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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心迷五色和坤情貪 力盡社稷延清歸天

  傅恆領筵歸來,家裡已是熱鬧得翻了個兒。他是天子第一宣力大臣,以宰輔身份領兵在外欽差大臣、軍機大臣,太子太保領侍衛內大臣,又新晉封的一等公爵,滿城的門生故舊,誰不要趕熱灶窩兒緊奉迎忙巴結?按規矩,欽差歸京不能先回家,他在紫禁城賜筵召見,六部裡侍郎以下大小官員,凡平素有過一面之交杯水之情的,都早早聚集了他的「公府」裡,棠兒待官眷忙裡邊,福康安福靈安福隆安弟兄敷衍來客,從內院二門內到正廳門房過廈,來客足有幾百,東一團西一簇拉手見好兒說閒話磕牙等著「爵爺」回府賀喜。傅恆下轎,見外面長龍般車轎馬騾排出去半里有餘,轎夫走卒沿海子站了一地,連街上賣小吃冰糖葫蘆的也招來了,不禁皺了皺眉頭,已見三個兒子迎了出來,便站住腳,等他們過來行禮了,開口便說:「這是過廟會麼?還是給我送殯?你們也都是有官身的人了,怎麼這麼不曉事!這座彩坊,今晚就拆撤了,還有這牆上掛的花裡狐哨的綢子綾羅,晚上都撤了——誰的主意這麼大事張揚的?」
  福隆安福靈安都怕父親,者者連聲退到一邊逼手側立,不敢回話。福康安卻甚大方,笑著回道:「彩坊彩帳是萬歲爺特旨賜的,老爺您瞧,上頭『光大門楣』四個字也是御筆。兒子問過紀伯伯,紀伯伯也說當得。這些客人咱們並沒有請,人家要來,不好硬打發出去。兒子也不願張揚,人情世故兒,老爺進去見一見,然後一聲道乏,每人清茶一杯,端了送客,似乎合宜些兒,請老爺裁度。」
  「萬歲爺賜的張掛一下,今晚撤了收庫。」傅恆便知事有因由,笑道:「這些人也真是的,這麼多的擁來,也不想想,就算有甚麼事要辦,我能一一記得他們麼?」說著挪步進府,那小八子迎著,尖著嗓子可嗓門兒喊了一句——「爵相老爺回府隴!」人們立時肅靜下來。
  傅恆從人叢中穿過大院,一霎兒時辰他已改變了逐客主意,臉上換了笑容,不時拉拉這個手,拍拍那個肩,隨口說幾句體恤問候話上了正房滴水簷下站定。
  「我很高興,來的都是我的朋友,有老故交,老世交,老部下當年同寅,還有昔年跟我辦差的一道出兵放馬的,都來了!」傅恆說著臉色泛紅,眼睛也放出光來,「只是這麼多人,這麼點地方兒,站沒個站處,坐也坐不下,實在簡慢了。按說兄弟做這麼大官,該是管大家一頓飯,出兵放馬的人都曉得官兵一體,帶兵的吃上司的飯叫『吃大戶』,我情願讓大家也來吃我的大戶,也管得起,可惜伙房太小了,輪班兒吃要到半夜了,你們總得叫老傅歇歇兒對不對?」
  人們發出一陣愉快的哄笑聲。
  傅恆陪著眾人笑,接著說道:「說我出遠門日久回來,大家來看我,這是人情,傅恆心裡領謝了。說到賀功,傅恆不敢當。無論在京從駕,出外辦差,我們都是皇上的犬馬奴才,辦好了是該當的,辦不好就該抽鞭子。賴主上洪福,大家攜力,這次金川事情辦得順利,不是我傅某有能耐,是主子提攜調度指揮有方!如果要賀,我們該賀我們聖天子萬年康健!」
  至此眾人已聽呆了。福康安原耽心父親為了防小人說話冷淡客人甚至下逐客令,見傅恆如此料理,落落大方不落俗套,不禁暗自賓服:這份相臣風度磊落胸懷,自己還真得從頭學學。
  「我知道大家心思。」傅恆擺了一下身子繼續說,「有的有公務,有的有私務要和我說,或許有求於我。須得說明白,我有權,這權是皇上給的。我秉公按情理辦事,皇上就許我,我懷了私情圖謀私利弄權,皇上就要辦我。從我這頭說,公義私誼自然兩全最好,就是私事,只要不害公義,不壞我品行名聲,該為朋友作的我也不推辭。總之請諸位老兄朋友諒達我的心而已。」他環顧了一下眾人,笑道:「我兒子說,要請眾位喫茶。也沒有這許多杯子啊——這樣,信陽知府給在京從征軍士每人送二斤茶葉,我暫借來,每位帶一包回去自己衝著吃,好麼?」
  「好!」眾人也不知是喝彩還是應承,答應得異樣齊整。
  看著紛紛離去的這群官員,傅恆輕輕透了一口氣,一轉眼見高恆夫人站在燒茶伙房大門口,手裡提著茶壺失神地望著自己,心裡一沉走了過去,說道:『大嫂,你怎麼在這裡?」
  「中堂爺回來,府裡忙……」高恆夫人臉色蒼白,張惶地迴避著傅恆目光,吶吶說道:「我閒著也是白閒著,過來幫一把手兒……」
  傅恆點點頭,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高恆犯事兒是另一檔子事。你是誥命夫人,不能作賊役。我和高恆素日私交很好,你們敗落下來,應該有照應的。大嫂,高恆的案子是萬歲爺欽定的,決斷權在萬歲爺那裡,你不要求這個求那個的了。回頭叫人送點銀子,教孩子們好好讀書,安生守時待命,孩子們出息,你也就有了依靠出頭之日。有甚麼難處,只管來找我,或者棠兒也成,好麼?」高氏流著淚還要答謝,傅恆見和砷和馬二侉子從西花洞門出來,擺手說道:「就是這樣,你且回去吧——」折轉身笑著過去,邊走邊道:「聽阿桂說老馬在北京,我想你必來的,方才沒見,誰知你們躲到書房去了——和砷,好啊,青金石頂子戴上了!說是管了崇文門關稅?和親王信裡很誇你能會辦事呢!」
  和砷只靦腆一笑,拘謹地向傅恆一躬答禮,馬二侉子笑著向傅恆一揖到地,說道:「中堂爺,您這番出兵回來,我瞧著比先更爽明豁達了——幾曾見您說過這麼多話?有情有理有章法——老馬真是五體投地佩服之極!」
  「你這官場混子,不化錢米湯只情灌我!」傅恆笑了笑,換了正容說道,「那個吳尚賢動身了沒有?我在軍中,萬歲爺有旨問這件事,還問起『馬二侉子何許人』?我給主子密折,說就是秦淮河邊和易瑛一道兒買古董的那個人!你看,做皇商做到驚動天聽,你不含糊!」馬二侉子嘻嘻直笑,說道:「是紀中堂不是易瑛。您把我和反賊扯一處去了!吳尚賢昨兒有信到了大理,估約現在在貴陽,離京早著呢。」傅恆點頭,又問和砷:「幾個稅關都整頓了?現在有多少人?每日能有多少釐金收項,收項歸哪裡?」
  和砷初出道作官的人,十分嚴謹慎密,不敢和馬二侉子似的那般放肆,忙一側身陪笑道:「卑職已經整頓了,四個關,每天收項在一萬到一萬二千兩上下,內務府七,戶部三成分。中堂,我可真是開了眼,這幾個關裡頭原來官、吏、稅丁職份不分,竟是一鍋混帳丸子雜膾湯!收來的稅有的上賬有的不上賬,幾個人一嘀咕就私分了!內裡幾起子人都抱成團兒,一頭自己私分,又盯著別人。幸虧他們自己不和,都抱成一堆兒,算私分了一個國庫呢!開國一百多年,這是個沒人留心的黑角兒,不知流走了多少銀子——這些人都發透了!」
  「一萬二千銀子!」傅恆不禁駭然,一年近四百萬的收項,自己一向竟沒有留心!想了想問道:「你怎麼整頓的?」
  「前頭的賬沒法查了,我稟請桂中堂請旨,幾個關長和他們的親戚五十多人一律離位給我走人,各王府薦的人也一律開革,趕走撈錢的,留下辦事的。」和砷笑道,「留下的人盤帳建帳,重新調配差使,我和我的管家四關巡視,每日兩次雷打不動——這麼著,棋就走活了。」
  傅恆讚賞地看一眼和砷,說道:「還這麼年輕,有膽量有識見!你沒有細說,想必還有別的料理章程,回頭寫個夾片細細說了,送軍機處看。且回吧,我明天歇半日,明天下午到軍機處當值,有要緊事到那裡再說。」說著便進二門,棠兒已和幾個大丫頭並嬤嬤婆子二十幾號有頭臉的僕婦守在照壁前等著了。
  「這一回子爵換了公爵了,」更深人靜時分,傅恆曲肱躺在床上,撫摸著棠兒的頭髮說道:「那年封了爵,說我們府上匾額可以寫成『子宮』,都笑。現在成『公宮』了……」棠兒偎在丈夫懷裡,也用手捋理他的髮辮。一別年餘,偌大一個家務裡外操持,加著兒子出走,日夜煎心,她也變得深沉了。聽著丈夫說話,棠兒喟然歎息一聲,說道:「你真的看去老了。一小半頭髮都白了……封公爵,我原也心熱,如今到手裡,想透了還不就那麼回事?安生再給主子出幾年力,求主子放你當個文華殿或者武英殿大學士,或者到毓慶宮當太子太傅。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多少是好!……方才聽你口氣又在問緬甸,緬甸在哪呀,有多遠呀?你這人打仗打出癮了麼?好好兒把康兒兄弟調理出來,不一樣是給皇上出力賣命?」傅恆道:「不是我逞強,五爺是萬歲爺的親兄弟,惱起來打得他魂不歸竅!這裡有個道理你一想就明白,這府裡上上下下幾百人,奴才們鑽沙子偷懶歇著站干岸看河漲,就你著急就你忙,你惱不惱?我並不指著娘娘掙功名,可娘娘畢竟是我傅家護法神。娘娘不在,我更得努力。說到公字上,皇上一力提拔我,做到位極人臣,實在也只能老實拉磨拉到底了。」
  棠兒一眼不眨盯著暗夜,思量著傅恆的話,喃喃說道:「出兵放馬忒凶險的了………小七子的事出來,我驚得幾夜沒睡,賞了老王頭一處宅院十個家僕,還有一萬兩銀子。小吉保不肯走,要跟康兒,你回頭給他補個缺……你說娘娘,如今那拉貴主兒升正宮是準定的事了,睞主兒和鈕貴主兒有那場子事,往後的事繁著呢!想來一個也不敢得罪。鈕貴主兒上回傳過來話,說上回進的伽楠香珠好,她妹子也想要一串,『請』我代買。八月十二是她生辰,得趕緊買來送進去。這麼著又怕那拉氏不受用,就是睞主兒,如今也大非昔比——一樣兒三份禮,鈕主兒稍厚些,恐怕才能周到了。這沒有五萬銀子是決計辦不來的,方才老馬來我和他說過了,總歸禮上頭要和你身份相合……」
  ……其餘如夫妻倫敦之事,久別勝於新婚,自不必細述。
  再說和砷和馬二侉子離了傅恆府,兩個人沒有坐轎,到前門館子裡吃了一頓涮羊肉,出來時天已向黑,約好第二日下午到軍機處給阿桂回事便各自分手。和砷自回了驢肉胡同家裡。這裡名字雖臭,但其實是前明時的屠宰場,早已平廢了蓋起房子,年積月累成了一條曲曲彎彎不成方向的小巷。唯其名字不雅,房價也就低。和砷此時不闊,化了三百多兩銀子便買到兩進兩出一座大院。青堂瓦捨一色都是臥磚到頂的七成新房,倒也堂皇氣派。他年不足二十,左保右保已是四品京堂,算得是少年高位了,新朋舊友薦來當長隨的也有二三十個,就中選了個機伶的叫馬寶雲的當了內管家,劉全跟班在任上行走。吳氏憐憐母女兩個安排在後院,裡外人都叫「嫂太太」,其實大伙上吃飯,和砷書房灑掃庭除漿洗針線活計也做。初合之家熱熱鬧鬧的倒也有點興旺勢頭。和砷回到家裡,已經掌燈時分,見吳氏端飯上來,一邊坐了吃,笑問:「劉全下來了沒有?我這裡不用你侍候,有他們隨便弄點吃吃就成——大伙吃甚麼?還是饅頭稀粥蘿蔔秧兒炒肉?」
  「我不老不小的鬧在後頭做甚麼?別這麼蛇蛇蠍蠍的女人似的——熱水好了,吃過飯這裡洗洗澡,睡著解乏——」吳氏張忙著端了熱水又抹桌子,手腳不停口中說話,「劉全下關,帶了一包東西在那櫃頂上放著,還給帳房上帶回二百四十兩銀子,說是分的『利市』。我跟他說,這不是伙居過日子,也不是廟裡褂海單,得有個管帳先生,收支上頭都有帳房上管,家裡看門,迎送客人,跟主子的,各司其差,有上下有內外才像個大人家。」說著,放下抹布,從頭上拔下銀簪剔燈。和砷見她穿著蜜合色杏花滾邊大褂,套著雨過天青裙子,彎眉吊梢下一雙水杏三角眼盯著燈芯,纖纖五指映著燈紅裡透亮,像一枝紅玉蘭般玲瓏剔透,不禁癡癡的。吳氏有些覺得,自己審量了一下身上問道:「你看甚麼?」
  和砷嚥了一口唾液,把碗推過一邊,笑道:「方纔和老馬一道吃過了,這菜好,你帶回去給憐憐吃。」吳氏道:」那你洗澡去,我等著把你髒衣服帶回去洗。」和砷笑道:「你可小心點,別叫風把燈吹滅了!」吳氏啐道:「模樣!剛吃飽幾頓飯就學的油嘴滑舌,九宮娘娘廟裡你暈著我給你洗擦,身上那個臭,到現在還噁心呢!」和砷笑著進裡屋去了。
  一時和砷洗畢更衣出來,吳氏抱著衣服去了。和砷便打開劉全帶回的包裹看,一解開便怔住了。只見裡邊放著黃燦燦亮晶晶三個金元寶,還有一堆散碎銀兩,從三十兩的台州紋餅到幾錢重的銀角子,一兩大小的銀錁子,合下來足有四百多兩銀子!還有個首飾匣子,和砷顫著手打開了,裡頭是三枝翹鳳軟金翅兒宮花簪,每枝上頭珍珠盤攢嵌著一粒祖母綠——這就貴重得很了,其餘還有幾個極精緻的內畫鼻煙壺,四五掛伽楠香念珠……一堆物什在燈下五顏六彩,寶色光氣搖曳不定,粗算一下這包東西至少也值五萬銀子……和砷覺得有點頭暈,他也算見過世面的了,幾曾有這麼一堆寶貝放在自己近前!許久,他才從半醉中清醒過來,掩了包裹幾步跨到門口喊道:「劉全,劉全——你來!」
  「唉——來了!」便聽劉全的腳步從大伙房那邊過來。他似乎喝過幾杯,半瞇著眼進門,看著和砷道:「老爺叫我?」「這些東西是怎麼回事?」和砷指著桌子問道。劉全毗牙兒一笑,說道:「還有二百四十兩銀子,是他們盤賬,前頭庫銀的余羨。這堆物件封在庫房裡,賬面上也沒有,大約是從前零碎過關,有的是賦贓截下來沒有繳刑部,堆在破爛裡頭,您瞧這包袱破爛流丟的,人都不留意。我跟管庫的說得交到您這裡送內務府結盤,就提溜回來了。」和砷問你給人家打條了沒有?」劉全木了臉,說道:「老高在外頭等我喝酒,沒打條子。」
  和砷哼了一聲,說道:「這值不少銀子呢,明天我送內務府去。關裡剛整頓有點頭緒,你跟著我得有規矩。幸虧沒打條子,不然多少斤兩說不清,將來就是麻煩!」定了一下又道:「你歇著去吧。」
  但這一夜他自己睡不著了。起初想得簡單:從裡頭取出三串伽楠珠子,「傅太太不是要用嗎?不用找老馬,這幾串孝敬了!」其餘的一繳,然後放心吃飯睡覺辦差!但想想不對:這是無頭財寶,繳給誰便宜了誰也說不定,繳軍機處肯定受表彰,但這算露了富——一次就繳五萬,下次不能少了這個數。若說是前任余財,又要按規矩追究,那得罪的人就海了!若是不繳,分給關上兄弟,倒能落個好兒,只是若這次分了,下次分不分?分來分去容易分不勻,人們再藉機總撈這個外快,前頭的「整頓」算泡湯兒了……循著「留下」思路想,五萬銀子足可把這個家業好好作興起來,能把房子修得和阿桂的宅院一樣,花廳、花園、海子、假山、書樓、戲台……走馬燈般在腦海裡轉。他想換個題目,想女人,從吳氏身上想到嘉興樓的「小鴿兒」從吳氏洗澡想到小鴿兒剝脫光了衣服,想來想去又轉回來,那堆財寶仍在眼前晃,驅之不去揮之又來。他惱自己「沒成色,沒見過大世面」。「啪」地扇自己一耳光,坐起來,不睡了。但接下來就沒再想「繳」這個字,一直想到雞叫,和砷才迷迷糊糊睡沉了。
  直到已未午初時牌和砷才一乍醒來。吳氏已經把飯端來。他匆匆扒著飯,看著外邊亮燦燦的秋陽,老樹婆娑樹影參差斑駁。忽然覺得自己昨晚可笑,也算闖蕩天下讀過幾本書的人了,遇了事就是灑脫料理不開,他忽然有了主意,「且留著。待對景兒好時候,直接繳給劉統勳,他是管刑部的,這錢來路不明,繳他是天公地道!」想定了也就神色泰然,起身便走,邊走邊道:「我去軍機處。叫劉全幾個關都轉轉,有事晚上給我回。」吳氏答應著,和砷已經去了。
  待到西華門外,已是午正時牌,和砷下轎看時,卻不見馬二侉子的影兒。他和守門太監侍衛都極熟的,問了問才知道馬二侉子來過了,阿桂叫他回去取一件甚麼東西再來。和砷也就不再等他,悠著步子進宮來,待到軍機處門口,見王八恥一干太監垂手侍立在窗前,遠遠乾清門前還有十幾個官員小聲交頭接耳。和砷略一揣度,便知乾隆在軍機房。他這個位份無論如何不敢驚動,他吁了一口氣,也不遠處迴避,老老實實站在聖諭鐵牌子旁侍立。眼看著傅恆踱著步子從隆宗門進來,他沒敢上去寒暄,只把頭更低垂了一些。
  「你們看,朕說傅恆在家呆不住,果真就來了。」傅恆一進門便聽乾隆說道:「你何必這麼緊忙的,寬鬆休息幾日,有的差使你辦。」傅恆冷丁的一怔,才見乾隆坐在大炕上,阿桂紀昀,還有弘晝都在炕下小杌子上正在奏事說話,忙伏地給乾隆行禮,陪笑道:「雖是主子體恤,奴才怕歇得懶惰了。乍從金川回到北京,不知怎的,覺得平地上走道兒都不會了!奴才還是軍機處的人,主子雖還沒分差使,看他們忙,能幫幫手也是好的。」乾隆笑道:「方纔還在說這事。雖說都是軍機大臣,朕給你首席位份。天下事多,你年富力強,阿桂要提調西北軍務,要準備到西寧督軍,紀昀修纂四庫書不能多管政務,延清不能再拚命了,得把身體養好。所以給你加擔子,多為朕分勞。」說著抬手叫起,傅恆只好謝恩道:「奴才敢不竭盡草茅努力襄贊,凡諸政務,奴才們必精心商酌,請旨施行。」說罷叩頭起身,又一揖,謝座。
  乾隆含笑點頭,接著方纔的話題說道:「朕料劉統勳也要來的,你們接著說,中午陪朕一道兒進膳。」
  「阿睦爾撒納要餉要得太多了。」阿桂斟酌著字句說道,「別說一百萬石,就是砍掉一半五十萬石,陝西藩庫榆林廳的糧庫就騰空了。再運過青海,就算是十石糧運一石的折耗,要一千一百萬石!各路軍沒有聚集,現在又是秋高羊肥時候,他又是遊牧部落,要這麼多糧,奴才很疑他囤糧居奇,這個心難猜。皇上,他和三車凌不同,三車凌是定居在烏裡雅蘇台,家眷都在熱河八大山莊安置。他是帶兵帶部族,有馬有帳篷,青海南疆萬里草原天高海闊。說句『走』,找起來都格外艱難。所以萬萬不能給他糧食多了。」
  乾隆注視著阿桂,問道:「總要供應糧食吧。又要人家前鋒打仗,又不供糧食,陣前嘩變了怎麼辦?」阿桂咬咬嘴唇,說道:「可以供,頭一次一萬石,以後每月五千石,細水長流給他。」乾隆想著一笑,說道:「他臨辭時,朕說了滿話,說『糧食要多少有多少,決計不會讓你們餓著肚子打仗』——現在不好轉口昧言的吧?」
  傅恆在旁沉吟道:「主子可以賞他點綢緞珠寶之類的東西以安其心。把他的折子批回去,就說已經有旨叫尹繼善岳鐘麒火速辦理。尹繼善在南京,岳鐘麒在西安,三地書信調令往返磨蹭。主子又沒說不給,他就有氣,也只好和尹繼善去打擂台——這麼著可好?」乾隆聽了心裡叫好,但這麼做又透著不那麼光明正大,因抑了笑容,不言聲只算默認。傅恆略一思索便知自己說話太直露了,忙轉了話題,說道:「奴才回京看了不少積壓的邸報。福建將軍出缺,台灣知府也有奏報,林爽文潛回,又在各處暗地建教結堂蠢動。奴才想,海蘭察原來在太湖水師當過營管帶,要強固海防,防止台灣出事,不如調海蘭察補缺。川軍歸營,兆惠率大營三萬人到青海駐軍,預備著策應西征大軍。四川這次用兵,雖說是王者之師秋毫無犯,但菜價糧價都漲了不少,號住民房也有些小滋擾,有的營務紀律不整,與駐地官員百姓也小有口舌齟齬。一條是安民,可以給金輝一個宣撫大臣名義,這些瑣細事務由他辦了奏明;一條是官員,為征金川的事各方協助出力不少,可否吏部派一名侍郎帶考功司的人去一下,分別斟定,和金輝會銜,該保的保該升的升,有玩忽怠情的也有處分,這樣,金川的善後事宜也就清理了。」
  「四川免一年錢糧,鄉試舉人名額增加十二名,糧食由金輝撥給莎羅奔一萬石,這才能算完全善後。」乾隆挪動了一下身子。傅恆這些安排他都覺得合宜。他心裡是想讓福康安帶兵歷練歷練,但福康安年紀資歷都還太淺,這話卻抬不到桌面上說,一邊思量著,心裡有了主意,徐徐說道:「劉墉和福康安實在要算這一代的佼佼者了。一文一武,都要栽培重用。就著劉墉晉戶部郎中,加侍郎銜到四川,也不局定考核官員,安民的事一攬子差使辦了,福康安——嗯,到太湖水師去,加副將銜,兵部侍郎銜,帶一帶大營才能成將軍材料兒。」
  這似乎升得太快了,但乾隆的口氣不是和眾人商量,而是想定了的旨意,眾人都沒敢說話。傅恆也不願兒子成眾矢之的,切身的事倒覺得容易說話,身子傾了傾說道:「福康安比起劉墉尚欠老成,奴才——」
  「你不必辭,朕心裡公道毫無偏私。朕看福康安比你當初攻黑查山時還要強些。」乾隆笑著起身,適意地在地下踱著步子,徐徐說道:「國家缺人才,不能拘於一格。看準了的,該提擢的不要猶豫,昔日聖祖時高士奇一日七遷,張廷玉也是部曹小吏一下子進上書房的。你們當宰輔的要有點膽略器量。」他看了看窗外,說道:「天色還早,傅恆跟朕出去走走。」說罷便出來。站在鐵牌下的和砷見他們出來,本來彎著腰,就勢兒打下千兒行禮,卻沒敢說話。
  軍機房裡的阿桂有點奇怪,見紀昀掏煙要抽,笑道:「主子一向坐功最好的,今兒像有點坐不住似的。」紀昀笑道:「坐了一個時辰了。方才議到我的差使,皇上博引牽證,說了《左傳》說《史記》,又講楚辭——那都是皇上近來讀的書。阿桂你怎麼就不曉得附和幾句?我猜皇上心裡不很歡喜呢!」阿桂嚇了一跳,忙道:「我是個帶兵的出身,雖讀了幾本子書,哪能在主子跟前逞能呢?主子也不犯著為這個不高興。」紀昀笑道:「不是為這個。他猜劉統勳來,劉統勳沒來!你沒瞧見,傅恆來時他多高興!」阿桂這才堪堪明白了,忙道:「我們也出去,問問劉統勳在哪裡,能來就叫來他。不過,主子未必那麼小心眼的。」「你想到哪裡去了!」紀昀笑著起身,一邊向外走,口中說道:「主子是耽心劉統勳身體不好——劉統勳但有一口氣,必定掙扎上朝的……」這麼一說,阿桂倒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好意思地一笑,和紀昀廝跟著出來。交待守門太監了幾句,便向隆宗門踅去。
  景運門這邊傅恆默默跟著乾隆,他不知乾隆單獨叫自己出來甚麼事,乾隆不說,也不好問,只好亦步亦趨在後邊,心裡設計乾隆問話題目如何應答。
  「方纔站在軍機處門口的那人你認識不認識?」乾隆許久才道:「他叫和砷?」
  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問,傅恆頓時一愣,忙道:「奴才不熟悉,只知道他叫和砷。好像是阿桂薦上來的?」
  「不是,是和親王薦的。」乾隆微微一笑,「說是十九歲,朕看還要小一點。」
  傅恆微微睨了乾隆一眼,心裡揣摩著,試探地說道:「十九歲做到四品,很不容易的了,他是滿洲老人兒,總歸佔了這個光兒。昨日他和那個叫馬二侉子的到了奴才家,聽說他管了京師關稅,奴才才和他兜搭了幾句。」乾隆點頭,說道:「你在家對客人們說的話,朕已經知道了,很得體。你晉位晉封,是朕第一宣力大臣,有些話給他們說到前頭也好——這個和砷是個理財能手,他請阿桂寫了個代奏條陳,請旨立一個議罪銀製度,回頭轉給你看,大意是說有一等犯過官員,或墨誤,或失事,或失察,或偶犯,總之是無心之過,允許納輸銀兩贖其罪愆,朝廷內廷多得些收項,對本人也是懲戒——朕想這個議案不宜發佈明詔,但也似乎不無道理,先給你透個風兒。你細斟酌一下再和朕議。」說著站住了腳步。
  這裡是景運門外,晴朗的秋空上陽光一灑無餘,向南望是箭亭、文淵閣,東邊是九龍壁,北看是毓慶宮、奉先殿……以及寧壽門、皇極殿一帶都有內務府的吏員帶人站崗守哨,人來熙往的工匠有的修牆粉丹施堊,有的拉大鋸製作門窗,有的爬在腳手架上給罘思換網,還有叮叮噹噹給宮門上釘銅頁子換輔首啣環的,熱鬧噪雜不堪。傅恆真的摸不清頭腦:怎麼皇上會有興致帶自己來看這些?
  「宮裡頭侍候人手太少了。」乾隆漫無目的地向南走著說道,「如今朕用的太監宮女,不及前明的三分之一。太后有歲數的人了,不能讓她老人家有丁點兒委屈。就是皇后,在揚州也是因為跟的人少才受了驚嚇——這就事失國體。聽弘曉說過一句話『大有大的難處』,這話不能和外人說,又不能從正項銀子裡調撥。圓明園那邊他們尚且今兒一個條陳明兒一個諫章地聒噪,這裡化銀子又哪裡出?」
  這一說傅恆便全然明白了,崇文門關稅已經有人在議論,再加上一個「罪銀銀」,無論怎樣冠冕,都逃不掉「聚斂」二字。但若硬加諫阻此刻立馬便要犯了聖忌,單獨和自己談也是寄望於自己的意思,如何拂逆得?一邊想著,陪笑道:「這不是大政,皇上以孝治天下,天子起居華袞龍毓,也是禮上當然。只是要嚴謹些,容奴才細細籌思辦理,哪些是可『議』之罪,哪些罪不在此例,要訂出制度。防著宵小奸徒有隙可乘。」說到這裡陡然想起高恆,高氏夫人那張無望可憐的面孔在眼前一閃,遂道:「主上迴鑾,諸事安妥,高恆的案子也該結束了。奴才在四川,有人把門路都走到大營裡去了。早早定下來,就不在這上頭分心了。」乾隆起先還笑,聽著後頭的話斂去了笑容,問道:「你聽外臣有甚麼議論?」「高恆家中已經抄沒了七萬銀子。前頭的帳目是歷屆鹽政上頭的事,似乎不能都算到他一人頭上。」傅恆說道:「一千多萬銀子奴才敢保決非高恆一人所能侵吞。這麼大的案子又不能不審讞明白再定。回京我問阿桂,阿桂也是拿不定主意。他和王稟望的案子確實不同的。」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乾隆說道。他對傅恆一直好感不減,但又疑心有人慫動傅恆寬解高恆,也怕傅恆晉位驟生驕佚之態。就高恆一案,也是他想定已久的事,不願隨意更動;轉思方才說到「議罪銀」,傅恆立時現身說法,有點「請君入甕」的味道。如此種種念頭只是倏然轉過,因冷了臉,說道:「恕了高恆錢度怎麼辦?他們死罪不可痯吶——有人在南京給朕說高恆是貴妃弟弟,禮有『八議』之經。朕說,貴妃的弟弟犯罪不治,那麼皇后的弟弟如果有罪,治不治?——你不要悚惶。你自知朕對你信任不二,朕這只不過是譬喻而已。」
  即使是譬喻,乾隆語調也盡量放寬和了,博恆卻如何能不「悚惶」?早已驚得臉色蒼白冷汗浹背的了,聽乾隆撫慰,忙道:「傅恆不敢忘主子訓誨!近年帶兵沒有讀書,本來的粗材就露出了本相,奴才自今得多多聆聽聖訓,謹慎言行,在慎獨上頭痛下功夫,以期不負主子厚望高恩!」乾隆從未見過傅恆如此驚慌,自知話說重了,進前一步正要加意撫慰幾句,猛聽得北邊有人吆呼,轉臉一看,是王八恥正從景運門撒腿飛奔過來,一邊跑一邊喊:「萬歲——主子爺——可不得了!」乾隆見他跑近,斷喝一聲:「你這殺才,大呼小叫的成甚麼樣子!」
  「萬歲……」王八恥一個踉蹌,就勢兒爬跪到一堆木料旁,上氣不接下氣煞白著臉連喘帶吁說道:「劉……劉統勳老……老中堂……不……不……不……」
  博恆情知劉統勳大事不好,見乾隆橫眉立目還在瞪王八恥,忙道:「你歇歇氣。劉統勳現在哪裡?」
  「在……」王八恥一手撐地,一手偏指西北,說道:「在隆宗門外……轎上……己……已經去傳……傳太醫……」
  乾隆頭「嗡」地一響,接著一陣耳鳴心悸,兩腿一軟就要往木料堆上坐。傅恆見他臉色青黯蒼白,張忙之下喝叫幾個管工的吏員:「過來摻著主子回宮!快著些,你們要死了麼?」幾個人忙奔過來架了乾隆肘彎,乾隆覺得兩手十指都森涼了,喃喃說:「帶朕去……帶朕……」傅恆在旁虛扶著他走了幾步,看著他腳步漸漸穩健了些,小聲道:「主子,您別著急。劉統勳病得有年頭了,犯病是常有的事……您先回宮歇著,容奴才去料理可好?」
  「你去……」乾隆點頭道:「朕是一時心障,沒有干係的,你先去,朕隨後就到……」博恆不放心地又看乾隆一眼,加快步子去了。
  但劉統勳已經不行了。他的轎停在隆宗門外小空場上,敞著轎簾,他本人冠頂朝服,一臂架著轎窗,一手捻著朝珠端坐轎凳上,頭微微左側,有點像在轎中聆聽外面的動靜的樣子,但濃眉下垂,雙目緊閉,下巴微微垂吊下來,全身像一尊形容枯槁的木雕像般一動不動——顯見已經過去多時了。傅恆趕到時,阿桂和和砷正在趕人。軍機處候見的幾十個官員來看稀罕的官員有幾十號,遠遠地圍在一邊,和砷是作揖打躬地勸「諸位大人請迴避一下……」阿桂滿頭油汗,喝斥:「有甚麼好看的,都退下!」紀昀則連連催人:「叫太醫院的人騎馬進來!」亂嘈嘈的一片,博恆一到便皺起眉頭,叫過軍機處一個小章京道:「你沒有差使麼?到這裡幹甚麼?你,還有卜義,把這裡的官員太監名字記下來給我!」話音未落,眾人已紛紛抽身如鳥魯散。
  忙亂中乾隆已經趕來,看見劉統勳這尊坐像,也怔了一下,推開架摻的人,想到近前轎邊,又茫然退了一步,有點像夢遊人,呆滯地看著幾個臣子,許人才問道:「紀昀,你通醫道,看,看過脈了沒有?」
  「回萬歲的話,」紀昀忙回身跪下。乾隆這樣,他也看著難過,已是流出淚來,連連叩頭,「萬歲千萬要保重節哀……」
  一語既出,乾隆已經完全明白,所謂叫太醫傳進看脈如此云云,都不過勉盡人事而已。正沒做奈何處,兩個太醫和劉墉騎馬過來滾鞍下騎,太醫也不及見駕請安便向轎奔去,劉墉張惶著要過來,乾隆亟擺手道:「先看你父親,先看你父親!」劉墉忙回身趨到轎邊跪在劉統勳身邊,失神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紀昀也湊過去幫著太醫捻針切脈,忙得一頭大汗,移時,兩個太醫略一會意,回身向乾隆跪下,顫聲奏道:「萬歲爺,劉統勳老大人歸……歸天了……」乍然間便傳來劉墉一聲痛徹心脾的長慟一號。他頭碰得臨清磚地「砰砰」作響,身子扭曲著,兩手死命地摳那塊磚縫兒。阿桂傅恆紀昀等人頓時淚眼模糊。
  「國家從此少一正人,朝廷從此少一柱石。」乾隆早已熱淚長流,想起昔年元宵召進劉統勳賜他魚頭豆腐湯,囑托他「預備著侍候下一代主子」的往事,想起這許多年劉統勳參贊政務,沒明沒夜死拼著辦差,想起這位活包公獎掖清流威震奸宄的種種好處,竟爾如此撒手人震一去不返,乾隆更是悲淒不能自己。任眼中的淚在頰上淌著,待劉墉哭聲稍減,他向前走了兩步,竟向轎中的劉統勳鞠了一躬!
  阿桂和紀昀傅恆都隨著跪了下去。
  「正直聰明謂之神,你是成了神了,還望在天之靈佑戎大清社稷……」乾隆哽咽著說道,「劉墉已經成立,家中事不必念心,自有朕一力成全料理。」
  他後退一步,回頭對傅恆道:「傳朕的話,佈告天下,輟朝三日,為劉延清公禮喪寵榮!」
  1997年6月之望於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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