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以後,李正到小屯去和老周聯繫,得到山裡的指示,司令部要他們盡快武裝起來,
準備隨時配合山裡的戰鬥行動,根據最近的情況,敵人有向魯南山區掃蕩的徵候。
李正回來和老洪、王強作了研究,大家認為隊員們一般的都有了政治覺悟,情緒很高。
關於武裝起來的問題,他們研究了兩個方案:一個是繼續扒火車搞錢買槍;一個是由王強到
車站偵察,遇到機會,以現有的五支槍組織起來,武裝奪槍。計劃在最短期間,從五支短槍
發展到十二支,使每個隊員都有一支,以便隨時準備應付戰鬥。
每當晚上,為了縮小目標,他們分批出發搞火車。棗莊到王溝這一段,由於搞的次數太
多了,敵人在這裡加緊了戒備。他們便向東西發展,到離棗莊較遠的地方去搞。這天夜裡,
月色朦朧,小坡跟著彭亮、林忠到嶧縣那邊去了。
他們出了陳莊向正南,繞過棗莊向東南去了。他們在月光下,沿著小道,越過麥田,急
行著,因為要在十二點以前趕到嶧縣以北李莊附近,準備去搞下一點從台兒莊、嶧縣開過來
的一趟貨車。
「怎麼不見往南開去的火車呢?」小坡望著東邊像一條黑堤一樣的路基,氣喘喘的對彭
亮說。
「你又想好事了,鬼子不會認為小坡跑累了,就開一趟車來,叫你扒上,送你到目的
地。」
「是呀!」小坡笑著說,「要是現在有一趟車開來多好呀!扒上去吸一支煙工夫就到
了。這樣兩條腿跑,就得兩個鐘點。……」
由於這些天,每天晚上都出來搞車,小坡確實有些疲勞了。因為別人晚上搞車,白天都
在炭屋裡睡上一覺。可是他晚上搞車撈不著睡覺,白天又高高興興的哼著小曲子。有時還偷
偷找到李正,唱《游擊隊之歌》給他聽。當李正拍著他的肩笑著誇耀他,「不錯呀!你的記
性真好呀!」他就更高興的去幹活了。
他在炭廠是那麼活躍,討人喜歡。白天他總不喜歡躺下來睡覺。一到晚上有事要出發
了,上半夜他還支持得住,一邊走一邊肚裡哼著八路軍進行曲,可是到下半夜,他就嫌頭
沉,想打瞌睡了。現在他就在幻想著能有個火車給他休息一下。他的腳步越來越沉重,發澀
的眼睛不住的瞅著那條黑堤,可是總不見火車到來,只得默默的跟在彭亮、林忠的身後,沿
著鐵路的西側,向漆黑的遠處走著。
到達李莊附近,已是十二點多了。彭亮到莊裡李鐵匠那裡去聯繫。他和林忠趴在麥田
裡,身下的麥苗已長得將要埋住他們了,麥稞上的露水,打濕了小坡的臉,他微微清醒了一
下。四下很靜,只有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叫。他們趴在那裡,望著前邊黑黑的路基,在等著將
要開過來的貨車。
在等車的時間,小坡再也支不住沉重的腦袋,把頭靠在一簇麥叢上打盹了。他在睡意蒙
矓裡,突然聽到旁邊彭亮的低沉有力的聲音:
「準備呀!開過來了。」
他抬起頭來,擦了擦眼睛,看到黑堤的路基上,已蒙上一層白色的探照燈光,耳邊聽到
漸漸增大的轟轟的、遠處開過來的火車的音響。隨著聲音,他身上忽的振奮起來,這聲音把
他的睡意掃得一乾二淨。因為他知道和這大怪物搏鬥,是開不得玩笑的,全身力氣都得使出
來,一不注意,抓脫了手,蹬空了腳,都有生命的危險。他想到政委告訴他這就是任務,一
定要很好完成。
他跟著彭亮、林忠,慢慢的向路基那邊爬去,當咳咳的車頭帶著巨大的聲響跑過去的時
候,他們三個黑影就都跑上了路基。在一陣軋軋的鋼鐵的摩擦聲中,他們迎著車底捲出的激
風,像三隻燕子似的,竄上車去。
接著貨物包像雨點樣的拋下來,他們緊張的甩了一陣,眼看將要到棗莊了,只聽彭亮一
聲口哨,小坡和林忠都從車上跳下。他們順著車來的方向往回走,在收拾著從車上拋下的貨
物。這時李莊的李鐵匠已帶著幾個小車來推貨了,他過去在棗莊打鐵混飯吃,和彭亮、王強
很熟,因此,彭亮他們到這邊搞車,把貨物托他隱藏起來。由於他很忠實,也由他送到集上
去賣。
小坡幫著上小車,剛才在車上緊張勞作,汗水把棉襖都浸濕,現在靜下來整理車子,身
上已陣陣發冷了。當彭亮、林忠押著小車走後,小坡從一個窪地裡又找到一包貨,他捨不得
丟下,就把它背起來,去趕小車,但小車已走得很遠了。貨從火車上推下了,小車又都運走
了,老洪和政委給他們的任務已順利的完成。直到這時,小坡才鬆了一口氣,但緊接著一陣
陣疲勞和睡意壓上來了。他現在比來時更顯得頭重腳輕,頭不但沉,而且有時嗡嗡的響。他
背著一個貨包,剛爬上一個土坎,一不小心滑倒了,從此,他就沒有爬起來,頭枕著貨包,
呼呼的睡去了。
月亮已經下山了,推向李莊的小車已經走得很遠了,四下又恢復了寂靜。小坡伏在貨包
上發出沉睡的鼾聲。
從嶧縣方向隱隱的傳來軋軋的響聲,冷冷的兩條鐵軌,呼呼的像在跳動。路基上,鐵軌
上,又蒙上白色的燈光,漸漸的,越來越亮,射得鐵軌像兩條銀線,一輛鬼子的巡路摩托
卡,飛一樣開過來了。
當摩托卡上雪白的探照燈光,射上路邊的一個土坎,射上蜷伏著的小坡的身軀,射上他
酣睡的年輕的臉,摩托卡察的一聲煞住了。四個鬼子像惡狼一樣,從兩邊向這裡包圍過來,
當鬼子正要撲向小坡,突然看到遠處有著一條黑影,以焦急的聲調喊著:
「小坡……小坡……」
是彭亮跑回來找小坡的呼喊聲。
「咯……」一梭子震耳的機關鎗子彈向著喊聲的方向射擊,遠處在閃著一串串的火光。
小坡在槍聲裡忽的坐起來,但是他一睜眼,三支刺刀尖,和一個黑黑的機關鎗口正對著他的
腦袋。
「叭格……」釘子皮靴猛力的向他踢來,使他栽倒了,接著他被鬼子粗暴的用繩索捆起
來。他剛站起,兩個耳光,打得他的臉頰發燒,嘴角流出了血。他被牽到摩托卡上,只聽到
一陣呼呼軋軋的音響,他被帶走了。
小坡被押回棗莊時,天灰蒼蒼的,還不大亮。街道上冷清清的,只有淡淡的霧氣在四處
上升。他望著西邊埋在一片白煙裡的陳莊,他想到那烏黑的小炭屋子,那裡有老洪和李正,
他們是睡著呢?還是圍在火爐邊,在盼望著他的歸來?他鼻子一酸,眼睛裡湧上淚水,但是
他馬上想到政委的堅毅的講話:「我們是共產黨領導的部隊,我們能戰勝一切。……」他咬
了咬牙齒,把淚水咽到肚裡,心裡狠狠的對自己說:「裝孬種,還能行麼?」他身上彷彿在
增長著不可抗拒的力量。帶進憲兵隊,他被擲進一個安著鐵門的黑屋子裡。他跌到一堆碎草
上時,嗅到一股股爛肉的刺鼻的氣味。他聽到屋裡一片呻吟聲!遠處不時傳來鬼子夜審「犯
人」使刑時「犯人」尖厲的叫聲,小坡聽了頭皮一陣陣發麻。
天亮以後,他看清了屋裡的人們,有些穿著礦工服裝,有些穿著農民服裝,他們都是蓬
著頭髮,菜色的臉,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眶裡。臉上都留下一道道的血痕,破衣服上都染滿了
乾巴巴的血跡。他們有氣無力的伏在地上,交錯著發出難受的哼哼聲。
離小坡最近的一個四十來歲的莊稼人倚在牆上,他臉上的傷痕比別人更多,身上的衣服
已被皮鞭抽得碎成片片,從破衣縫裡露出的皮肉,都爛得開了花,肋骨突出的乾瘦的胸脯,
露在破衣外邊,上面有一道道,一塊塊的傷疤,小坡看出那是火條和烙鐵烙的。苦痛的折
磨,使他的胸脯是那樣吃力的一起一落。小坡憐憫的看著這莊稼人紫黑的,叢生著鬍子的
臉,他有一對明亮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眶裡炯炯發光。莊稼人看到小坡,憐惜的問:
「怎麼被捕的?小兄弟!」
「在鐵路上。……」小坡接著問,「你呢?」
「在山裡。……」
聽說山裡,小坡就用異常親熱的眼光,望著這個穿農民服裝的中年人。他將身子往前移
了一下,把身下的碎草挪一些到對方的受傷的身子下邊。他想到政委每天晚上講的山裡的故
事,在那裡的起伏的山崗上,密密的樹林裡,有好多他的窮兄弟「同志」在鬥爭。小坡突然
有一陣高興的情緒,他甚至想起了那支《游擊隊之歌》。但是他看到這中年人身上的傷,情
緒就又低落下來,他撫著對方受傷的浮腫的手,同情而關心的問:
「疼麼?」
「沒有什麼!」中年人笑著說。他銳利的眼睛望了小坡一會,看到小坡除了昨晚兩個耳
光留在嘴角的血跡而外,強壯的身體還是無損的,就對小坡說:
「要咬緊牙呀!」
「是的!」小坡點了點頭說。他好像從這中年人身上汲取了不少力量。他認為這是一個
不平凡的山裡人。
晚上,鐵門嘩啦的響了,小坡被提去受審,他被帶到一個大庭裡,在迎門的一張桌子
前,雪亮的台燈下面,一個鬼子軍官,把眼瞪得像雞蛋一樣,盯住他。他旁邊是個翻譯,兩
邊是四個全副武裝的鬼子。
鬼子軍官向他嘰咕了一下,旁邊的翻譯官就問: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四!」小坡沒有說實話,順口而出,把自己化名為小四。
「家住在什麼地方?」
「老棗莊!」
在鬼子沒問他以前,小坡早打好譜不說自己是陳莊人,因為他想到陳莊小炭屋裡有著老
洪、李正和一些隊員們,還有槍。要說住在那裡,可能會連累著他們——這些他所敬愛的同
志。所以他一口咬定是老棗莊人。這老棗莊在棗莊的最東部,幾十年前它只是個幾十戶的小
村子,西距陳莊五里路,自從這裡煤礦開採以來,在這兩村之間修起了煤礦、炭廠和街道,
把兩個村莊完全連在一起了。
「你的土八路的!」鬼子叫著。
「你什麼時候參加游擊隊的?」翻譯問他。
「我不是游擊隊,我也不懂什麼是游擊隊。」
鬼子把仁丹鬍子一努,顯出非常不高興的凶相來,向翻譯嘰咕了一陣。翻譯官問他:
「不是游擊隊,你為什麼偷貨?你要說實話,贓物和你一道抓到的。」
「我家裡沒啥吃,我才偷了點貨。」
鬼子嘰咕著,翻譯問:「誰叫你偷的,你們幾個?」「我自己!」
還沒等小坡的話音落下,鬼子就聽懂了,拍的一聲拍著桌子,「叭格!……」像豬樣叫
起來了。他向旁邊咕嚕了一下,兩個鬼子,撲通一下將小坡摔倒在地,架在一條長凳上,仰
面朝天,用凳子上的兩根皮條,套住他的腳脖和喉頭。喉頭這根皮條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使
他張著大口喘氣。就在這時,鬼子提著一壺辣椒水,對準他的嘴和鼻孔澆下來。他要閉嘴,
辣椒水從鼻孔澆進去,憋得慌,一張口,口鼻一齊進,鼻孔,喉管,像鋸齒拉來拉去的刺
疼,疼得他的心劇烈跳動,額上的青筋在突突的上漲。鼻孔的刺疼,使他的眼淚嘩嘩往下
流。他要掙脫,可是手被繩捆著,腳被皮條絆著。鬼子一直澆下去,整整的澆了一壺,他的
胃也痛得發燒,胸脯慢慢鼓脹起來了。
他被兩個鬼子架著,站到桌前。鬼子在呱呱的怪笑著,向他咕嚕了一句,翻譯官也笑著
說:
「太君問你,你覺得這酸辣湯的味道不錯吧?」
小坡含淚的眼睛,憤怒地瞪著他。鬼子又叫翻譯官問他:「誰指使你的,你們一夥幾個
人?快說!」
「我自己!」
撲通一聲,又被兩邊架著他的鬼子摔倒了,小坡的頭撞在硬地上,鮮血直流。就在這
時,兩隻鬼子的釘子靴,踏在他的肚皮和胸脯上了,他那被灌滿了辣椒水的胃像炸成碎片一
樣疼痛。辣椒水順著鼻孔、喉管又竄出來。這樣被壓縮、逼出,比剛才澆進去時的鋸拉更厲
害,他疼得滿頭大汗,頭昏得天旋地轉……皮靴上的釘子,像要刺進肚皮一樣,他昏過去
了。鬼子還在使力踏,開始口鼻竄出的是辣椒水,以後壓出的則是血水了。
鬼子問了一個鐘頭,可是小坡在昏迷中,還是那一句:「我自己!」結果又挨了一頓皮
鞭,才被架回黑屋裡,被拋到碎草上去了。
這時,山裡人用溫暖的手,像昨天小坡剛來時對自己那樣,撫摩著這年輕人的身體,對
他說:
「忍著點呀!小兄弟!」
小坡睜開眼睛,他腦子裡亮著老洪的炯炯發光的眼睛,響著政委的鋼鐵樣的話音,他笑
著回答:
「沒有什麼!」
下半夜,小坡清醒些了,山裡人的手在不住的撫摩著他,真像對自己的小兄弟一樣親熱。
外邊汽車響,鐵門響,有幾個「犯人」被拉出去了。照例是白天又送進些新人來,晚上
拉出去一些,這些拉出去的,一個也沒見回來。小坡清楚的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因為他
聽王強說過,鬼子在深夜裡,把中國「犯人」拉到大兵營裡給新鬼子練刺刀,給軍醫院開肚
子。第三天夜裡,鐵門響,山裡人也被拉走了,臨走時,他低低的對小坡說:
「小兄弟,記住別出賣自己的人呀!」緊握了下他的手,就被鬼子帶走了。小坡聽著牆
外載犯人的汽車聲,眼睛濕了。這位山裡人的面容,長久的留在他的腦子裡。他想著,這山
裡人也許被穿死,或者喂洋狗了。又想到鬼子白天在山裡燒殺,夜間又這樣偷偷的屠殺,有
多少中國人就這樣死了呀!他撫摸著自己身上的傷,海樣深的仇恨,在他心裡生了根,他
想,他活著一天,就要鬥爭一天,為死難的中國人民報仇。想到這裡,他心裡在低唱著:
…………
誓復失地逐強梁。
爭民族獨立,
求人類解放,
這神聖的重大責任,
都擔在我們雙肩。
…………
以後,小坡又被提審兩次,皮鞭抽著他,但他咬住牙,只說「我自己」一句話。
一個星期過後,在一天夜裡,他聽到外邊汽車響,接著,他被帶出牢房。鬼子又從其他
牢房裡,帶出來一些人,站滿了一院子;最後他們被刺刀逼著,上了汽車。小坡心裡想今晚
就要把他處死了。他在汽車上不住的向西望著,他想看到陳莊,那裡有他的媽媽;有老洪、
政委、彭亮和一起戰鬥的窮兄弟們!他眼睛裡湧出了淚水,他不是怕死,在鬼子的酷刑下,
他並沒有屈服,他沒有出賣自己的同志,難過的是現在他要向他們告別了。
汽車出了棗莊西門,並沒有向南邊的鬼子大兵營開去,那裡就是秘密殺人的地方,汽車
卻一直向西車站開去了。車站上停著一列軍用車,月台上、火車上有不少的鬼子。小坡和
「犯人」們都被趕下汽車,這時鬼子從其他地方,也趕來一些「犯人」,集中在月台上準備
上車。直到這時,他才向四下的「犯人」仔細的看了看,他發現這一批「犯人」,都是像他
這樣一二十歲的年紀。他才知道現在不是把他們處死,而是要把他們裝車運走。他記得過去
聽人家說,鬼子侵佔中國人力不夠,他們到山裡掃蕩,抓些年輕人,送到關東,送回日本,
去做苦力。現在也許是把他們運到關外去做苦力了。
他隨著人群被趕往鐵悶子車上,他四下瞅著,想找個逃跑的機會,可是四下都是端著刺
刀的鬼子,跑是跑不脫的。他又想看看是否有熟人,好送個信給炭廠,讓老洪和政委知道他
的下落,可是一個熟人也找不到,因為在夜裡,又是軍用車,鬼子根本不讓中國人傍邊。洋
行的中國人腳行吧,從上次鬼子丟槍後,軍用兵車也不用他們搬運。這些想法都落空了。
他被趕進鐵悶子車裡,擠在人群裡,想盡可能的擠向車門口。他想著,門要關不緊,車
開後,他設法蹬開車門,跳下車去。可是鬼子把鐵門嘩啦拉上,然後叭的用一支大鐵鎖鎖上
了。他算死了心了,在車上逃跑已不可能,因為這大鐵鎖,就是用鉗子,加上老洪那有力的
手勁也弄不開的。
火車吼叫了一聲,匡匡咳咳的開了,小坡心裡一陣發亂,在漆黑的鐵悶子車裡,他擠在
人群裡,緊緊的鎖著眉頭。火車走了一整夜,小坡一夜也沒合眼,車縫裡透進來一絲陽光,
天大亮了。火車停下來,鐵鎖響,鐵門打開,年輕的中國「犯人」被趕下車,到月台上集
合。小坡看看這個車站很大,高大的票房上揚著日本旗,上邊有四個黑字,他不認識,聽別
人講是:「兗州車站」。啊!兗州,小坡沒有到過,可是他知道這是津浦線上,徐州到濟南
中間的一個大車站。他們被帶到離車站二三里路的一個地方,這裡不靠住家,有幾座新蓋的
紅瓦房,四下用鐵絲網圍著,入口處有用洋灰修的崗樓。他們到這裡的第二天,鬼子把綁他
們的繩子鬆開了。
一個也穿著鬼子衣服的黃臉中國人,站在台上,對他們講話:
「你們犯了罪,皇軍看見你們年輕,饒了你們。這就是中日親善的精神,可是大家要變
變腦筋。……」
從此以後,他們每天被集合起來,上講堂。鬼子和穿著鬼子軍裝的漢奸,在給他們講
課,翻來覆去的講什麼「中日親善」、「大東亞共榮圈」。
「親善,親善,」有時小坡摸著他身上的傷疤,狠狠的說,「這就是親善呀!奶奶個
熊!」
在閒下來的時候,鬼子也叫他們修碉堡,蓋房子,說是鍛煉身體。看樣子鬼子是想把這
些年輕的中國人訓練一下,挑一部分來補充漢奸隊。思想真正改不過來的,再送到關外去做
苦力。
小坡不時隔著鐵絲網,向西南望著火車道,這裡離鐵道約有二里路,南來北往的火車,
他們都能看到。火車的軋軋聲,小坡聽來是多麼熟悉,他多麼想從鐵絲網空子裡鑽出去呀,
可是不能,那上邊有電,一碰上就會電死的,門崗又那麼嚴,他們一個人也不許出去。
一天鬼子挑了一批人送走,小坡被一個軍官模樣的鬼子笑著叫到屋裡。這小屋周圍是個
菜園。鬼子軍官看看小坡出獄後漸漸恢復健康的年輕的面孔,用生硬的中國話說:
「你的好好的,服侍我的,我提拔你,大大的!」說著他走到屋門口,指著屋周圍一片
菜畦和花草,摸摸小坡的肩膀說:
「你的挑水的,澆!我提拔你大大的!」
「好好的!」小坡點頭笑著說。因為他知道,挑水要跑到大門外去的,在鐵絲網西南角
有一口井,這裡的水管子還沒安好,要到那裡去挑水。
第二天,小坡就挑著一副水罐子,到西南井邊上去挑水了。門崗看了看他袖子上的「工
役」袖章,就放他過去了。以後連看也不看了,他可以自由的挑著罐子出出進進。
這天,太陽已經落山了,他出來挑水,把罐子放在井台上,看了看周圍的地形,這裡離
鐵路還有裡多路,他看準了一個窪道,這窪道直通向鐵路,有一大節地,崗樓上的鬼子是看
不見的。他正在尋思著,突然兗州站上,響起了機車的吼聲,機車噴著白煙,帶著一列貨
車,轟轟隆隆的從車站開出來,漸漸加快,向南開過來了。
小坡罵了一聲:「奶奶!」把罐子提起來,用力向井台的石頭上一摔,叭啦!摔得粉
碎。他一轉身竄下井台,箭一樣在小窪道上飛奔,當他喘著氣跑上路基,已被鬼子發覺,兩
個鬼子向井台那裡叭叭的打著槍,追過來。在這一霎間,一列車已跑過大部分,只剩最後幾
節了,只見小坡的身影一閃,隨著一陣鏘鏘開去的火車,就不見了。
兩個鬼子喘著氣趕到路基上,火車已經早跑得看不見了。他們向路基兩側搜索著,因為
他們萬想不到這個年輕的中國「犯人」能跳上飛快的火車。是不是鑽到車底,壓死了呢?看
看路基上並沒有血和屍體。他們又越過路基,向西邊追去了,並且不住的叭叭打著槍。
這時候,小坡已經躺在火車上的麻袋堆裡,望著滿天的星星,聽著耳邊呼呼的風聲,在
快樂的唱著他久已不唱的「鐵流兩萬五千里……」了。
李莊搞車回來,彭亮把小坡被捕的消息帶給李正、劉洪。這耿直的黑大漢是那樣難過,
他搓著手掌,焦灼的說:
「我發現小坡不見了,便回頭去找。當我看到鐵路上有摩托卡,我急了,便四處低低的
喊『小坡!小坡!』可是一梭子機槍打來了,我趴在地上一看,小坡被探照燈照住,他已被
鬼子團團圍住,綁上摩托卡了。」說到這裡,彭亮在發著呆,用手掌拍著自己的腦門,顯然
他在深深責備著自己。他又慢慢的說:「我就這樣把小坡丟了。他跟我出發,我應該好好照
顧他,可是,你看我這是幹了些什麼?當敵人的機關鎗打來的時候,我也想舉槍,去搶救,
可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一個人是不能把小坡劫下來的,劫不成相反更害了他,因為我知
道小坡沒帶槍,他身上只有一包貨,敵人頂多把他認為是小偷,如果我要打槍,敵人就認為
捕的不是小偷了。我沒有還槍。可是,我就這樣白白把小坡丟了,我是怎樣的對不住小坡
呀!我心裡像刀刺樣難受。……」
李正知道彭亮是個非常關心同志的隊員,他現在為著小坡的被捕在痛苦著,他看著彭亮
發紅的眼睛說:
「你當時沒有還槍是對的,因為敵人兩挺機槍,還有步槍,你一支短槍是搶救不下來
的。相反倒會暴露了小坡。不要難過,我們要想辦法去救小坡的。……」
老洪也來安慰彭亮說:「難過管什麼用呢?同志!」老洪的眼睛又突然發怒似的亮了。
接著他斬釘截鐵的說:
「小坡不會裝熊的!要是鬼子敢對我們小坡有啥好歹的話,我們要馬上給敵人一些厲害
的!」
炭廠裡,每天的買賣還是照樣的興隆,可是在這一片嘈雜聲裡,很久都聽不到小坡的曲
子小唱了,大家都在懷念著他。
晚上,老洪、李正、王強三人開了個小會,研究整個情況與對策。炭廠又增加三個人,
不過還沒有正式發展成為隊員。人數是一天天多了,十五六個年輕人擠在炭廠裡,時候長了
容易出事,應該迅速武裝起來,進行分散的活動。為了應付情況,需要另選擇幾個秘密活動
地方,以便炭廠待不住就撤到那個地方。同時由於人數的增多,今後將要轉入武裝行動,也
需要進行軍事和紀律教育。為此,他們的分工是:王強繼續想辦法完成偵察任務;李正把隊
員分為兩組,帶一部分人到小屯,南山谷一帶去進行軍事政治訓練。一星期後,再換第二部
分去,這樣可以縮小炭廠的目標。他們把齊村作為第二步隱蔽的地方,由老洪去建立關係。
為了完成偵察武器的任務,王強這兩天,小眼眨著去找打旗工人老張。自上次他應付了
小林小隊長,使他們搞了糧食車開了炭廠,老張也經常到炭廠裡來坐坐,和老洪、王強到小
酒鋪去喝酒。現在王強又想托老張在車站上注意一下,是否有敵人裝卸武器的機會。老張是
注意了,可是他總沒有看到有這種機會,他笑著對王強說:
「鬼子現在也一天天精起來了,運兵運武器都在夜間,根本不叫中國人傍邊。」
「車站上現在比過去嚴了麼?」王強離開洋行很久了,他想瞭解下車站上的情形,必要
時,自己可以親自去偵察一下。「嚴多了!」老張瞪著眼說,「上次洋行鬼子掌櫃被殺,車
站就緊了。聽說前些時,鬼子往蚌埠運武器,又丟了槍,蚌埠的鬼子打電話說少兩挺機槍和
一部分步槍,他們不收,要洋行負責。這裡打電話說他們都如數裝車,有貨單為憑,不由他
們負責。兩下吵起來,雖然這邊鬼子推卸責任,可是心裡也在犯嘀咕。從此,車站上裝車就
緊了,鬼子都端著刺刀,架著機槍,誰也不許靠近。天一黑,看見中國人靠近車站,就用槍
打。……前天還聽說洋行裡一個推小車的叫鬼子打死了。……」
「叫車站上的鬼子打死的麼?」
「不!」老張說,「叫洋行裡的大掌櫃打死的!」
「小車隊不是洋行的麼,鬼子掌櫃的怎麼打死他呢?」「現在洋行也不是你在的時候那
樣了。鬼子也多了,聽說還來了個大官。因為過去在這裡殺過鬼子,所以這些新來的鬼子都
帶著槍,天一黑就關門。前天晚上那個推小車的到裡邊去送東西,一進門,被鬼子一槍打死
了。鬼子認為晚上去的都是壞人……」
「推小車的叫鬼子掌櫃用槍打死了!」王強在眨著眼。槍!槍!這正是他所要偵察的。
他心裡想,從上次搞洋行以後,鬼子可能都有短槍了。人多了,槍也會不少,他離開了老
張,去找推小車的陳四。
「二頭!你好呀!」陳四還是稱王強二頭。
「洋行裡現在怎麼樣?」王強問。
「別提了!」陳四哭喪著臉說,「鬼子的事,真不是人幹的呀!年前,洋行鬼子不知叫
誰殺了,咱小車隊可倒了霉,都抓到憲兵隊,你算沒攤上,可是每個人都像退了一層皮才被
放出來。現在幹活也不像你在的時候那樣隨便了,動不動就是槍搗,皮鞭抽……你算想的
開,不幹了,有一點辦法誰幹這熊事……」陳四是三十來歲的黑黑的中年人,他不住的在咒
罵著。
「聽說有個工友被打死了,怎麼打死的呀?」
「是呀!」正在歎氣的陳四,被王強一提,又憤怒地叫起來,「就是孫元清呀!你在
時,他還只領五輛小車,現在當三頭了。那天晚上九點鐘,他去洋行送東西,一進門就叫鬼
子掌櫃用槍打死了。家裡撇下三個孩子,多慘!……」
「鬼子不是沒有槍麼?」
「你說的是過去的事呀!鬼子遭了那次事以後,都有槍了。現在人多了,從兗州、滕縣
又來了幾個大掌櫃,聽說一個胖胖的拄著枴杖的鬼子,留著仁丹胡,過去還是個大官,叫什
麼山口司令。他在滕縣大戰時叫咱們打傷了,就調到這裡當大掌櫃。他一來洋行,買賣也大
起來了,現在裡邊有十四個鬼子和一個翻譯!這個山口司令一出門就坐汽車,棗莊所有的鬼
子見著他,都打敬禮。有這麼個大官,鬼子還能沒有槍麼?洋行不是和站台斜對過麼?夜裡
站台上的鬼子,還時常到這洋行門口溜。一切都不是過去那個樣啦,鬼子一天天緊了。」
「過去那個鬼子三掌櫃的呢?他又當不了大掌櫃了。他還在麼?」
「大掌櫃?」陳四說,「他連小掌櫃也當不成了。這次來的都是大官,鬼子都是按官級
大小當掌櫃的,他的官最小,輪不著他,把他降成職員,現在職員也輪不上他,把他攆出洋
行了。他現在和一個中國商人,合夥另作了一個小買賣。他每天愁眉苦臉的,有時碰到我們
工友,還在問你:『王的,怎麼不來?』看樣子他還是很想你的樣子!誰知鬼子安什麼心
眼!」
王強聽陳四談到三掌櫃,腦子裡不禁出現那個滿嘴金牙的胖鬼子,那就是他沒有打死的
對頭。這次也許還得會會他了。
王強帶著滿臉的笑容,跑來見老洪,一見面就用拳頭擊著桌子,興奮的說:
「有辦法了!有辦法了!」
「什麼辦法?」老洪問。
王強把洋行裡的情形,從頭到尾談了一遍,最後說:「裡邊十四個鬼子,起碼有十多棵
短槍,如果能搞到,我們不都武裝起來了麼?」
老洪在屋裡轉了一圈,王強瞇縫著小眼睛跟著他轉,他在盼望著老洪早下決心,只見老
洪走到桌子前,用拳頭有力的在桌上捶了一下,堅決地說:
「搞!二次搞洋行!」
老洪對王強交代,他今晚到南峪,和政委去商量一下,要王強明天早上親自再到洋行去
偵察一下裡邊的情況,然後再確定怎樣搞法。
「好!」王強笑著回答,「就這樣辦。」
當晚老洪到南峪去見李正,因為他帶著一部分隊員在那裡,正在講游擊戰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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