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軍事天地>>軍事小說>>法國中尉的女人

雲台書屋

第二十章
      莫非是上帝與自然離異,
    自然衍生出如此的惡夢?
    她看上去規規矩矩,
    卻又那麼不檢點自斂度人生……
    ——丁尼生《悼亡友》(1850)
      她終於打破沉默,向布克利醫生吐露了此事。醫生跪著,手指顫抖地指著她那件不
堪入目的裙子,試探地問道:「要不要換一件?」她恨恨地低聲回答說:「不,讓他們看看
自己幹了些什麼。」
    ——威廉·曼徹斯特1《總統之死》
          
  1威廉·曼徹斯特,當代美國作家、歷史學家,主要著作有《光榮與夢想:美國
史,1932——1972》、《危險的城》及《永別了,黑暗》等。以上引自他的著名長篇小說
《總統之死》中肯尼迪夫人跟醫生的對話。
    她站在常春籐通道另一端的蔭影下,隱約可見。她沒有向四周張望,因為她已經看見查
爾斯穿過梣樹林往上走來。天氣晴朗,蔚藍色的天空籠罩著大地,西南風暖洋洋地輕輕吹
著。春風帶來了成群的蝴蝶,有硫蝶、粉蝶,還有綠色翅膀的白蝴蝶。我們不久前發現蝴蝶
與農業高產水火不容,於是到處噴灑農藥,它們也就近乎絕跡了。可在當年,它們卻一路陪
著查爾斯經過「牛奶房」,穿過樹林。此時,有只大個兒硫斑蝶正在莎拉身後光燦燦的空地
上面飛舞著呢。
    查爾斯在走進常春籐昏暗的綠蔭下之前,停住腳步,十分警覺地向四周掃視一眼,以便
吃准肯定沒人看見他。只有高大的梣樹伸著至今還光禿禿的樹枝懸浮在林地上空,其他什麼
也沒有。
    她等查爾斯走近時才轉過身來,即便如此,她依然沒有看他,只是伸手在口袋裡摸索
著,隨後便垂著眼皮,默默地又遞給他一塊烤缽石,那樣子像是在給他一件禮物,用來贖
罪。查爾斯接過化石,看著她那不知所措的樣子,不禁為之感動。
    「這些化石,請允許我付錢給您,正像我在安寧小姐的店裡買東西應該付錢一樣。」
    她聽後抬起頭來,兩個人的目光終於碰在一起。他看出莎拉生氣了。他又一次莫名其妙
地感到她的目光向自己刺來,感到剛才用詞不當,使她大失所望。但是這一次他卻頭腦清
醒,對自己所要採取的態度心中有數,因為這次見面是發生在上兩章所述事件的兩天以後。
格羅根醫生關於死者與生者的相對優先權所做的那些分析,使查爾斯茅塞頓開。他現在認
為,自己的冒險不僅有科學道理,而且也合乎人道主義。他原來私下坦白地承認,自己的行
為雖然莽撞,卻也有些樂趣。而現在他清醒地看出其中有一個因素——責任。毫無疑問,他
本人自然是「適者生存」中的適者,但富有人性的適者對不適者應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甚至還有過一個念頭,既想把自己和伍德拉夫小姐的事一古腦兒告訴歐內斯蒂娜。但
是轉念一想,他覺得歐內斯蒂娜必定會提出一些愚蠢的娘兒們的問題,而要如實回答,那他
自己就難免要陷入困境。他很快斷定,歐內斯蒂娜既沒有男性的坦蕩胸懷,也沒有足夠的生
活經驗,因此不可能理解自己的利他主義動機。於是,他悄悄地避開了自己的責任中不很吸
引人的一面。
    他用下面的話擋開了莎拉責備的目光:「我比較富裕,您手頭拮据,我想您就不必客氣
了」。
    這話的確表達了他內心的打算:既對莎拉深表同情,同時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使她意
識到他們之間處境的不同……當然話要說得婉轉些,要帶有一點明顯的自我解嘲。
    莎拉說:「我所能給您的只有化石。」
    「您何必一定要給我什麼東西呢?」
    「因為您到底來了。」
    他發現,她的謙卑幾乎與她的高傲一樣使人無所適從。
    「我來是因為您確實需要幫助,為此我感到高興。雖然我至今不明白您為什麼如些信任
我,使我有興趣瞭解您的……」他收住話頭,因為他就要說的「那件事」,會暴露出他即想
當醫生,又想當紳士的打算。「……您的艱難處境。我來是想聽聽您希望叫我聽的話……您
不是叫我……聽嗎?」
    她抬頭望了望他。他因受到別人的尊重而感到喜悅。這時,莎拉怯生生地指了指陽光,
說道:
    「附近有個僻靜的地方,咱們到那兒去好嗎?」
    查爾斯表示同意。她在陽光下走著,越過到處是一片碎石的空地。就是在那片空地上,
她上次碰到正在尋找化石的查爾斯。她走起來輕鬆自如,步子穩健,一隻手將裙子提得離地
面高出幾英吋,另一隻手捏著黑帽的帶子。查爾斯笨手笨腳地跟在她身後。他看到了她的黑
襪子後跟上的補丁和破舊的鞋幫;也看到了她的暗褐色頭髮上是紅色光澤,心想要是那頭髮
完全鬆開,一定是又蓬鬆又濃密,漂亮得很。這會兒,她的頭髮緊緊地向後梳著,裹在大衣
領子裡。儘管如此,他還是想到,她總把帽子拎在手裡,大概是因為對自己的頭髮感到自豪
吧。
    她帶著查爾斯穿過另一條綠色通道。他們到了通道的另一頭時發現,那裡是一個綠色斜
坡,陡峭的石壁很久以前就塌了下來。他們在草叢上走著,步子倒很穩當。她小心地蜿蜒而
上,來到崖頂。他在後面吃力地走著。瞥見了她的褲腳管。褲腳管用白帶子紮著,扎到腳踝
以上。他想,一般說來,一位女性在爬坡時應該落在他的後面,而不會在他的前頭啊。
    莎拉在崖上等著查爾斯趕上來。他爬上來後跟著她順崖頂走著,兩人來到二個陡峭的山
肩。在查爾斯看來,那地方相當危險。倘若一不小心跌出幾步,便會從山崖的邊緣滑下去,
無可挽回。要是他一個人,他一定會躊躇不前的。但是莎拉卻穩穩當當地走了過去,似乎一
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危險。山肩的另一端有一塊幾碼寬的平地,她的「僻靜的地方」就在那兒。
    那是一片座北朝南的小凹地,四周長著茂密的荊棘叢和山茱萸,頗似一個小小的圓形劇
場。矮小的蒺藜爬滿了舞台背後——如果我們可以將這一塊十五英尺寬的地方叫作舞台的
話。有人——顯然不是莎拉——曾經在一棵樹樁邊安放了一塊巨大的平頂燧石,算得上是一
個土造御座,坐在上面可以俯視下面的樹梢和大海。查爾斯身穿法蘭絨上衣,微微地喘息
著,大汗淋漓,向四周觀望。凹地四周的坡壁覆蓋著濃密的櫻草花與紫羅蘭。其間點綴著野
草莓。在藍天白雲下,這地方沐浴著午後的陽光,既十分安全,景色也分外迷人。
    「祝賀您,您在找安樂窩方面還很有天才呢。」
    「我是找個孤寂的地方。」
    她請查爾斯坐在小樹旁的石座上。
    「我想這是您的座位呀。」
    但是她急忙翩翩轉身,坐到小樹前面幾英尺遠的一個小丘上,她坐在那兒,既可以面對
大海,也可使查爾斯無法看到她的臉。這一點,查爾斯朝那個較好的座位上一坐便看出來
了。他還看出,莎拉在巧妙地賣弄風情,因為她那樣一坐,查爾斯就必然注意到她的頭髮。
她坐得筆直,但卻低著頭,莫名其妙地擺弄著帽子。查爾斯望著她,心裡感到好笑,但他臉
上並沒笑。他看得出,莎拉不知道從哪兒講起才好。由於她過於羞怯,氣氛顯得太天真,太
孩子氣,好像他們是一對少年兄妹似的。
    她把帽子放在一邊,鬆了鬆大衣,雙手交叉放在膝前坐在那兒,但是始終沒有開腔。大
衣的高領子和皺折給人一種男子的印象,特別從背後看更是如此。這使她看上去有點像女馬
車伕或女兵——當然也只是有一點象,因為不管怎麼說,從頭髮上看是不像的。查爾斯有些
驚訝地發現,破舊衣服穿在她身上勝過綾羅綢緞,反而使她看起來楚楚動人。近五年來,婦
女的裝束大大時髦起來,至少在倫敦是如此。許多婦女開始使用第一批墊撐物,以便使胸部
豐滿、優美。她們描睫毛、塗眉毛、抹口紅、染頭髮……而且這樣做的大多是名媛貴婦,並
不僅僅是那些名聲不好的女人。而莎拉卻毫不修飾。她好像對時髦的東西毫不動心,在時髦
的浪潮中仍舊我行我素地生活著。這種情況就像查爾斯腳下的櫻草花一樣,它雖然樸實無
華,但卻能跟奇異的暖房植物一樣茁壯地生長,並跟它們爭奇鬥艷。
    查爾斯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對面前這位奇怪的求援者頗有點高傲的神氣,並不急於要去
幫她。她仍不開口,這或許是因為她膽怯、畏縮,但他越來越清楚地發現,莎拉在向他挑
戰,要他採取主動,把那秘密從她口裡引出來。結果還是查爾斯投降了。
    「伍德拉夫小姐,我厭惡不講道德,但我更厭惡沒有憐憫的道德。我保證對您的事不過
分責備。」
    她的頭稍微動了一下,但是她仍在猶豫著。隨後,就像一個在水邊遲疑了一下的游泳者
一樣,她猛地跳入了坦白的波濤。「他叫瓦格納。船失事後,他被抬到塔爾博特家。其他人
都死了,只有他和另外兩人倖免於難。您一定聽說過這件事吧?」
    「只是聽說過一些,並不瞭解這些水手。」
    「他使我最欽佩的首先是他的勇氣。那時我並不知道一個男人既可以勇敢,又可以虛情
假意。」她盯著大海,好像她的聽眾不是身後的查爾斯,而是面前的大海。「他的傷很重,
從腰下到膝蓋的肌肉全撕裂了。要是當時出現壞疽,他的腿就得鋸掉。痛苦是可以想像的,
但他從不叫喊,甚至不哼一聲。醫生給他包紮傷口時,他就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他抓得那麼
緊,有一天我差點暈倒。」
    「他不會講英語吧?」
    「只懂幾個字。塔爾博特夫人講的法語也不比他的英語強多少。他剛來不久,塔爾博特
船長就出航了。瓦格納對我們說,他是波爾多人,父親是位有錢的紳士,結婚兩次,遺棄了
前妻的孩子,不讓他們繼承財產。他後來在運酒的船上當了海員,還說船失事時他己升為大
副。不過他說的全是謊話。實際上我並不瞭解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表面上像個紳士,僅
此而已。」
    她似乎不善於連貫地講話,經常停頓一下,可能是想想下面該說什麼,也可能是想讓查
爾斯插話。但是,查爾斯並不想打斷她,只是輕輕地說了聲:
    「我懂您的意思。」
    「後來我有時想,他壓根兒跟沉船毫無關係,他只是個披著海員外衣的魔鬼。」她垂下
頭,看看自己的雙手。「他很英俊。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注意我——我是說他在傷口好轉的
時候開始注意我。他不喜歡看書,這方面比個孩子還差。他老是希望有人陪他說說話兒。他
說我很漂亮,還說他弄不懂我為什麼不結婚,等等,我就傻乎乎地相信了他。」
    「總之是他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
    「您知道,我們總是用法語交談。大概就是因為這一點,我們所表達的意思總是不確
切。我從沒去過法國,口語不好,常常不能充分理解他的意思,有時我所理解的意思並非是
他的真意。他有時挖苦我,但並沒有惡意。」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覺得跟他談
話挺快活。我不叫他吻我的手,他就說我心太狠。有一天,我也覺得自己心太狠了。」
    「那麼不久您就不再心狠了?」
    「是的。」
    一隻烏鴉在頭頂低低盤旋著,黑色的羽毛閃閃發光。它迎著微風躊躇不決地拍打著翅
膀,忽然發現下面有兩個人,便驚慌地飛走了。
    「我懂。」查爾斯說。
    他的意思僅僅是鼓勵她說下去,但她卻對這句話認真起來。
    「您不懂,史密遜先生。因為您不是一個女人,不是一個出生後將來要作農夫的妻子但
後來又受過相當教育……的女人。向我求婚的已有好幾個人。我在多切斯特時有個富裕的牧
場主——不談這個了。您不是一個生而嚮往於追求智慧、美和學識的女人……我實在不知道
該怎麼說。我雖然沒有權利得到這些,但我的心卻嚮往著這一切,而且我不認為那是出自虛
榮……」她沉默了一會。「而且您從來沒做過家庭女教師,史密遜先生。一個沒有孩子的年
輕女人,為了拿薪水而去照顧別人的孩子。您不可能懂得,孩子們越可愛,她的痛苦就越無
法忍受。千萬不要認為我這是嫉妒。我喜歡可愛的小保爾和弗吉尼亞。我對塔爾博特夫人只
有感激和熱愛——我可以為她和她的孩子們去死。但是,我每天卻要看著幸福的婚姻、家庭
和令人羨慕的孩子,看著他們的天倫之樂。」她頓了一下,「再說,塔爾博特夫人跟我正好
同年。」她又頓了一下,「我好像被允許住在天堂裡,卻被禁止享受天堂的幸福。」
    「不過,您說被剝奪了這種權利是痛苦的,我們每個人不是都以不同的方式忍受著痛苦
嗎?」
    她使勁地搖著頭。查爾斯意識到自己觸到了對方的痛處,便解釋道:「我的意思僅僅是
說,社會特權不一定就帶來幸福。」
    「那跟我說的情況毫無共同之處。」
    「但是您總不能認為所有的家庭女教師都是不幸福的——或者是一直不結婚。」
    「都跟我差不多。」
    他停頓一下,接著說:「我打斷了您的話,請原諒。接著講吧。」
    「那麼您相信我的話並非出自妒嫉?」
    她說完後轉過頭來,目光銳利地瞅著查爾斯。他點點頭。她從身旁的坡壁上採了一束遠
志花的花枝,拿在手裡擺弄著。
    她繼續說下去。
    「瓦格納終於康復了。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走。那時他已明確地表示了對我的愛。」
    「他要求您嫁給他嗎?」
    她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當時談到了婚事。他說他回法國後就會升為船長,還說他
跟他弟弟有希望獲得已失去的繼承權。」她猶豫了一下,隨後放開膽子說:「他希望我跟他
一起回法國。」
    「塔爾博特夫人知道此事嗎?
    「她是位心地善良的純潔女性。要是當時塔爾博特船長在的話……可他不在家。我開始
是因為害羞沒有告訴她;後來是因為害怕,害怕她勸我,我知道她會勸我怎麼做。」她用手
撕著遠志花的葉子。「瓦格納不斷央求,他想盡一切辦法使我相信,他的全部幸福都在於我
跟他一起走——而且,我的幸福也在於此。關於我,他已瞭解很多情況。他知道我父親怎樣
死在瘋人院裡,知道我是如何窮極潦倒,無親無故,知道我幾年來如何寂寞。史密遜先生,
我的整個生命似乎已陷入孤寂之中,好像命中已經注定,我永遠不能跟同類人建立友誼,永
遠不可能建立家庭,永遠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四年前,我父親宣佈破產,所有的東西賣
得乾乾淨淨。打那以後,我便被一種幻覺所折磨,認為連家什物件——象椅子、桌子、鏡子
什麼的——都聯合起來加深我的寂寞。它們在說:『你永遠沒有權力說我們是你的,我們永
遠不屬於你,只屬於別人。』我知道這是神經不正常。我知道,在工業城市中存在著貧窮與
寂寞,相比之下,我算是過著豪華舒適的生活。儘管如此,當我讀著關於工會主義者的瘋狂
報復行為的報導時,我卻能理解一部分。我甚至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懂得向誰復仇,如何復
仇。而我卻束手無策。」她的聲音裡出現了一種新的東西,一種強烈的感情,這種感情對她
最後一句話起了某種否定作用。她平靜地補充了一句:「恐怕我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講清楚。」
    「對您的這種感情我不敢苟同,但我完全理解。」
    「瓦格納走了,到韋茅斯去乘班船。塔爾博特夫人認為他當然一到那兒就會乘船走。但
他對我說他在那兒等我。我並沒有答應去找他。相反,我對他發誓說……但我哭得淚人兒似
的。最後他說他要在那兒等一個星期。我說我根本不會跟他去。但是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
去了,可以與之促膝談心的人不在了。我剛才說的那種情緒又重新攫住了我的心。我覺得自
己就要淹死在寂寞之中了。更糟糕的是,我竟讓一塊本來可以救命的木頭失之交臂。我絕望
透了。而我必須痛苦地將這種絕望隱藏在心底,這就更加深了由絕望引起的痛苦。
    到第五天,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不過,伍德拉夫小姐,瓦格納的一切行動都瞞著塔爾博特夫人,這難道沒有引起您的
懷疑嗎?正大光明的人是不會這樣行事的。」
    「史密遜先生,我知道,對不瞭解我當時的心情和處境的人來說,我是愚蠢的,我對他
的本性的糊塗認識應該受到責備。我承認這一點。可是,我的靈魂中的某種缺陷希望我那清
醒的自我變得盲目些。於是欺騙也就開始了。人一旦沿著這個方向陷下去,就難以止步了。」
    這對查爾斯倒可以起警告作用,可是他全神貫注地聽對方講她的經歷,沒有顧得上想自
己的事情。
    「那麼您就去韋茅斯了?」
    「我騙塔爾博特夫人,說有個從前的同學病得很重,得去看看。她相信了我,以為我要
去捨邦。不論去韋茅斯還是去捨邦,都要經過多切斯特。到了多切斯特,我就乘公共馬車去
韋茅斯了。」
    說到這兒她停下來,垂著頭,似乎無力繼續講下去。
    「別講了,伍德拉夫小姐,以後的事情我可以猜——」
    她搖搖頭。「我就講到非講不可的事了,但我不知怎麼講才好。」查爾斯也望著地面。
下方一棵巨大的梣樹上,一隻鶇鳥藏在枝葉中尖叫著。在四週一片寂靜中,這叫聲分外響
亮。她繼續說道:「我在碼頭上找了個住處,隨後又找到了他說過他要住的那個旅店。他不
在那兒,但留給我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另一個旅店的名字。我到了那家旅店,但那不是
個……正經地方。我打聽他時,從那裡的人回答我的方式我看出了這一點。他們告訴我他住
的房間號碼,叫我直接上他的房間。我堅持叫他下來。他下來了。他看到我似乎很高興,真
像一對戀人久別重逢似的。他道歉說那地方很齷齪,但比其他地方便宜,還說法國海員和商
人經常住在那兒。我感到緊張不安,而他卻很和善。我一天沒吃東西,他準備了晚飯……」
    她遲疑了一忽兒,接著說:「大廳裡很嘈雜,我們便走進一間會客室。我說不上來是怎
樣看出的,但我覺得他變了。雖然他滿臉堆笑,甜言蜜語,但我還是覺得,要是我不去,他
既不會驚奇也不會悲傷。這時我明白了,我不過是他養病期間的玩物而已。我面前的帷幕拉
開了。我看出他不誠實,是個騙子。我看出,和他結婚等於和一個混帳冒險家結婚。那次見
面不到五分種我就看清了這一切。」她的聲音裡含著自怨自艾的語氣,接著又壓低聲音說:
「您可能覺得奇怪,我怎麼以前沒看出來呢?我相信以前我就看出來了,但看出來不等於承
認。我想他有點像蜥蜴,隨環境的不同而改變著顏色。在上流社會裡,他裝得比紳士還紳
士;在那個旅店裡,他又變成了另一種顏色。而我知道,這才是他真正的顏色。」
    她盯著大海過了片刻,在繼續講以前,她的臉變得更紅了。
    「在那種情況下,我知道,一個……正經的女子本來會立即走開的。從那晚以後,我上
千次地在心裡找理由,但我所找到的任何理由都不足以解釋我那天晚上的行為。開頭我意識
到自己的錯誤後嚇呆了,嚇得只顧從他身上找好的方面,找可尊敬的方面,找誠實的方面。
隨後,我覺得受了騙,氣得怒吼如雷。我想,要不是過去一直忍受孤獨的折磨,自己本來不
會那麼糊塗的。於是我把責任推給了所處的環境。我從前從未遇到過那種情形,從未去過那
樣的旅店。要知道,在那種地方,人們似乎不懂得體面,他們崇拜罪過就像高尚地方的人們
崇拜德行一樣不遺餘力。我無法解釋。我給弄懵了。或許,我那時自以為可以把握自己的命
運。我想,既然逃出來了,找到了這個人,要是太忸怩就未免過於荒唐……過於虛榮。」她
頓了一下。「我留下了,吃了他叫的晚餐,喝了他勸我喝的酒,但我並沒有醉,反倒覺得頭
腦更清醒了……您說這可能嗎?」
    她微微轉過頭,等著他回答,好像他有可能不見了似的。她雖然看不見他,但她卻想弄
清楚,他沒有消失在稀薄的空氣中。
    「毫無疑問,這是可能的。」
    「我覺得酒給了我力量和勇氣,還有洞察力。時候到了,瓦格納再也不隱瞞他對我的真
正企圖了,我對他的企圖也沒有假裝驚奇。我決定留下來,這就證明了我的純潔是假的。史
密遜先生,我並不想替自己辯護。我很清楚,即便是女招待收拾完餐桌走開後關上門,那時
我本來也可以走掉的。當然,我可以對您撒謊,說他強迫了我,說他在酒中下了藥,說他把
我拉到……諸如此類的話。但事實並不是那樣。他雖然是個無所顧及的人,是個反覆無常、
狂熱自私的人,但他卻不會對一個女人施行強迫手段。」
    接著,她突然轉過臉來,面對面地望著查爾斯。她滿面通紅。但查爾斯覺得那不是羞
愧,而是一種熱情,一種憤怒,一種卑視。就像是她在查爾斯面前暴露了一切,還為此深感
自豪呢。
    「是我自己把身子給了他的。」
    查爾斯不敢正視她的目光,只是垂著眼皮,微微點點頭。
    「我明白。」
    「這樣,就有兩件事使我丟盡了臉:一是那兒的環境,二是我心甘情願。」
    沉默。她再次望著大海。
    查爾斯咕噥道:「我並沒有要求您談這類事情啊。」
    「史密遜先生,我請求您理解的不是我做的那種醜事本身,而是我為什麼要那樣做,為
什麼我犧牲了一個女人最珍貴的東西去滿足一個男人的一時歡樂,而且我並不愛這個男
人。」她抬起手摀住臉。「我那樣做是為了變成另一個人。我那樣做是為了讓人們可以指著
我的背說三道四,瞧,那個女人就是法國中尉的娼婦——呃,好吧,讓他們說吧。我那樣做
是為了讓人們知道我過去痛苦,現在也痛苦,像這個國家每一個城市和村莊的人一樣痛苦。
我當時沒嫁給那個人,可是嫁給了恥辱。我並不是說我當時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
是說我有目的地讓瓦格納佔有我。那時我似乎覺得跳進了萬丈深淵,或者將一把匕首捅進了
自己的心臟。那是一種自殺,一種絕望的行動,史密遜先生。我知道那是邪惡的,是褻瀆神
明,但是我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改變我的境況。倘若當時就離開旅店的那個房間,回到塔爾博
特夫人那兒,恢復我以前的生活,那麼我已經真正死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手裡。使我活
下去的是我的恥辱,是我知道自己完全不同於其他女人。我將永遠不會有孩子,不會有丈
夫,不會有別人那樣的天倫之樂。而別人也永遠不明白我犯罪的原因。」她頓了頓,似乎第
一次意識到自己講得清清楚楚。「我有時候甚至可憐別的女人,覺得我有一種她們不能理解
的自由。侮辱也好,指桑罵槐也好,都不能動我一根毫毛,因為我已把侮辱和指責置之度外
了,我一錢不值,我幾乎不再是人了,我只是法國中尉的娼婦。」
    對莎拉在這長篇大論中所在講的意思,查爾斯只理解了一點鳳毛麟角。在她講到她在韋
茅斯做的那個奇怪決定之前,查爾斯雖然表面上平靜,但心底裡對她卻十分同情。他可以想
象出家庭教師的那種令人難熬的悠悠時日。在那種情況下,她自然很容易落入瓦格納那樣的
無賴之手。但是,對於她講的什麼範圍之外的自由啦,什麼嫁給恥辱啦,他覺得摸不著頭
腦。當然從某一方面來說,他好像又可以理解,因為她在講完那一大段為自己辯護的話時,
已經珠淚漣漣了。莎拉不想讓查爾斯看出自己在哭,所以她沒有用手捂臉,也沒有掏手帕,
只是坐在那兒把臉轉向一邊。開頭,查爾斯還沒弄清她沉默下來的原因呢。」
    接著,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在草地上靜靜朝前走了兩步,看清了她的臉。他看到她的兩
頰掛著淚水。他深受感動,心潮起伏,思路紛亂。他被一團漩渦包圍著,隨後又被這團漩渦
捲走了,從他原來公正、明智、富有同情心的立足點上被捲走了。他彷彿看到了莎拉沒有細
說的那個場面,即委身於那個男人的場面。查爾斯這時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拿莎拉作玩物
的瓦格納,一個是衝上去將瓦格納打翻在地的查爾斯。這種情況正像莎拉此時在他眼裡也是
兩個人一樣,一個是無辜的受害者,一個是野性的、被世人所不齒的女人。他內心深處已經
原諒了莎拉的不貞,同時他也瞥見了那昏暗的場景,在那種場景中,他自己說不定也會銷魂
一番呢。
    查爾斯激動地低頭望著莎拉,過了半晌才轉過身,坐回到原來的地方。他的心怦怦地跳
著,恰似剛從懸崖邊緣縮回身來一般。在大海正南方的天際,一排雲朵冉冉升起,躍入他的
眼簾。雲朵色彩斑斕,有白色的,奶油色的,琥珀色的,像一座座山峰一樣參差不齊。雲朵
舒展開四肢,伸向遠方。它們伸得那樣遠,遠得像德廉美修道院1,像一片永無罪惡的樂
土,像一片令人神往的田園,查爾斯、莎拉和歐內斯蒂娜可以悠閒地漫遊其間……    
  1見法國作家弗郎索·拉伯雷(1495?—1553)的著名小說《巨人傳》第一部。巨
人卡岡都亞的國家受到鄰國國王畢可肖的侵略。他率領若望修士等擊退敵人。他建立德廉美
修道院酬答若望的功勞。
    我並不是說查爾斯想得那麼具體、細緻,那麼不光彩的伊斯蘭教化1。但是遠方的雲朵
使他聯想到自己並非是稱心如意的。他多麼希望能再次駕著帆船,越過第勒尼安海,或騎著
馬,朝西班牙阿維拉的高牆進發;或者冒著愛琴海上眩目的陽光,向希臘的宙宇挺進。不過
即便那樣,他還是會看到一個人,一個黑黑的影子,也就是他死去的妹妹,輕輕地引著他登
上方石台階,進入斷裂廊柱後面的神秘之中。    
  1伊斯蘭教主張一夫多妻制。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