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山這一戰打得極其乾脆漂亮。林爽文雖然稱帝,也就是過過皇帝癮而已,台灣各地義軍,有原來在雷公會的,也有天地會的,公舉他為順天皇帝,其實還是各自為政。就八卦山而言,林爽文只在山樑上設了一個卡,是他大裡杙「帝都」的一個門戶,根本想不到這裡是可以扼制清軍攻打諸羅的交通要道,更沒有想到福康安第一個先拿這裡下手,見清軍五千人馬浩浩蕩盪開過來,守山卡的義軍香堂堂主羅耀祖還以為是增援台灣府城的部隊,就用這個情報飛告林爽文,林爽文也是大意,設想到這丁點軍隊就敢來掃蕩台灣,急出調兵符,從仙居賀屋居兩處向南夾擊,要抄掉福康安後路,一同當餃子餡包進台灣城,一來清軍不堪一擊「敗慣了」,義軍沒當一回事,二來軍事判斷輕率失誤,這就釀成大錯。
清軍攻打八卦山是在下午未末時牌,用現時話說是「多雲」天氣,但那場南風仍舊吹得很強,八卦山山勢並不險峻,形如龜背曲似長蛇,盤踞在驛道西側。雖值孟冬季節,滿山灌木也還青蔥,被風吹得滿山搖蕩不止,守山的嘍囉見五千人馬從山腳下驛道上過,以為又是護糧隊伍,緊忙跑回山頂臨時修的木柵寨向羅耀祖稟告:「堂主,韃子兵又過路了!這回護糧的人多,有四五千人呢!」
「還照常例,打他幾槍鳥銃!」羅耀祖正在和幾個親信發宰相的牢騷,偏過臉接著說話。他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粗壯中年,已經剃了辮子,光著頭半邊身子袒著袖子,一腳踩在凳子上正說得興頭:「皇上當初焚香告天,三十六友學瓦崗兄弟義結金蘭,我就是掌爐使者!那時候他安懷仁在哪?在他媽雷公會給人家香堂掃地!皇上倒有意封我南護法尊者,他先攔著!說朱雀堂的香火銀子不對數,有貪污嫌疑!我不是嫌官小,這名聲兒叫人怎麼受?!」他越說越氣,「啪」地一拍大腿,「老子不侍候這爺!幹他娘的,他不給我說出個子午卯酉,下次朝會把他從公座上拉下來!屌毛灰的啦……」還要往下說,見前頭報信的嘍囉喘吁吁又跑進來,不耐煩地又問道,「還沒有完麼?」
「報堂主……」那嘍囉大喘一口氣,又在缸裡勺了一瓢水咕咚喝了兩口,這才說道,「有一股官兵上山來了!」
「多少人?」
「我點了點,二十三個人!」
「噢。」羅耀祖鬆了一口氣,笑道,「你打了鳥銃,人家那麼多人,能不上山看看?——走,咱們瞧瞧去!」說罷,也喝了半碗水,這才帶眾人出寨門來看,從這裡居高望下看得清楚,真的只有二十來個人蠕動著上山,走得似乎不快,似乎「搜山」的模樣彳亍前進。山下的驛道上清軍隊伍像是在休息,前隊已經站住,後隊還在向前靠攏,有三十幾輛大車夾在隊伍中,像是蒙著布包,幾個騎兵來回游戈揮鞭說著什麼,既聽不清,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來。羅耀祖笑道:「這點子人上來又有屁用!等走近了放幾槍他就屬兔子了!」說著便轉過坡後撒尿。
海蘭察真的是假裝搜山的散兵游勇,二十幾個人散成一線,東張張西望望走走停停,還不時吆呼著互相「壯膽」,已經看見山上有人影也裝出毫不知情的模樣。偵探著,突然山上幾十步遠處,三枝鳥銃齊發一鳴,「砰」的一聲巨響,二十三個人一齊伏了下身子,只聽得鐵砂子打在荊樹上沙沙一片作響。海蘭察再不遲疑,雙指卡口尖哨一聲,這二十三個人伏地猛虎般一躍而起,竄躍著直奔而上,一邊跑跳,各人端出馬銃,「刷」地抽出倭刀,登石踩草墩飛也似撲上來!——羅耀祖撒尿還沒有繫上褲子,一偏臉見勢頭不對忙叫:「快放鳥銃打!打打打呀!」那三個鳥銃手這才驚悟起來,開槍膛裝藥時,哪裡還來得及?王吉保和兩個侍衛一手匕首一手長刀舞扎得銀光四射,一轉眼間二個義軍鳥銃手已被砍翻在地。羅耀祖大叫一聲:「不好!快退!」轉身要走,賀老六怒吼一聲劈叉跳起老高,落地時一個連環剪踢過去,正著在羅耀祖後背心,收腳不住向山下斜倒過去,恰一頭撞在一塊臥牛石上,因碰得著實,頓時左額上血流如注,翻了一個身踢著腿只是掙命,這時山下五千餘眾清兵突然齊聲發喊助威:
「打呀!打得好!殺——!」
聲勢如山崩地裂地從山下傳來。守在寨門口的義軍也有六七十人,有的握一把刀,有的提一把鐮,有的是空手出來轉山玩兒瞧熱鬧的……已經看得目眩神迷如在夢中。眼見這二十幾個人在大寨門外施為行兇,連殺了十幾個人,竟連相幫也忘了,直到官軍一齊呼喊,才回過神來,亂成一窩蜂要回案關寨門時,哪裡還能夠?海蘭察為首,二十三個勇士舉起馬銃「通通通」就是一陣排槍,硝火煙氣中義軍已被打倒一大片,鐵砂子橫飛,打中了臉的打中了眼的,捂著臉慘叫呼救……大寨中還有五六十名義軍,臨到此時沒了指揮,從二寨門石頭小橋上剛一露頭,喊著「快尋羅香主……」被十幾枝長鳥銃一起打去,頓時撂倒了五六個,剩下的人「媽呀」一聲,都似沒頭蒼蠅般四下亂竄,已經絲毫沒有章法。山下助威的此刻已看不見海蘭察他們動作,只管高聲呼喊:「殺賊——立功——福四爺有賞!殺賊——立功——福四爺有賞!」
山上的官軍一頭聽這助威聲,一頭已經殺紅了眼。這些人除了賀老六和王吉保,一半是從蒙古選來的巴圖魯勇士,一半是從盛京故宮選來的侍衛,又在古北口大營裡操演訓練出來的高手。最得手的就是單打獨鬥、踢高撂個子的人中精兒。若是全山寨操野戰隊列堂堂對陣,義軍還不至於敗得這樣快,此時被打得沒了建制沒了指揮,四散逃亡如驚弓之鳥。連招架也沒了勇氣,見機得快的溜山溝逃掉了,見機略慢一點的被海蘭察一眾槍打刀剁匕首刺,竟如切瓜割菜般恣意收拾。不到一頓飯時候,前後寨搜遍,已是宰殺盡淨,一個活人影兒不見。海蘭察呼哨集合,各人提一把血淋淋的刀來見,都是滿臉遍身的人血,海蘭察看王吉保沒到,問賀老六道:「吉保呢?」賀老六揩著眼角上的血癡一笑說道:「這傢伙孩子氣,比我少殺了一個,這會子還在尋人殺呢!」一時便見王吉保拖著半昏迷的羅耀祖來,笑著道:「我抓個活的,這傢伙是林爽文的南堂堂主,是個頭兒呢!」
海蘭察檢視眾人,都是稀裡糊塗,各人自查,竟連個輕傷都沒有,只有王吉保手脖子中了一枚鐵砂子——還是亂中被自己人鳥銃打的。——海蘭察大喜,帶著這一群「血衣」人到寨門口手卷喇叭齊聲高喊:
「福四爺!我們全勝了!」
「福四爺!我們全勝了!」
……
聲音終於傳到了山下。其實他們不用喊,那種歡呼雀躍的景象山下五千人已看得清清爽爽。福康安看著,臉上露出孩子氣的一笑,用馬鞭子揚手一指,說道:「這是皇上洪福齊天,這是我大清百姓臣民之福!——吳德貴!你帶一千人駐紮這山上,現在就去!把山上的英雄給我抬回來當眾昭示三軍!」
「扎!」那個叫吳德貴的偏將行一個軍禮回身便走。
「慢!」福康安叫住了他,瞇眼看著山巒,慢吞吞又道,「你看這座八卦山,控扼住了這裡,可以阻礙驛道,可以卡住台灣府和諸羅的咽喉,這麼要緊的地方,他姓林的只派了一群膿包來駐紮……他只顧了做皇帝,沐猴而冠,何其短見也!你是跟我打金川升的參將吧?聽著,你不要學馬謖失街亭,這個地方和街亭一樣,你給我守好這座山,就好比撬東西槓桿兒,這就是個支點,我能把全台灣都給撬翻了,你就立了大功勞。你要丟了這塊地方,什麼交情臉面都不用想,叫當兵的提著你人頭來見我!」
「扎!標下一定切記在心,這座八卦山就是標下的命!」
「也是你的前程。」福康安不動聲色,說道,「去吧!」
八卦山得手,像一針興奮劑刺進了官軍隊伍。海蘭察身為副欽差,王吉保和賀老六也都是福康安的心膂將軍,二十個上前殺敵的也都是勳貴子弟位高望眾,一頓廝殺全勝而歸,都在三軍眾目睽睽下當場展示,真個三軍先驚心動魄,後沸騰如海,踴躍鼓噪士氣高昂。福康安緊緊部勒軍隊一夜強行軍,待到天明,已在曦光中遙遙可見諸羅縣城。騎兵固自不待言,就是步軍,一邊挑腳泡,燒火做飯,吹口哨唱歌,走道兒一瘸一瘤的直想撒歡兒。福康安就一片椰林裡召集軍務會議,商量諸羅解圍的事。
「士氣可鼓不可洩。」福康安也是一夜不睡,眼角顯得有點暗,但仍是十分精神煥映,手裡握著馬鞭子在地下劃著,說道,「自我帶兵以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士氣高過,但士氣高是要靠打勝仗才能維持——昨天一戰,勝過我福康安集合全軍講十年課!」他用鞭子指指諸羅城,「這四匝一共駐了林爽文八個營,已經圍困這座孤城十個月,雙方相持不下,已經都是疲兵,這是其短。但他們地形熟,本地人水土習慣,這是其長。我們走了一夜也很累,但歇下來就有傷士氣,還要再接再厲打這場硬仗,這是我們短處,我的想法是立即把拖來的三十門炮分城東城南兩處,城南這座亂營像是敵軍主營——他媽的常青真是活見鬼,連這一點事都探不清楚——看他的櫜旗似乎是吧!敵情不明也是我一短——轟他這兩座營先鎮住勢頭,我們的人也好趁機休息半天,把通往台灣、台南、台東的道路探清楚,然後猛攻下了這座營。通知城裡的那個柴大紀,向北打一下,策應著牽掣敵人不能增援就是成功。」
海蘭察坐在福康安身邊,仍舊一副似笑非笑模樣,手指頭劃著地聽福康安說話。福康安又佈置了警戒關防,吩咐眾人:「大家辛苦一點先去看看營務,等一會接著會議。」待眾人散去,問海蘭察道,「你似乎有話說?我方才佈置的,都是我倆在福州計議過的呀,沒有再徵求您的意見,您不會介意吧?」「四爺和老海說話,還用『您』字兒,」海蘭察一笑說道,「到這裡看看情勢,我有些新想法,還沒有想透。所以沒有說話。」
「那我們一同走走。」福康安笑道,「邊走邊說。」
這是半陰半晴天氣,剛剛過了寅時,東方的雲透著白光,散散的照進椰林,挺拔孤峭的枝葉和樹幹都翹著,像一個個人站在高崗上迎風而立,又似一根根翹起來稱賞別人的大拇指,雖然顏色老碧,看去也都還精神——中原此時早已是萬木葉落冰封地凍了——這裡遠處,一片蔗林還沒有砍倒。因為戰亂,椰林外的紅苕地還沒有收,已變得發紫的苕秧被人踩的橫七豎八無聲地躺在地埂上,目光穿過紅曹地向東北看,就是林爽文圍困諸羅的南大營,卻都是用甘蔗搭起的包,密密麻麻集攢成一大片,外圍用木柵圈起,這就是「寨」了。海蘭察默默走了一陣,站住了腳,微微一歎說道:「台灣的兵太鬆包了,昨天一仗,我看清楚了,其實反賊都是老實巴交的農夫。可我不殺他們,他們操傢伙要殺我,裡頭一個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官逼民反,他們入天地會也實在是沒法子逼的了。」福康安不言聲聽了,點頭道:「這是出兵放馬,我們也是不得已兒,這種事沒有仁慈可言……我們在這裡提著腦袋干,朝裡還有人說我化錢多,還有人盼著我狠栽一觔斗,他們看笑話!真奇怪,文官貪污千萬兩億兩沒事,當兵的收復失地,叫人家枵腹從公?皇上這份詔書,是我托阿桂親自送了密折陳情,才親自寫給我的。阿瑪說他是仗打得越多越怕。他老人家在世最怕的是我『快牛破車』當了趙括馬謖。我先是小心,如今才真正體味了他老人家心思……」他又深深歎了一聲,「想眼前的事吧!你有什麼意見,只情說起。」
「這種寨子根本禁不住炮轟。」海蘭察揚手指了一下蔗寨,「我估算了一下,每個寨大約駐有兩千五百兵力,粗算有兩萬多人。他們還是弄的天地會紅陽教裡什麼『八卦迷魂陣』那一套。自從有了火炮,那些玩藝一點事也不管的,裡頭道路曲折只會妨礙他們自己的運動。我軍地形不熟,不能夜戰,今天下午打,如果維持到天黑,他們或跑或攻於我不利。所以我建議今夜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拂曉,集中全部大炮猛轟這個寨子,派兩千人潛伏到城北,這邊一開火,那邊必定增援,趁著空虛只情放火燒。等他亂了陣腳,還是我打頭,帶兩千人攜帶鳥槍馬銃大刀,只管打殺。我們五千敵人兩萬,全殲是不成的,要的是擊潰戰,打得他們沒魂兒就算成功。」
福康安一邊聽,一邊手指無意識地摳弄鞭子上的黃絨,目光幽幽地隨著他的手指看,突然熠地一閃,說道:「老海,你的辦法好!到城北的人由吉保指揮!射一封箭書約定時辰,命柴大紀帶兵出城,和吉保一路燒殺,越猛越好!」又笑道,「看來和你這老軍務比,我還嫩著啦!」海蘭察笑道:「大帥謙遜了不是?老傅相也算古今名將了,我看還比著大帥過逾持重了些。百戰百勝將軍又這麼虛心,老海服了您了!」他原想福康安必定揚鞭大笑的,但只見福康安一絲苦笑,說道:「你甭這樣說,我有幾次都是奴才背著逃出險境的……我的奴才們好使,比紀昀的要強多了。紀昀從新疆回來,跟他的那個叫『四兒』的狗老死了,他要塑跟從戍邊的四個奴才石像立在狗墓旁,還是劉墉勸阻了,他家奴才的議事廳匾額,就寫的『師犬堂』三個字……」他點了點頭,說道,「我們還不是皇上放出的狗?」
海蘭察抿了抿嘴唇,說道:「是。」
一切依了海蘭察的主張。第二天凌晨,賀老六一聲令下,三十門用炮車拖來的紅衣大炮一齊怒吼,一炮又一炮沒頭沒臉鋪天蓋地衝著敵軍南營只是炸。頃刻間,偌大一座寨子成了煙海火海,裡頭的人一片嘈雜嚷嚷呼天叫地之後歸於岑寂,突然放出紅綠藍三枚起火,又是一陣號角嗚裡哇啦,便聽鼓聲響,一彪軍馬從東寨門煙霧中突襲而出,陣容卻遠比八卦山的義軍齊整,一律短衣短褲紅布包頭,嗚呼大叫著撲出來,足有兩千人。這時天已光亮,隱隱日影裡看得明白,人人都喝過了符水,紅著眼張牙舞爪的十分猛惡猙獰。賀老六袖子一挽,大叫一聲:「先人板板的,不怕死的跟老子衝!」
「都給我站住!」福康安一把拉住了賀老六,咬著細牙喝令,「放箭!」
他身後就是五百弓弩手,而且也都是火槍手,聽得主將一聲令下,俱都張弓挽箭,劈頭射了出去,密集得猶如蝗蟲陣飛向敵群,當頭的義軍立刻倒下了十幾個。有幾個悍勇的臂上胸上都中了箭,大聲惡罵著「干你姥姥的!操你媽」,一頭拔箭揮著大刀又衝上來,有一群遲疑著要退的又折回頭大叫著劈殺過來,此時大炮已排不上用場。福康安見戰士們躍躍欲試白刃格殺,只是按捺著「不許出陣,只管放箭」,海蘭察在後隊督戰,一邊警惕地環伺四方,一邊命人:「開箱,往上送箭!把火藥包備好!」他提著矛槍威風凜凜下令:「哪一隊缺了箭,我立刻斬掉送箭的!」
正在緊急時刻,突然東邊南邊西邊都傳來撼大動地的喊殺聲,原來其餘七個營的敵軍援兵已經趕到,所有椰林、草叢中像是地下冒出來的都是密密麻麻的造反義軍,一律都是紅纓矛戈,也有十幾枝火槍「砰!啪!」零零星星響著,裹攜著人聲呼嘯殺近前來,福康安此刻才清醒想到:常青估算敵軍總兵力十萬,大約還估量不足。眼見幾萬人馬狂叫呼喊著圍過來,紅漫漫一片人海。福康安「刷」地抽出劍,高聲喝命:「停止放箭!火槍手預備,向東寨門,給我狠狠打!」
「砰!」一千枝火槍轟鳴著打向東寨門。
「砰!」第一隊響過,槍手裝藥,第二隊立刻開火。
「砰!」
「砰!」
這一著極其奏效。第一排槍響,東寨敵人已經後退,第二排槍響後己經四散潰逃。四排槍響後,東邊已經杳無人影,漫漫蕩蕩的煙霧中留下的屍體堆成堆垛成垛,寨門口的小渠裡己滿是泛著紅沫的血泊,南邊西邊的敵人見東邊突然全軍覆沒,被這慘烈的戰場屠殺似乎驚怔了。衝在前面的遲疑著放慢了步子,喊殺聲也變得飄忽猶豫:「殺……哪……」與此同時,北邊天上起了三枚藍色起火,接著便見北邊南邊同時起火。義軍隊伍立刻前後顧盼,變得驚慌不安。
「掉轉槍口!」福康安心知王吉保抄敵後路順手,心中大定,一揮劍咬牙切齒大喝,「孩子們,打!用火槍打!」
「砰砰砰砰砰——」
火槍手們遵命向南打,已經不分第一排第幾排,裝藥就打,打了裝藥,南邊一帶椰林像蒙了一層大霧,煙氣隨風捲過來連清軍這邊都刺鼻嗆人,還帶著新鮮人血腥味,猛雨似的砂子打得椰樹草叢都簌簌發抖。這樣的火器裝備,義軍委實支撐不住,分不清多少人慘叫淒號著潰退下去。
「兄弟們,跟老子殺呀!」賀老六「嗤啦」一聲撕脫褂子,露出一身疤痕纍纍的橫肉,抽出大刀片便出了陣,接著,三千清兵照樣學樣,都剝脫得赤條條跟著殺了出去,一路發了瘋似的向西壓去。
自從台灣亂起,義軍官軍交鋒,從來都是官軍一觸即潰,打一陣敗一陣,一方敗慣了,一方勝慣了,義軍何曾見過這般兇惡的官軍?眼見白汪汪一片人手掣銀光閃閃的大刀衝殺上來,又見後營到處起火冒煙,哪裡還有戀戰之心?不知是誰大喊一聲:「媽啊!他們不是人,是魔王殺我啦!——逃呀……」聲音尖銳慘厲,直如夜行人突如其來遇到鬼魅一般,這隊伍原本已經攻得心慌意亂,聽這一嗓子剛落,一排霰彈攜著濃煙巨響打過來,再也撐不住,轟然掉頭就四散奔逃。隊後有幾個肩插令旗著火紅馬甲的像是頭目,揮著刀還想聚攏人眾,哪裡擋得住?早被潮水一樣的潰兵踏得人仰馬翻。
「衝呀!」福康安見此情勢,知道時機已到,手中揚劍一揮,帶著中軍護衛從正面呼擁而上,這一來叛軍更加招架不得,紛紛向西逃亡,卻被王吉保帶的清兵迎頭堵住,又折頭向南狂奔,福康安指揮火槍攔截,又掉頭向東,幾千人都昏了頭,沒有了首領沒有了陣腳,自己人互相攪著踐踏……闖進敵群中的清兵殺紅了眼,也不分了建制,哪裡人多就衝向哪裡。慘冷的日光下人群刀叢簇擁閃爍,把義軍分割成幾塊,恣意宰割屠殺。號叫呼號聲呼爹叫娘聲慘叫聲喊殺聲混茫得不辨敵我,到處都是汪得一片一片的血泊,到處都是滾動著的人頭和被踩得亂七八糟的屍體。眼見被切割成幾小塊的戰團越縮越小,圈外的亂軍早已逃得無影無蹤,稀落的槍聲中王吉保帶著一群凶神惡煞般的兵士還要向南邊椰林中搜殺。福康安長舒一口氣,還劍入鞘,冷冷地下令:「剩下的敵人准允投誠,命各軍收攏建制,清點戰場。我軍傷號一律抬到左邊椰林,軍醫火伕還有中軍我的護衛,統統去照料他們——叫王吉保過來!老海去查看戰場,完了整頓隊伍,也過來準備入城。」他這才覺得通身的冷汗已經粘在身上,掏出懷表看時,原來大戰激烈不知時辰,已到酉正時牌。一時便見王吉保踏著屍體血泊一腳高一腳低過來,刀尖上兀自向下滴血,已經成了「紅人」,福康安關切地覷著他近前,問道:「你受傷了麼?」
「沒有!」王吉保咧著「血臉」笑道,樣子有些可怖,「踹西營絆了一跤,崴了腳脖子,呸!這他娘的什麼鬼地兒?主子沒有受驚吧?」
福康安也是一笑,指指左右風趣地說道:「我受他們挾持,不能上前殺敵——怎麼樣,諸羅城裡策應沒有?出了多少兵?柴大紀呢?方才有一陣我擔心他圖便利從城南出來,被敵人乘機搶進城去,這仗就難打了。他還成,沒有開門揖盜。」「爺還誇這個姓柴的!」王吉保小心揭著臉上漸漸凝起來的血癡,舒適地抹了一把,一撇嘴道:「原先爺幾次在兵部說他不可重用,奴才還想著這人真倒霉,怎麼偏偏就得罪了我的爺呢?看起來爺的眼真是有水!總共——從城北總共出來五百兵,踹頭一座營就傷了二百多,還有三百掉頭就跑,弄了些糧食就跑回城裡了!爺親自寫信,姓柴的就是不出戰,好歹在城樓子上頭見見面,吶喊助威一下也是個人!連他鬼影子也他媽沒見。真不是個玩藝兒!」說完又補了一句,「要是我的兵這麼不中用,我他媽就地就正法了他!」
福康安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諸羅城南門,因天色漸已向晚,天上又壓著雲,城牆雉堞己變成灰褐色,冷清清死沉沉地矗著,仍不見一個人影兒,只是城門已經打開,門洞裡似乎有人,影影綽綽不知在做什麼。轉眼見自己的軍士們都還打著赤膊,福康安命道:「都給我把衣服穿好!看感冒了!」說著便見海蘭察和賀老六帶著一群軍校過來。海蘭察倒沒留心福康安臉色陰著,笑嘻嘻地稟道:「大帥,我軍死了三十三名,傷了四百三十一名,都安置好了,抓了四百二十七名俘虜,都帶著傷,沒囫圇人。檢點屍體是三千四百多名,零星散著的沒有細查。老海打了一輩子仗,像這麼合算的買賣還是頭一回!」他這才看見,問道:「大帥,怎麼不高興?」
「沒什麼。」福康安無意識地一笑,說道,「打了勝仗,我和你一樣高興。還要辛苦老六叔,今晚部隊不進城,要露宿城外,六叔要查看警戍關防,看鹿耳門有人來送糧沒有,最好在城裡弄點肉,但要嚴禁喝酒。有私自進城搶奪民物或滋擾百姓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賀老六聽令!」
「老海、吉保,我們走,進城!」福康安道,「叫人先期進城通知柴大紀,我們進縣衙。」說罷一擺手,五六十名親兵戈什哈一齊上騎,尾隨福康安向諸羅城行進。
福康安盤算著還要弄肉,還要戒酒,但一進城他就知道這個想頭多餘。諸羅被圍已近一年,除了去年過年送進去幾車糧食,已是與世隔絕的局面。地瓜、地瓜干、紅苕籐、花生早就吃得罄盡,並所有能填糊人口的樹皮草根甚至棉籽棉絮也都吃得精光。孤城久困乍釋圍,他原想歡迎場面也熱鬧不起來,但他沒有想到,趕到城門內「香花醴酒犒迎王師」的只有五桌,盤中的「肉」都是用肉色紙擺出的樣兒,「酒」在壺裡淺,在碗裡一點顏色也沒有,天曉得是哪口井裡的水。城中盡自戒嚴,家家關門閉戶,卻也不禁人行,每隔幾十步站一個兵士,俱都是形容枯槁面黃肌瘦,衣服既爛又髒,城裡百姓樣兒也差不多,不過「扶老攜幼」是說不得了,因為既不見有老人,孩子也極稀見,只有些衣裳襤褸的中年、年輕人骨瘦如柴,站在街旁木著臉看「王師入城」。除了十幾個穿著皺巴巴長袍馬褂出迎的士紳,還有七八個衙役也都面目黧黑,強裝一付笑臉跟著縣令在內城口打磨旋兒支應場面。縣令倒是衣帽周正,說話便捷,看情形比別的人吃得略飽些,自報姓名叫豐開生,是乾隆四十八年進士,在福州候補,老虎班分發台灣來任知縣,但他似乎也很餓,說話瞧著精神氣力不足似的,一個勁摸肚子束腰硬賠笑臉。福康安一輩子出兵放馬,每每得勝還朝,大小迎勞場面不知經過凡幾,從沒有如此凋零蕭索的「歡迎」場面,想想城中被困一年,看看家家院落門前蒿草叢生,心中直往下沉。下馬持鞭沉吟片刻,說道:「貴縣不容易支撐這個局面,今晚借用貴衙,我們同進晚餐,可以說說地方難處,可以先撥幾千斤軍糧分發百姓。」
「是是是!大帥這是救命糧!」豐開生又謝揖又打千,高興得眉開眼笑,「只是請快一點,這裡天天餓死人,只剩下三千多人了……軍士們也只剩了三千名,是柴軍門日夜督護守城,不然早就破了……」跟著福康安的王吉保這才明白,城中出去的援兵其實是餓得半死的人,也就原諒了他們增援不力。
豐開生陪著福康安一行來到荒榛滿目的縣衙,就在縣令起居的縣衙琴治堂安頓了。福康安這才提起柴大紀,說道:「預先佈置好了的,海軍門已經快馬報出去了,鹿耳門和台灣府現存文官,都到諸羅來會議,柴大紀是台灣總兵,台灣全局失陷,他責任不可推卸,但孤城堅守一年,敵人七倍兵力不能動搖,志節和勞苦功勞也不可泯滅。他守城部署軍務,自然不能迎我。現在知會他,約束好行伍,來一趟,我和他談談。」
這是一對一輩子的老冤家了,當年在瓜洲渡驛站,柴大紀吃醉了酒,開罪了微服私行的福康安,拙著已經寫明。時至垂老幾十年,福康安就是胸量再窄,再能計較恩怨,那口子氣也早暖化了。本來事情若到此為止,柴大紀兵困、福康安來解圍,他親自到城口關防歡迎,也就罷了,福康安對城中軍民一念憐恤,自覺可以大度放柴大紀一馬,著縣令傳叫,老實跟來辭功服罪,不但無事,還可敘功,一天恩怨也可化解於無形。無奈前頭乾隆已經知道柴大紀孤軍堅守孤城,為堅兵士守城之志,不但有旨表彰柴大紀。『忠能俱全心如皎月」而且繼而下旨敘功,晉封柴大紀公爵,心中自有一份榮耀,現在聽「福公」傳叫,呼喝如同下隸,又說及台灣全局失陷責任。他極性高氣傲的人,官場陞遷屢次被福康安說「此人不可重用」壓了又壓,早已積鬱含憤滿腔。連日感冒臥床高燒,再加上疲累得神思恍惚,餓火又中燒,越發火氣旺盛。聽了豐開生傳「大帥令旨」,眼一睖說道:「有什麼可談的?我已經老了,就等著死了!你去回復欽差,敵軍新敗,要嚴護城防,防止偷襲報復。今晚護衛大帥安全都是我的差使,後半夜看過城防,我再過去侍候。」
豐開生無奈,只得又踅回衙門。軍民同守一城,平日爭搶口糧的事當然不少,老百姓餓死近半,軍隊好歹還有棉籽殼可食,原本也有些不和氣,聽了這話不受用,臉色也就不好看,只揀著能說的回稟福康安道:「柴公爺說要維持城防,保護大帥安全,後半夜才能過來,請大帥鑒諒。」福康安聽他說「柴公爺」,心裡略不自在,但也沒想到還有那些話,因還有一大堆事要料理,也覺累上來,因笑道:「那就算了,他好好辦軍務,會議時再見吧。」倒是王吉保,原來和胡克敬是穿一條褲子還嫌肥的哥兒們,胡克敬是在金川戰場護他才中了流矢陣亡的,這檔子往事他心裡清清爽爽,對這個柴大紀從來也沒有好感。踹營增援不力他不高興也罷了,入城不見柴大紀來「護場子」更不是滋味,見又不奉召令,豐開生面色言語有異,他有心的人已經瞧科不尷尬,拉了個背場問豐開生:「他到底是怎麼回事?」豐開生這場合便不肯替柴大紀瞞著,一五一十全兜了出去。王吉保聽著氣得臉發白,督促人趕緊給福康安造飯,趁著沒人,瘸著腿進來,跺腳臭罵:「他他媽真正的王八蛋,給臉不要臉!」
「你這是怎麼了?」福康安正磨墨,偏臉見王吉保進來開口就罵人,笑道,「哪個惹著你這猢猻了?」
「還不是姓柴的!我們跑一萬里來給他解圍,要不然他這『公爺』還不餓死去餵海王八?」王吉保氣咻咻說著,一字不漏把柴大紀原話傳給了福康安,又道:「早知是這麼個東西,方才大軍不整隊,進城搞亂我屠了這狗日的!」福康安此時已不是少年時躁性,極有耐心聽完,接著磨墨,漠然說道:「這事到此為止,你胡說亂道是幫倒忙,叫那個姓豐的進來問話,由我來料理。」
這就種下了柴大紀的死因,接連三天,台灣府的同知、逃亡縣令、縣丞、同知紛紛由兵丁護送來諸羅開會,福康安再不提柴大紀一個字。只埋頭寫折子奏本,安排會議節要程序,派一千兵馬護送海蘭察至鹿耳門港,合大陸援兵五千進擊彰化,原駐鹿耳門的福建兵向鳳山運動,佯攻林爽文的老案,造成鉗形攻勢掃蕩全台。臨會議這日,他照常起了個大早,在曦光中練了一趟太極拳,又丟了一陣石鎖,玩得興起時,那四十斤石鎖在他手中上下翻飛輕如羽毽,賀老六和一干侍衛侍立在旁連聲喝彩:「好!」正熱鬧間,王吉保從前院進來稟道:「官員們都到了,請大帥過去訓示!」
「鹿耳門有消息沒有?」
「回大帥,平常來信都是午後。現在沒有。」
「再傳我的令箭給黃仕簡,增加二百枝火銃給他,嚴防敵軍偷襲台灣縣城。以前傳令他說什麼?」
「他說兵士們現在有吃的,林爽文來了,叫他有來無回!」
「八卦山方面呢?」
「吳德貴今天早晨報說,請再增撥三千斤火藥。」
福康安站直了身子,揩揩額前的汗,又極仔細地放下了袍擺,扯直彈去灰土,舒舒服服打了個伸展,這才說道:「八卦山,我說過是槓桿撬東西的支點。現在我們已經撬翻了台灣全境,不必再專門看守這個支點。命令他的人馬全都開來諸羅,休整待命!」
「是!」王吉保直挺挺答道,「這要大帥手諭!」
「我這就給他。」福康安回身進房,就著昨晚的殘墨寫了手令遞給王吉保,皺了皺眉頭道:「你看看這院子像什麼樣子?中軍二百人不當班的,全都給我鏟草,把地掃乾淨。我們會議我們的,你們幹你們的!」王吉保忙答應著,福康安又問,「柴大紀來了沒有?」
「沒見他人。」王吉保木著臉道,「我問了他的兵——他們倒是按期來辦差——說柴公爺犯了痔瘡,還有老寒腿什麼的,遲一會兒再來。」
福康安不再說什麼,命王吉保出去傳令,從容地用青鹽擦牙漱口,又吃了幾塊點心,這才出到簽押房前院。前院卻甚是熱鬧,幾十個戈什哈士兵在撒掃庭除,鏟草割黃蒿,清理碎爛磚瓦還抓到一條冬眠的蛇,高興的、害怕的嘰哇大叫,幾十個官員都是亂起之後逃往台灣府和鹿耳門寄居的官員,自從遭難還從沒有見到衙門中有如此歡暢快樂的場景,都站在簽押房滴水簷階下笑著看。還是豐開生一轉眼見福康安從二門出來,忙道:「福帥來了,快迎!」
「給福大帥請安!」
「給福公爺請安!」
「給福四爺請安!」
……這些被喪亂戰火洗禮過的文官一旦回到官場,立刻恢復了原貌,或端莊或矜持或媚笑或微笑,有旗員有漢員有遠門套得上的奴才身份兒,各自身份不同,稱謂也就一毫不亂。福康安平抬手臂,含笑說道:「他們院裡清掃,我們屋裡會議。雖然聽著熱鬧,那是昇平祥和氣象。你們瞧著比過年還要喜慶安逸,是不是?」
「是!」眾官笑著一齊恭敬答道。於是紛紛跟著福康安進了簽押房上首的議事廳——也就是戲上常見的大堂了。
官員們一年奔亡離散,各自分手寄人謀食,日日如驚弓之鳥。此刻乍然又聚官場,似乎人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又像噩夢初醒,驚定思驚,感慨萬千,自己人又簇湊了一處;往日恩怨似也化解盡淨,患難相處,更有一份親近之情。眾人流淚拉手說話的、互相詢問別後光景的,述說逃難淒楚倉惶的……這都是人之常情,不必備細說得。直到福康安在上頭輕咳一聲,嗡嗡嚶嚶的會場才漸次雅靜下來。
「眾位,」福康安據案而坐,掃視會場一眼,神情變得安詳莊重,「大家自然都有許多感慨的,一言難盡哪!但現在有大事等著作,先辦大事,話留到以後說。連這個會議也不能搓繩子,我想了幾條,如無錯誤或補闕,早點散會,留任辦事,可成?」
「是!遵憲命!」
福康安穩穩神,沉著地說道:「八卦山一戰壯了我的軍威,高漲了我的士氣;諸羅一戰我原計劃是十天結束,結果只用了八個時辰。」
會場上頓時輕輕起了一陣驚訝讚歎聲,但福康安的話很快又使會場入靜:「這自然是帝德君恩三軍用命,是皇上洪福齊天,社稷人民之福的緣故。有道是民有所願天必從之。是上蒼冥冥造化不許我中華分割!」
「諸羅一戰,局勢已轉而向我有利。」福康安說了慣常官場會議的「書帽兒」,轉向說實事,「我福康安戰不勝定局從來不輕言勝利。老實告訴大家,原來是想一年收復全台。現在看來,只用半年就能廓清全宇。」在一片興奮的噪聲中,福康安提高了一點嗓門:「叫你們來幹什麼?安民。綏靖。生業。——三件大事。我的安民告示已經發出,我軍佔領一地,該地民政長官立刻到任理事,也要出安民告示。
「一是不問從賊平民,不設盜戶看管約束,凡捉到天地會香堂堂主以上賊酋,一律按軍功給賞,本人犯事既往不咎。
「二是按內地辦法,以聲望素著的縉紳設置保甲,恢復鄉村建制,清理地方治安。
「三是大批糧食就要運到。登記人口造冊,要按戶發到賑糧。種糧、農具、畜力、草料……」他掰著手指一一詳明分列,一眼見一個紅頂子官員進了儀門,料是柴大紀,偏了偏臉只作沒看見,接著說下去,「春耕要預備好,甘蔗、早玉米、紅苕——不能渡了春荒備秋荒,凡收復失地的地方,如果地沒人種,人流亡、餓死,我就和你不客氣。完了——有什麼要說的,現在就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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