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軍事天地>>軍事小說>>漢江雪

雲台書屋

第七章 這些部隊經過短時間倉促準備,匆匆趕赴預定出擊地 


  一月末的那個寒冷的夜晚,凜冽的北風忽啦啦撲打著君子裡礦洞外的幾間木板房,發出象傾卸一車木板似的聲響,眶啷啷——令人感到不安。稀疏的星星眨著眼睛,窺伺著這一片駐有龐大軍隊統帥部的靜悄悄的神密所在。從帶狀的雲層下,不時掠過一架接一架的美軍轟炸機,它們滿載看炸彈,飛向志願軍賴以生存的各條運輸線路,一路發出令人神經煩燥不安的嗡嗡聲響。
  彭德懷的辦公室裡亮著微弱的瓦斯燈光——為防止敵機發現目標,所有的門窗縫隙都用被單捂得很嚴實。夜已深,彭德懷毫無睡意。他借助老花鏡和一隻手電筒,在桌面上鋪著的一幅最新標定的敵情動態地圖上用紅藍鉛筆勾畫著記號,皺著眉頭思索。
  在寬闊的漢江南岸防禦地段上,美第九軍、美第一軍持續向北發動進攻,擔負防禦任務的我五十軍和三十八軍一一二師承受了極大的壓力。至三十日,敵以十路兵力,在炮火、坦克和飛機的掩護下 ,猛攻至光輪山、修理山、上下紅川一帶,我五十軍正與敵激戰,陣地反覆爭奪。而一一二師正面,美二十四師、騎一師、英二十六旅等部在炮兵、坦克和飛機的掩護下,以七路兵力向堂谷裡、楸谷裡、松溫村一線猛攻……
  現在,彭德懷面對戰場上突變的態勢,一定感到非常棘手了,他的豐富的軍事經驗告訴他,任何不為指揮員所預料到的敵情的出現,都可能埋伏著戰局發展的危機,而這種危機可能會由於指揮員以處理不當而大大加劇,也可能因指揮員的補救措施得當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緩解。
  看起來,第三次戰役我軍進至三十七度線後停止南進的決定是非常必要的。如果繼續南進,待攻擊成強弩之末後,被敵人從預設陣地反攻回來,即局面將不可收拾……問題是為什麼沒有將敵人有可能迅速地轉守為攻的情況考慮到呢?而這一點恰恰是擁有制空權和高度機械化的美軍機動性極強的特點。何況在一月中旬敵軍頻繁的偵察進攻時,蘇聯軍事顧問沙哈諾夫將軍和聶榮臻代總長曾經提出過敵人有可能發動進攻,奪取漢江南岸橋頭堡的預計。當然,彭德懷的想法是盡可能抓緊時機休整部隊,準備進行決定性的春季攻勢,這不等於是對可能發生的敵情給予輕慢和疏忽的對待……在戰爭中,任何對敵人的輕視和思考上的疏忽都將造成被動的局面……連日來,彭德懷幾乎無暇考慮自己個人在日前造成的軍事局面中承擔什麼樣的責任,做為千軍萬馬的統帥,在軍事態勢突變的時刻,占踞他全部注意力的是不斷變化的敵情和我軍力量的不斷消弱……當一個統帥在實施自己的預定計劃之中,遇到突然出現的預料之外的悲劇瞬間時,應該怎麼辦?不應該怎麼辦?……他必須調動自己全部的經驗和知識來擬定恰當的應對方案——還有什麼人能比一個軍事統帥在戰場上所遇到的苦惱和困難的時刻更加令人難以決斷呢?
  當美偽軍從西線發起向漢城實施的主要突擊後,二十七日深夜,彭德懷立即電令各部隊停止休整準備作戰,並給毛澤東發出如下請示電報——
  (一)美軍約三個團(後續部隊不詳),分三路越金良場裡、水原線北數里,有相機攻佔漢城、漢江南岸橋頭陣地模樣,企圖以此穩定聯合國內部目前嚴重混亂現象,為增加帝國主義陣營矛盾,可否以中朝兩軍擁護限期停戰,人民軍與志願軍從烏山太平裡、丹邱裡(原州南)線,北撤十五至三十公里,消息如同意,請由北京播出。
  (二)敵繼續北犯,我不全力出去,消滅一個師以上,保持橋頭陣地,甚為困難。出將破壞整訓計劃,推遲春季攻勢,且目前彈、糧全無補充,最快亦須下月初旬,才能勉強出動。我暫時放棄仁川及橋頭陣地,在國內外政治情況是否許可。……政治上又不許可放棄漢城、仁川:即須被迫部署反擊,但從各方面考慮,甚為勉強,以何者為是,盼示復。
  彭德懷
  二十六日子夜,當彭德懷草擬好上述文電叫人發出後,內心仍然躊躇不安。應該承認,自己一月中旬關於「……美三師由大邱調至平澤,似系加強正面防禦,當無進攻我漢江南岸橋頭陣地企圖……」的判斷下得過早,顯得有些主觀而武斷。現在,敵人攻上來了,怎麼辦?要想制止敵人的進攻,必須出動相當的兵力殲滅敵人幾部才有這種可能。但是,各部隊剛剛撤下來休整,糧彈和新兵均無補充……短時間內集結兵力出擊肯定很勉強……而採用運動防禦,甚至相機放棄漢城,在政治上又不允許……究竟何者為是?彭德懷以一個戰場指揮員的責任將面臨的困難境況向最高統帥方面匯報——毛澤東將怎麼想?不出擊勢必丟失漢城——不久前,祖國人民還在為志願軍光復漢城舉行盛大遊行!出擊吧,又顯得很勉強,並且將考慮實施的決定性的春季攻勢的準備工作後推。而且出擊一旦受阻,後果很難預料……你彭德懷瞻前顧後、猶猶豫豫,除了提出放棄、後撤,就是出擊的勉強……足見你作戰指導思想上的消極……不錯,你倒是明確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擁護限期停戰……人民軍與志願軍……北撤十五至三十公里……」停戰是敵人提出來的,無非是為了獲得喘息的機會。當初,敵人全線潰退時提出停戰,我們沒有同意;現在,敵人反攻上來,企圖挽回軍事上的優勢,我們卻要同意停戰——你想想,用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精神武裝起來的軍隊,會在敵人氣勢洶洶的進攻面前提出停戰?提出後撤?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哪裡去了?
  ……彭德懷幾乎已經預料到,毛澤東一定不會採納他的建議,但是,做為一個戰場最高司令員的責任,又不允許他不將自己的意見和面臨的困難向毛澤東和盤托出。
  果然,第二天——二十八日夜晚,毛澤東的回電便到了,意見非常明確,毫不含糊:
  德懷同志:
  (一)一月二十六日甘四時給我的電報及給各軍準備作戰的命令均已收到。
  (二)我軍必須立即準備發起第四次戰役以殲滅兩萬至三萬美李軍佔領大田安東之線以北區域為目標。
  (三)在戰役準備期間必須保持仁川及漢江南岸,為確保漢城並吸引敵人主力於水原利川地區,戰役發起時,中朝兩軍主力應取突破原州直向榮州安東發展的辦法。
  (四)中朝兩軍北撤十五至三十公里發表擁護有限期停戰的新聞是不適宜的,敵人正希望我軍撤退一段地區封鎖漢江然後停戰。
  (五)第四次戰役後敵人可能和我們進行解決朝鮮問題的和平談判,那時談判將於中朝兩國有利,而敵人則想於現時恢復仁川及漢江南岸橋頭堡壘封鎖漢江,使江域處於敵火威脅之下即和我們禁戰議和使中朝兩國處於不利地位,而這是我們決不能允許的。
  (六)我軍沒有補充彈藥也不是確有很大困難,但集中全力向原州榮州打下去殲滅幾部分美軍及四、五個南朝鮮師的力量還是有的。請你在此次高干會議上進行說明。此次指導應即作為動員進行第四次戰役的會議。
  (七)中朝兩軍在佔領大田安東之敵軍以北區域以後再進行兩個至三個月的準備工作,然後進行帶最後性質的第五個戰役,從各方面說來都比較有利。
  毛澤東
  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八日十九時
  雖說彭德懷已經估計到毛澤東將不會同意他二十七日電報的意見,但是看過毛澤東二十八日的電報後,他還是感到相當的吃驚:毛澤東不但不考慮後撤或放棄漢城,而且要部隊南進至大田、安東以北……要知道,第三次戰役我軍是進至接近三十七度線附近之後,停止追擊,撤回主力的,而現在以未加補充、休整的疫憊之師反擊敵人,卻要壓過三七線以南接近三六線的地區——談何容易喲!
  然而軍令不能違,反擊是必須的。接到毛澤東回電的第二天——一月二十九日,正是中朝聯軍高干會議結束的那天下午,彭德懷在作大會總結時,向與會幹部傳達了毛澤東要求立即發起第四次戰役的指示,並進行了作戰動員。之後,各路指揮員結束會議,分赴各自的指揮崗位,加緊進行補充新員和糧彈等作戰準備。
  在作戰部署上,經與鄧華、洪學智等商量,決定在西線以至五十軍和三十八軍一一二師對敵進攻兵團予以堅決的阻擊防禦,由韓先楚同志統一指揮,在東線將敵人放至橫域、砥平裡一帶,以鄧華統一指揮三十九軍、四十軍、四十二軍和六十六軍,形成兵力優勢,分割包圍敵人,爭取殲滅敵人一部,制止敵人西線進攻勢頭。另外,由金雄指揮人民軍二、五軍團由平昌一帶出擊偽七師,得手後向榮川方向南進。
  ……寒風忽啦啦撲打著君子裡彭德懷棲身的木板小屋,冷氣從木板縫隙中吹進,屋內氣溫很低。彭德懷將大衣在身上裹裹緊,離開桌上的地圖,在屋內來回踱步,活動著幾乎被凍得發麻的雙腳。
  警衛員悄悄推門走進來,兩手托著一個手巾包,對彭德懷說:
  「首長,吃點東西吧……我剛烤熟了兩個土豆,還熱乎著呢!」
  「不吃不吃……」彭德懷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可是,當他看到警衛員的眼裡露出委屈的神情時,忙說:「你放下吧……你去休息。」
  說著,彭德懷依舊皺著眉頭在屋裡踱步。
  警衛員知道,彭德懷此刻遇到了重大難題。倘若彭德懷考慮出了好的作戰方案,常常會主動喊警衛員:「喂,小鬼,快拿東西來吃!」
  但是,現在已是半夜十二點啦……警衛員還想再催促彭德懷吃點東西,但終於沒張口,將那兩個烤熟的土豆放在屋裡的火爐蓋上,之後悄悄離開。
  彭德懷又走到桌前,藉著瓦斯燈光瞇著雙眼凝望著作戰地圖……他找到了大田、安東的位置——靠近三六線啦……毛澤東提出第四次戰役要進到大田、安東以北區域——如何實現得了?以疲憊之師,即使勉強攻擊到預定位置,亦將成強弩之末,再被敵人以強大的陸海空三軍優勢火力反擊回來,後果將不堪設想……當初三次戰役追敵到三七線而停止,沒有繼續南進,就是這個考慮;現在部隊當未補充、休整,卻要打到三六線去……唉,不切實際喲……你說打到大田、安東以北部隊休整兩至三個月,敵人以空中和機械化的優勢,怎麼會讓你休整?眼下我們的休整不就是被迫停止了嗎?唯一可行的辦法是,在兩邊頂住敵人重兵集團,在東邊消滅敵一、兩個師,撕開缺口,迫故停止進攻,果然如此,部隊也不應冒進至大田、安東以北,甚至連三七線以北的洪川、春川一帶也因就糧困難而應忍痛放棄……一切應從戰場實際情況出發——什麼是政治影響,我曾對金日成講過那樣的話:打勝了影響就好,打敗了影響就不好……目前計劃補充兵員的設想還未實現——從國內抽調的四萬名老兵和八萬名新兵正在安東邊境一帶集中,戰役開始前已來不及補入部隊,只有考慮將各軍、師的擔架隊抽補到步兵團,不然,部隊缺編太多……尤其是,宋時輪的第九兵團亦不能全部參戰——二次戰役因凍傷使部隊喪失戰鬥力。這樣,就更顯得參戰部隊數量不足……應立即建議將楊得志的十九兵團迅速開赴安東,隨時準備調赴前線……
  彭德懷坐在桌前,搓了搓凍得僵直的雙手,提筆給毛澤東草擬電報:

  主席:

  我軍情況,鞋子彈藥糧食均未補充,每人平均共補五斤,須二月六日才能勉強完成。特別赤腳在雪裡行軍是不可能的。將各軍師直屬隊擔架兵抽補步兵團亦須數日。十三兵團主力由現地出動至洪川、橫城集結約二百公里。我們擬於二月七日晚出動至十二日晚開始攻擊。
  攻擊部署,以鄧華同志率三九軍、四十軍,四二軍、六六軍首先消滅美二師,然後進攻提川美七師或偽八師、二師,得手後看情況。以韓先楚同志往漢城指揮卅八軍、五十軍及人民軍第一軍團堅持及江南岸陣地,相機配合主力出擊。以金雄同志往平昌指揮人民軍第二、第五軍團首先消滅偽七師,得手後向榮州前進。
  九兵團目前只能出動甘六軍共八個團,須二月十八日才能到鐵原做預備隊,其餘因凍傷均走不動(一個師三天只走十五里),四月才能大體恢復健康,影響了我步兵比敵步兵優勢,這是嚴重問題。第四戰役敵我步兵相等,情緒比敵高,我還存在許多弱點。消滅敵兩三萬人後,敵利用技術優勢,我亦不能取得兩三個月的休整。第三次戰役即帶著若干勉強性(疲勞),此(四)次戰役是帶著更大的勉強性。如主力出擊受阻,朝鮮戰局有暫時轉入被動的可能。為了避免這種可能性,建議十九兵團迅速開安東補充整訓,以便隨時調赴前線。

                               彭德懷

  彭德懷經過慎重思考,確信毛澤東提出的第四次戰役要進佔人田、安東以北的設想是不現實的。但是,毛澤東命令已下,四次戰役必須出擊。那麼,究竟能否通過東線的反擊而制止敵人的進攻呢?彭德懷沒有把握。在我軍沒有制空權,運輸跟不上,部隊靠自攜糧彈只能維持一個星期左右進攻勢頭的情況下,不可能對勝利期望過高。彭德懷已經估計到:如果我軍出擊受阻,敵人可能進至三八線……公平地說,彭德懷的頭腦還是相當清醒的。
  毛澤東常說:不打無準備之仗,不打無把握之仗……這屬於軍事常識範疇,似乎人人都明白。然而,只有身臨其境的指揮員才有痛切的感覺,只有他們才明白:在千變萬化、錯綜複雜的軍事態勢中,要想做到準備的充分,要想獲得實際的把握而不是主觀臆斷的把握,該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現在,面對敵人的突然反攻,我西線漢江南岸防禦部隊第五十軍和三十八軍一一二師以及漢城至仁川一線的人民軍一軍團力量薄弱:而擔負東部反擊作戰的三十九、四十、四十二、六十六和人民軍三軍團卻位於一百多公里遠的休整地,這些部隊經過短時間的匆忙準備,在指揮員對戰役任務的完成並不具備切實把握的心態下,匆匆趕赴預定出擊位置……
  ——第四次戰役的帷幕就是這樣拉開的。


  吉普車開過平壤,繼續向甫疾弛。已是後半夜了。白雪覆蓋的原野在夜色中顯出一片灰濛濛的輪廓,道路上不時出現彈坑,被敵人機炸毀的卡車和馬車被推翻在道路一側,在夜暗裡像一幢又一幢房屋。吉普車頂著呼嘯的寒鳳,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顛簸著行進。
  志願軍第三十九軍軍長吳信泉坐在吉普車駕駛員旁邊的座位上,身子隨著吉普車的顛晃不時被從座位上彈起,又重重地摔下。這是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人,面孔清瘦,連年的征戰生活使他顯得過早蒼老,看去比實際年齡大得多。此時,他戴著皮帽子,用帽耳緊緊裹著雙頰,但是,寒鳳迎面撲來,凍得他兩眼直流淚。沒有辦法,美式敞蓬吉普車看上去神氣,可在這冬夜裡趕路,坐上這種車簡直像是光屁股坐在風雪裡。
  他不能停下來休息,不能找附近的人家避寒取暖,軍情如火,必須乘夜色疾駛,天亮前趕回軍部。誰都知道,天亮以後,在敵機四擊尋找轟炸目標的情況下開車,幾乎是無法保證安全到達的——在我方沒有制空權的情形下,敵機驕橫到了極點,它可以肆無忌憚地擦著你的頭皮兒飛,將炸彈和一梭又一梭的機關炮毫不吝惜地傾卸到地面。
  美式敞蓬吉普車在夜色中疾進,活像一頭不知疲倦地奔跑著的獅子。
  ——這是一九五一年二月五日子夜時分,正是中國人除舊迎新的時刻,陰曆除夕將盡,新年的鐘聲已然敲響……可以想像,在鴨綠江以北的祖國大地上,千家萬戶正燃放起無數的煙花爆竹,辭舊迎新……而在朝鮮,在吳信泉除夕夜趕路的同時和前後連續幾天內,從鴨綠江一線由北向南伸延的各條公路上,都匆匆開進著各式汽車,載著軍、師、團的各級指揮員,奔向三八線以南,趕回他們各自的崗位……
  一月中旬,經毛澤東主席批准,決定由東北軍區蘇聯顧問和志願軍司令部參謀長解方同志主持,召集志願軍部分軍長、師長和團長,在瀋陽舉辦一期聯合兵種作戰訓練班,以便適應朝鮮戰場現代化作戰特點,加強陸空、步炮諸兵種的協同……一月下旬到二月初,各部隊參加訓練班的指揮員陸續從戰場回國,前赴瀋陽報到,由於一些事務耽擱,吳信泉遲到二月二日黃昏才從三十九軍駐地普光寺啟程回國。就在他剛剛驅車離開軍部兩個小時後,志願軍司令部便發來一個電報,指寺該部立即備戰。吳信泉計劃前往瀋陽報到途經遼陽時,順便到三十九軍留守處看望一下妻子和剛出生幾個月的孩子。妻子臨產時,三十九軍部尚駐河南漯河。那是五零年七月上旬,瀑河正籠罩在一片夏日的炎炎酷熱裡。一天,吳信泉突然奉命趕到武漢,中南軍區領導林彪、譚政、陶鑄集體與他談話,指令三十九軍為防備朝鮮戰爭可能出現的危機,立即結束生產整訓,限八月初全部集結於遼南地區,隨時待命入朝作戰。從武漢趕回漯河後,吳信泉馬不停蹄,召開黨委擴大會,迅速佈置移防行動。當時,該軍一一五師尚在廣西剿匪,吳信泉指示一一五師從廣西北上直運遼南,將剿匪任務移交給廣西地方部隊;並確定一一六師為前衛,一一七師為二梯隊開赴遼南。作戰部門星夜編造車運預算上報總參謀部。全軍立即停止生產,收攏執勤、休假、公差人員歸隊……七月二十一日,三十九軍即乘火車北上,離開漯河。當時,吳信泉的愛人剛剛生下孩子三天……部隊入朝後,三十九軍留守處由漯河移至遼陽……半年多時間過去了,在和平時期半年時間有如一瞬,而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使人有幾經生死,幾渡蒼桑之感——孩子出生三天父親便離他遠去。如今,母子二人從漯河遷到遼陽後究竟怎麼樣了?吳信泉在歸國途中,為了情牽意掛,恨不能一步奔回家中,將幼兒緊緊抱在他那染滿征程的懷中!
  吳信泉二月二日黃昏啟程歸國,天亮前趕至朝鮮北部的雲山;三日夜繼續趕路,駛過安東,至四日午後後趕到遼陽。然而,一封電報已先他兩日發到遼陽三十九軍留守處:「……敵人全線開始進攻,速回……」
  直到此刻吳信泉連夜乘車趕回軍部的路上他也搞不清自己在接到那封催他速回的電報時,為什麼愣怔了好幾秒鐘……對於長年在槍林彈雨中生活的軍人來說,兒女之情、父子之情常常被壓在心的深處,以至將其淡漠忘懷——三十九軍雲山戰役擊敗美軍騎一師的勝利以及三次戰役神速突破臨津江的戰果足以彌補個人生活的種種缺憾……況且,戎馬倥傯裡,與妻兒的生離死別早已成了家常便飯……那天夜裡,當吳信泉躺在暖和的被窩裡,享受著那短暫的舒適,一邊望著搖藍裡幼兒酣睡的甜甜面容,一邊聽著妻子俞惠如在為他的毛衣捉虱子時的嘮叨,腦子裡想的並不是明天的離別——儘管這次離別是在除夕這一天。他的心早已飛到了前線:電報突然而至,軍情如火——戰局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三十九軍將擔負什麼新的作戰任務?
  軍人的使命就是這樣:他把一切交給了戰爭,他的一切就必須服從戰爭的安排。僅僅是在昨天夜裡,他還躺在遼陽家中那新漿洗過的被子裡,聞著那種被陽光曬過的被子發出的清新的氣味兒,而現在,他卻又坐在敞篷古普裡,在四野寒風的撲打中,返回前方……
  和吳信泉一樣,妻子俞惠如對這種突然而至的相聚與離別也處之如常——一種賢惠的本能成倍地加強了她的責任感:在這種時候,尤其不能讓丈夫掛牽自己。因此,那晚上,她更多的話是在嘮叨他毛衣上的虱子如何如何多。她說,從前線回來一個衛生員告訴說,前線的傷兵虱子多得成了蛋……有一回,那個衛生員從一個傷兵的襪子上抽出一根線,線上一隻挨一隻爬滿了虱子——那根細線變得像一根粗毛線……妻子當時還不相信這個衛生員的話,現在,她一邊在吳信泉的毛衣上捉虱子,一邊重述著這件軼聞……後來,她雙手的拇指蓋上沾滿了虱子皮和血,掐不動了,乾脆端一盆水,把毛衣鋪在桌上,捉一個虱子就朝水盆裡扔一個……不一會幾,水盆上漂浮著一層虱子,相互在水面上擠來擠去……
  對於妻子在虱子話題上的種種嘮叨,吳信泉一晚上只回答了一句話,而且說得十分淡而無味:「瞎,虱子多了不癢。」
  是的,小小的虱子何足掛齒?事實上,從他剛到遼陽留守處看到那封催他速回前線的電報開始。直到現在他連夜乘車在回軍部前指的路途上,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時時像一只小錘在輕磕他的心臟:一切都顯得過於突然,這種突然給我方行動帶來的恐怕是種種的倉促。雖然二十多年的征戰生活早已使他練就一種對突然而至的軍情變化泰然處之、臨危而果斷的本領,但是,豐富的軍事經驗又告訴他,任何指揮員預料不到的敵情變化,都可能隱藏著軍事形勢的危機。他搞不清楚的是:既然敵人向我發動大規模進攻,為什麼還要在這緊要關頭,從前線調大批師長、團長和軍長回國參加瀋陽的聯合兵種訓練?以至現在又不得不匆匆忙忙地趕回前線?難道志司事先對敵情的變化一無所知?聯合兵種訓練班——聽起來很氣派,可是有多少實際需要?我們的空軍只有少量飛機忙於掩護運輸線,較長一段時間內根本談不上配合步兵作戰,我們的坦克部隊還等於零;僅有少量的炮兵部隊……但是,步炮協同作戰對於我軍已不是新課題,錦州戰役和四平攻堅戰以及天津戰役早已證明我們的步炮協同是成功的……那麼,在軍事形勢並不穩定的鮮鮮戰場,辦這種聯合兵種訓練班能算是當務之急嗎?
  吳信泉的擔憂當然不無道理。事實上,兩天以前——二月三日,瀋陽的聯合兵種集訓還未開始便宣佈結束。從前線風塵僕僕趕到瀋陽的大批師團幹部和一些軍長們,還未來得及痛痛快快地洗個熱水澡便又匆匆忙忙地返回前線。而在這些指揮員們奔波在往返路途上的時候,在漢江以南,擔任防禦任務的我五十軍和三十八軍一一二師的部隊,在各級主官不在位的情況下,正抗擊著數倍於自己的敵人的進攻,沿著西起野牧裡、東至天德峰、梨浦裡一百多公里的陣地上,浴血阻擊著敵人。炮火犁耕著每一座高地,敵我雙方棄屍纍纍,而擔負橫城、砥平裡一線反擊任務的各部隊,正在進行著緊張的開進準備……
  吉昔車在怒號的夜風中向南奔馳,一路顛簸,有如在波峰浪谷中馳奔的小艇。……天色已顯灰自了,吳信泉再次看看手錶,問駕駛員:
  「怎麼樣小鬼?眼睛困得快睜不開了吧?」
  「沒關係軍長,我是一開車就有精神。」
  駕駛員兩眼盯著前方灰濛濛的道路,回答著軍長的詢問,「已經過了朔寧啦,前邊就到臨津江,一過臨津江就到漣川,再加把勁兒就到議政府啦?」
  「好!」吳信泉隨口道,「這大冷天也幫了忙,再大的困勁兒也給冷風吹跑唆!」
  寒風呼嘯著,四野聽不到槍炮聲——這反倒吳信泉有些不習慣。一定要在天亮前趕回軍部,不然,敵機會來找麻煩的,他在車內活動著幾近凍僵的腿,將插在大衣袖內的雙臂緊抱胸前,試圖增加一些溫度……突然,他身子一歪,肩膀重重地撞在擋風玻璃的鐵框上,幸虧他叫警衛員用背包帶將自己捆在座椅上,不然,整個人要摔出在車外。
  ——吉普車跌進一個炸彈坑,歪側在路邊。
  「娘的,這炸彈坑裡填滿了雪,成了陷阱啦!」駕駛員跳下車罵著,「護路的人眼瞎啦?也不給搞個標誌!」
  警衛員給吳信泉解開背包帶,他下了車,一邊在雪地上跳著活動腿腳,一邊察看吉普車。還好,只一個後□轆陷進彈坑邊緣,要是這個後□轆再陷得深點兒,吉普車肯定要翻過去。
  駕駛員跳上汽車,隆隆地發動著,吳信泉和警衛員在後邊用肩膀扛著推。後□轆在彈坑裡發瘋似地空轉,捲起的泥土象鐵砂子彈似地撲打著吳信泉的臉……
  「歇一會兒,攢攢勁兒!」吳信泉說,一邊接過警衛員遞過的幾塊餅乾嚼著,「都吃點吃點,不用慌,我看問題不大……你們在遼陽那天晚上都吃餃子了吧?」
  駕駛員和警衛員都說吃了,很香。吳信泉說,軍留守處的同志們知道咱們大年三十要返回前方,要提前給咱們過年,讓食堂給包了餃子——
  「哈,我一口氣吃了五十二個,還不知道是什麼餡的……吳信泉恢諧他說,「等吃到第七十三個,才嘗出點豬肉蘿蔔味兒來……你們猜我吃了多少個,整整一百!」
  「報告軍長,我吃了一百二十個。」駕駛員吞嚥著餅乾,回味著餃子的香味兒。
  「我也吃了一百二。」警衛員不甘示弱。
  「那好,咱們拿出那一百二的餃子勁兒,推車!」
  隆——隆——吉普車的發動聲與四野撲面而至的寒風怒號聲裹在一起鳴響著……車邊山巒上方,一抹魚肚白似一弘清泉在藍色的夜幕上漫漶……不久,嗡嗡作響的敵轟炸機聲
  便順著風雪的吼叫隱隱傳來……
  天剛破曉,在遠近開始響起的敵機投彈的沉重爆炸聲裡,吳信泉的座車安全抵達議府西邊的三十九軍前指。
  這是位於山坳裡的一座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吳信泉的座車拖一溜煙塵開到軍指揮部附近停下。站崗的哨兵首先發現了從車上走下來的軍長,於是發了一聲喊:「軍長回來嘍!」
  隨著哨兵的叫喊聲,值班的參謀和收發報員、譯電員等從各自的房間裡奔出,看著健步走來的吳信泉,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相互小聲傳告著:「一號首長回來啦……一號回來啦……」
  可以想見,大戰來臨之際,軍長及時從國內趕回前指,對大家心理上是一種極大的安慰。
  「今天是大年初一,我給你們大家拜年嘍!」吳信泉朝機關幹部戰士們揚了揚手,直奔軍指揮部的房間。
  軍部十分安靜。吳信泉推門而入,一股劣質煙草的氣味撲面而來。桌上鋪開著一幅作戰地圖,參謀長沈啟賢伏在地圖上盹兒。牆角電話機旁,副軍長譚友林坐在一隻空炮彈箱子上,一手扶著電話機,瞇著雙眼仰靠著牆壁。吳信泉的腳步聲驚動了二人,一看軍長回來了,譚友林從炮彈箱子上一蹦而起,大喊:「好哇好哇!」沈啟賢也站起來,搓著雙手,如釋重負般地:「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吳信泉從警衛員手裡要過挎包,掏出幾條「大生產」香煙,扔在桌上,說:
  「從國內帶來的,都是煙鬼,今天敞開抽吧,就算是過年嘍……」
  吳信泉說著,蹲到一座爐子邊烤著凍僵的手腳:「媽的,差點沒有凍死!路上還險些翻車……快說說,志司給咱們軍什麼任務?」
  譚友林將一封電報交給吳信泉:
  「志司的命令昨天下午,第四次戰役已經全面打響。從一月二十五日開始,西線五十軍和三十八軍一一二師開始阻擊敵人的大規模進攻,戰鬥非常激烈……西線的頑強阻擊,為我們在橫城、砥平裡一線放進冒進的敵人予以反擊創造了條件,志司決心集結三十九、四十、四十二、六十六軍和人民軍向個軍國,抓住橫城之敵,狠狠敲它一下,以求打亂敵人的佈署,迫使西線敵人停止進攻……」
  「志司命我們三十九軍開進到砥平裡以北的龍頭裡一帶集結,」沈啟賢參謀長說,「限十日前到達預定位置,一百幾十公里路,還儘是大山。這幾天部隊緊張地進行彈藥、糧食的補充。為了搶時間,我們已讓一一六、一一五師從漢城以北和車豆川一帶以駐地出發,沿漢江北岸東進;一一七師和軍直在左翼沿山路插向龍頭裡……只是軍炮團需要驟馬牽引火炮,恐伯難以翻越大山,按時到達指定位置……」
  「糧彈補充情況怎麼樣,」吳值泉看過電報問。
  「搞到多少算多少唄,」副軍長譚友林說,「咱們軍後勤總共一百二十多輛運輸汽車,三次戰役一下來就報銷光了,只能靠人畜力運輸彈藥,糧食只能靠就地籌措,沒辦法,只好向老鄉打白條借,這是三八線以南新解放地區,老百姓不樂意……」
  「還有一些師團缺鹽吃,」沈啟賢參謀長說,「我們從軍部搞到的鹽先分給他們一些,以後的糧食和鹽都要邊打仗邊籌借……」
  「命令軍後勤,要盡可能想辦法籌糧,隨時保證運上去,不能讓部隊餓肚子。」吳信泉說,「也要讓各戰鬥部隊的籌糧隊加緊工作,不能完全依賴上邊送……到瀋陽參加集訓的師長團長都回來沒有?」
  「大部分都已趕回,也有一些近一兩天可以趕到。」譚友林回答。
  「命令各師積極開進,不能等本部的首長回來才動。各師長、團長從國內回來後,自行追趕部隊……軍直今天晚上務必出發,讓偵察連先走、炮團和後勤、軍部隨後……」吳信泉起身走到桌邊,看著地圖,用手丈量著距離。「看起來咱們諸位只能騎馬行軍嘍,行軍路上要翻好幾座大山,汽車用不上啦,……通知勤務兵餵好馬,備好鞍韉,下午太陽一落山就出發!這美國佬可真能給咱們湊熱鬧,讓咱們大年初一忙著調兵遣將……」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