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有那麼一次,她抬起雙眸,
忽然間,她的兩頰泛起了奇妙的紅暈,
只因我們四目相逢。
——丁尼生《毛黛》(1855)
……引人遐想的山巖間,叢林稀疏,果園裡卻果實纍纍。滄桑變遷的遺跡依稀可
辨。多少年前的崖壁斷裂坍塌後,幾經風蝕,形成了這片使人賞心悅目的風景區,幾可與名
聞遐邇的懷特島相媲美。
——簡·奧斯丁《勸導》
萊姆裡吉斯和埃克茅斯之間,有一片六英里長的地段向西伸展著,這是英格蘭南部最奇
特的海邊風景區之一。從飛機上看,這片風景區並非多麼壯觀。在海岸的其他地方,四野往
往通到峭壁的邊緣,而在這裡,田野卻在離海岸一英里的地方便消失了。棋格式的綠色、棕
色農田不規則地跟陰暗的樹林或灌木叢相接。如果飛機飛得很低,我們就可以看到這裡的地
勢高低不平。低處是深深的峽谷,高處是白堊和燧石形成的奇形怪狀的懸崖峭壁。這些懸崖
峭壁宛如廢棄的古堡牆壁,從周圍蒼翠的樹林中拔地而起。從飛機上還可以看到……可是假
如我們步行走到這裡,我們便會發現,這片外表看來並不重要的原野卻非常寬廣。有人曾在
這裡迷了路,幾個小時都走不出去。他們攤開地圖,查到自己在什麼地方迷了路,很難相信
在這種小地方也會發生迷路的事。假如天氣不好,迷路的現象會更嚴重。
安德克立夫崖實際上是個長約一英里的斜坡,相當陡峭,是古代懸崖經水土不斷流失形
成的,其中平坦地段很少,難得有人到這兒來遊玩。高低不平的坡壁斜對著太陽,上面生長
著各種植物,到處是當年造成水土流失的噴泉。因而,這塊地方也就成了植物學上的神奇之
地。這裡長著五月花、聖櫟和其他英國罕見的樹木。巨大的裂縫中長滿了常春籐,蕨類植物
長到七、八尺高,花兒比這一帶的其他地方早開一個月。夏天,它是這個國家能提供的最近
的熱帶叢林。像其他人跡罕至的地方一樣,它也有它的神秘、陰暗和危險——從地理上講,
這樣的地方確實為數不多。那裡有許多罅隙和大坑,一不小心就會遭殃。有些地方,折斷了
腿的人即使喊上整整一個星期也不會有人聽見。這地方今天雖然神秘莫測,但一百多年以前
卻比今天好些,不那麼冷僻。現在,安德克立夫崖一所農舍也看不到了,而一八六七年那裡
倒有好幾所,裡面住著獵人、樵夫和一兩個豬倌。獐子總喜歡在十分偏僻的地方生活,它們
那時的日子過得肯定不很安寧。現在,安德克立夫崖已完全變成了荒野,農舍的牆壁已經倒
塌,上面覆蓋著常春籐。往昔的那些小路也不見了,附近也沒有公路,唯一剩下的通安德克
立夫崖的小路經常無法行走,於是議會便通過法案,把那兒列為國家自然保護區,所以這地
方還沒有完全喪失其用途。
一八六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查爾斯爬過濱黑灣沿岸的陡峭小路,來到了安德克立夫崖。
這兒真是英國的一座伊甸樂園。這個地方的東半部,就叫做康芒嶺。
查爾斯喝了點泉水解解渴,用濕手帕擦了擦滾燙的面頰。隨後,他認真地向四周瞧著。
樹葉的沙沙聲,花兒的芬芳,茂密的野生植物,嬌嫩的蓓蕾,眼前斜坡上的這一切景物使他
神魂顛倒。他沉醉在大自然的懷抱之中,對搞化石研究這門科學居然反感起來。他周圍的地
面上長著金黃色與淡黃色的白屈菜和櫻草花。四周的斜坡上長著雪白、茂密、鮮花盛開的刺
李樹。蔥綠的接骨木樹冠遮蔽著長滿苔蘚的小溪岸邊。查爾斯剛才就是在這條小溪旁喝過
水。小溪的岸上長著一簇簇麝香薔薇和酢漿草,這是英國春季最優美的花草。在斜坡上方,
他望見的是銀蓮花的朵朵花冠,再遠處是一片深綠色的風玲草葉子。一隻啄木鳥在遠方的高
樹上啄出咚咚的響聲。幾隻紅肚子灰雀在他頭頂上方唧唧喳喳地叫著。一些囂□鳥和柳鳴鳥
剛剛飛到樹梢上和灌木叢中,在那兒婉轉歌唱。查爾斯轉過身來,看到藍色的海潮正在緩緩
而退,整個萊姆灣盡收眼底。向遠處看去,黃色的切斯爾大壩一望無際,那些懸崖峭壁也似
乎變得越來越小。大壩遠方的一端跟英國的直布羅陀海峽——即波蘭特海峽——相接。從遠
處看,海峽像是一片淡灰色的影子揳入蔚藍色的大海。
歷史上只有一種藝術捕捉到過這樣的自然景象。那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博蒂切利
1曾在這樣的大地上信步而行,朗薩德2曾在這樣的空氣中放聲歌唱。不管那次文化革命的
明確目標和目的是什麼,也不管其失敗程度和殘忍性如何,文藝復興本質上是文明世界最嚴
酷的一個冬天的終結,它打破了國界的限制,是鎖鏈和束縛的終結。總之,它與查爾斯所處
的時代迥然不同。可是不要以為站在那兒的查爾斯對此一竅不通。他意識到自己對這個時代
不滿,不適應,也知道自己的局限性。當他深究這一切時,他便更接近了人類的本性——接
近了盧梭接近了古代神話中的黃金時代和原始人類。也就是說,他假定人不可能再回到遠古
時代,他便用這種假定來排除他那個時代對待自然的偏見。他認為自己被文明養嬌了,寵壞
了,再也不能適應大自然了。而這一點使他感到憂傷——一種又苦又甜的憂傷。他畢竟是維
多利亞時代的人,因此我們不能苛求他跟我們有同樣的認識。其實,即使我們時代有著比那
時遠為豐富的知識,而且可以借助存在主義哲學來分析事物,我們也不過剛剛開始認識:占
有欲與享樂欲是相互牴觸的。查爾斯應該對自己說:「只要我現在佔有這個,我就是幸福
的,」而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那種說法:「因為我不能永久佔有這個,所以我很悲傷。」
不過,最後還是科學再次佔了上風,他開始沿著小溪的燧石層尋找烤缽石。他找到了一塊漂
亮的扇貝殼化石,但沒有找到海刺蝟化石。他彎著腰,細心搜尋地面,然後直起身來走了幾
步,再彎下身去尋找。就這樣,他慢慢穿過樹林向西走去。有時他停下來用木棍尖端翻過一
塊看上去像是化石的石頭看看,但是往往運氣不佳,一無所獲。一個小時過去了,對歐內斯
蒂娜的義務感壓倒了他對化石的貪婪心情。他看了看表,心裡嘀咕了一句,轉身往放著挎包
的地方走去。爬上斜坡後,他來到一條小路上,背對著西斜的太陽,動身向萊姆鎮走去。那
條小路蜿蜒而上,轉到一堵長滿常春籐的石牆邊,然後分成一些小岔路。他不知該朝哪裡走
好,猶豫了一下,接著沿一條低處的小路向前走了五十碼左右。這條小路藏在峽谷之中。由
於天色變暗,峽谷中的小路影影綽綽的。這當兒,他發現另一條支路突然轉向他的右方。那
條支路爬上一個長滿雜草的斜坡,通向海邊。他雖然對地勢不很清楚,但還是決定走這條小
路。他想,沿著這條小路走過去,一定會辨清方向。於是他撥開荊棘(這條小路很少有人
走),來到一塊綠色的小高地上。
1山德羅·博蒂切利(1444—1510),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畫家。
2朗薩德(1524—1585),法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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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塊小高地頗為寬敞,像高原上的一片牧場。有幾隻短尾巴野兔竄來竄去,將草坪上稍
高一些的雜草啃得一乾二淨。
查爾斯站在陽光下,小米草和三葉草點綴著草坪,一簇茉莉花綻開笑臉。他走到高地的
邊緣。
就在高地下面,他看到一個人。
他呆住了,以為自己撞上了一具死屍。其實那是一個女人,躺在地上睡著了。她選的地
方很特別。從高地上有一大片草叢垂了下來,高約五英尺,將她遮得嚴嚴實實,除非像查爾
斯那樣走到高地的邊緣,否則誰也別想看到她。這小小的天然陽台後面是白堊牆壁,牆壁伸
向西南,遮住了冷風,使這塊地方成為一個曬太陽的露台。不過這樣的露台大概不會有多少
人欣賞,因為它的外邊是一大片三四十英尺長的極為難看的荊棘叢。荊棘叢的外面是真正的
峭壁,伸向海邊。
查爾斯的第一個念頭是要抽身走開,免得讓那女人看見。他沒有看清那是誰。他站在那
兒手足無措,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她,對周圍的景物視而不見。他遲疑了一下,準備馬上走
開,誰知好奇心又驅使他向前挪動了幾步。
那女人仰臥著,睡得很香。她的大衣敞開著,露出靛藍上衣,上衣是棉布做的,領子是
白色的。她的臉背著他,右胳膊伸向後面,像小孩子地樣彎曲著。胳膊周圍的雜草叢中開著
一簇銀蓮花。她那樣子十分溫柔,可是她躺的姿勢叫人不由聯想起男女之間的事情。它使查
爾斯隱隱約約地回憶起在巴黎的那段生活。有一天黎明,在賽納河畔的一間臥室裡,他看到
另一個姑娘也是這麼睡著。至於那姑娘姓甚名誰,他現在忘得一乾二淨,興許他壓根兒就不
知道。
他沿高地的弧形邊緣走著,來到可以看清那女人面孔的地方。只有這時他才猛地發現,
自己撞上的正是法國中尉的女人!她的一些頭髮已經鬆散開來,遮住了半邊臉。他記得在防
波堤上看見她的時候,她的頭髮好像是深褐色。這時他才看清了,原來她的頭髮微帶紅色,
而且蓬蓬鬆鬆,沒有當時每個女人都塗的頭油所發出的光澤。她的面容呈褐色,在陽光下看
上去幾乎是紅色的,大概她更注意健康,常曬陽光,對當時把蒼白、倦怠的面容視為美貌的
風尚不以為然。她的鼻樑挺直,眉毛粗濃……他看不清她的嘴巴呈什麼形狀。不知怎麼,他
感到很煩惱,因為那地方很難找到一個適當的角度來觀察她。
對於這次意外的相遇,他感到精神恍惚,只是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同時,他心裡也充
滿一種奇特的感覺。那並非是一種性感,而是一種兄弟情誼或父輩的情誼。他深信,這個可
憐的人兒是無辜的,她被社會遺棄是不公正的。他想,她這樣孤孤單單正是這種遺棄所造成
的惡果。他不能想像,除絕望以外還會有什麼東西能將她驅逐到這種地方。要知道,在他那
個時代,女人都是文靜、膽小,不輕易拋頭露面,難以進行長久體力活動的。
最後,他走到高地的邊緣上,向下看她的面孔。這時,他以前看到過的她那種悲愴的表
情完全消失了。在睡夢中,這張臉是溫存的,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正當他彎著腰、側著身
細細端詳的時候,她醒了。
她猛地抬頭向上一望,動作之快使查爾斯已經來不及抽身退避。他窺探別人,被發覺
了,但他還不至於因為要擺紳士派頭而否認這一點。這當兒,莎拉慌忙站了起來,披好大
衣,回過頭來望著他。他脫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她默默不語,一直那樣驚奇地、慌亂
地、略帶羞澀地望著他。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對眸子黑黑的。
他們就那樣站著待了好幾秒鐘,似乎彼此都不理解。她站在下面,腰以下全被雜草遮
住,看上去是那麼矮小。她抓住領子,看樣子要是他向她走近一步,她就會逃之夭夭似的。
他終於鎮定下來,找到了合適的詞兒。
「實在太抱歉了。我無意間碰到了您。」說完後,他便掉轉身走開了。他沒有回頭,急
急匆匆地回到原路。他來到叉路口,不知該走哪條路,心想剛才應該向她問路。他等了一會
兒,看看她是否跟上來。她沒有走過來。於是他邁著堅定的步子,在更加陡峻的小路上走起
來。
此時,海面上很平靜;在晚霞閃耀的黃昏中,到處是一片寂靜,只有海浪輕輕拍打著岸
邊,發出嘩嘩聲。查爾斯並沒意識到,在他躊躇不決的幾秒鐘裡,整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精神
已煙消雲散。當然,我並不認為他走的是一條錯誤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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