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上的臉說變就變,剛才聽說隆科多來了,還氣哼哼地說「不見,不見」哪,方苞一勸,馬上就換了一副模樣,吩咐太監高無庸說:「請舅舅立刻進來!」
隆科多進來剛要行禮,馬上就被皇上攔住了:「哎,你是朕的舅舅,萬萬不可行此大禮,哪有舅舅給外甥磕頭的道理呢?朕因為這些天來實在是太累了,所以請方先生留下來,一來是說說閒話,鬆泛一下精神;二來嘛,也想乘機討教一點學問。所以就不想叫那些『請安的』、『回事的』人來打擾。舅舅你怎麼能和他們一樣呢?來人,看座,賜茶!」
看著隆科多坐下,雍正又說:「這次大喪,真是多虧了舅舅和廷玉你們兩人。張廷玉忙著裡頭的大小事務,還要照管著外頭軍國大事的處理,朕看他至少瘦了十斤。舅舅更不用說了,內外關防要操心,宗室親貴要照料,還得和大家一起守靈哭喪,費心、出力、受累的全是你們呀!朕剛剛還和方先生說,要是舅舅也在這裡和咱們一同說說閒話,該多好啊。真真是北京地邪,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哈哈哈哈……」
方苞老先生看著雍正這搗鬼的樣子,也不覺笑出聲來。隆科多哪知他們二人笑的什麼呀,他倒是也想跟著皇上和方先生痛痛快快地笑幾聲,可是,他能笑得出來嗎?謝座謝茶之後,他就迫不及待地開言了:「皇上,奴才今日請見萬歲,確實是有話要對皇上陳述……哎,方先生,您不要迴避,只管坐下,我雖然是向皇上奏事,但我說的話卻不背您。」
方苞湊著兩人遜讓的功夫,注意觀察了一下隆科多,看到他今天好像重新煥發了生命力似的,一反前些天那萎糜不振、迷離恍惚的樣子,身板挺得筆直,底氣提得十足,剛才那兩句話說得不但流暢,而且反應機敏,絲毫也看不出有一點遲鈍或者呆滯。方苞動心了,他想今天這裡坐的三個人,全都是在動心眼、玩花招,既然你不讓我走,我就索性留下來,聽聽,看看,看你這齣戲到底怎麼唱下去。
隆科多說話了:「皇上也許早就看出來了,這幾天我心神不安,說話作事全部顛三倒四的不成體統。說實話,我確實是心裡有事。一來是為太后,我怎麼也不能相信,太后雖說身子違和,但也不至於就說走就走呀?頭天我去拜見時,老佛爺還好好的,第二天可就見不著了。這可真是人生渺茫,無常不定,就是奴才把頭磕出血來,老佛爺也看不到、聽不見了。我真的是難過,也真的是傷心。二來呢,有些事情我也鬧不明白。我是先皇特任的顧命大臣,是皇上御賜的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和京師防務的總管,可是,這些天來,我倒是覺得自己成了個侍衛頭目了。東華門、西華門、前門、神武門外駐了那麼多的兵,他們是誰調來的,誰節制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這,這算怎麼回事呢?太后薨逝的那天,我就給自己的肩頭加了擔子,就想把紫禁城的防務再佈置一下。可我去調兵符時,軍機處的人竟然告訴我,說是張廷玉張中堂有令,任何人都不准調用兵符。這事既沒有先例,皇上又沒有特旨,我真是想不通了。所以在悲慟之外,又多了一層疑慮和恐懼。皇上雖然在人前人後都叫我『舅舅』,可我並不敢自認是皇上的舅舅。不管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場合,我都還是皇上的臣子和奴才,君臣界限是不能讓它亂了套的!奴才今日特來請見,就是想和皇上說說這些心裡話。如果這些調度全是出自聖意,那就是我做了惹皇上不高興的事,或者有什麼過失,我就要捫心自問,有沒有對皇上欠忠欠誠之心;但假如這個處置是出自別人,奴才就該想想,是誰在挑撥離間,是誰要讓奴才和皇上生分的?他究竟是出自什麼樣的險惡居心?奴才以軍功出身,是個粗人,本來不該這樣胡思亂想的;可奴才也是個直性子人,心裡有話,就憋不住想說出來。皇上對奴才這麼信任,這樣重托,奴才不應該瞞著自己的心事是不是?」
好嘛,隆科多這一通表白,真可以說是淋漓盡致了。方苞心想,如果拋開別的不談,只聽他這些話,誰能說他心懷異志,誰能說他精神不振,又誰能說他不是位坦蕩君子?
雍正耐著性子聽完了隆科多的自述,不禁哈哈一笑說:「方先生,你瞧,舅舅像是個粗人嗎?只怕他比『細』人還要更細得多哪!就這麼點子事,也值得你想了那麼多,可真讓朕不知說什麼好了。朕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從來都是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從來也不需要和別人商量。再說,你我是什麼關係?誰又敢在朕的面前說三道四地挑撥離間?你知道,年羹堯是朕的家奴,滿天下的人也都說他是朕第一信任的人。就是這個年某,去年向朕寫了一個密折,那上面有這樣一句話,說『隆科多是個極平常的人』。朕立刻就朱批給他,說你把舅舅看錯了,他是個真正的社稷之臣,也是朕的功臣,以後,不許你對舅舅胡亂猜疑!這份折子,現在就存在那邊大櫃子裡,你要是有興趣,朕馬上就取出來讓你看看。」
坐在一邊的方苞說話了:「隆中堂,按道理,你和皇上之間的事我是不該說什麼的。我也不是依老賣老,非要在此多嘴多舌,咱們都曾經歷過聖祖皇帝的晚年,有些事,你記得清楚,我也是永生難忘。當初諸王爭位,聖祖爺給你下那個『生死兩遺詔』時,我就坐在聖祖身邊。今天我舊事重提,就是因為太后薨逝是件非常的事。十四爺當著太后老佛爺的面,不遵聖旨,無理咆哮,才惹得太后氣迷痰湧,突然薨逝的。宮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為防不測之變,皇上才急調五路兵馬進來護持大內。這件事除皇上以外,只有我一人知道,連張廷玉都被蒙在鼓裡。中堂大人,你要是心裡有氣,衝著我發好了,可千萬不能與其他大臣們生分了。我這話,你能聽得進去嗎?」
按說,方苞這一席話,大包大攬地承擔了責任,台階鋪得夠寬了。隆科多但凡有一點自知之明,也應該見好就收,不再說別的了。可他對方老先生的話似乎是聽而不聞,還是糾纏不休:「皇上,奴才不是心中有怨氣,也不敢對皇上生怨,我只是想不通。軍機處的兵符勘合,平日裡我幾乎是每天都要用的,憑張廷玉一句話,就鎖起來不讓我見了!」
隆科多正因為心裡有鬼,所以這話越說越遠,越說越露馬腳。你心裡不明白的事,現在皇上自己認了帳,方先生又從聖祖爺的話說到今天的現實,你就坡下驢不全完了嗎?為什麼還要死死地糾纏呢?果然,雍正的眉頭皺起來了,但他仍是帶著笑容說:「舅舅,你和廷玉都是朕身邊不可須臾離開的大臣,要相互多體諒嘛!他剛才也要進來請安,是朕擋了駕,說你什麼也不要管,什麼也不要問,趕快回家去好好地睡上一覺。他累極了的人,一時火氣大點,說話時不注意,這也都是人之常情嘛。你還記得當年在承德時,聖祖爺生了氣,他不也是拿出『太子太傅』的身份,讓我們哥幾個在戒得居跪了一夜嗎?那天,天寒地凍,鵝毛大雪還加著穿堂風,把我們凍得渾身上下沒了一絲暖意。你想都想不出來,那是什麼滋味!可我們知道,他是奉了聖祖之命的,誰也不敢有一句怨言。所以朕今天要勸你一句,凡事取其心而已,不要過於叫真。你是宰相,宰相肚子裡能撐船嘛!當然,這事過去之後,朕也要找他來說說他。你們無怨無仇的,就不能坐在一塊好好談談?」
雍正皇帝和方苞這二人,一唱一和,這「思想工作」可也真算做到家了!隆科多今天進宮,其實只是要試試皇上這裡的水到底有多深。聽皇上把話說到這份上,他不敢再堅持了:「主子教訓得很是,奴才今日聽了,一肚子的怨氣全都隨風飄走了。主子放心,奴才抽空一定和廷玉好好談談,我們之間也一定能消除誤會、和好如初的。主子要沒有別的事交代,奴才就告退了。」
看著隆科多一步步地走了出去,雍正看看方苞問:「如何?」
方苞神秘地一笑,也同樣問了一句:「如何??」
倆人的這兩句「如何」含意完全不同。皇上問的意思是:「你看隆科多像是不忠之臣嗎?」而方苞的意思則恰恰相反,他問的是:「你看他的言語行動,像是受了魘魔的人嗎?」
雍正點了點頭:「看看,再看看吧。」他從案頭抽出一份折子來,「先生請看,這是岳鐘麒呈來的奏辯折子。這上邊除了說年某人飛揚拔扈,慫恿軍士們搶掠民財,濫殺無辜之外,還自請要帶領部下的五千人馬,橫掃青海。還誇下海口,說一定要全殲窮寇。先生,朕還是那句話,你以為如何?」說完哈哈大笑。
雍正這話雖然是笑著說的,可是,敏感的方苞已經聽出了它的重要性。他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說:「萬歲,軍事上的事,臣的確不大懂得,是不是問一下十三爺和十四爺更好。不過據臣從旁觀察,岳鐘麒既然有志立功,且放膽讓他做去,也未嘗不可。」
果然,雍正一聽到「十四爺」,火就上來了:「先生,請別再提允□。朕就是再沒人可問,也不會找他。明天朕就打發他到遵化去,讓他在先帝靈寢那裡,好好地讀書思過,他不去也得去!他在青海經營了五年,也沒能打好這一仗,足見其無能!所以朕也懶得去問他,朕倒是問了允祥。據十三弟說,羅布既已潰不成軍,散在各地,互相失去聯絡。我們派五千人去各個擊破,倒正是大好時機。允祥勸朕准了岳鐘麒的本章,可是,朕見年、岳不和,又怕年羹堯多心,先生以為怎麼才好呢?」
方苞一笑說:「萬歲不必為此多慮,在岳鐘麒的折子上批一句:可仍歸年的節制不就行了。這樣岳鐘麒分享一份功勞,年已得大功,也不能再說什麼。而且據臣估計,此時西疆冰天雪地的,年也未必肯和岳爭這個差事。臣現在想的倒是銀子的事,連年的兵災戰亂,需要的數字很大呀!臣當為萬歲預作綢繆,請皇上也要有所準備。」
雍正聽了很是感動,他親切地對方苞說:「先生,你這把年紀了,還為朕日夜操勞,朕實在是過意不去。請先回暢春園休息,別的事咱們以後再議吧。」
奮威將軍岳鐘麒自接到皇上批復後,立即率部猛進。他的這些兵丁全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壯漢子,又人人都憋著一口氣,所以儘管是在冰天雪地裡作戰,還是橫刀躍馬,縱橫千里如入無人之境。只用了半個月時間,就把羅布藏丹增殘部全部消滅,還生擒了羅布的妻女和「十大天王」。羅布化裝逃逸,卻只剩下十三騎,已不足為患了。一場關乎雍正新朝命運的西疆大戰至此以全勝告終。捷報呈上,雍正欣喜若狂,昂首向天高呼:「聖祖啊,兒子托您護佑,替您報了大仇,也總算不負您在天之靈了!」
年岳報捷的兵報到來之時,已是陽光明媚的三月。人們脫掉厚重的棉衣,換上春裝,顯得分外清爽。這天雍正皇上召集大臣進宮,共同商議大戰結束的善後事宜。人要是來了精神,心情也就格外地好,皇上先發話說:「今日能在此慶祝勝利,上賴聖祖英靈,下仗將士用命,各位也都為勝利出了力。所以今天大家都可以隨便一些,不要拘禮,想到什麼只管大膽地說出來。集思廣議,把這事辦得全始全終。」
允祀是總理王大臣,每遇大事,也都是他先發言的。太后薨逝時他們計議之事雖然沒有辦成,可也沒留下任何把柄,所以允祀如今仍然是神采奕奕,說出話來條理清晰。他見眾人都拿眼看他,也就當仁不讓地先說話了:「萬歲,今日命臣等商議祝捷之事,倒讓臣想起了當年。想當初西疆兵敗噩耗傳來時,先帝也是在這裡召見了群臣的,他老人家容顏慘淡,眼睛直盯盯地向西瞅著,好像是要把這宮,這牆,這萬里雲山都看穿似的。至今臣弟一想起那情景來,就不覺潸然欲涕。」說著,說著,允祀的眼淚下來了。
雍正皇帝也深有同感地說:「是啊,是啊!朕這幾天來總是在想,今日先帝若在,老人家不定多高興哪!」
「所以,」允祀見皇上住了口才又接著說,「臣弟以為,應該叫翰林院的人,好好地寫一篇祭文祭告先帝才是正理。」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心裡也都在說:這還用得著多說嗎?他們剛剛這樣想,聽允祀又說話了:「這一仗打得乾脆,勝得利落,自年羹堯以下的二十萬軍兵,吃了苦,受了累,他們都是社稷之功臣!臣想,朝廷應該派一位上書房大臣,或者親王貝勒立即到前線去勞軍,好好地宣揚一下皇上獎勵功臣的恩意。至於年羹堯當然更應褒獎,究竟該怎麼作,還請萬歲聖裁。」
雍正不想說派人到前線勞軍的事,他回過頭來問馬齊:「八弟雖然也管過理藩院,可先朝元老中就數你管禮部的時間最長。今天在座的都不大熟悉典章制度,你們看對年羹堯怎樣賞功才最合適呢?」
馬齊首先回答:「皇上,臣以為,年之大功可與當年施琅海戰之功媲美,也應援例封他為一等伯爵。」
隆科多也說:「爵以賞功,職以任能。奴才認為,年某不但功高,而且有辦大事之能力。奴才等已經老邁,廷玉一個人在上書房裡也忙不過來,不如調年某到上書房來參贊機樞,把幾位老臣替下來,豈不是兩全齊美?」
雍正聽出來隆科多的話外之音,想起前幾天他進宮求見時的談話,便微微一笑說:「老有所用嘛。隆科多,你不要只想自己的那點事情。年羹堯統率大軍,營務上的事就夠他忙的了,且不要再說調他職務的事。方才馬齊說晉陞他為一等伯爵,朕覺得似乎是低了一些。正如八弟所言,年羹堯是為聖祖爺報了仇,出了氣,慰藉了聖祖在天之靈。所以朕以為,就是封他個異姓王位也不算過分!」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馬齊剛要站起來說話,雍正卻把他攔住了:「別忙,你聽朕把話說完嘛。自漢以來,就有『非劉不得為王』的舊例,而且凡是異姓之王,也大多沒有好下場,封年羹堯作異姓王大概也未必是件好事。再說,一旦開了這個先例,後世子孫們也不好辦事。這樣吧,朕看就封他一個公爵好了,一等公,如何?」
幾位大臣一聽這話全部不言聲了。康熙爺在世時,為國家立了戰功的人很多,也出了不少名將。圖海、周培公、飛揚古、施琅,他們哪一個也比年某的功勞更大,可最多才封了侯爵。年羹堯不過才打了一次勝仗,平了青海一省之亂,殺敵也不過十萬,比起圖海等人差遠了,可是一下子就封為公爵,而且還是「一等公」,這也未免太過分了些,可他們抬頭看看皇上的臉色,又聽他已經把話說絕,誰還敢再說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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