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趣的、穿大兵服裝的拍照片的人。
——英格麗·褒曼
在北大國際政治系當學生時,我就不是一個專心致志的學生。各種火炮的口徑、射速和
發射方式遠比種種拗口的政治詞彙更令我神往。為了應付以苛刻聞名的北大考試,我不得不
亦步亦趨地跟在別人的屈股後面往圖書館跑。然則「其東走者同,其所以東走者異也」。英
國的《簡氏武器系統年鑒》、《簡氏艦船年鑒》、《簡氏戰機年鑒》成了我的寵物。那套
「時代—生活」版的14卷本《第二次世界大戰畫史》尤令我終生難忘。我被歷史照片無與
倫比的說服力所震撼,由此對我們課本中種種令人費解的闡述產生了懷疑,身不由己地被這
批用相機記錄歷史的傳人所折服。
很快地,我發現在種種版本的歷史書中,眾多驚心動魄的戰爭照片的右下角,經常標有
一行細小的黑字:RobertCapa(羅伯特·卡帕)。顯然,這是照片的作者。我不由得產生了
二十分的好奇。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好萊塢影后英格麗·褒曼的自傳中又看到了這個名
字。褒曼把這位與她有過一段浪漫故事的卡帕先生描寫成「一個有趣的、穿大兵服裝的拍照
片的人」。
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後,我終於在書堆中找到了卡帕的身世。這位遊俠老哥本是匈牙利
人,真名為安德烈,18歲考入柏林大學政治系,可畢業那年正趕上納粹黨上台,匈牙利霍
爾蒂亦傚法德國實行法西斯主義,迫害進步青年,逼得他遠走巴黎。由於窮困潦倒、一文不
名,安德烈不得不靠一架破相機賣照片為生。但時運不濟,儘管拚死工作,收入僅勉強糊
口。
就在這尷尬時分,一位名叫塔羅的小妞兒從半空中掉了下來,心甘情願地給流浪漢做搭
檔。塔羅人小鬼大,自稱是子虛烏有的「美國攝影大師羅伯特·卡帕」的圖片經紀人,而她
那窮困潦倒的男朋友自然成了神秘的攝影大師羅伯特·卡帕的暗房工。少年伉儷狼狽為好,
照片卻以以往五倍的價格成批地拋售出去,法郎美金滾滾而來,而憑空杜撰出來的「羅伯
特·卡帕」成了從未露面的神秘人物。
1936年,蘇聯肅反成功,宣佈進入社會主義。十月革命中與列寧並肩站在鐵甲列車上
向蘇俄紅軍揮手致意並被列寧稱為「惟一可以在三個月內組織起一支攻無不克的紅軍」的托
洛茨基,此時卻成了「革命的敵人」,被驅逐出境。他的形象被斯大林從列寧身旁抹去。社
會主義蘇聯開闢了用暗房技術隨意更動歷史照片的先河。
托洛茨基被驅逐到小亞細亞,輾轉到北歐,沿途孜孜不倦地宣揚自己的「不斷革命論
「。從革命副統帥到流亡政客,托洛茨基自然成為國際傳媒追逐的熱點。可托洛茨基像討厭
拔牙一樣憎恨攝影,每逢公開演說,必先將所有持相機者逐出國外方才開講。全歐洲的攝影
記者都無法拍到托氏尊容。歐洲當時最著名的《VU》雜誌的總編輯重金懸賞天下勇夫,井親
自徒手前往哥本哈根大學現場聆聽托兄侃山。
講演即將結束,被繳了械的攝影記者們,徒恨殺龍有技,拍照無門,《VU》總編大失所
望,而在這時,身著管子工破夾克、肩扛工具箱的安德烈鑽了進來,當眾裝模作樣地拆開了
一段水管,又笨手笨腳往回裝。
當夜,小妞兒塔羅一個電話打到《VU》總編輯的臥室:「老總,卡帕先生已經獨家拍得
托洛茨基……」席夢思上的總編輯一躍而起:「晦,小妞兒,別再囉嗦了!快讓你那個髒兮
兮的小伙子來我這兒上班!」
髒兮兮的小伙子從此乾脆公開改名為羅伯特·卡帕,挽著小鬼塔羅的胳膊參加了西班牙
內戰,以一幅《士兵之死》開始職業戰地記者生涯。直到今天,人們也弄不清這幅力作到底
出自這一對兒情人中的哪一位之手。小妞兒塔羅死於戰火後,卡帕出版了《西班牙內戰》,
靡頁赫然一行黑字:「獻給塔羅,她參加了西班牙內戰,並永遠留在了那裡。」
這以後,羅伯特·卡帕流著眼淚告別了西班牙。輾轉來到中國,採訪了台兒莊大戰。在
諾曼底登陸中,卡帕是300萬盟軍中最先在諾曼底猶他灘登陸的先頭部隊的一員。
隨著科技的發展,卡帕敏銳地預見未來戰爭愈來愈不適合攝影採訪:「戰爭就像女人,
已經愈來愈老,失去魁力。」儘管如此,對當代的每場戰爭,他都要御駕親征。卡帕說如果
未能參加進攻,「就猶如在美國星星監獄關了五年的囚徒,連艷星蓮娜端娜的幽會都沒有興
趣」。
在參加了所有現代戰爭之後,德高望重的卡帕在印度支那的熱帶叢林中踏響了地雷。就
在他的軀體被自下而上地撕成碎片之際,還本能按下快門,這張照片就是著名的《卡帕眼中
的最後世界》。他生來一文不名,死時兩袖清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斯坦伯格在獻給
這位好友的輓詞中寫道:「羅伯特·卡帕不僅留下一部戰爭編年史,更留下一種精神。」正
如卡帕畢生所言:「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靠得不夠近。」
羅伯特·卡帕只活了40歲,短短的一生中參加了五次戰爭。卡帕嘗言:「那些在勝利
到來之前壯烈犧牲的人們是最傑出的,可活著的人卻馬上忘了他們。」卡帕一生追求的就是
讓歷史永遠記住那些西班牙內戰中衝鋒陷陣飲彈身亡的普通戰士,記住第二次世界大戰行將
結束時在萊比錫陽台上中彈倒地的美軍大兵……
兩杯黃湯落肚,我總是產生我就是卡帕轉世的錯覺,彷彿我真的經歷過卡帕經歷的一
切,我滿身的臭汗也帶著卡帕身上才有的老公山羊特有的刺鼻味。至少有一點是千真萬確
的,我們倆都是18歲那年進了名牌大學政洽系。還有,就是我們倆都有著同樣狹隘的自
負,彷彿只有相機才能記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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