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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慰良臣乾隆探相府 防倫變天子指婚配

  「老六,你何至如此?」乾隆勉強一笑,沉緩他說道,「別這樣英雄氣短嘛……你今年才五十歲,朕還指望著你侍候下一代主子呢!你從緬甸回來,朕原本替你擔心的,要翻多少山過多少水,還要穿老樹林子,怕你挺不住。現在到了北京,這就是你命大,這麼多好醫好藥,你又不是什麼絕症,何必像個女人樣兒自艾自歎?」
  傅恆臉上綻出一絲微笑,蒼白又略帶黃色的面龐像將要沉山的月亮,帶著似悲似喜的淒涼,一眼不眨地凝望著乾隆,嘴唇囁動了一下。乾隆順勢坐了榻前椅上,身子斜傾著聆聽。
  「能再見主子一面,我去得心滿意足……」傅恆聲氣微弱他說道,像遠遠隨風飄送過來的一縷游絲,卻是十分清晰,連鵠立在乾隆側後的弘晝幾個大臣都聽得到,「皇上當年龍潛,在雍和宮讀書,我就當過伴讀……在皇上跟前讀書,還跟皇上淘氣……」他眼瞼閃動著,彷彿在如煙的往事中追憶到了自己一生最美好的辰光,嘴角撇著,竟帶出孩子氣的笑容,然而只是一瞬目間他又回到了眼前的場景:「……四十多年了,都是皇上訓誨教導,提攜著走過來的。人……一輩子能有這大的福,還有什麼別的所求的?只是……只是……我守住了老官屯,卻沒能再有……再有尺寸之進,用兵之初,軍機處和大臣裡主戰的不多,是我……執意請纓……沒有打勝仗,且是牽掣了西北兵力,虛耗多少錢糧……這是奴才留下的最大憾事,皇上要重重處置,奴才才能安心走路……」說著,已是淚如雨下。跪在床前的卜義忙從小太監手裡抽過手帕輕輕替他揩了,乾隆柔聲細語說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如果說錯了,也是朕頭一個承當。當初收復孟拱,朕賞你三眼孔雀翎,你寫奏章說,待全勝而歸再領賞。既然沒有克服敵巢,翎子繳回就是了。你雖不是全勝,畢竟己逼得緬甸上表請罪請和,也還是勝了。不要這樣自責,朕聽了也不好過……」他眼中噙著淚,聲調溫和得像長兄對一個小弟弟說話,「別胡思亂想,一切在後放放,安心調治,病好了再說。」
  傅恆抿住了口,像在聚集全身的力量,眼睛一刻也不離乾隆死死盯著,許久,臉上泛出一絲潮紅,吞嚥了一下,說道:「緬甸政局已經穩下來了,再戰不利。如若拼傾國之力打下來,又不能設流官政府常駐統轄,很不值得。從雲南到緬甸,水陸軍三萬一千,現在僅存一萬三千。不但軍需藥品供不上,兵力調動也極難,我軍……我軍陣亡的其實不多,都是水上不服瘴疫毒蠣病死的。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利,所以請主子下旨撤兵,將來再看情形施為。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勝。」
  站在一旁的阿桂先是一下子放下心來,接著一股敬佩仰慕之情油然而生,當初出兵傅恆是主戰的,現在退兵師勞無功而返,單就承認自己「錯了」不但責任非輕,面子更是掃盡,一世英名舉朝崇敬也全然不顧!這要多麼大的定力,多麼忠忱的志量!審視著傅恆平靜的面龐,阿桂心裡一陣烘熱,含淚說道:「春和公,別想這些事,也別說了……主上聖明燭照洞鑒萬里,自然有妥當安置的。」弘晝也垂泣。卻仍是帶笑說道:「傅老六,留著點氣力,皇上指望你做的事還多著呢!我那裡好吃的好玩的東西要什麼有什麼,想著了只管要——上向你說高士奇那幅字畫,沒捨得給你,今兒帶來了,給了棠兒……」說笑著,已經帶了哽咽。
  「五爺也有兒女情長了……」傅恆微微笑了笑,輕輕嗽了一下,說道:「這些話我不說,皇上和軍機處礙我的面子也不說,於朝廷更無益……待到不得不說時再說,皇上的體面更要緊……我都寫在折子裡了,那……」他虛弱地抖著手,指著桌上疊得齊齊整整的文卷,「……都在那裡……我的遺折……唉……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他突然劇烈地咳嗽兩聲,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隨著鼻翼嗡張,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紀昀忙叫:「誰當值?當值太醫進來!」
  乾隆已立起身來,怔怔地看著兩個太醫忙活救治,看著跪在床裡的兩個丫頭服侍餵藥,傅恆的脈息又漸漸平和下來,只是臉色蠟黃,像被抽乾了血,又像曬乾了的生薑那樣泛看土色,已經不能再說話,兀自努力張著眼瞼,用無神的瞳仁洞視著乾隆,乾隆見他這樣依戀自己,心裡一發酸楚,替他掩掩被角,輕輕撫了撫他額頭,溫聲說道:「寬心無為靜養,守時而不違命……朕去了,你稍好些再來看你,需用什麼東西讓兒子們找內務府,已經有了旨意的……」像是怕再看到傅恆的目光一眼,他說了句:「紀昀留下看護……」便轉身出了花廳,逕往書房而來。阿桂李侍堯弘晝諸人只向傅恆默默注目片刻,也跟了出來。花廳書房原本是通連一排的上房,棠兒早已知道這邊動靜,自跪在書房門口迎候,見乾隆過來,叩頭說道:
  「拙夫犬馬之疾,勞動聖駕玉趾親臨,奴蜱闔府榮寵蒙恩。感泣主上憫憐臣下之德意,矜念萬歲諄諄慰撫之綸音,雖糜身粉骨不足報也。棠兒一女子,惟當勤謹侍疾,日夕不替,倘上天垂憐拙夫忠忱之情假之以年,必留以有生之餘奔走驅馳繼之以死。皇上萬幾宸函宵旰勞動,不宜以萬乘之軀久羈臣下之居,恭請迴鑾,棠兒昏晨焚香屍祝,遙祈皇上龍體康泰福德萬年……」
  這篇陳詞自是棠兒精心結撰的奏對,本來的陳詞濫調花哨敷衍文章,偏她有真情,說得淒楚不能自勝,乾隆聽得悚然動容。呆了一呆,乾隆將手一讓,說道:「棠兒,我們至親無盡的,進屋說話。」
  「是……」
  皇帝沒有說話,跟從的人似乎有點無所適從,李侍堯試探著挪了半步,弘晝在旁拽了拽他衣襟,看阿桂、福隆安福康安都沒動,抬頭一舐嘴唇退了回來,跟著弘晝他們遠遠在竹叢旁站定守候。
  屋裡只剩下乾隆和棠兒兩個人。這一眾人等中,只有弘晝知道他們二人二十多年前是有過一段旖旎情韻的。但如今一個年逾耳順,一個將知天命,雖然同在一城,分屬君臣且男女有別,也已十餘年沒有贖面相對單獨絮話了,坐在書案前的乾隆看著棠兒忙著給自己擺點心斟茶擰熱毛巾,忽然覺得有點恍若隔世如對夢寐,斯人斯世斯情斯景如流光倒移石火不再,怔怔地默坐,不知話題從何說起,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憬悟過來,緩緩啜茶道:「不要忙著侍候了,朕用過早點來的,回去還要和臣子一道用午膳。」
  「是……」棠兒答應一聲退立在一旁。
  「家裡沒有什麼難處吧?」乾隆問道。
  「家裡都好。只是康兒晉陞太快,我們外人閒話。還有福靈安、福隆安、福長安……怕擺不平……」
  「這個無礙的。」乾隆將茶杯放在案上,「論功行賞,以能授職嘛!朕自問沒有偏私,怕什麼閒話,也沒什麼擺平擺不平的,劉墉的功勞沒有康兒大,治理民政比康兒強,已經封了侍郎加尚書銜。比較起來,康兒還委屈了呢!」頓了一下又問道:「你還常進宮去麼?」
  棠兒的頭更低垂了一下,說道:「隔三錯五的,還常進去的。進去給老佛爺請安,抹抹紙牌、陪著上上香。有時偶爾……隔遠遠的能瞧見皇上一眼……」
  「還該常進去走動走動。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嘛……」乾隆歎息一聲,說道:「先頭娘娘薨了,如今是那拉作皇后,她雖然知道——但朕深知的,她心裡並不厭你,常說你好話的……論起來,按小家子百姓說頭,她是你們續姐姐。她也悶,進宮常請安,說說家常什麼的,於禮上也該當的。」
  「是。皇上說的奴婢都記下了……」
  至此,二人語塞。靜穆的沉寂中,乾隆站起身來,看見桌上擺著一幅畫,畫的是水墨圖月下塘荷,因年代深久,紙色已經黯黃,上面寫著一聯:

霞乃雲魄魂,蜂是花精神。

  極精神的顏體字,因問道:
  「高士奇的字畫?」
  「嗯。」
  「弘晝送來的?」
  「嗯。」
  「這是聖祖爺時候,伍次友老先生給蘇麻喇姑題贈的一聯。」
  「嗯。」棠兒的臉色愈發蒼白,低聲道:「奴婢知道——這不是奴婢要的,是傅恆求五爺賞的……」
  乾隆有點意外,但他很決就明白了。他聽說過傅恆剿滅黑查山飄高聚眾謀反時,和女侄娟娟的一段戀情,娟娟葬在山上的桃林中已經二十多年,早已玉殞香銷了,傅恆大約這段情結還沒有銷蝕。人、情,真真是不可思議!他站在畫前仔細玩味了一會兒,像是突然觸到什麼心事,乾隆瞳仁倏地閃了一下,問道:「有個叫國泰的旗人——山東巡撫同泰,平日和傅恆過從多不多?嗯——記得是傅恆的門生?」棠兒再沒想到乾隆會突然問到這裡,抬起頭詫異地看了一眼乾隆,搖頭道:「他做到巡撫,肯定和傅恆有來往。我見過傅恆的門生題名錄,不記得有這個人。哦——記得有一次老十六親王府演戲請傅恆去看,傅恆剛下值,累得不想動,又卻不過老親王面子,發脾氣說『這都是國泰的過!一個外任封疆,動不動往宗室裡跑,鬥雞走狗又演戲——攀著王爺和軍機套近乎——我這裡題本奏折敘片看不完,正經事辦不完,還得和這些人兜搭!』還是我說著勸著才去了——皇上怎麼忽拉巴兒想到這兒了?」乾隆沒有回答她,卻又看畫兒,說道:「這畫兒這聯語雖好,只太陰慘太淒楚了,不是福祥兆頭。前頭明珠、索額圖、隆科多、訥親都存過,不吉祥。繳到大內的好。」說著把畫幅捲起。
  棠兒敏感地看了一眼乾隆,明珠索額圖隆科多訥親都是宰相軍機大臣,不是抄家圈禁便是殺頭,可這和畫兒什麼相干,又和國泰什麼關聯?她再尋思不出其中緣故來,只好說道:「那就請皇上賞收,皇上福大如天,什麼晦氣都沖解了……」乾隆把畫握在手中,歎了口氣了說道:「朕看傅恆的病,只能勉盡人事了,萬一有不忍言之事,你要好生保重。兒子們都大了,也都很爭氣,教他們好生做官辦差,朕自然更要照應。你有什麼難處事,叫兒子代奏就是,朕去了……你要保重,侍候病人也要顧自己,不妨疏散一下,到檀柘寺大覺寺放放生,燒燒香什麼的,一來給傅恆消災解厄,二來你也調息作養了身子……」他又叮嚀幾句,才轉身出屋,棠兒送了兩步,突然脫口喊道:
  「皇上!」
  「唔?」乾隆止步轉身,關切地問道:「有什麼事?」
  「噢,是我莽撞,叫得急了,」棠兒的神情顯得有點忸怩,腳尖毗著地偏著身子輕輕擰著地,輕聲道:「……是康兒的婚事,老簡親王喇布家睿親王多羅家先前來說,都是旗下頂尖的貴人、郡主格格,小冤家一個也不中意。他那性子皇上知道,我也拗不過他……」
  乾隆早已回過身來,問道:「傅恆呢?傅恆怎麼說?」棠兒道:「他是無可無不可的,說兒子婚事自有天命,大丈夫何患無妻什麼的這些道理……康兒自己也是個爭強好勝的,那年去揚州救下個女孩子叫鶯兒,兩個人處得好,我瞧這丫頭本分伶俐,人也生得好,可她畢竟是個罪人家屬,配康兒終是不宜,就把鶯兒收到我房裡隔開。誰知這種事竟是隔人隔房不隔心的——」棠兒不好意思地一笑,歎道,「我沒法子,乾脆給鶯兒開了臉,指給康兒當了姨少奶奶。這都不是大事——前日誠親王家弘暢——就是新襲了郡王的那個,他福晉來說,要進去請老佛爺和那拉娘娘懿旨,配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她沒有說完,乾隆已經急了,問道:「你怎麼說的?」
  「我說老爺現今病著,正在路上回京。這麼大事體得他來作主。」棠兒說道。乾隆剛舒了一口氣,棠兒又道:「誠王爺福晉是個風風火火脾氣,最是簡捷明爽的。一聽我的話就說『十五公主你沒見過?那真是——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她莞爾一笑即逝,『——你家一門貴盛,一對玉人天地般配,大爺福靈安是多羅額駙,二爺福隆安是和嘉額駙,死了的上爺不說,福康安是你家千里駒,又是皇上最愛重的,我去說合,准保人人歡天喜地——正為傅中堂有病,天降下這件喜事,什麼災星都沖了!』」
  至此,乾隆也怔了,聽棠兒接著說道:「這真叫我左右不是,還得裝出滿心高興,說,『現在沒見著老爺,不知道病情,再者說人家一個金枝玉葉用來沖喜,老佛爺娘娘而上不說心裡也未必情願。等傅恆回來,我約你一道進去說:這才勉強打發她走了,臨走還說『皇上和傅相是郎舅,最親最近的,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傅州也沒有不答應的理,本來的好一對兒,就沖沖喜也撻捎帶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苗條是女,群子好求麼!』說完揚長去了。」
  乾隆起初打得呆呆的,及到福晉詠詞,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略一思量,誠郡王福晉是個好事的婦人,母親也喜歡兜攬撮合這類事情,真的各路說通了,自己反而難以駁回了……一邊想著,已是有了主意,笑道:「你叫那個鶯兒過來,朕接見一下。立時指給康兒作夫人,一天大事煙消雲散。」棠兒一怔之下,頓時恍然大悟,臉上立刻帶了笑容,轉身出了書房,對守在門口的丫頭說了幾句什麼,那丫頭飛也似的進內院傳旨去了。竹叢旁站候的幾個大臣不知出了什麼事,正面面相覷交換目光時,只見兩個丫頭夾侍著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少婦款款進了東北角側門,逕由廊下進了書房。福隆安小聲對福康安道:「是鶯兒——她來做什麼?」福康安搖頭道:「不知道。」正說著,見棠兒在門口招手叫「康兒進來」。福康安答應一聲便大步進屋,已見鶯兒跪在書案東側,便挨她身子跪了。
  乾隆仍在仔細打量鶯兒,只見她穿一件蜜合色百褶裙,外套米黃小風毛坎肩,棗花襖滾邊掐金線繡百合花兒,配著一線雪白的裡子,一雙小巧玲瓏的手垂在膝前,刀裁鬢角,一頭烏鴉鴉的濃髮綰成一個髻兒垂在腦後,鵝蛋臉羞得緋紅,彎月眉膩脂鼻端端正正,只頰上酒渦處微有幾顆雀斑。通身上下幾乎沒有什麼值錢的首飾,只腰邊月白汗巾子上的纓絡荷包半露著,墜著一枚漢白玉護身符兒,乾隆一眼便看見是自己賜給福康安的。他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笑容,看一眼棠兒,見棠兒點頭,便問話:
  「今年多大了?」
  「回萬歲爺……」鶯兒的聲產有點發顫,「奴婢今年二十四歲。」
  「你叫鶯兒?」
  「……是。」
  「跟福康安多久了?」
  「八年了……」
  「嗯。」乾隆頓了一下,又問,「聽說會彈琴會書畫?」
  「奴婢是跟少爺學的,書畫只是粗通,琴也彈的不好。」
  「讀書麼?」
  「只識得幾個字。太太說女人不要懂的太多,指著叫讀《二十四孝》《女四書》這些書。」
  乾隆坐回了椅子裡,說道:「傅恆夫人說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有靈有秀要用在正經地方兒,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上下功夫,你要記住,德容言功頭一條便是『德』字。」鶯兒忙叩頭道:「奴婢記下了。」乾隆又轉臉對福康安道:「你父親的病勢不好。方才接見你母親,朕的意思要給他沖沖喜,鶯兒出身雖然寒賤些,一向在你身上照應得好,朕看也是宜男貴相,就指著配給你。你覺得怎樣?」福康安沒有想到是這個題目,怔了一下,忙叩頭道:「萬歲爺龍目審定,自然千妥萬當,奴才草芥之人駑鈍之才,主子如此關愛,實是福康安一門之幸,父親知道,也必定歡欣鼓舞的……」
  「就是這樣吧。」乾隆笑著說道,「福康安今日就算見過朕了,明天傅夫人帶著鶯兒進宮給老佛爺和娘娘請安,磕頭謝恩。」他掏出懷表看看,起身出了書房。守在外邊的一大群臣子太監家人像被風忽然吹伏的草一樣「忽」地跪倒一地,乾隆含笑點頭,大聲道:「傅恆家有喜事,朕已經指了福康安的側夫人鶯兒為他的正配。既然是朕指婚,軍機處禮部自然要來拜賀,傅恆現今臥病,告訴他們不許喧擾,一切從簡,到合巹時候兒再說。」一邊徐步下階,款款說道:「五弟身子也不好,不必從駕回宮了。兆惠海蘭察他們就在這裡守著,代替紀昀看護。有些軍務上的事傅恆清醒時也可隨時給他們交待,」眾人誰也沒料到乾隆在書房是和棠兒計議的這檔子事,面面相覷間乾隆已徐步下階,忙都伏身叩旨,福康安兄弟二人直送出大門才踅回身來。福康安道:「二哥,您要累了只管先回房歇著。我去看看兆惠海蘭察就到西花廳——我瞧著您臉色有點瘀腫,敢情沒睡好的模樣兒。」福隆安淡淡說道:「大家自己兄弟,彼此何必呢?」說著,徉徉地踱向西花廳。
  東書房裡兆惠和海蘭察仍在喁喁談心,那和珅練就的一身「幫邊子」本事,插不上正經話,只在旁續水添茶打磨旋兒,握一卷《資治通鑒》裝幌子,遇到能跟溜兒的閒話順勢兒嘈幾句,兩個將軍秉性不一,但卻是幾十年一道兒出兵放馬,刀槍劍就叢裡炮灰坑裡廝混出來的好友,也不理會和珅,只顧自說自話。和珅在旁閒聽,這才知道海蘭察並不是在太湖水師任上,「魚蝦米飯一天三飽一倒,」竟也是跟著傅恆在緬甸打仗回來的,比傅恆到京只早了十天左右。虧他是在老官屯廝殺了七晝夜,剛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猶自天真詼諧嬉笑自若得像個頑童,和珅也不能不暗自佩服。
  「緬甸兵其實不禁打,比起來蒙古人,回人,五對一也不是對手。」海蘭察一臉憨相,笑嘻嘻的,嘴裡鼓鼓囊囊嚼著擯榔。手裡把著只內畫鼻煙壺,像看西洋景兒鏡似的閉一隻眼覷著瞧,一邊和兆惠說話。「——他們信佛,其實是群和尚兵,一見血就嚇得臉色雪白合十禱告。不過那鬼地方兒天天是雨到處是水,老樹林子裡一鑽,日裡鬼似的眨眼就不見了。去年十一月初三,天上下大雨,二十步以外看不見人,什麼也看不見!一萬緬兵偷襲傅大帥的中軍,大帥傳今我從右側,阿里袞從左側攻。我帶一千五百人,打赤膊衝出去,迎頭一陣截了他的前隊,殺了五百多人,屍首血水沖下去,聽著下頭嘰哩哇啦一陣驚叫,他娘的就退兵了。其實只要把他左翼的兵調上來,半個時辰就能把我的寨子踹平了!嗯,這個那個——老海可就沒得玩的了!」他挑鼻煙往唇上一抹,「啊啾!」一個噴嚏,和珅已笑著遞過毛巾。
  兆惠是個性子嚴重人,不動聲色聽著,說道:「我那裡缺的是水,糧食菜蔬運不上來,從我到大頭兵每人每天就是那麼一葫蘆水。有些戰機,眼見打下去就能包了他們餃子,白瞧著人家逃走,不敢追,因為沒有水。天黑了,兄弟們又是雞視眼,都變成瞎子——多少次都這樣兒。恨得我牙癢癢,可也沒法子。」海蘭察歎道:「媽的!我算了一下,朝廷撥過去的軍餉,有一半能到當兵的口裡,就能少一半減員。送去的防瘴防毒藥都是藥鋪子裡掃倉底的陳年渣子,魃黑,一股子霉味——當兵的都罵『陳年老酒留給豬喝了,陳年霉藥給打仗的吃了,日他娘的,如今兵部戶部的黑心廚子可真多!」和珅也歎息,說道:「我給兆軍門算過一筆賬,戶部撥出去給兵部的銀子,先打一層折耗,二分,到兵部自留二分,發往西安一站是一錢二分,再到蘭州又一錢四分。還沒到軍隊,每兩折耗三錢銀子沒了——層層的軍官再剋扣,當兵的能用多少天曉得!給兆軍門送餉的那起子賊,一個個在北京起房蓋宅修花園刨池子——肥丟丟的,油泡過的老鼠似的,那不都是喝兵血?」兆惠聽了點頭,說道:「和珅說的是」。
  「你是個順溝子溜的角色。」海蘭察笑著對和珅道,「哪一路神仙都攀得上。這話我和兆惠最愛聽!豈止是辦軍需的那些個齷齪殺才們發了,如今刑部的官兒、辦河工的、賑災的、關稅上頭的、吏部就更甭說了,冰敬、炭敬、姨太太的生日兒子的湯餅會、死了老爺子、病了太太的,只要有縫兒就鑽刺弄錢。你管崇文門,大約也窮不了!」他本意是厭了和珅,像只蒼蠅在這屋裡嗡嗡嚶嚶揮之不去。操個沒趣讓他走了和兆惠清靜說話。但和珅偏是絕無脾氣、最能受氣的個角兒,笑著聽了笑容不減,說道:「海軍門這話我也愛聽,《詩經》所謂「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就是這檔子事兒!一等是讀書『學而優』當了官,十年寒窗下苦功,熬的自家心血,是本錢;一等是掏錢捐出來的官,一層層掏錢選出來,也是本錢;還有我這樣兒的,有祖蔭,當本錢,自個巴結差使仍舊是本錢。官場和市面兒齊根兒說沒有兩樣,都是將本求利、像前頭的史貽直、孫嘉淦、劉統勳、清廉耿直一輩子苦做,那是將本求名。像二位大軍門,殺得屍橫遍野,自己也血葫蘆兒似的,封侯爵加祿蔭,陞官又發財有名義有利,也是本錢掙來的。」說完,他舐舐自己舌頭。
  這是又一番理論,連兆惠也是一個莞爾,說道:「天下老鴰一般黑,洪洞縣裡沒好人。照你這麼說傅恆高恆(皇貴妃之弟,因貪賄被乾隆誅殺。)沒分別,秦檜也是文天祥了!」和珅嬉笑道:「大將軍沒讀過《莊子》?有做不龜手藥的,楚國的兵用了這藥,到北方打仗不得凍瘡,仗打勝了,楚王賞他五乘車;楚王得了痔瘡,屁眼兒不受用,另一個郎中用舌頭給主子舐痔、舐的他舒服,賞他一百乘車!——這是多大的分別!如今國家鼎盛人民殷富聖明在上,好比河裡的魚多,現成的便宜,大家都來撈。大利在前,又容易又實惠,誰能記起來孔子說的『富貴於我如浮雲』?將本求名的越來越少,那是因為太苦了,當清官熬苦差落的家貧如洗,子孫連飯都吃不飽。現成的銀子白亮亮對黑眼珠子,誰肯苦巴巴的指腰從公?」
  「你聽聽你聽聽,他這都是一套套兒層出不窮呢!」海蘭察笑道,「賴貓死老鼠膾魚湯,雞巴毛炒韭菜——這什麼樣兒、什麼味兒呢?」和珅卻換了一臉正容,說道:「我有自己一本本經。義,我所欲也;利,亦我所欲也。利和義不能兼取,寧可舍利而取義,這是學《孟子》的心得。我跟阿桂老軍門打過仗,二位問問我是不是松包軟蛋!侍候乾隆爺這樣的聖明主子,要有品有才有見有識,一句話,得是明白人。不能勘透世情,且是不學無術,自己就是個混蟲,叫主子哪只眼瞧得上?實不相瞞二位,出了鮮花深處胡同口,那家『永茂』當鋪就是我的產業。指著我的那點子俸,一家子幾十口子,喝西北風兒麼?——再不然就當貪官!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還要往下說,見福康安進來,便住了口,起身站在一邊,海蘭察和兆惠也都起身來。
  福康安傳了乾隆口諭,待兆海二人行禮領旨了便坐了桌邊,吁了一口氣,說道:「老爺子剛剛見過駕,著實疲累了。那邊有我二哥就好,這裡一夥人都擁過去,又要見禮說話反而不好,我們這裡歇歇,等太太她們回內院再過去不遲。」和珅似乎有點怵這位青年親貴,捧上茶來低眉順眼退到一旁,說道:「四爺,關上還有些瑣碎事務要料理。家裡人等著我呢——給傅中堂採辦的藥大約也就到貨了,我先去了,回頭再過來給中堂請安。」說著,偷覷福康安一眼,見他點頭無話,小心辭了出來。從月洞門在外瞭瞭,乾隆還沒有出儀門,一大群太監諳達嬤嬤簇擁著正往外走。和珅不敢過去攪,逕到東下房廄房牽了自己的馬,不言聲從東角門出來,打馬抄近道徑從東華門入宮,晃蕩著過了大街到永巷口,見太監們剛剛吃過午飯,三三兩兩正回宮去,跟趟子和幾個太監說笑答訕著也就進去了。守門的聲撲營兵士三天兩頭見他進宮,知道他是去養心殿報花賬的,又是侍衛,問也沒問就放行了。進了養心殿垂花門,穿堂風「呼」地撲面一吹,涼得脖子一縮,和珅才意識到天又下雪了。略定定神,搓了把臉便進院來,逕入了管事太監房。管賬太監王廉正在兌賬,見他進來,推開算盤離椅一揖,笑得滿臉堆起花來,說道:「我的活財神來了,正等著你呢!恭喜恭喜,請坐,和大人您吶!」
  「你等我做什麼?」和珅剛進暖烘烘的賬房,被他兜頭一句說得發懵,噓著寒氣瘟頭瘟腦問道:「有什麼喜事?別跟我扯淡!」
  「真的真的……」王廉連推帶讓請和珅坐,「我的和爺……您聽我說。等著您呢,是園子裡王義來說,那邊宮女今年脂粉錢又添十萬,老公兒月例又加二兩裝裹銀子。園子裡添了,咱們這頭是正經大內,大傢伙兒預備過年,二十四兩銀子加加炭堆兒不是?說恭喜——」他突然放低了聲兒,手卷喇叭湊進了和珅耳朵。和珅雖受不得他嘴裡那股子味兒,皺眉笑聽他說道:「阿桂大軍機昨兒進來,萬歲爺說『二十四誠郡王爺說和珅這人能會幹事,外頭裡頭諸事照應得好』,想請旨給你調缺,到光祿寺當副卿。阿桂大軍機說您曾跟過他,他不方便上這個折子,想請紀大軍機出票。後來主子說不用這麼轉彎兒,先派您出外差,或者去閱兵勞軍,或者選副學政主持春闈,再不然看有什麼案子,歷練歷練再題本票擬。和大人,這不是您的官運發動了麼?大阿哥、莊親王、十貝勒夫人,有時運沒時運的,宮裡宮外都叫好兒,您這陞官前程,那可真是——渺茫著呢!」
  聽他把「遠大」說成「渺茫」和珅本來專注神思,一個咳嗆連鼻涕眼淚都嗆出來,說道:「有他們的自然也有你們的分兒,你自己單另的一份規例銀子比王八恥少一兩,我叫劉全給添上,只別聲張就是了——皇上呢?這會子還在裡頭批折子麼?」「和爺敢情不知道?皇上去了六爺府了。」王廉笑著道謝了說道,「——就在我這屋裡坐,呆會兒回來肯定打這亮窗前頭過,您就出去請安。多自然吶!」他自己也端一杯茶坐了,吹著浮沫又道:「山東國泰撫台給老趙來一封信,他一個表侄子在武庫司當掌庫吏目,想調個缺,到關稅上頭去。老趙說叫我撞撞您的木鐘,要成呢,就叫他過去見您;不成,我就回了他。」說著便看和珅,和珅笑道:『武庫武庫又閒又富』,還嫌不足麼?——既是國大人的親戚,叫他到我那見見再說,要不是你,我也懶得理他。」王廉喜得還要道謝時,遠遠聽得一聲吆呼:「聖上回駕囉!」忙起身來挑簾向外照了照,回頭對和珅道:「主子沒帶仗駕——和爺趕緊出去!」
  和珅三步兩步跨出賬房,才發覺雪已經下大了。仍舊是雪粒子,如椒鹽似細粉,先是零星丟落,漸漸的,像絳紅的天穹上有一張巨大的細籮在篩面,隨著飄風疾速斜簽著蕩落。此刻,養心殿大院已鋪嚴了薄薄的一層,殿上黃琉璃瓦上、迎門照壁上、院中銅鶴、銅麒麟、鳳凰上也都蓋上了晶瑩得幾乎透明的雪。從大銅鼎和贔屭口中裊裊散出的香煙一縷一縷的不肯散去,被風鼓得搖蕩著游動,天上也開始落雪絨,連同輕盈的雪片盤旋著轉動著,雜在霏霏的細雪中緩緩降落。混混茫茫一片清亮中,反襯得大殿殿門、大玻璃亮窗黯黑深逢,更增這百年老殿一種莫測神秘氛圍。和珅這幾年為敷衍場面很讀過一些書,六經、詩、書、什史之類,不拘甚麼只要有用一撈食之,看著這般景致,也自神往莫名,剛要下階,便聽南邊一個公鴨嗓兒叫住了:「哎——別——別下去!這院裡的雪不許踩!好好的雪平展展白亮亮的,你弄幾個朝靴印子,叫主子瞧了敗興麼?」和珅一偏臉回頭,才見是王八恥說話,乾隆皇帝貂帽雪裘立在軒廊口——原來他不經院子回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來了。和珅也不顧地下潮寒,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
  「奴才和珅給主子叩安!」
  「是和珅嘛!」乾隆的目光游移著仍在看雪,漫不經心問道:「是進來結賬的?——站在這裡作甚麼呀?」說著輕輕抬手示意他起身。
  「奴才在看雪。」和珅小心翼翼起身,神色莊重他說道,「起初奴才想作詩,景色分寸尺碼兒都覺的把捏不住,後來又想,這雪下大了,城裡城外有一等窮人家沒有燒炭,揭不開鍋的,又冷又餓的,再有的房子原本秋雨泡過,土坯牆干打壘年久失修,大雪再一壓,也就倒了,怎麼辦?想叫關稅上擠點銀子周濟一下,又怕順天府衙門聽見不受用,像是奴才越俎代庖似的……只顧了出神,沒瞧見主子……」
  作詩還有分寸尺碼兒「把捏」,乾隆聽著不禁一笑。聽到後來,不禁認真打量起這個青年官員來。和珅是常進來走動的,乾隆公事累了出院中散步常常見他,偶爾也叫過來詢問一下關稅錢糧上的事,說提拔他,也不過內務府、宗人府幾家近支宗室王親都舉薦誇獎他,以為不過是小意兒巴結,各處人緣功夫做得地道,現在看,此人不但勤學勤勞,還有一份關心民疾的志量,從小局顧大局,又兼慮著衙門與衙門的瓜葛干連——這就不是平常循吏志量所能局限了,想著,乾隆便款步向殿內走去,邊走邊道:
  「傳旨,午膳後阿桂紀昀李侍堯遞牌子,和珅進來,朕接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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