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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現代工業巨大的產量……可容納越來越龐大的類似古代家奴性質的非產業性的僱傭
工人隊伍的存在,而且隨著他們的自身繁衍,這支隊伍將愈加龐大。他們包括了男傭女侍和
門人老卒等。
    ——馬克思《資本論》
      
    薩姆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灑滿了查爾斯的全身。其實,這時正鼾聲如雷的波爾蒂尼夫
人也在她的臥室裡做夢,巴望著她死後不多會兒,天堂的靈光會傾瀉在她的身上。氣候宜人
的多賽特郡沿海地區一年中總有十來次這樣的天氣——氣候不合季節,不僅僅是溫和,而是
從地中海吹來了陣陣熱風,帶來了光芒。在這種時候,自然界就有點亂了套。十一月份本應
該冬眠的蜘蛛卻在熱烘烘的岩石上爬來爬去;畫眉在十二月份歌唱;報春花在一月份開放;
三月分的氣候酷似六月。
    查爾斯坐起身,脫下睡帽,吩咐薩姆打開窗子。他用雙手支起身子,望著照進室內的陽
光。前一天他那種隱隱不安的心情象天空的烏雲一樣吹散了。他感到暖洋洋的春風透過半敞
著的睡衣搔撫著他的脖頸。薩姆正站在那兒磨剃刀,他隨身帶進屋來的銅壺熱氣繚繞,生意
盎然,正像普魯斯特1的作品給人的豐富聯想一樣。生活是那樣愉快、安定、平靜、豐富、
井井有條。樓下鋪滿鵝卵石的街上,有人騎著馬悠閒地朝海邊走去。一股微風吹動著破舊的
紅色天鵝絨窗簾。在和煦的陽光中,即使破舊的窗簾看起來也很美麗。一切是那麼美好。但
願世界永遠如此,永遠象此時此刻。    
  1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作家。
    樓下傳來小蹄子啪嗒啪嗒的落地聲,接連不斷的咩咩叫聲。查爾斯站起來,向窗外望
去。街上有兩個穿皺褶外套的老人,正面對面地站著講話。其中一個是牧羊人,用牧人的彎
柄杖斜撐著身子。十二隻母羊和一大群羊羔慌慌張張地呆在街上。古代英國留傳下來的這種
衣著樣式到一八六七年雖並非罕見,但已不多,看起來很別緻。每個村莊裡都還有十來個老
人穿這種外套。查爾斯想,要是自己會畫畫就好了。的確,鄉下真叫人陶醉。他轉身對僕人
說:
    「說真的,薩姆,在這兒過這樣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倫敦去了。」
    「要是您老是站在風口上,先生,您就真的去不成倫敦啦。」
    主人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查爾斯跟薩姆相處已經四年了,彼此都很瞭解,比那些理應更
加親密的家庭成員熟悉得多。
    「薩姆,你又喝酒了。」
    「沒有,先生。」
    「新房間好一些嗎?」
    「好一些,先生。」
    「伙食也不錯吧?」
    「很對口味,先生。」
    「這就說明問題了。你早晨總是悶悶不樂,不大吃東西,這樣,吝嗇鬼會高興得唱起來
呢。所以,你肯定是喝酒了。」
    薩姆用拇指試試刀刃是否鋒利。他臉色陰沉,那樣子叫人懷疑他可能隨時心血來潮,割
斷自己的喉嚨,或者朝笑瞇瞇的主人喉嚨上割一刀。
    「都怪特蘭特夫人家裡那個當廚子的姑娘,先生,否則我根本不會……」
    「請把那剃刀放下,說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看到她了。她就在下面街上。」他翹起拇指,向窗外指了指。「她正在街對面喊叫
呢。」
    「她在喊什麼?」
    薩姆的臉色更加陰沉了,似乎就要大發雷霆。
    「她在喊,『你有沒有掃煙囪的袋子?』」薩姆不高興地停了一下,才又補說了「先
生」。
    查爾斯笑了。
    「我認識那個姑娘。是不是穿灰裙子的那一個?是看上去很醜的那一個?」查爾斯這樣
說是不公平的,因為他說的姑娘就是前一天下午他向她脫帽致意的那一個。她身材豐滿,長
得俊俏,是萊姆鎮可以為之驕傲的小東西。
    「一點也不醜。無論怎麼說也不醜。」
    「啊哈,愛神丘比特對倫敦佬不大公平喲。」
    薩姆忿忿地掃了一眼,說:「我討厭她,混帳的擠牛扔婆!」
    「薩姆,你剛才說『混帳的』這個形容詞,是道道地地的俚語嘛。你可能,正如你常常
吹噓的那樣,出生在一個大酒店裡吧,去那裡的人是專說粗話的——」
    「在一家大酒店的隔壁,先生。」
    「這麼說是靠近大酒店。但在這樣愉快的日子裡,我不准許你使用大酒店裡的語言。」
    「太丟人了,查爾斯先生。她的喊聲被這個旅館裡所有的馬伕都聽到了。」所謂「所有
的馬伕」也不過只有兩個人,而且其中一個又是聾子,因此查爾斯並不同情他。他笑了笑,
做了個手勢,示意薩姆給他倒熱水。
    「別生氣啦,聽話,給我去端早餐吧。今天早晨我自己刮臉。我要比平時多吃一份松
餅。」
    「好的,先生。」
    可是當怒氣沖沖的薩姆走到門口時,查爾斯叫住了他,手裡還拿著肥皂刷子,就對薩姆
數落起來。
    「鄉村姑娘膽子小,不敢對倫敦來的先生大人講那樣的粗話,除非她們被惹惱了。我很
懷疑,薩姆,你大概性子太急躁了。」薩姆大張著嘴站在那兒。「要是你不快一點去給我端
早飯,我就要毫不客氣地踢你那倒霉的屁股了。」
    門關上了,但並不是輕輕關上的。查爾斯對著鏡子,朝自己的映像擠擠眼睛,隨後板起
面孔,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儼然是一副嚴厲的年輕家長的模樣。接著,他看著自己做出的
鬼臉,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平靜下來,深情地注視著自己的面容。的確,他長得五官端正—
—寬闊的額頭,鬍子長得跟頭髮一樣烏黑。因為脫掉了睡帽,他的頭髮亂蓬蓬的,這反而使
他看上去更年輕些。他的皮膚微白,但不像倫敦紳士們的那樣白——在那個時代,經日光浴
變成棕色的皮膚不被看作社會地位高和健美的象徵,而是恰恰相反,被認為是社會地位低下
的標誌。仔細看來,這會兒查爾斯的臉有些發呆,前一天百無聊賴的感覺又微微向他襲來。
回到旅館,摘掉在社交場合那種一本正經的假面具以後,他的臉就顯得天真無邪了。他長著
典型的多利安人的鼻子,冷靜的灰眼珠。從臉上明顯地看得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自知
之明。
    對於他的面孔,人們可以作出多種不同的解釋。此時,查爾斯開始往臉上塗肥皂。
    薩姆比查爾斯年輕十來歲。由於年紀太輕,當僕人很不稱職。再說,他常常心不在焉,
爭強好勝,虛榮心很強,自以為精明幹練。他喜歡倚在個什麼地方,嘴角裡嚼著一根稻草秸
或歐芹梗,在那兒說說笑話,混混日子。他常常冒充養馬行家。有時候,主人在樓上喊他
時,他卻在樓下用篩子捉麻雀呢。
    當然,凡是名叫薩姆的任何倫敦僕人都會使我們想起那個不朽的文學形象韋勒1。薩姆
跟韋勒有著同樣的背景,不過《匹克威克外傳》已經問世三十年了。薩姆並非真心實意地愛
馬。他吹噓自己是養馬行家,這跟當代某些工人自以為對小轎車的性能、結構瞭若指掌一
樣,都是以此來顯示自己社會地位的提高。薩姆甚至還知道韋勒這個人物,當然他沒看過
《匹克威克外傳》,而是看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話劇時知道的。他居然也知道世道變了。的
確,他那一代倫敦普通百姓的地位比過去提高了。誠然,他有時到馬廄去看看,但那主要是
向鄉巴佬馬伕和旅館聽差示威,來炫耀自己地位的提高。    
  1即薩姆·韋勒,是狄更斯在《匹克威克外傳》中創造的著名典型人物。他是匹克
威克先生的僕人,滿口倫敦土腔,是個樂觀、滑稽、聰明、心地善良的人物。下文提到的桑
丘·潘沙是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小說家塞萬提斯的小說《堂吉訶德》中的著名形象,跟薩
姆·韋勒有近似之處。
    十九世紀中期,一群新型的花花公子登上英國舞台。上流社會原有的各類人物,布魯邁
爾勳爵1的那些萎靡不振的子孫,都被稱為「顯赫人物」。但是新崛起的手藝人以及象薩姆
這樣未來的高等僕人已經擠了上來,開始了競爭。「顯赫人物」把這些向上爬的人物叫作
「勢利鬼」。就「勢利鬼」的局部含義而言,薩姆的確是夠典型的。他對衣著款式十分挑剔
——像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時髦派」一樣挑剔。他把自己大部分的工錢都花在趕時髦上。
他身上還表現出這一階層的另一個特點:努力學習上流社會的語言。    
  1喬治·布·布魯邁爾(1778—1840),英國貴族,攝政王的密友。他的「那些萎
靡不振的子孫」在這兒是泛指,指英國貴族子弟。
    眾所周知,薩姆·韋勒不會發「V」音,而是把「V」發成「W」,這是多少世紀以來倫
敦平民的語言特點。但到一八七○年,這種平民語言已受到「勢利鬼」們的蔑視,資產階級
小說家也對此嗤之以鼻。不過,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裡,小說家們還是將這種語言用在下層人
物的對話裡,但已用得不很準確了。勢利鬼們主要是學習送氣音。對我們的這位薩姆來說,
這真是一種艱苦的努力,而且常常是失敗多於成功。他在發「a」和「h」這兩個音時經常搞
錯。實在說,這並沒有什麼可笑之處,它是一場社會革命的預兆,可查爾斯卻看不出這一點。
    查爾斯之所以沒有看出這一預兆,可能是因為薩姆給他提供了生活中十分需要的東西:
茶餘飯後閒聊的機會。查爾斯喜歡那些絞盡腦汁的雙關語和影射性的句子。他感到這類東西
很幽默。在薩姆學習語言期間,查爾斯就可以盡情地對他講這些東西了。其實,這些幽默令
人厭惡,是受過教育的人所特有的。經濟剝削已給薩姆帶來了深刻的創傷,查爾斯的這種態
度是對他進一步的侮辱。儘管如此,我必須說明,他跟薩姆的關係確實還有些親密,是合乎
人性的,這比當時許多腰纏萬貫的暴發戶與家僕之間那種冷冰冰的關係好得多。
    不用說,查爾斯家裡多少世代以來一直是僱傭僕人的,而那個時代的暴發戶卻不是這樣
——實際上,他們往往都是奴僕的後代。查爾斯不會去想像一個沒有奴僕的世界,而這些暴
發戶卻會想像得到,也正是這一點促使他們更注重主僕之間的地位要涇渭分明。他們盡量使
僕人變成機器,而查爾斯卻很明白,他的僕人同樣也是他的夥伴——他的桑丘·潘沙,是支
持他對多蘿西婭1式的歐內斯蒂娜進行精神崇拜的滑稽人物。總之,他所以把薩姆留在身
邊,是因為薩姆常常給他樂趣,而不是因為他找不到更好的「機器」。    
  1神話中的仙女。
    可是薩姆·韋勒和薩姆·法羅1之間(即一八三六年與一八六七年之間2)的不同之點
是:前者對自己充當的角色心滿意足,後者對自己充當的角色痛苦不已;韋勒會回答有沒有
煙灰袋3,而且還會講幾句笑話,而薩姆卻態度生硬,雙眉緊鎖,不予理睬。    
  1即查爾斯的僕人薩姆。
    2一八三六年是狄更斯發表《匹克威克外傳》的時間,一八六七年是本書故事發生的時間。
    3這兒指上文中特蘭特姨媽家的女僕瑪麗在街上高聲問薩姆有沒有掃煙灰的袋子。薩姆
自以為是高等僕人,覺得瑪麗的舉動有損他的體面,因此不予理睬。而在三十年以前,狄更
斯筆下的那個薩姆·韋勒就不會在乎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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