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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當胸膛儲滿了喘息,
    偶然相碰的手觸起
    脈搏和神經的跳動,伴隨著
    剎那間奇妙的痛覺。
    本可以從容相逢的四目
    在尋找,找著了卻又慌忙躲閃
    令人心神蕩漾的有意相碰。
    難道這就是開始了
    被雲端天使歌唱的
    愛情之歌的前奏曲?
    還僅僅是塵世間凡夫,
    一毫不差地學會——
    那麼快就學會了——
    平庸的調頭?
    ——A·H·克勞《無題》(1844)
      
    此時,她睡著了。
    這就是查爾斯最後悄悄地走上前去,所看到的木板後面的難堪情景。她蓋著一件舊大
衣,像個小女孩似地踡縮著身子,兩腿因夜間太冷而收縮在胸前。她的臉背著他,頭下枕著
一條深綠色的帕斯利1圍巾,好像是為了保護她那最寶貴的東西——鬆散的頭髮,使地上的
草種子不會沾在頭髮上。四周靜悄悄的,她的體形清晰可見,甚至她的吸呼都微微可聞。剎
那間,查爾斯覺得,她居然會那樣安寧地睡在那兒,這似乎比他預料的任何罪過都更為可憎。    
  1蘇格蘭一小城市,是毛紡工業中心。
    同時,他心裡又湧起一種保護她的念頭。這種念頭來得那麼突然,使他大吃一驚,這也
恰恰證明了醫生對他的指責是多麼切中要害。他急忙收回目光,把臉轉向一邊,因為他知
道,他就要本能地蹲在她的身邊安慰她……更可怕的是,穀倉幽暗隱蔽,姑娘姿態誘人,他
不由地想像到了臥室。他覺得心在怦怦地跳個不停,好像跑完一里路剛停下來。此時,心驚
膽顫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躺在那兒的那個姑娘。過了片刻,他輕輕地快步走到門邊,看樣子
就要走了,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呼喚起她的名字來。
    「伍德拉夫小姐。」
    沒有回答。
    他又叫了一聲,這次叫得更響、更自然些,因為剛才那可怕的念頭已經消失了。
    木板後面動了一下,響起一陣窸窣聲。隨後,她慌忙坐起身,從木板後向外窺探,有點
滑稽地露出了腦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那驚愕的面容。
    「啊,請原諒,請原諒……」
    腦袋忽然沉下去了。他退到屋外的陽光下。兩隻海鷗沙啞地叫著掠過頭項。查爾斯躲到
一邊,這樣,牛奶房方向的人便不會看到他。格羅根他是不怕的,而且此時他不可能到這兒
來。但是,這地方太顯眼,況且那牛奶工隨時可能會來取乾草。其實,這時候地上春草青
青,牛奶工是不必要來取乾草的,只是查爾斯心慌意亂,未曾想到這一點。
    「史密遜先生。」
    他慌忙走到門口,免得她再次叫出他的名字。莎拉站在門內,查爾斯站在牆角旁邊,兩
人相距約十英尺。她剛剛匆忙地梳妝了一下,穿上了大衣,手裡抓著圍巾,像是剛把圍巾當
梳子用過似的。她的眼睛裡流露出慌亂的神色,雖因糊里糊塗地被驚醒而羞紅了臉,但整個
身影卻因剛剛睡醒而顯得柔和可愛。
    她身上透著一股野性。這不是瘋瘋癲癲或歇斯底里的野性,而是查爾斯在聽鷦鷯的歌中
所體會到的那種野性,是一種純潔的野性,一種近乎熱望的野性。本來,高明的馬太醫生和
格羅根醫生已使查爾斯相信莎拉患有精神病,十分可怖,誰知那張臉這樣的熱切坦率,查爾
斯一時迷惑不解,他腦海裡對精神病的恐懼淡漠起來。那時,雖然黑格爾已著書立說,但維
多利亞時代的人並不懂得辯證地看待事物。他們只能扣盤捫燭,不會將正面與反面看作一個
事物的兩個方面。矛盾使他們大傷腦筋,而不是歡欣鼓舞。他們不知事物有瞬息萬變的特
點,只曉得窮原究委,執著地追求能夠遍釋事物的原理。誠然,他們處在創建的時代,而我
們卻處在摧毀的時代,摧毀時日長久,使任何創建顯得像肥皂泡一樣短命。正因為如此,查
爾斯對自己周圍的一切感到莫名其妙。他尷尬地一笑。
    「咱們在這地方會不會給人看見?」
    她順他的目光,向隱藏在綠樹中的牛奶房望了望。
    「今天是埃克敏斯特集市。他擠完奶後,會徑直到集上去的。」
    話是這麼說,但她還是走進了穀倉,他也跟了進去,兩人隔開一段距離站著,莎拉背對
著他。
    「你在這兒過夜的?」
    她點點頭。兩人都沉默了。
    「你不餓嗎?」
    莎拉搖搖頭。又是一陣沉默。過了片刻,莎拉開口了。
    「情況你都知道了嗎?」
    「我昨天一整天不在,沒能到這兒來。」
    兩人又沉默了。「波爾蒂尼夫人好些了嗎?」
    「大概好了。」
    「她氣得不得了。」
    「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你在她家真是受委屈了。」
    「到哪兒不受委屈呢?」
    他頓時想起必須注意措辭。
    「好啦,好啦……別傷心了。」他向前走了兩步。「人們都很關心你。昨天夜裡許多人
到處找你。天還下著大雨呢。」
    她轉過臉來,懷疑他在說謊。但她看得出,他說的是實話。「我沒料到會給人們添這麼
多麻煩。」從她惶恐不安的神色中,他反過來發現,她說的也並非是謊話。
    「其實……沒有什麼。我想他們這樣找你,會覺得夠刺激的。不過,看來你得離開萊
姆。」
    她垂下了頭。他說這話的語調太嚴厲了。他遲疑了一下,隨後便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
的肩上,安慰她說:
    「別擔心,我就是來幫你做這件事的。」
    醫生說過,她是一堆火。查爾斯原以為這樣簡單的動作和許諾,足可以作為第一次努
力,將這堆火撲滅。可是,他是抱薪救火,有何希望?她滿面通紅,激動地回望了一眼,眼
中燃燒著烈火。他想抽回手,但被她一把抓住,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她已經把他的手拉向
自己唇邊。他大吃一驚,猛地把手縮回來。她呆若木雞,好像被打了一記耳光似地難堪。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請控制自己,我——」
    「我制控不住。」
    她的話音弱如游絲,卻將查爾斯震得目瞪口呆。他盡力使自己相信,她的意思是不能控
制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拚命地這樣想著。然而,卡圖盧斯1的詩句驀地閃過他的腦際:
「每次見到你,我便啞然失聲,張口結舌;我的週身悄悄燃起烈火,內心發出沉悶的呼喊;
黑暗遮天蔽日,令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些詩句是卡圖盧斯從薩福2的詩翻譯過來
的,而薩福的抒情詩至今仍是歐洲醫學界治療相思病的最佳處方。    
  1卡圖盧斯(約公元前87—約公元前54),古羅馬抒情持人,共寫了116首抒情
詩。他的詩受古希臘詩人薩福的影響。他歌頌其戀人克洛狄亞的詩可能就是為紀念薩福而寫
的。
    2薩福(約公元前612——?),古希臘著名女詩人,共留下詩集九卷,西方有的評論家把她跟荷馬相比。
    莎拉和查爾斯呆呆地站在那兒。老天保佑,讓他們明白,他們之間愛情的癥結在於:雖
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但想要退避的一方最終還是抽身不得。過了片刻,強壓著的激情消
散了,莎拉再也無力站穩。她癱軟地跪倒在他的面前,衝口說道:
    「我對您說的是謊話,因為那時我知道弗爾利夫人一定在望著我。我知道她一定會告訴
波爾蒂尼夫人的。」
    此時,查爾斯的感情又失去了控制,他驚魂未定地望著面前那張仰起的臉。那張臉明顯
地在請求他的諒解,然而查爾斯自己也在請求什麼人告訴他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因為那兩
位醫生的話此時都已失靈了。那些放火燒房子、寫匿名信的小姐們1對黑白分明的道德觀毫
無顧及,都在等待著被當場抓獲,而不肯及早坦白交待。    
  1指本書第二十八章中卡爾·馬太醫生的《心理醫學觀察》所記載的那些女人。這
裡借指莎拉也是迫不得已才講出了實情。
    莎拉的眼裡湧出了淚水。查爾斯似乎時來運轉,一個金色的世界展現在他的面前。在那
張臉上,淚腺悄悄地分泌著,抖出一兩滴淚花。淚花那麼微小、晶瑩,一閃而過。但是,查
爾斯這時卻像一個站在正在崩潰的大堤下面的人,而不是一位站在哭泣著的女人面前的男子
漢。
    「不過,為什麼……」
    她仰面望著他,目光裡帶著熱切的哀求,帶著不言自明的決心,帶著赤裸裸的慾望,在
這種情況下,任何推諉都是不可能的。
    他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扶起來,兩人呆呆地相互瞅著,像是著了魔。在查爾斯看來,她
——或者說她那雙大大的、勾魂攝魄的眼睛——真是令人神魂顛倒,這種美他還是頭一次見
到。至於那雙眼睛的背後隱藏著什麼樣的目的,那是無關緊要的。瞬間戰勝了時代。
    他把她拉進懷裡。他看到,隨著她衝進他的懷抱,她那雙眼睛也閉上了。隨後,他也閉
上了眼睛,找到了她的嘴唇。
    突然,他猛地將她推開。
    他一臉極度痛苦的神色,像是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在最殘暴的犯罪中被當場扭獲似的。
接著,他轉過身,衝出門口——誰知他又闖入了另一個可怕的場景。不過,他碰到的不是格
羅根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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