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年輕多情的勳爵,
你在為誰歎息?
為那永遠不屬於你的佳人?
——丁尼生《毛黛》(1855)
查爾斯打算立即派薩姆送個條子給那位愛爾蘭醫生。他邊走邊思考著條子的借辭——
「特蘭特夫人十分關心……」,「在組織尋人小組時如需要費用……」,或者不如說「不論
在經濟或別的方面,倘若我能盡綿薄之力」——諸如此類的措辭在他的腦海中浮現著。他一
走進白獅旅館,便大聲告訴那個並不耳聾的馬伕,叫他把薩姆從酒吧間喚出,上樓來見他。
可是他一踏進起居室,便碰到那多事之日的第三件出人意料的事。
圓桌上放著一封短信,是用黑蠟封住的。那筆跡他未曾見過:白獅旅館,史密遜先生
收。他把信打開,上面沒有稱謂,也沒有落款。
我請求最後跟您會面一次。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我都在等著您。如您不來,我今後
便永不打擾您了。
查爾斯將短信讀了兩三遍,隨後便朝著屋外的夜空發愣。她這樣莽撞,竟拿他的名聲冒
險,這叫他怒上心頭;但她還活著,這又使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想到最後一句話
所包含的威脅,他又覺得怒不可遏。薩姆走進房間,用手帕擦著嘴,那顯然是說他正在吃晚
飯就給叫來了。他想,中午只喝了一瓶薑汁啤酒,吃了三片阿波尼斯陳餅乾,此時急於吃晚
飯是不會受到責怪的。不過他一眼就看出,主人的心情極壞,從離開溫斯亞特到現在從來沒
有這樣壞過。
「出去打聽一下,是誰送來的這封信。」
「好的,查爾斯先生。」
薩姆剛走出門口幾步,查爾斯便追上來,說:「打聽一下,不論是誰送來的,都要請他
到樓上來。」
「好的,查爾斯先生。」
主人回到房間,心裡頓時湧上遠古時代災殃的一幕,據記載,早在侏羅籃世紀,地殼變
異,有的古生物嵌入海底石隙中,形成菊石,就是他帶給歐內斯蒂娜的那一種。那是九千萬
年前的一次小小禍殃。這像是黑暗中的空電一樣,一種新的啟迪驟然清晰地展現在他的面
前。世間萬物大體如此:物競天擇帶來的並非是完美無瑕,一切演變不過是週而復始。時間
不過是海市蜃樓,人生只是過眼煙雲。人總是在這生活的漩渦中徘徊游移而不能自拔。人類
築起的層層彩色幕障——歷史、宗教、責任、地位——僅僅是蒙蔽現實的幻想,如同服鴉片
以後所產生的幻覺一般。
薩姆帶著查爾斯剛才呼喚過的那個馬伕走進來。查爾斯轉身對著他。馬伕說,送信的是
個孩子,是上午十點鐘送來的。他說還記得那個孩子的模樣,但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那
小孩沒有說誰差他來的。查爾斯很不耐煩地把他打發走,接著又很不耐煩地責問薩姆,問他
幹嘛那樣大瞪著雙眼。
「沒有什麼,查爾斯先生。」
「夠了,夠了,叫他們送晚飯上來。隨便吃什麼都行。隨便什麼。」
「好的,查爾斯先生。」
「還有,別再來打攪我。你可以去把東西整理整理。」
薩姆走進起居室隔壁的臥室。查爾斯站在窗前朝街上望著。這時,他藉著旅館窗口射出
的光亮,看見一個小孩從街尾跑來。不一會兒,那小孩跨過下面街上的鵝卵石路面消失了。
他差點兒要打開窗子喊叫起來。他憑著敏銳的直覺感到,那就是送信的孩子。他一時手足無
措,尷尬異常,過了半晌他才相信,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薩姆從臥室出來,朝門口走去,
打算外出。誰知他剛走了幾步,便響起了敲門聲。薩姆開了大門。
敲門的是那個馬伕,臉上掛著傻乎乎的微笑,好像是說這一次他保準沒搞錯。他手裡拿
著一張紙條。
「還是那個小孩,先生,我問過他了,先生。他說還是那個女人叫他送來的,先生。但
他不知道她叫什麼,俺們都管她叫法國……」
「別說啦,別說啦,把紙條給我。」
薩姆接過條子,交給查爾斯,他雖然對主子唯唯諾諾,但不難看出,他那表面恭順的後
面卻暗藏著一種默默的蔑視,一種深知就裡的淡漠神態。他朝馬伕晃晃手指,偷偷地向他擠
了擠眼睛,馬伕便退了出去。薩姆剛要跟著出去,查爾斯又把他叫住了。查爾斯沉默著,在
斟酌既體面又使人信服的字句。
「薩姆,我最近對這兒一個不幸的女人很關心。我原先希望,也就是說,我現在仍然希
望不要讓特蘭特夫人知道此事,你明白嗎?」
「完全明白,查爾斯先生。」
「我想給這個人提供一個……發揮才能的環境。當然,事成之後我自己會告訴特蘭特夫
人的。這種做法只是為了使她有點又驚又喜。特蘭特夫人待我那麼好,這就算是一點報答
吧。她也很關心那個女人呢。」
薩姆裝出唯唯諾諾的樣子,查爾斯暗想他真是標準的「貼身僕人薩姆。」他對主人十分
恭順,這與他的秉性極不相稱,因此查爾斯又補充一句:「因此——當然並不是什麼了不起
的事兒——這件事你對誰也不能講。」
當然不講,查爾斯先生。」薩姆看上去大為震驚,就像一個牧師被指責為賭徒似的。
查爾斯轉身望著窗外,並未注意薩姆在幹什麼。薩姆奇怪地撅起嘴,點點頭,看了主人
一眼,走出去後順手關上了門。查爾斯等薩姆走後,打開了第二封短信。
我整個下午都在等您,我——一個絕望的女人請求您的幫助。我將整夜祈禱著您的
到來。明天拂曉我將在海邊一個小穀倉裡等您。您可以走上次走過的靠近農場的那條小路。
這張便條沒有封住,那肯定是因為沒有蠟,所以才用家庭女教師式的法語寫的。那好像
是在某所茅屋門口或在安德克立夫崖用鉛筆匆匆寫就的。查爾斯知道她準是躲到安德克立夫
崖去了。那個小孩準是到碼頭去的漁家孩子,因為經安德克立夫崖去碼頭是條捷徑,不必穿
過鎮子。但是,這種送信的辦法是多麼愚蠢,多麼危險!
法國人!瓦格納!
查爾斯緊攥著手,把那張紙條揉成一團。遠方的閃電劃破天空,暴風雨即將來臨。他向
窗外望望,巨大的雨點已經在砰砰地敲著窗子,雨水順著窗檻向下流著。他想莎拉現在在什
麼地方呢?他好像看見她全身濕透,在電光下、暴雨中奔跑著。這使他一時間忘記了對自己
的擔憂。但是這真叫人受不了,而且是經過了這樣的一天!
我上面加了感歎號,未免過於誇張。但不管怎樣,當查爾斯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時,萬般
思緒一齊湧上他的心頭。他在臨海的窗前站定,呆呆地望著布羅德街。驀地,他記起了她的
話,她曾說過什麼山楂樹在布羅德街上行走。他猛地轉過身,雙手抱住頭,隨後進入臥室,
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臉。
但他心裡很明白自己並非在做夢。他不停地自言自語:我必須做點什麼,我得行動起
來。他對自己的軟弱無能十分惱火,真想振臂高呼,表明自己並非是淹沒在洪水中的菊石,
自己有能力拔開包圍著自己的濃雲。他覺得非找個人說說不行,非得把自己的靈魂暴露無遺
不行。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起居室,拉拉汽燈的鏈條,將淡綠色的燈光拔到白識,隨後又狠狠地
拉了一下門口的鈴繩。旅館的一個老年招待聞聲而來,查爾斯嚴厲地吩咐他去準備一杯白獅
旅館最上等的冷飲,一杯淡淡的櫻桃酒和白蘭地混合酒。
這種飲料曾使維多利亞時代許多人大腹便便呢。
大約四五分鐘後,驚恐不定的薩姆端著晚餐盤子走上樓來。走到樓梯的一半便驟然止住
步子,吃驚地望著面色微紅的主人身披因弗內斯1斗篷,大踏步地朝他走來。查爾斯在他上
面一級的樓梯上站住,揭開餐盤上的遮布,看了看紅湯、羊肉和煮土豆,然後一聲不吭地下
樓了。
「查爾斯先生。」
「你自己吃吧。」
主人就這樣走了,而薩姆卻那樣呆著,眼睛死死地盯著身邊的樓梯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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