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小說,
寫盡了人生的浮華,
也寫盡了人生的虛空。
《天龍八部》的回目集起來,是這樣的一首詞: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
且自逍遙沒誰管
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
夢裡真語真幻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
糊塗醉 情長計短
解不了 名韁系嗔貪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斷
在金庸所有的作品中,都寄寓著如此的感歎。
還是虛竹小和尚說得好:
「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是空。」
《倚天屠龍記》中的謝遜最終悟得:
「師父是空,弟子是空,無罪無業,無德無功。」
有人評論,金庸的小說中正義固然得以伸張,但伸張後只剩下空虛,給人「回首當時已惘然」的感覺。
如果說金庸的小說,寫盡了人生的「虛空」兩字,是並不過分的。他小說的焦點都是爭奪和仇殺,圍繞著武林秘笈、金銀財寶、名譽權位,一大幫人爭個你死我活,但到最後,誰都不是贏家。
《白馬嘯西風》,爭奪一張高昌古國迷宮的地圖。
《鴛鴦刀》,爭奪一對刻著「仁者無敵」的利器。
《書劍恩仇錄》,爭奪帝位,滿漢兩族爭得不亦樂乎。
《碧血劍》,爭奪金蛇秘笈及徐達府的寶藏。
《射鵰英雄傳》,宋金蒙三方逐鹿中原,爭奪江山;武林高手雲集江湖,爭奪《九陰真經》。
《神雕俠侶》中爭的是情。
《連城訣》,爭奪連城訣及江陵天寧寺內的金佛寶藏。
《雪山飛狐》,爭奪天龍門寶刀及冰窟寶藏。
《飛狐外傳》,田、苗、胡、范四家連環仇殺。
《倚天屠龍記》,爭奪倚天劍和屠龍刀,蒙漢爭霸天下。
《天龍八部》,遼、漢、慕容氏爭霸中原,蕭氏復仇。
《笑傲江湖》,爭奪辟邪劍譜及五嶽盟主之位。
《鹿鼎記》,爭奪四十二章經內寶藏,漢、滿、蒙、藏民族大決戰。
對一般的人而言,最大的嚮往是「利」。在金庸作品中,有許多因財寶引起的糾葛和矛盾,尤其是最初的幾篇小說中,人物的行動都是圍繞著傳說中上代遺留下來的巨大寶藏而鬥爭。後來的幾本書,奪寶的情節不再出現,直到最後一部《鹿鼎記》,又出現了爭奪滿人龍脈寶藏的情節。
至於武功秘笈,對於一般人沒有什麼用,但在武俠世界,則人人都想得到,人人都夢想得到這些秘笈從而一朝稱霸武林,號令天下。與秘笈相關的東西是神奇的武器,如刀、劍、匕首之類。《射鵰英雄傳》是爭奪武功秘笈的典型,《倚天屠龍記》是爭奪神奇武器的代表作。
另外一些人則看重權位。有了權力,就有財富;有了王位,就會有武林高手為他效勞。例如在明教中,一登教主之位,能人之輩,如左右光明使者、四大護法,還有所有邪派黑道高手,從幫主到小嘍囉都甘受驅使。所以名位之爭,對野心家而言,吸引力最大。
金庸的小說,大多涉及到名位的爭奪。小規模的,是掌門之爭、幫主之爭,大規模的當然是所謂正邪兩派和武林盟主之爭,最大的莫過於江山帝位之爭了。不論大規模小規模的爭鬥,都是異常激烈,血腥味十足。
同門相爭正宗,《天龍八部》中有東宗之爭,《笑傲江湖》華山派有劍宗氣宗之爭。雖然均為同門,但相爭之時也絕不留情,見面即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且都要將對方置於死地而後快,謂之「清理門戶」。
幫主、掌門之爭,爭鬥手段殘酷,和與死敵相鬥時是不遑多讓的。爭奪掌門之位,殺戮之狠又以全真派為最。全真派王重陽為祖師,二代掌門馬鈺,至第三代,人才鼎盛,掌門懸而未決。按理應是尹志平繼位,但趙志敬覬覦大位,藉著蒙古人的勢力,將異己全部清除,斬草除根,殘忍之極。
丐幫的幫主之爭,在幾部小說中都有反映。丐幫自洪七公、黃蓉之後,後繼無人。霍都王子曾化妝何師我入幫,企圖奪取幫主之位,但終於敗露。野心家陳友諒也曾挾天子以令諸侯,用人冒充幫主史火龍,最後也失敗。
教主之爭,最深謀遠慮的是任我行和東方不敗。後者早有不臣之心,前者將計就計。最後二人難免當面一戰,結果東方不敗身死,而任我行也被刺瞎一目。兩人爭奪教主之位,禍及下屬,非我一派,立遭誅殺,絕無妥協之處,殘酷冷血。
還有左冷禪、岳不群五嶽盟主之爭,曠日持久,陰險狡詐,手段狠辣。一個是處心積慮早有野心,蠱惑人眾,暗中使壞;一個是假冒為善,見機下手,毫不留情,決不手軟,甚至要將別派趕盡殺絕。
武林至尊之爭也是代代不息的。什麼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華山比劍,歷時二十五年,非要決出個勝負來,以便當上大哥大,號令一統江湖。什麼正派、邪教,白道、黑道,總要打個你死我活,殺個天昏地暗,為了所謂武林正統、武功正宗爭執不休。
更有民族之間的仇殺,江山國土的爭奪,更是慘烈非常,生靈塗炭,百姓遭殃,血流天下,延綿數百年而不絕。
金庸對於這種種爭戰的刻畫和描繪,表現出他對中國社會、歷史、文化,對民族性格、民族心理的深刻理解感悟,也反映出他對這一切的批判和厭惡。
即使在刀光劍影當中,在生命懸於一系之際,讀者也不難體會到金庸對於人類寬厚同情的心靈。看出那種對世俗、對競爭的厭倦和無奈。所以,就有劉正風的「金盆洗手」,宣告退出江湖;江南四友藏身梅莊,與琴棋書畫為伴;還有謝遜的自我流放荒島,誓死不回中原;南帝的佛影青燈,與世無爭;……
耐人尋味的是,不管怎樣的開篇,經過什麼歷程,金庸作品中主人公的結局大多是歸隱。
其實,所有的徵兆都表明,金庸總歸要走到這一步來的。
那個古老的中國,似乎是懸在俠客們的那一柄銀光閃亮的長劍上,和由這長劍反映日月所搖起的浮光掠影的玄思中。屈身在武俠的歷史中,某些人生態度便從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到,向現實世界中快樂或痛苦的人們伸展著觸鬚。
金庸說,「我覺得人生永遠美滿的似乎不太可能,就算最後圓滿,茫然的感覺也在所難免,一切目的都達到了,還是很空虛的。於是我們也可以品味得出,中國人的悲歡苦樂往往是交織著茫然了。」
所以,金庸給了他的人物兩種選擇,要不就是死,要不就是隱逸,沒有第三種選擇可作人生的緩衝。
多麼決絕的態度。
從第一部《書劍恩仇錄》開始,他的作品就是以悲劇收場的,無論是陳家洛等紅花會英雄的抗清大計,還是陳家洛本人的兒女私情,均以悲劇告終。而小說又通過陳家洛的悲劇性格及其具體的愛情悲劇與事業悲劇,揭示了更為深刻的歷史悲劇。紅花會英雄試圖通過換一個漢族皇帝,乃至通過同一皇帝換一套漢族服裝,便以為是抗清大計的完成,而對封建社會的歷史本質毫無認識,對封建社會的政治體制毫無反抗。這就決定了這一干英雄人物的失敗及其悲劇結局的必然性。
《天龍八部》中的喬峰最輝煌,他不知圓了多少人的英雄夢。幾乎金庸筆下所有英雄的影子和美德,在他的身上都能找到。但這樣的英雄必須死。他首先不能見容於漢家武林,因為他有契丹血統,他只能在必須殺人或者自殺之中選擇一個。
世道有時候就是這般不平!
人有時候就是那樣混賬!
於是,喬峰一咬銀牙,選擇了「掌心一翻,把匕首送進了胸膛」這一條路,死在父親當年被漢家武林無辜相逼而跳崖的附近。他父親碰巧沒有死,活過來了,然而喬峰能嗎?當然不能。
喬峰的悲劇是那種命運的悲劇,是因自己內心產生的各種價值觀念的衝突,一種無法分別是非,無法分辨善惡的無可奈何的衝突所造成的希臘式的悲劇。(沈君山語)
萬念俱灰之後,過去的俠士們往往於悲愴中追尋和營造了一個精神家園,那就是隱逸。
金庸的作品中明顯區分出兩大生活方式,便是忙於世與隱於世。在他筆下,年輕的主人公都曾經「有為」過,他們總是在塵世中先忙上好一陣子,到了很後頭才找到通往佳境的一條門徑。而年高有成之人,已經固定其生活方式,凡事能處得其主,很少受到外界干擾,他們現身的形式,通常是歸隱。但這並不是他們的專利,年輕的年老的最終都會殊途同歸,這就是造化弄人了。
不是嗎?《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他的內心總是嚮往自然、平和與無為的。他的所作所為,都是被環境、形勢所逼,萬事之來,往往順其自然而不願拂逆旁人之意,往往寧可捨己從人。他之習乾坤大挪移心法是小昭之造成;任明教教主既是迫於形勢,亦是楊逍、殷野王等動之以情;與周芷若訂婚是奉謝遜之命,不與芷若拜堂又是為趙敏所逼;……若非最後一「死」(沒有死成),他會困在這些錯綜複雜的網中窒息。這固然也因了他本身性格的不夠明朗,不夠堅執。
其他的頂天立地的英雄又如何呢?且不說郭靖無意於華山論劍,但卻成了公認的武林盟主。即便是《俠客行》中那位被叫做「狗雜種」的小叫化,他也萬萬想不到居然因偶然能得到「玄鐵之令」的機緣,隨之即有武林怪傑摩天崖謝煙客可供驅策。小叫化沒有登堂入室的奢望,甚至大字不識一個。然而後來卻又因目不識丁而致心智上的「無著」、「無住」、「無作」、「無願」,一舉破解俠客島上的《太玄經》,並就此練成神功。他對生活可說是毫無非份之想,一向是無人陪他捉迷藏玩泥沙的,但是卻在莫名其妙之中,成了江湖大幫會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身邊幫眾如雲。而且小叫化還未來得及認真去想想「我是誰」時,卻又成了大俠石清夫婦的次子石中玉。作為一個一下子是「狗雜種」,一下子是「小叫化」;一下子當了「石破天」,一下子成為「大粽子」;一下子被人稱作「史億刀」,一下子又變成「石中堅」的人,面對或低賤或尊貴的身份,他都不樂於那些陰差陽錯的鴻運巧合。然而面對眾人異口同聲地強加於他的一切,他也只能無可奈何,有口難辯。
「對於真的東西,你不能不懷疑,你又不能不信奉,這也許就是離奇古怪的生活對人所進行的異化吧?金庸似乎意在告訴我們,你如果想去適應社會,那麼你最好是先去懷疑自己。」(劉新風語)
這就是東方神秘思想的啟悟嗎?武俠們一旦走到了這種境地,衝突或者挫折,鬥爭或者勝利是否便告消弭了呢?
金庸是希望如此的,在和朋友談話時他提到:「佛家經常講『變』,所謂一剎那,是比一秒鐘還要快些,而且是無從度量的,剎那間即是一『變』,這當然是象徵性講法了。透過了『變』,佛家不認為人生在任何方面是單向完滿的,悲亦不久悲,不止於悲,喜亦不常喜,不止於喜。同樣的道理,可以解釋偉人與美人總難出脫於自己的法律,也就是注定會衰會老了。這就是所謂的無常,所謂的茫然。茫然之感,恐怕更能貼切地傳達出人生百態的訊息。我常想著:什麼樣的感觸都會在時間中淡去,談成了茫然。」
既然造化弄人,茫然無措,因此《碧血劍》裡袁承志在歷經種種曲折之後,發現了清朝新主皇太極並不像想像中的那樣道德淪喪,窮凶極惡,相反卻是精明強幹,頗有順天愛民之識。又見到崇禎皇帝雖剛愎可惡,糊塗可恨,但卻也是滿腹苦悶兩鬢早衰,殊無為人君之樂。反而自己義無反顧支持的李自成,攻陷北京,登上龍位,做了大順皇帝後,不思進取,狂妄自大,加害功臣,致使根基不穩,龍椅還沒坐暖,便被清軍所敗。趕出北京後,更是兵敗如山倒,一發不可收拾。面對此情此景,他不由得心灰意懶,空負安邦之志,遂吟去國之調,遠走海外,到荒島上去創建自己的「桃花源」。
《笑傲江湖》實應為「笑傲江湖而不可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實在是一句至理名言。且不說衡山派掌門人劉正風想與日月教中的曲洋長老退出武林,共奏那「笑傲江湖」之曲,反成了他的喪命亡家之因由。他的「笑傲江湖」的夢想,只能是他內心的一種渴望,不可能見容於江湖間的同道,不可能跳出政治鬥爭的漩渦。日月神教中的江南四友盼望在孤山梅莊隱姓埋名,享受琴棋書畫的樂趣,然而卻終究無法做到,遂以身殉,其悲可感。即便是令狐沖和任盈盈經歷了許多周折,最後終於結成了夫妻,從此息影江湖,恐怕多半是一種「良好的心願」而已,世上岳不群之流的人物太多,而令狐沖是鬥不過他們的,唯有逃逸。
只是我們擔心,在那種政治鬥爭、政治體制以及由此組成的「泛政治社會」之中,何能如此天遂人意?而在這種時時處處人人事事皆是政治、鬥爭、陰謀、迫害的情境之中,他們又能到哪裡去尋找過上自由自在,放浪形骸,平和恬淡的生活的乾淨地方?
但是,除了死,就唯有這條路了,金庸只得繼續讓他的人物退隱下去。在他還未封筆之前,越女阿青為了愛情一隱再隱,留下了一套越女劍法和「西施捧心」這一最美麗、最令人難忘的形象。狄雲在經歷了不可思議,不可勝數的磨難與欺凌之後,帶著初戀情人的遺孤,心灰意懶地來到荒蕪人煙的寧靜雪谷,和也被別人棄若敝履的水笙一起,開創自己的「理想福地」。楊過在俗世中盡了應盡的義務後,也攜著小龍女,到他們曾經憧憬過的天長暖、花長開、葉長綠的地方生兒育女去了。頭銜多得不得了的韋小寶,饒是他如何隨機應變,滑頭無比,忠義不能兩全仍然逼得他無所適從,只能橫下一條心,棄官退隱,告「老」還鄉,從此不知所終……
細數一下,我們才驚覺,金庸的十四部作品,佔半數之強的結局,都是或暗或明往「歸隱」一途走去的。兜兜轉轉,他還是回到了中國知識分子源遠流長的最本質的地方來了:從儒到道到佛。
中國知識分子從來也不是一股獨立的政治力量和社會力量,他們必須依附於君權,方始能顯示其自身的價值,必須在君王的關照之下,才能匯聚成可發揮其功能和作用的士大夫集團。這就使得中國的傳統知識分子既不得不參政,又在君王的統治下失去參政前的原初意向。他們只能扮演著上情下達,經邦治世的角色。叵遇明主,他們就做了許多好事;若遇昏君,他們一樣遭人詬罵。
但實際上,他們與民眾又常常是脫節的,難以溝通的,故有「君子」與「小人」之別。這就使得士大夫們即便「身在江湖」,仍然「心在魏闕」。不得起用時,也就只有慷慨悲歌,看破紅塵,甚至看破生死,達到某種十分接近宗教意識的通達解脫。但在他們內心深處卻總是恪守這樣一個既定的信條:忠君等於愛國,愛國必須忠君。
屈原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個。在他的身上,楚文化原始生命張力與中原文化中儒的宗法思想,十分矛盾地糾葛在一起,而且,往往是前者佔了上風。所以,他才不時以香草自喻,而已露才揚己,天馬行空,孤芳自賞,「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正因了他的孤傲自許,他那種詩人氣質的清高,使他在政治上不可能得意。試問,作為君主的楚懷王何以非要聽從下臣的教導呢?屈原所言之「來吾道夫先路」,不是很自負地告訴世人,他比別人,甚至比君王更高明嗎?
金庸在《鹿鼎記》裡也寫到韋小寶和康熙的關係,但描寫的卻是在一個特殊的社會政治圈或文化性格圈中發生的故事:統治者的儒雅風流與被統治者的鄙陋無文,統治者的偽善守禮與被統治者的赤裸無恥,統治者的虛榮與被統治者的阿諛,乃至統治者的「統治」需要與被統治者的「自我保護」及「尋求倚賴」的需要之間,……顯然有一種極為微妙而又隱秘的渠道相通。這二者合而為一,當然就能建功立業,所向披靡。
試想想,若是把韋小寶這個角色換成是一個知識分子,還會有這本「傳奇的歷史」,「歷史的傳奇」出現嗎?因此,屈原只能滿懷悲憤自沉汨羅江,而韋小寶得意洋洋地當上了通吃侯。
與屈原不同的諸葛亮,則是先「不遇」而隱居臥龍,以後得劉備三顧茅廬出隆中而成大業。「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堪為人臣之師,萬世之表。然而,若是沒有劉皇叔之三顧,或出山後未得重用,或重用之後,明主又一時昏聵聽信讒言,疏遠了孔明,則孔明能「風夜憂歎,恐托付不效」嗎?
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之優點和弱點可見一斑了:知遇之恩是激勵進取,鼓舞奮進的最大精神動力。
金庸從「正義之俠——大俠——中俠——小俠——無俠」寫到「反俠」,從「江山」寫到「江湖」,就是想擺脫傳統知識分子的窠穴,而還原人的本真。
屈原式的知識分子代代都有,但變肉體的「自天」為精神的「天放」也逐漸流行起來。
天然放浪,遠離塵俗,陶淵明最有代表性。當他意識到「誤落塵網」後,便掉轉頭來,「守拙歸園田。」在家鄉,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畢竟家有「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且還常攜帶僮僕遊山玩水,酒足飯飽,比起一般農民樵夫不知強了多少倍。所以誦詩作畫,撫琴對奕,不脫文人之雅興。但他既自感「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卻又問何時顯「金剛怒目」相呢?畢竟心中念著的還是「歲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
而後來的蘇東坡,同樣也是個十分矛盾的具有雙重性格的文人。他既欽慕屈子、孔明、陸蟄等經世濟時之風雲人物,又酷愛陶潛、謝靈運、王維這樣的避世高人,追求禪理之精妙,欣賞隱士之逸趣。故而一時認為「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前」,顯露出正宗的儒家風範;一時又有感於「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發出了「吾生寄如耳」之類低沉的詠歎。後世文人,大抵都有著這樣的作風心態。
就總體而言,中國傳統的士大夫不管是「一朝看遍長安花」的得意者,還是「明朝散發弄扁舟」的失意者,都曾有過在進取與隱逸中選擇自身價值的痛苦磨煉和抉斷,有時還是反反覆覆的。一方面,儒的「正雅」,包括宗法秩序,一統思想,大濟蒼生等等,在歷史的沉積層中已根深葉茂,且又富有人情味和責任感;另方面,莊與禪的變通、圓融,又是他們逃避精神煩惱,擺脫內外交困之心靈壓力的唯一出路。
所以,「兼濟大下」與「獨善其身」不僅是互補的,而且是文人心態的矛盾統一的兩個方面:如不「獨善」就談不上「兼濟」,而無「兼濟」則「獨善」也不痛快。正所謂「進亦憂,退亦憂」。而一旦想通了,看破了,則進與退原本並無質的差別。按佛家的理解「一切方法由心生,若悟真性,即無所住,無所住心,即是智慧。」這樣就「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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