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幾乎是一路小跑進來的,直到進養心殿東暖閣,重重地雙膝跪下,兀自不住地喘粗氣,一邊叩頭一邊說道:「主子……想死奴才了……您身子骨兒可好?兆惠、海蘭察也著實惦記著主子,他們說……」說著,聲音已經發哽。
「起來慢慢說。王廉,扶起桂中堂坐了……」乾隆見他這般情重戀主,心頭也一陣發熱,卻笑道:「朕算計道路里程,你昨個兒無論如何該到京的。敢怕是路上不好走?」上下審視阿桂,見他穿著又厚又重的老羊皮袍,腰帶掛劍鉤旁還掖著兩隻油乎乎的大手套,也是羊皮的,燻黑的面龐被塞外的風沙吹得破裂了,看去甚是粗糙。不由點頭歎道:「難為你這趟差,著實辛苦了!難道連點搽臉的油也沒有?嘴唇都裂得結了痂……這屋裡熱,把你的老羊皮袍子脫下來吧。」
阿桂一直不錯眼珠盯著乾隆,抿著嘴小心啜茶,笑道:「到了主子跟前,身上是熱的,心裡更熱;已經熱了,索性熱到底罷了。奴才兩三個月沒洗澡,脫下衣服,汗臭烘烘的怎麼好意思的?主子說搽油,更不敢了,下頭幾萬人馬,我油頭粉面的,怎麼帶?上回勒敏派了個押糧官到涼州等交接,打扮得像個粉頭,要吃青菜要洗澡,頭上還打油!海蘭察底下幾個兵趁他獨個出營遊玩,摁到沙窩子裡臭揍一頓,一邊揍一邊說:『請你這小白臉兒吃沙雞!』他到我那裡哭,說『沙迷了眼,不知道誰打的』。我很疑心是海蘭察這活鬼支使的,叫了來問,他還不認賬,說:『我是皇上得力走狗,正經事還忙不過來,怎麼會關心這畜牲?』」
乾隆聽得哈哈大笑,說道:「好,好!海蘭察帶的好丘八爺!」阿桂道:「帶兵就是這樣,對了緣分,他情願當炮灰,給你擋箭擋槍子兒;他覺得你不地道,再大的官勢也沒用。太湖水師一個參將,洗澡時候,幾個部下千總浮水圍過來,說『幫大人醒醒酒兒』,問他何月何日冒了某某的功,又暗地給誰誰穿過小鞋,黑吃了軍餉又往旁人頭上栽贓,又吃了多少空額。他自然不肯承認。那些人都是水性極好的,就把上司在水裡倒豎過來,快憋死才又放開再問,到底問了個清白,這群部下才浮水去了……」乾隆皺眉問道:「他是參將,難道沒有親兵戈什哈跟著?由著人往死裡擺治?」阿桂道:「這個人又貪又苛,人人恨得沒法子,瞧著有人玩他,樂得躲得遠遠的打水仗,大聲嬉鬧裝聾子,待到他『招供』,這才過來,亂哄哄連說帶笑都裝沒事人,也就不了了之。當時也是海蘭察在水師提督上,說這『風俗』不好,尋個別的不是,調了那參將去守倉庫;下頭的人也不說他『犯上』,都送了地方鎮守使,剝了軍權完事兒——海蘭察和兆惠都是曉事人,大事上頭不糊塗。」乾隆拈髯笑道:「朕知道。起用兆惠到金川,把他仇人送到軍中給他解恨,聽說是摑了一耳光,摔了個馬趴,當眾說饒了一一這是德量。大將軍麼,以德報怨,論功行賞,這才帶得兵嘛!」
君臣二人久違重逢,未提及政務,只是閒言碎語,溫馨親情如同家人。又說及尹繼善、傅恆相繼故去,於敏中、紀昀雖然得力,似乎都還不能總攬政務。乾隆猶然又想起中宮內闈的糟心事,不禁喟然,說道:「紀昀在軍機處,一向只管修纂《四庫全書》,和於敏中一樣,威信不足以統馭全局;劉墉、和珅就進來,資望也不能服眾。說起來可笑,朕現在其實辦的是領席軍機大臣的事!你回來了這就好,傅恆不在了,你要當起首席軍機大臣的責任,朕肩頭也能松和一些。」
「奴才等會兒退出去就到傅恆府。」阿桂大約覺得熱,用手提了提前襟又放下來,沉思著說道:「傅恆一生最大的長處就是蒙寵不恃寵,誠意待下不驕下,終其生主子器重不敢稍有怠懈。這是德量,其智慧還在其次,所以皇上倚重信任,下面的人賓服。奴才是行伍出身,比起傅恆,有其坦率無其細密,奔走在軍機處,已經足了奴才的材料兒,不敢擔這『首席』的責任,且是傅恆過去也沒有首席軍機的名義。據奴才看,軍機處是皇上處置天下政務的書辦房,似乎不必再有領班。天顏近在咫尺,小事有六部辦理,大事隨時能請旨統籌,也就那麼三五個人,都直接對皇上負責,辦事反而更靈動快捷。皇上留意,軍機處和前明內閣是不同的。」
他說得坦誠真摯,俯仰之間,儼然又是一個傅恆,一邊說一邊沉吟,靜靜地望著乾隆,離別不久,卻己顯得城府深沉。乾隆遂點頭微笑:「那就依你,雖然可以不分首從,但你是滿洲老人兒,和珅、劉墉還稚嫩,於敏中和紀昀也不成,有事軍機處集思廣益,誰來集?還要你來嘛!」他一邊說一邊想,又道:「傅恆病重,外間就有些議論,說有人亡鼓息,軍機處人事換馬的話。你聽見了這話沒有?你怎麼想這件事?」
「奴才聽見過。也有說奴才是傅恆班底的人,還有紀昀、李侍堯的閒話。」阿桂老老實實說道,「傅恆在位日久位高權重,有這些議論不足為奇。當日皇后鳳駕夢逝,就有人說傅恆要失勢,奴才以為這是市井之徒庸俗無聊之見,誰在奴才跟前說這話都要申斥他!因為傅恆實在沒有結黨營私的情事,衡人論事,不以私人成見。我、紀昀、李侍堯雖然私交很好,但栽培、發現、提拔任用,不是傅恆的推舉;連傅恆在內,也是皇上聖躬獨裁晉陞上來的。說這個話,雅一點是以螢蟲之明度天心之月;說俗了,小看了傅恆更小看了皇上——皇上豈是可由人臣能左右的?所以聽見這話,奴才不憂不懼,只是覺得可笑可憐。」這顯是早已想定了的奏對,說得透徹有力。略一沉吟,又歎道:「一代後生追前輩,傅恆秉持重器二十年,乍然離去,人事有所更張,使政務能順利實施,不但應該,也必得這樣做,似乎也不必在意有什麼議論。皇上的宗旨從來沒有變過,傅恆就是活著,升降、黜陟也是朝廷政務的常事。哪有一成不變的理呢?」
乾隆聽了一笑,說道:「想得面面俱到,可見還在讀書哦!軍機處新進幾個人,怕的就是新老不合。『將相不和,國家之害』,這是《將相和》裡廉頗的話吧?和珅早年是你的親兵,連戈什哈也算不上,現在和你平起平坐……嗯,這個這個……」下面的話他覺得礙難啟齒,便住了口。阿桂微笑了一下,在他心目裡並不對和珅有惡感,但也只覺得他是個侍候人的好料,鑽營得無孔不入,伶俐得叫人眼花。要放在他來任用,抬舉一點也就給他個工部司官罷了。可和珅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攀龍附鳳,斬將奪關,連連騰達,在如此繁複紛變的中央機樞人事中如人無人之境,沒有過人之處是萬萬不能的。他覺得自己眼下還想不透這個人,因道:「和珅跟我時日很短,是他自己的能耐主子賞識,才得平步青雲的。奴才和和珅沒有恩怨,既是同僚,一定好生共事,斷不至因昔日分屬上下逞今日之強,也不敢因昔日同部瞻徇今日是非。」「很好,這樣朕就放心了。」乾隆滿意地笑道,「軍事、政務的事你多留心些,財政上的事是和珅,劉墉和於敏中分管治安和吏治。一路上朝廷詔諭都發給你看了,朕別無所慮,兆惠那邊一旦冰封解凍,要立即進軍。福康安這邊也不能出意外,首剿不利,再剿就十倍艱難——金川就是例。你大約還沒有進餐?本想賜膳的,在朕這裡你也進不香,這就跪安吧。今日不必辦公了,明個兒早遞牌子,先見見太后,陪朕送太后上正陽門。」
「是,奴才遵旨!」阿桂肅然說道,「石家莊到高碑店一帶下了暴雪,壓塌了幾千間房子,奴才在那裡安置了兩天,得趕緊調運煤柴米面過去。奴才已經下令洛陽綠營,連夜用車運送退廢了的軍用帳篷。這裡還要請旨,圓明園修造用的余料,殘磚短木之類,便宜作價給戶部,賤售給這裡災民……皇上,那裡雪下二尺,景象真淒慘哪!都是一家人捂一條破濕被子,縮在廟裡吃凍窩頭喝涼水,走一路都是哭聲。奴才著令幾個縣衙、文廟、書院這些官用房舍都騰出來了。雪化天暖,傳起疫來,更是不得了的事……長江北各省巡撫,奴才也都要寫信關照一下,有這種事也照此辦理。皇太后、皇后和聖上都要上正陽門,奴才還要陪李侍堯城裡走走,看關防治安別有什麼疏漏。忙過這一陣再歇息不遲,好在奴才是個猛吃憨睡的,一覺好睡就打起精神了……」說完這才起身,臃臃腫腫行了禮退出殿去。
出了永巷進天街,阿桂看天色,只見灰濛濛不厚不薄的雲浮翳似的凝著,看不見太陽也見不到日影,掏出懷表看時,是午過一刻。在隆宗門內已站著一大群官員,六部三司的都有,有的認識,有的只是面熟,阿桂便知是得了自己回京消息專門迎候來的;還有幾個蹺足引頸,巴巴地看著自己笑的,是離京前的「老油條串門戶」,仗著早年和阿桂是「貧賤之交」,為自己調優缺的,給兒子謀差求陞遷的,綠頭蒼蠅般沒皮沒臉整日纏繞,自己這剛回京,前腳進來後腳也就來了。阿桂不禁又好笑又好氣,就在軍機處門口站定了,雙手一拱又一揖,說道:「諸位老兄,兄弟剛剛見了駕,回京還水米未進呢!還有多少交辦差使要料理,所以這就算見面了。兄弟不敢大樣,要請諸位見諒,外省遠道來的有急務,請在這裡候著,其餘老兄除了軍情重務、救災政務要回的,且請回步。我就是給皇上辦差的臣子,不怕麻煩,過後我們再談,如何?」臉上笑著抱拳一揖,那群人說笑著如鳥獸散。阿桂這才進軍機房,卻見於敏中、紀昀、李侍堯都在,盤膝坐在炕上都望著他笑,因問道:「紀兄去六爺府回來了?你們就三官菩薩似的這麼坐著,笑個什麼鳥?」
「我們笑那一群鳥,烏鴉、夜貓子、麻雀、鴇兒、老鷹、自頭翁什麼的都有。」紀昀笑道,「也笑你是個麥秸垛兒,什麼鳥都落。」說著三人都下炕來執手見禮。於敏中和阿桂還不十分相熟,打了一躬笑道:「前一程子你不回來,這幾日皇上親自料理積案,都忙得手忙腳亂。我們都盼你早點回來,也好有個主心骨……路上還好吧?」李侍堯也道:「忙得緊!緊著忙還有打太極拳擾你的,武官們要錢謀肥差,比文官也不含糊!昨晚半夜范時繹帶他侄兒來見我,讓我去和於中堂說說,給兵部打個招呼,派他侄兒去豐台營裡頭——這拐了多少彎兒?說得紅了臉,他倚老賣老罵我缺德冒煙,說我窩囊沒勁,所以子孫不昌。我打干哈哈,說咱倆一樣,都是兩個兒子,你孫子多是你兒子的勁,大約不是你的勁!」說得氣咻咻的,三個人聽了都笑。
說笑一陣,阿桂換了肅容,將乾隆召見的情形說了,又道:「大事兩件,兆惠、海蘭察和福康安兩頭;急事兩件,京畿元宵治安和直隸賑撫災民。我帶李皋陶現在就出去,繞內城走一遭,拜託二位就照皇上的旨意給南方諸省布達廷諭,穩住官場,安定地方,謹防匪人作亂。北方幾省的信我來寫,因為走了一路過來有見聞,各省情形不同,分別佈置也不同。這樣如何?」紀昀笑道:「我沒有大事急事,陪你走走。我負責著傅家喪事,回來一道你也去看看。」阿桂沉默了一下,說道:「好吧。我們騎馬——快些。」
於是三人一徑出西華門,阿桂的扈從馬弁都還等在門外。阿桂吩咐:「所有的人都回驛站,我和紀大人、李大人騎馬巡城,晚上我還回驛站。回得遲,過了亥時不必等我。」
「扎!」
一群幾十個將校雷轟般答應一聲,叩千兒行禮,馬刺、佩刀碰得一片山響,解轡牽馬,看著三人騎穩了,也都各自上騎,在馬上向阿桂行了軍禮,掌旗官說聲「走!」一片馬蹄聲中,眾人絕塵而去。紀昀不禁讚歎:「虎賁剽悍猛士,好!」阿桂在馬上揚鞭南指,笑道:「正陽門看燈,最要緊的去處是外城。我們從宣武門出去一一走!」兩腿一夾,那馬低嘶一聲便沖蹄奔出,李侍堯和紀昀忙也放韁跟上。
直到出了宣武門,阿桂才放緩了馬步。這裡已是北京外城,沿廣安門、宣武門、正陽門、崇文門到廣渠門是一條黃土大道,所有外城臨時搭起的賣貨草台攤兒、破房子爛席棚早已拆得乾乾淨淨,用白灰界出了無數的格子,是李侍堯圈劃出的燈棚地面兒,都插著木牌子,寫著「XX商號」的佔地標誌。正陽門關帝廟前一大片空場有十幾畝方圓沒有格子,顯見是用來踩高蹺、舞龍燈、耍百戲,以供皇家觀賞的。李侍堯隨在他身後信手指點,哪裡是焰火區,哪裡是馬道,救人、治安,哪一區出了事,順天府走哪條道,九門提督衙門又在哪裡指揮,鄉里來城獻藝觀燈的,從左安門進、右安門出……連同擠倒擠傷了人,如何控制人流、救治傷號、醫藥用品,棋盤街和崇文門外一帶亂街房舍怎樣防火、如何關防……一路說個沒住口。紀昀在旁聽著,很想挑剔出點毛病來,但他剛想出一點,李侍堯話裡已經說到了,索性也就不想了,暗思「此人辦事真是個角色!」
阿桂卻聽得極認真,一句話也沒插只是沉思,直到到了東便門口,從馬褡子裡取了塊牛肉乾,一邊嚼一邊指點著說道:煙花、起火、火箭、二踢腳之類,一律不准在外城施放,宣武門到崇文門之間不許放爆竹,崩傷了人不好辦,要有賊匪乘亂往城樓上放火箭怎麼防?這是一。二是東便門、西便門要有兩哨駐軍站崗,不能全都用便衣,要旗甲鮮明,帶出些威勢來——過年貼門神,門神有什麼用?能辟邪,能嚇唬鬼麼!步軍統領衙門的兵士駐到永定門內,叫順天府的老衙役帶著,有事出得快,辦得利索,還少誤傷人誤捕人——我在西大口帶兵,那些兵叫他殺人是好手,給他根繩子,他愣是捆不住人!這些事衙役是行家。第三條,沒有廁所。這外城至少要擠進十萬人來,男女老少都有,總不能隨地方便吧?馬道北邊六個,南邊也六個——至少十二個才得夠用。男廁用蘆席略擋一下,女廁就得嚴實一點,還得有掏茅夫隨時往外拉糞……」他沒說完,李侍堯一拍後腦勺笑道:「這事還真的忘得精光!虧你想來——正陽門也沒設茅廁呢!宮裡女眷多,女廁還得大一點!」紀昀笑道:「阿桂真能石頭裡擠出油來!我橫豎思量李待堯周密,別的也罷了,十二個茅廁難為你想!」阿桂聽他河間口音,將「廁」說成「釵」,笑著調侃道:「這容易,和過日子一樣,哪一家沒有『釵』呢?皇宮裡有,圓明園裡有,所以《紅樓夢》裡頭也有個『金陵十二釵』呢!」說罷三人都在馬上大笑。
說笑著三人策馬出了東便門。這裡才真正是北京的外城,按北京清時內城城牆共分九個正規的箭樓城門,除了正陽、宣武、崇文之外,從東便門出來直北,周轉一匝是朝陽、東直、定安、德勝、西直、阜成六門。裡頭內城包著皇城,皇城裡又包紫禁城。外城己是郊野之地,只見凍得一平如鏡的護城河上,遠遠近近都有兒童在冰面上嬉鬧,有拖冰滑子翹翹板的,有放爆竹崩冰花兒的,摔跤的、鬥雞的、打陀螺、扯風葫蘆兒的……甚是熙和熱鬧。綠色的垂楊柳堤外筆直的黃土官道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的似乎多是集散回家的鄉民,也有小兩口趕毛驢兒回門的雜在其間。大約每隔五十丈遠近都架起了過街彩坊,都是松柏枝上插紙花,吊著各色小燈,有的彩坊扎的花樣巧,也有正在插花兒的。過往行人駐足留連的也就不少。看見這三個人都是一身朝服朝褂打馬疾馳而過,身後連個隨從也沒有,人們都看稀奇似的盯著他們,有的小孩子在後追喊:「看哪!三個老瘋子呀……」遠遠從身後傳來,逗得三人不住地笑。
直到過了阜成門,阿桂兜韁下馬來,笑道:「用了一個半時辰繞外城一周。我們歇歇兒,海子邊石凳子乾淨,坐坐。我是餓了……早晨從涿縣走,惦記著見駕。想著皇上賜膳,沒指望上。你們算算走了多少道兒?多長時辰沒吃?來來,你兩個『老瘋子』也吃點牛肉乾……」說著坐了便撕咬那肉。紀昀、李侍堯都過來陪他坐了,紀昀兀自笑個不住,說道:「城西這塊修圓明園,禁止行人。要在朝陽門那邊,準有一群孩子圍過來,看三個老瘋子吃牛肉!」
「我還是計劃不周啊!我要到傅六爺府,還要再穿一次內城,從東便門出去到朝陽門落腳,省三十里路程一一要是調兵打仗,士兵們非啐我不可!」阿桂一時吃飽了,滿意地舐舐乾裂的口唇笑道。望著阜成門高大灰暗的垛樓,他沉靜下來,說道:「城外佈置沒什麼多說的,廣渠門到朝陽門、廣安門到阜成門要多設幾處煙火棚子備用。外城裡頭煙火少了,外頭就放起來,煙花多了就不放。還有,東西便門外要設兩個蘆席大燈棚,算是官家設的。到時候多掛炮仗,要進城百姓都能看見,就更熱鬧了。」他看著李侍堯,不容置疑地說道:「要辛苦你衙門了。」
城東是百姓進外城必經之路,城西是禁苑,又是煙花又是爆竹,給誰看?紀昀和李侍堯都覺得阿桂有點節外生枝——外城千家萬戶呈彩獻瑞,已經佈置得成了燈的汪洋,還不夠人看?且是這兩處在偏隅,牆頭擋著,正陽門上根本瞧不見,有什麼用處?但這是費不了幾個錢的事,棚匠上去,不用兩個時辰就能停當。阿桂既已出口,誰肯攔著?故都一笑,點頭說好。
阿桂不知二人心思,也笑,但心中卻不似臉上輕鬆。他雖然遠在西域,因坐鎮欽差行轅,每天都有京師快馬遞信,御輦之下的大事情都有舊部故吏隨時報知,站得遠了反而看得更清楚。紀昀和李侍堯都已遭人暗算,即使不得罪,黜離軍機處,罷掉要差,可說幾乎是近在眼前的事。他在乾隆面前試探,人事「升降黜陟」,乾隆回話贊同誇獎,軍機處分派差使「忘了」紀昀……種種蛛絲馬跡,似乎也若明若暗地印證了自己所得的訊息。這二人都算得他的知交,但以他此刻位置中央衡樞,而且不知這汪渾水深淺,如何敢私通底蘊?見二人猶自歡天喜地,說自己是「主心骨」,倒覺百般不是滋味,心裡嗟訝著說道:「……不能不想細一點吶!我是個武夫,是這些年逼自己讀了幾本書,成個半拉子秀才。你紀昀學富五車,還誇我?如今的事和乾隆初年已大不相同,《易經》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久』之後呢?我看就是『窮』——水車輪子再轉一圈兒。漢武帝《秋風辭》裡『乘樓船兮濟汾河,蕭鼓嗚兮發棹歌』,接著便是『歡樂極兮哀情多』!讀一讀,想一想,能不令人驚心?」他是「提醒」,紀、李二人卻只想到國家治亂上頭了,都誇阿桂解析《易經》「透徹新穎」、「是仁智之言」、「要在『久』上頭用功作文章」之類話頭。阿桂見他們聽不懂,也就不再說,笑著起身道:「把袍褂除了,進阜成門吃點什麼吧。再到傅公府去,人家正辦喪務,就餓也得忍住了。穿這行頭進館子吃飯,街外一群人看『老瘋子』,什麼相生兒呢?我們現在城西,到城東弔唁,晚上我還回城西驛站,一個想不周到,往返來回勞而無功,盡走冤枉道了!」三人說笑著除了外頭朝服袍褂,塞進馬褡子裡。也不再騎,牽著馬便進了內城。
此時辰光說傍晚不到傍晚,說飯時不到飯時。阿桂原想阜成門裡頭必定十分冷清的,迸城門一看便大出意外,沿外城根南到西便門、北到西直門到處都是攤販。到西安門,原來十分寬闊的大街兩邊都是菜園子,也都人流熙熙攘攘,臨街中又都搭起席棚,賣古玩的、打場子賣狗皮膏藥的、背著糖葫蘆串架兒扯嗓門吆喝的、擺飯攤的煎炸烹煮,滿街熱香四溢,吆吆喝喝,人頭攢湧的竟熱鬧到十分。李侍堯在旁信步跟著往東走,見二人詫異,笑道:「這都是外城御覽燈區裡趕進來的小販,大正月裡閒人多,也就熱鬧起來了……」聽見那邊賣耗子藥的切口說得唾沫四濺,一大群人圍著聽:「一包藥有四味鮮,一半鹹來一半甜,一半辣來一半酸,趙匡胤賜名斷腸丹!」有人問:「這管事兒嗎?」賣藥的又道:「半夜子時正三更,沒有顧得找醫生,耗子何時喪的命?雞叫三遍快天明!」包藥遞包兒口中不停:「耗子吃了我的藥,管教它的死期到,不拉屎也不撒尿,鮮血打從七竅冒,府上的狸貓能睡覺!」手裡賣藥口不停說:「耗子口,賽鋼槍,隔著皮箱咬衣裳,打了燈台砸了鍋,哪個不值三吊多?摔了盆子砸了碗兒,哪件不值仨倆板兒……」他也真好利口,凡有人張口問,便是蓮花落子似的一串詞兒,信口順溜成章,毫不粘滯。李侍堯見藥攤兒後邊就是一處飯棚,雖也是臨時搭起,四周都圍著氈,瞧著嚴實暖和些,裡頭已點了燈,客人也不多,便笑道:「咱們就進這家子吧,別聽這油嘴叨叨了!」三人進店,那賣藥的還在笑說:「……這位爺說我油嘴兒,再說一件稀罕事兒,半夜聽見叫吱吱兒,偷油老鼠竄上被兒,老婆翻身使冷錘兒,打斷漢子那根棍兒!」三人進店,猶自聽他誇誇其談:「十二屬相排頭名,它是獸中狀元公。當年五鼠鬧東京,多虧來了宋仁宗,買了我的耗子藥,大宋才得享太平……」
三人聽得直笑,一邊就落座,店小二便忙得腳不沾地上來侍候。三個人都是忙人,只臨時在這裡打點一下肚子,只要了幾碟子小菜,一盤子饅頭,李侍堯和阿桂各自一碗素麵,紀昀不茹素,是一碗蒸條子肉,各自悶頭吃飯。但隔桌靠牆幾個客人說話卻漸漸聽來了,似乎是幾個舉人換帖子拜了金蘭兄弟,在這裡吃酒。阿桂、紀昀都不理會,李待堯聽他們稱兄道弟親切熱鬧,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居然又是方令誠、吳省欽、曹錫寶、惠同濟、馬祥祖他們幾個。不言聲扯了扯紀昀衣襟,小聲道:「你不是問代人寫信求哥哥允婚事的麼?那邊桌上坐頭位的就是,叫曹錫寶;邊兒上坐的叫馬祥祖,就是把趙高、秦檜當忠臣的那位;那個叫方令誠,就是請曹錫寶捉刀代書的那位……」見阿桂湊過來聽,李侍堯便將在返談店和這幾個舉子邂逅的事說了。聽到忠奸之辯,阿桂笑得渾身直抖,說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也虧你好記性!」
他們幾位大人物的議論,這邊幾位小人物一點也沒有覺察。他們半個時辰前清酒酹地,焚香告天,誓詞擲地有聲:「從茲結為金蘭手足,洗心滌慮,敏學上進。苟能置身青雲,心在廟堂社稷,不忘塵泥交好,戮力為生民造福。即或懷志不售,處身雲山野鶴,亦當潔身自好,課書明德,遠絕名利營苟之行。進退扶掖,惟當以義。皇天后土,實所共鑒,明窗暗室,不欺予心。」他們都還沉浸在一片憂國憂民的坦蕩情懷之中。店內別的食客,店外一片「耗子藥」的喧囂,於他們而言,都不過是雜亂無章的塵俗擾攘而已。此刻曹錫寶據案端坐,吳省欽執杯沉吟,馬祥祖側耳靜聆,方令誠撫膺正容,正在聽惠同濟侃侃而言,說的還是李侍堯:「我還是這個想法兒,寧可用君子而無才,不可用小人之有才。凡君子未必有才,而偏偏是小人莫不有才。李大人名『侍堯』,字號叫『皋陶』,看看他的行為吧、是那麼回事兒麼?」他頓了一下,舉杯一飲,又道:「我內弟打廣州來信,人說他一天單飲食就是一兩二錢銀子。『早晨吃個小雞兒,白天聽個小曲兒,夜裡摟個小妮兒』,宴請一次西番洋人,幾百兩銀子無聲無息就沒了……就像弄這個元宵燈會,京師趕走遣送了多少人?內城外城遷徙了多少人?這就叫『不恤民』!看這燈山燈海,煙花故事,火樹銀花,一時虛熱鬧,過後一場空,要花多少銀子?一頭這般奢靡,一頭窮人家無隔夜糧,想想真叫人痛心疾首。」
他開頭一提李侍堯,提著名字批「小人」,李待堯已是聞言色變。阿桂怕他臉上掛不住,湊到他耳畔調侃道:「老李,口碑很糟呢!」聽到後來,李侍堯已變得一臉苦笑。紀昀也放下心來,笑道:「這是意氣,總得要人說話。」卻聽隔桌吳省欽昂然說道:「那不都是天下人膏血?百姓的捐賦拿來就這麼揮霍!劉墉劉大人號稱『青天』,和和珅去山東,到處建行館、妓院、戲園子!比起來,李皋陶要算好的了——如今的事不可問!」說著,搖了搖頭。那個馬祥祖卻道:「劉墉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不管你們怎麼說,我還覺得他是好人。濟南、德州那塊我去過,也真是太破爛兒了!那麼好的泉城景致,比杭州也不差哪裡,到處都是破棚爛屋,滿街的暗娼拉客,省會都城,欽差關防之地,也得有個像樣的文明物華才好。就是北京,國家首善之區,皇上以孝治天下,要奉聖母觀瞻燈市。這是孝道大事嘛,這是那個那個一一『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北京城吶!這麼著佈置我看也不過分。」他因不通歷史鬧出笑話,大約平日不怎麼為人所重,說起話來猶猶豫豫,左右看眾人臉色神氣,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兒,又道:「你們說呢?」
「祥祖別這樣畏縮,如今我們是兄弟,誰還能小瞧你不成?」曹錫寶笑道:「我們在北京,不要去斷山東的是非。就北京李侍堯這麼做,我和祥祖見識一樣,我以為是天經地義!孝道是一層,皇上的憂樂與民鹹同,這就是『道』。孟子曰:『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外頭詔告連篇累牘,說的都是各地賑災的事,這叫憂民之憂;就是祥祖說的,天朝京師文明典型之地,萬民都在過元宵,皇上奉聖母觀燈市,也就是樂民之樂。該花的錢不花,於小家子講叫『吝嗇』,於天下朝廷講,也叫『失道』。我們未入仕祿,許多經濟之道都不懂,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意思不是諷喻『狗拿耗子』,實在也是『不在其位,不識其味』,無論如何都難以貼切。我們這裡似乎胸羅萬卷、志大才高的,個中人聽了,或許笑我們井底之蛙呢!來,來,吃酒,眼下我們議議場中闈墨的事,似乎更近些個……」方令誠便笑說道:「錫寶兄說的是,我們的『政』就是進場奪進士爭狀元,拿耗子也用不到我們,去找門口賣藥的去。這裡風雲龍虎際會說得不著邊兒,考場一個蹭蹬就變成了秋風鈍秀才,只好去看『無邊落木蕭蕭下」去!」
一席話說得兩邊桌上人都笑。這邊三人也已吃飽,阿桂付賬,紀昀、李侍堯出得店來,天已經暗上來了。
乾隆不願見皇后,畢竟還是躲不過去。三個大臣在外頭巡城,慈寧宮裡的秦媚媚過來傳太后懿旨:「明個兒就是正月十五,去瞧瞧皇帝做甚麼,要忙,把大事料理了,別見外頭臣子了。豐台花兒匠貢進來的蟠桃,特意還叫汪氏給他制了膳,叫他到我這裡來,我當面看著他進。」乾隆正在看王羲之法帖,聽見母親傳話,忙丟了帖子起身答應:「是一一你去回老佛爺話,我這就過去——都有誰在慈寧宮?」秦媚媚陪笑道:「皇后娘娘,鈕貴主兒、和卓貴主兒、魏隹氏貴主兒、金隹氏貴主兒、陳主兒、汪主兒……她們都在呢!老莊親王福晉,十貝勒夫人也在,還有顒琪、顒琁、顒瑆、顒琪、顒璘五位阿哥做的燈謎兒。皇上不過去,他們不敢走動說話,都在那候著呢!」說罷,見乾隆無話,哈了腰倒退出去。乾隆這才懶懶下炕,由王廉服侍著褪下袍褂朝珠,穿上一身醬色寧綢玄狐便袍,鬆鬆散散束了臥龍帶,望著窗外宮牆晦色轉暗,心裡思量:一是不能和那拉氏翻臉,惹得母親不歡喜;二是夫妻情分已到盡頭,也做不到雍熙敦睦,要留著「少來往」的餘地;三是有人問起王八恥幾個太監得罪情由,也要有個說法兒,還要防著卜義說的不實,留著和好的地步兒。這般心中委屈滋味竟是從來未有,但也只是暫時淡然置之……他長出一口郁氣,說道:「走吧……」
於是王廉前導,逕往慈寧宮而來。過了後側宮玻璃廊房,便聽見太后的笑聲,乾隆站住了聽,原來是顒瑆在裡頭說笑話兒:
「再說個實事兒——是那年豐台大營校場演兵,打鳥銃。三個鳥銃手,每人試三槍。槍打不響,太后老佛爺知道畢力塔那人性子,拖出去就是一頓臭揍!」乾隆知道,自己一腳跨進去,立時就掃了母親的興,便在門首簾外靜等,果然聽太后道:「畢力塔我知道,先帝得用的將軍,當過九門提督一一你接著說。」「是。」顒瑆笑道:「三個鳥銃手,就叫他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吧。張三三槍順順當當打過了。李四上場,一手這麼端著鳥銃,一手拿火媒子點炮捻兒。誰知那炮捻兒又短又粗,這麼一沾火,嗤——崩!一一來不及對靶子就響了,滿膛火藥黑煙『呼』地一噴,眉毛鬍子都燎了,臉燻黑得跟個灶王爺似的。發了半日□症,跳到海子裡洗澡去了。輪到王二麻子,偏是那藥捻又細又長,在銃子裡燃,又瞧不見,王二麻子對著靶子瞄得眼酸手困,那槍只是個啞巴一樣。他急了,這麼放下槍,覷著眼往槍眼兒裡瞧,忽的『砰轟』一聲,平地響個炸雷似的,那鳥銃就響了,把個王二麻子崩得血葫蘆似的,就地死了。
「再說李四鳥銃走火,有人已經報信兒到家,李四老婆慌慌張張跑來,見個男人撂倒在地下,烏煙鮮血不辨頭臉,認定就是自家丈夫,撲到身上摟住就號陶大哭。王二麻子老婆來瞧熱鬧,在邊上勸說『人死吹燈拔蠟,嫂子再傷心他也活不轉。死的自死,活的還要活。不是我說刻薄話,他活著時候,有點銀子都塞了橋東的王四妞兒,大年下你們也沒少生氣……
「正勸著,李四洗澡回來了,見自己老婆抱著別人哭,問:『這是他娘的咋回事?』兩個女人一看李四活著,都瞪眼兒發愣。一時人來說:『死的是王二麻子。』他老婆一認,真的是自己男人!李四老婆起身,王二麻子老婆換上去,就哭得倒噎氣發昏。李四老婆在旁邊勸:『人死吹燈拔蠟。弟妹的話,死的自死,活的還要活!我也說句刻薄話,他有點錢不都填還了葛巧兒那丫頭子了?』……」
他似乎是在裡頭連說帶比劃形容兒,說得活靈活現的,太后、皇后和一群女人都笑。乾隆正要進去,聽太后說道:「這個笑話拿死人開心,罪過的。趁你阿瑪沒來,罰你再說一個。他來,你就放不開了。」乾隆想了想,臉上掛了笑,一腳跨進殿裡,笑著對母親一揖,說道:「母親這話兒子當不起,沒的我來了,倒不能招額娘開心?」一眾人等見他進來,炕上地下牆邊桌旁忽地跪倒一片,只太后不動,那拉氏偏身下炕蹲福行禮。太后道:「不是不開心,在你跟前都得講規矩,禮拘著,又要講說話分寸,我老天拔地的人了,愛聽俗話笑話兒,那些雅文章雖好,我們不懂!」乾隆笑著唯唯答應,從腰下解了玉珮放在桌上,對幾個兒子道:「誰來盡這個孝道?就說俗故事俗笑話兒,逗樂了老佛爺,這個就賞他!」
「兒子想得這個彩頭。」幾個兒子互相遞了一陣眼色,八阿哥顒琁乍了膽子,起身一揖,笑道:「說個一一傻女婿走丈母娘故事兒!」話一出口,連乾隆也隨眾笑了。太后笑道:「我就最愛聽這些個一一你放膽兒說,有我在,你阿瑪也不得拘你!」「是。」顒琁哈腰賠笑,打疊精神說道:「有個人,是個不夠數兒。老丈母過生日,兩口子回去,媳婦怕他丟醜,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這回回去要支起樣兒叫他們瞧瞧。告訴你,我們家門上那個鋪首啣環是古銅的,你進門時候盯著看看,用手敲敲,就說『噢,是古銅的』,堂上香爐也是古銅,也要認認敲敲,就說『嗯,這香爐也是古銅的!』我們家中堂有幅畫,見了就說『這是唐朝古畫兒』……再有就是吃飯,別在席上張牙舞爪狼吞虎嚥,我在廚屋裡筷子敲一下碟子,你就夾一口菜。還有和客人敬酒,要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別說『話不投機半句多』……傻女婿一一答應記住了。
「這麼交待清爽,兩口子騎驢回門。老岳父家是紳士人家,這日老親故友自然不少,都知道他有個傻女婿,他們一到門上就招眼,人們都留神瞧這女婿動作。只見他不慌不忙搖著方步一一」顒旋學那樣子,皺著眉頭,拿腔作勢向四周點頭致意,又上下審視那「門」,用手指虛敲了敲:『嗯,這個鋪首啣環是古銅的!』
「眾客人一聽,都是一怔:這不像是個傻子呀!說話氣派落落大方,彬彬有禮的,蠻好的嘛!
「接著進正房拜壽了,那媳婦都在身邊,禮數、風度都漂亮。他又走到香爐跟前,這麼伸手一敲,側耳聽著,又說:『岳丈,這香爐也是古銅的,嗯,好!』這麼著一手賣弄,人們誰也不敢小看這傻子了。
「接著便上席。他是嬌客,自然和鄉大人們同坐首桌。姑奶奶回門,照例到廚屋裡幫嫂子們忙兒。那媳婦兒擇菜洗盤子,眼裡留神丈夫,隔一會兒,就用筷子『當——』敲一下盤子。傻女婿坐在上頭,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專聽這一聲響,他就夾一口菜填嘴裡,慢慢嚼咽。」
顒琁說著,臉上板得一本正經,手伸著比個夾菜樣兒,「吃」到口裡,磨著嘴「嚼」了又「咽」了,逗得太后前仰後合笑不可遏,指著顒旋道:「這孩子伶俐,只聽說是個讀書種兒,詩寫得好,說古記兒也這麼愛人的!」顒琁便忙收科,笑著斟了一小杯葡萄酒,雙手捧了敬給祖母,又斟一杯捧給乾隆,道:「祖母、阿瑪都笑了,這是兒子孝心虔誠,請老佛爺、皇阿瑪賞臉用一點。」還要敬皇后,那拉氏笑道:「皇上用了,也就有我的了,你只管說笑,老佛爺、皇上開心就好。」乾隆聽這話,真覺得入情入理,無可挑剔,滿心要冷淡皇后的,又復疑思不定,只向皇后點頭微笑了一下,舉杯飲了。
「酒席筵上丁點毛病沒出,傻女婿又過一關。」顒琁接著說道,「人們私下裡交頭接耳議論:誰說人家女婿傻?文雅端莊,活脫兒一個黌門秀才嘛!
「接著老丈母下來勸酒,傻女婿就起身幫著張羅——『來來來,今兒個高興,酒逢知己千杯少一一請乾了這杯!』人們紛紛起身回敬,都來逢迎,說『令賢婿知書達禮,日後前途不可限量』、『乘龍騰達』、『慧眼識東床』之類亂嘈。誰想偏這時候兒出了毛病。」顒琁笑著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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