又多了無數的帶有紅茬的樹樁。
張忠躍傷的是胳膊,殘了。受傷之後,說話也吃力,口吃,寫字更吃力,一個地址寫了足有兩分鐘,還把師寫成了帥。
上午敵人打來一炮,是52號,那兒我們用雷封閉著;炸了一些,得重新設些雷。我們剛背編織袋回來,「下去吧,設雷去。」陣地長陳友明說。「大晌的,下去找死啊!」我說。可他已經帶著雷出發的。
陳友明站在那個大樹樁子一邊,他設雷,手裡拿著定向雷。也在這功夫,敵人打來一發炮彈,落在這兒,他倒了,觸了雷,手裡的定向雷又被引爆,那雷中幾百粒鋼珠隨著氣浪迸發出來,把他的腿從大腿根切斷,那斷腿隨著氣浪飛到了山上邊,而身子卻被炸到了山下。
連長和戰友們衝下來,這裡躺著兩個兵,樹樁旁是被炸得翻開的紅土,陳友明不見了,人們喊,沒回音。
他們從那高處找到陳友明的腿,但找不到身子。
戰士彭貴州是被炸掉一條腿,人還清醒,他總以為陣地長沒事,他隱約看到有人從上邊提著一條大腿下來,他以為那是自己的腿。
找啊,怎麼找不到陳友明的身子呢?下去,到山下去找,我下了命令,我知道山下有地雷,也得找。六連長張俊樹後來對我們說。
我們發現了血跡。
找了半個小時,在離炸點七八十六的坡下,在一片倒著的,立著的,紅色的樹樁中,我們辯出了混在樹樁群體內的陳友明的軀幹。零落在軍裝碎片,猶如被炸散的南國樹葉。他腹部被炸開了,頭又磕在岩石上,半邊臉也沒了。
倒下的樹不是一棵,那場暴雨過後,我們上陣地的大路、小路都被堵塞了。在路上,
我們看到E團的主任葉克田和十幾個人在一起喊著號子想把那倒下的大樹移開,我們搶拍了幾張照片,也和他們一起推,將大樹推下山崖,下面傳來轟隆轟隆的大樹滾動的聲音。
樹幹推下去了,路清出來了,這裡只剩下了樹樁。
陳友明代理過一年二排長,三排成了先進排。新排長來了,把他頂了,他打起小背包,搬到一班,當了一班長,這是85年。
他代理過三排長,院校來了位「學生官」,這一次一班也有了班長。連長讓他到他帶的新兵——七班長手下當戰士,他打起小背包到了七班。
到了戰區,七班成了「尖子班」,戰區「尖子班」是要先見血的,他成了這個班的班長。
二排缺排長,營裡讓他去了,是在最艱險的陣地上擔任陣地長。人們知道讓他在這個時候出任意味著什麼,連普通百姓都知道靳開來。
可他不是靳開來,他沒牢騷,兩個老鄉為他鳴不平,你的脾氣呢?你的稜角呢?難道你是木頭?金、木、水、火、土五行,看來你屬木。有人寫過一個條子給他:代理代理,代人處理,有了新人,不讓你理......
他的排長正式命令終於下了,宣佈得很莊嚴,從此就可以抹掉代理二字了,可這一切都是在他死後。
陳友明走了,那粗大的木樁還立在那裡。
在參觀貓耳洞藝術展覽時,
我們聽到集團軍的朱主任當面向B師領導交待:把這裡被炮火炸斷燒焦的木樁挖一個,帶回去,放在榮譽室。
師首長向團裡交待:樹樁要挖兩個,送集團軍一個,師留一個。
團裡說,要挖三個,團裡也要留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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