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德州到北京驛道陸路七百里出頭,乾隆那匹菊花驄也真了得,不足八個時辰就把葉天士送進京華輦下。兩個侍衛和趙畏三別無差使,只是照料他一人一馬,到驛站吃飯,雞蛋拌料餵馬,吃完一抹嘴架起人上馬走道兒。饒是這御道修了又修墊了又墊,平坦如碾,饒是那千里駒又快又穩,葉天士本就弱骨伶丁,又犯鴉片癮,待到老齊化門入城,正聽拱辰台子夜午炮三聲,葉天士身上骨架兒都要顛散了。趙畏三兒自咬牙挺著引道帶路,勉強拖著身軀領到鮮花深處胡同,向北又向東踅,老皇城根一帶黑魅魅的老房舍——就是十貝勒府了——帶著進來引見門政老寇:「這就是天醫星葉天士,來給哥兒祛災。快!快帶著進去見夫人……」說完,一頭倒在門房春凳上,已是鼾聲大起。
這邊老寇便帶葉天士三人進去。此時更闌夜露天街人靜,十貝勒府高大的房舍間曲折縱橫,但覺到處都是路,沒踅幾道彎已不辨東西南北。繞出二院從偏門進去,高得廟宇一樣的正殿塵封鎖閉,東西兩廂卻都燈火通明,便知到了正院。老寇站在東廊下稟道:「老夫人,皇上派的葉先生來了!」隔窗便聽一個老婦聲氣:「說不得道乏了,先帶先生到哥兒房裡看脈。我就這裡坐等。我剛給觀音娘娘豆疹娘娘上了香,這卷經就抄得了。」老寇答應一聲「是」,回身招呼,單和葉天士進了東廂頭間房。兩個侍衛站在天井等候。房裡兩個丫頭正在剪燭,見葉天士進來,忙退到一邊,一個丫頭稟道:「魏主兒——哥兒救星來了!主兒昨個兒的夢真的應驗了」葉天士這才看見,東壁前還跪著一位少婦給牆上懸著的痘疹娘娘像合十禮拜。只見她腳蹬一雙花盆底,把把頭梳得端端正正,穿一件蛋青旗袍滾著月白素邊,端莊秀麗的面孔上毫無脂粉之氣,喃喃念誦著甚麼,許久又一叩頭,起身不勝其力地倚桌坐了,說道:「本該讓先生歇歇兒的,阿哥他……」她哽了一下,「只好先請先生勞神看看……」
「娘娘不要驚慌,容學生先看看——」葉天士便知這位就是皇帝的寵妃魏佳氏,打千兒請安起來便到床前看那阿哥。
小阿哥才過三個月,此刻在昏睡著,幾盞燈影下小小鼻翼翕張,呼吸急促得比平常幾乎快出兩倍,潮紅溺滿了臉,手指指下去,隱隱可見血色下的暗色細疹,熱得燙手,稍隔一時,彷彿受驚一樣四肢一個抽動,咧嘴似乎要哭,卻又昏暈過去。葉天士輕輕摸了脈息,又翻開那孩子眼皮,手掏出舌頭細查,小阿哥這般被人折騰,不哭也不動,只時而驚悸地抽搐一下。
葉天士吮著嘴唇站起身來,燈光映著他臉上的汗,亮晶晶的,也不去擦,只久久注目著牆角,盯著不動。魏佳氏從沒見過太醫如此旁若無人的,又覺得他既從容鎮定,兒子的病或許有救,情切關心不能不問:「葉先生,阿哥脈象怎樣?——前頭太醫的藥方子都在,要不要取來你看?」葉天士一個恍然醒過神來,忙向魏佳氏一揖,說道:「娘娘,我揣度著那諸位用藥,必是白芷、細辛、茅根、薄荷、荊芥、茴香、蜂窩、沙參和甘草之類,不知是不是?」魏佳氏疑惑地看他一眼,問道:「您怎麼知道的?還有硃砂——」
「當然有硃砂、棗仁這些。想必還有麥芽糖、蟬蛻這些引子。」葉天士苦笑道,「不然,小爺不能昏沉得這樣安生,收斂得熱毒發不出來!」他似乎有些沮喪,又復低頭沉思。
魏佳氏半日才回過味來,她突然驚恐地張大了口,夢遊人似的看看兒子,又望望「痘疹娘娘」,天鵝絨封得嚴嚴實實的窗戶,床邊金鉤上掛的螃蟹、豬蹄……直瞪瞪盯著葉天士,雙膝慢慢跪了下去!
「魏主兒,您是娘娘,您是娘娘呀!」葉天士象被馬蜂猛地蜇了一下,變貌失色向後跳開一步,幾乎撞倒了倚立的宮女,扎煞著雙手想扶又不敢,連聲說道:「有話只管吩咐,別——別這樣——折死小的了誰給哥兒爺治病?」
「您救救我的兒——」魏佳氏滿眼是淚,哀懇著說道:「現在您是醫生,我是孩子他娘!不說主兒不主兒的話,您救他就是救我……您不答應,我給您磕頭了……」
「醫者有割股之心,別說您,就是種田養蠶的我也盡心——您別這樣,快起來,我答應我答應!」葉天士慌得通身大汗,雙手虛抬著,見兩個侍女摻起魏佳氏才驚魂歸竅,下氣兒說道:「方纔說的藥必是准了。這些藥並沒用錯,只是用的火候時辰不對,天花是先天熱毒,發病初起要提升發展,待花兒破漿之後,五內俱虛,薄荷黃□小瀉小補,餘毒散盡填充六神。他們忘了那許多都是涼藥,有收斂的功效,毒沒散就收斂,那還了得?魏主兒,您的心我知道,可事已至此,一是我要用異樣療法,二是要看小爺的體氣平日壯不壯——您遵醫囑,我有六成指望,您不遵……」
「我遵我遵!要我的心作引子,這會子就剜了它!」
葉天士的黃臉沉下來,咬牙略一沉吟,說道:「把這屋所有的門窗都打開——把所有的香都熄掉。」
「外頭有蚊子,蠓蟲兒——」
「把香熄掉,門窗打開。」葉天士又說一遍,「床上的幔帳也撩起來。燈只要兩盞,一盞用紅紗罩了放在小爺頭頂前櫃上,一盞白紗,放在豆疹娘娘像前神案上——別問為甚麼,快著些!」
他像一個親臨前線的指揮官,指東指西不容置疑地吩咐著,兩個宮女便手腳不停地拾掇齊楚,剎那間房裡燈燭暗下,門窗也打開了。這是阿哥出痘的忌房,下人,還有西廂幾個太醫,都伸頭探腦往這邊窺探,不知出了甚麼事。一時聽要參湯,又要黃酒,要鱉血,宮人們忙著備辦送進去,太醫們不知這些物件甚麼用場,不禁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娘娘,我這就施治。」葉天士手腳不停忙碌著,給小阿哥灌了兩匙黃酒,又加了兩匙參湯,口中嚼爛了一味甚麼藥自己喝了,把鱉血用熱水和勻了,忽然舉拳照自己鼻子「砰」地一擊,鼻血如注出來流進熱水碗中,用棉絮塞了鼻子,輕輕撩那血水潑在榻前,揩著手道:「這屋裡不能有人,連娘娘也請移駕到福晉那邊,您信佛,只管唸經。兩個侍衛守在門外至少三丈遠,只要不失火,不許嚷嚷說話,不許進來驚擾,聽到小爺哭,就是見了功效!」他做張做智又到痘疹娘娘像前嘰哩咕嚕一陣禱告,任是魏佳氏讀了多少經,也沒聽清他念叨些甚麼,卻見葉天士站在燈影裡大大伸欠打了個噴嚏,將手一讓,說道:「請吧!」
魏佳氏和宮女出來,心裡畢竟狐疑:這一套似搗鬼非搗鬼似請神又不像請神,若說「施治」更是聞所未聞,諸般搗鼓千奇百怪更是見所未見。她站在天井回頭看房裡,又問道:「他獨個兒在這屋……」「不要緊。」葉天士深知,這類婦人和她講醫道,萬萬都是個懵懂,和他講神道,就老實得百依百順,此刻卻不能說破了,鼻子嚷嚷地說道:「你知道屋裡有多少神佛護著,又用了藥,人盡力神幫忙!最忌的就是沖犯,女人尤其不可——所有的人一律不得喧嘩!」魏佳氏便忙命:「知會下頭人,就是走了水也不許嚷嚷!」她自己小心躡著腳步去了。
這邊老寇帶著葉天士進了西廂書房。幾個太醫都在這屋裡,方纔還在嘁喳說話,此時都已正襟危坐,卻見葉天士灰頭土臉進來,髮辮又細又短蓬鬆著,一襲極考究的石青湖綢揉得皺巴巴的沾著油污菜漬,還敞著領上鈕子,那副尊容不消說得,額前鬢邊濁汗淌著一道兒一道兒,倦容加著煙容,鼻子裡還塞著一團白棉絮,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多窩囊有多窩囊——這麼個寶貝,虧乾隆特特從德州十萬火急派回北京給阿哥治病!眾人要笑,都忍住了。這是哪裡跑出個濟顛來?!
「恕小的放肆,著實累疲了——」葉天士知道這起子人對自己沒有好心思,他卻不肯失禮,向眾人團團一揖笑道,「小的還有個阿芙蓉的賤癮,對不住了。」就懷中取出個包兒抖開了,制好的煙泡兒捲進紙楣子裡對著燭「噗」地一口將煙吞了。接著又是兩個,已見精神健旺。眾人已看得目瞪口呆。葉天士笑道:「這物件真害人!我原想自己試試找解藥,至今成效甚微,連我自己也戒不掉,何況別人?諸位見笑了……」說罷便撿著向門的座位坐了,隔門遙遙望著阿哥房間瞠目不語。
眾人都覺得這人有點莫名其妙,說他瘋傻呆癡,言語間並沒有顛三倒四,且是禮貌慇勤;說他傲慢,他又一口一個「小的」,謙遜得不成體統;說他皮裡陽秋,又不似心裡藏機的人。下馬就進房看病人,這邊一堆御醫都視若無物,且是那樣療治,也令人匪夷所思。見他此刻形容,竟人人都思量:這是個怪物!太醫裡為首的是位醫正,叫梁攸聲,見這鄉巴佬醜八怪坐在自己身邊,雖然擦了臉,仍舊一副猥瑣相,身上泛著汗酸味兒幾尺外就熏人,身子往遠處挪挪,輕咳一聲說道:「久慕先生風采,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我輩大長見識!聽說先生在南京救活過一位死人,可是真的?」
葉天士兩眼瞪得圓溜溜的注視著門口,專注得像小孩子看螞蟻拖蒼蠅,聽這問話,「啊」了幾聲才道:「那是痰厥假死。死人誰也救不活!」
「請教!」梁攸聲微笑道:「那一紅一白兩盞燈是甚麼作用?」
「紅的是鎮靜,防著哥兒爺醒來驚悸。白的,是我用來招蚊子蠓蟲進屋的。」
幾個御醫驚訝地互相對視一眼,他們原來以為葉天士搗鬼弄巫術,誰知是這樣作用!一個三十多歲的太醫身子一傾問道:「招蚊子進房是哪本醫書上講的?有甚麼醫理?」他旁邊另一個中年太醫笑道:「想必鱉血、還有尊駕的鼻血,都是用來招蚊子的了?」話音剛落,幾個太醫已是怪聲怪氣竅笑,只是魏佳氏身為皇妃,方才有「旨」,都胡天胡地的捂口兒,不敢放聲。夾著還有個小太醫說話:「蚊子要能治病,皇上弄個鼻血池鱉血池養蚊子好了,要我們作甚麼?我倒是聽說蚊子能傳虐疾……」
「諸位,我不願說你們甚麼,我是奉旨來的,看好阿哥爺的病,還回我江南去。」葉天士聽著這些不三不四的話,覺得不能不壓他們一下了,「——所以我們不是冤家,用不著這樣子劍拔弩張。阿哥爺才四個月的人,天花內毒發散著本來就難之又難,你們還敢用內斂的藥?用硃砂、棗仁這些藥又是甚麼意思?他睡著了昏沉了不鬧吵,就掩住了病?我已經用藥攻逼他內裡發展,外間天物佐治,那是哥兒爺的福氣,懂不懂?虐疾傳染有限的,就算染上虐疾,比現在的天花如何,你們懂不懂?」
他還在問「懂不懂」,那邊房裡小阿哥「哇」地一聲哭了。幾個太醫彈簧彈了一下似的都跳起身來。葉天士卻一把拉住了,說道:「都不許出這屋,我到院裡照看!」說罷出來,已見魏佳氏和一位老婦人站在西廂北房門口,忙上前打個拱揖,低聲道:「是娘娘和夫人的虔心到了。千萬別聲張,只管默默唸經,孩子哭得越有勁越好!」
小阿哥的哭聲真的越來越高。內服黃酒參湯加了閩姜,君臣水火相濟攻逼天花熱毒,門窗大開著,屋裡的血腥味招得餐蚊成陣擁進房裡圍著叮咬,小阿哥燥得通身是汗,小胳膊小腿扎舞著嘎聲嘶號,睜眼看看無人照應更加急躁,那哭聲時而瘖啞,時而嘹亮,時而像唱歌似的拖著長音,時而斷續不接,像是透不過氣來,還夾著咳嗆,唔哩哇啦的嚎叫。一會緊一會慢,像是撕破了嗓子,到最後已是啞聲嚎叫,別說魏佳氏親生母親,滿院的人靜聽他哭,這個怪醫生守在當院不許哄勸,都聽得揪心難忍。……漸漸的,哭聲消沉下去,時斷時續哽著,小傢伙似乎哭盡了氣力,又稍停,沒了聲息。葉天士猶豫了一下,三步兩步跨進屋裡,一時便聽他驚喜地大叫:「娘娘,福晉!哥兒爺漿痘破花兒了,哥兒爺漿痘破花了!」
「阿彌陀佛!」一老一少兩個婦人齊聲禮佛,腳下不知哪來的勁,騰著腳步便奔東廂直到床前,看那哥兒時,滿臉渾身赤條條的,豆大的漿泡都破了口,流出膠一樣的漿汁子,扎煞著手腳舒眉展眼,已是睡著了。至此,人人皆知,小阿哥性命交關凶險難關已過。魏佳氏噗通一聲便跪了向痘疹娘娘掛像磕頭,老夫人叫了聲「老天爺……」軟在椅中,竟昏了過去……
葉天士也舒了一口氣,一邊寫方子叫抓藥,一邊下醫囑:「用溫鹽水棉團蘸著給哥兒洗,不要抹擦,一點點蘸,將來脫痂了疤小。一分鹽一分糖和水給他喝……斷奶半天……參湯決不可再用,奶媽子也不許吃熱性食物……半日後可以喂用薄荷糖水……」他一邊說,魏佳氏沒口子命人「去辦!」又命「把我打首飾的二十兩白金取來給葉先生壓裝裹」……這一夜十貝勒府通裡通外緊忙侍候這個小阿哥。葉夭士眼看事體無虞,放下了心,倒過來又替幾個太醫進了幾句好話,老寇帶他進了早點,倒頭便迷瞪過去……
小阿哥脫險,輔國公老夫人卻病倒了。她雖是住在「十貝勒府」,但老十貝勒允珴自康熙年間參與「八爺黨」奪嫡失敗,一直就不得意,雍正在世窮究政敵,幾乎殺掉這位「十弟」,直到乾隆二年才釋放出來,封成輔國公。因此,這府邸正規的叫法該是「公府」,只人們叫慣了,卻也改不過口來。弘晝當初送睞娘來這裡一為這是罪餘人家,不敢不小心侍奉她起居生產;二是乾隆嫡嬸,除了兩個出門的格格家中無男親,絕無嫌疑。卻沒有想到這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禁得禁不得偌大事體——寄居府中先就要開罪貴妃鈕祜祿氏;阿哥在府平安聖駕回來自有一份人情,萬一一個磋跌,闔府就是磨成粉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因此這位「魏主兒」一進府,她立刻叫了兩個女兒回門侍候。把觀音神龕請到自己西廂臥房,一日九叩首早晚三爐香地鬧起來。及至「阿哥爺」出天花,她竟許下了「禁食願」。粒米不入口,閉門頌經抄經為哥兒祈福,五天五夜守著觀音淨心還願,比起魏佳氏的虔心似乎還要深沉些。乍聞「漿痘破花」四個字,已是熬得燈盡油竭,驚喜交迸,一口氣鬆下來便病倒了。
這一來魏佳氏忙上加忙,大覺寺、雍和宮、聖安寺、法源寺、雲居寺、潭柘寺十幾處廟宇還願。又到白雲觀給阿哥請寄名符,又派人給乾隆迴鑾御駕行在送信,賞賚帶出來侍候的太監宮人。九個奶媽子、三個精奇嬤嬤晝夜倒班兒照看小阿哥,她自己除了佛事,一心一意都泡在了兒子身邊,又要時時存問老夫人,安排太醫調護榮養。看著哥兒破漿天花干痘結痂日漸康健,老夫人的病也穩住了,魏佳氏身子瘦出一圈兒去。她出身寒賤坎坷,如今貴盛富華,怕給人小瞧了,大禮小禮上頭最是格外講求細密的。皇后薨逝在外天下舉喪,她蜇居在貝勒府,並沒有接到旨意,移宮以來自覺和鈕祜祿貴妃生分,也沒有來往。娘家魏清泰老爺子也是奄奄一息的人,素來積嫌很深。防著有人在阿哥身上使壞,移宮後魏家幾個不關疼癢的兄弟來送請安帖子,也是面情上淡淡的,賞銀子走人——諸多失禮之處原來尚不在意,現在聖駕即將回京,阿哥又平安無慮,中宮空虛之時人心擾攘,不能不設法彌補一下。思量著老夫人是個折過觔斗的,便來西廂北房討主意。
「娘娘別操心娘家,那頭是再不能得罪的……」老夫人聽魏佳氏婉轉說了來意,枯槁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半躺在大迎枕上,一手握著魏佳氏的臂,聲氣緩弱地說道:「魏家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些兒,原來他們為自己的家業對不起娘娘母女倆。自從您進了妃位,那就另是別樣的思路了,現今您有了阿哥,一家子平安陞官發財更得指著您,巴結還來不及呢!這頭您只管放心!」魏佳氏坐在這位慈祥的老婆婆身邊,心裡有一份安穩踏實的感覺,揉著她的被角歎道:「這一層我心裡倒也明白。哥兒的難關過去,他們更緊著要趨奉我。我只是覺得命苦,別的妹妹都還有個知疼著熱的娘家,偏我就沒有!說記恨吧也不是的,只是兩張皮兒粘不起來,不知道怎麼料理才能熨貼了……」
聽她說「命苦」,這位老貝勒郡王的夫人不禁莞爾,頓了一下說道:「魏老爺子不能動,家下人必定過來請安的,大太太、太太您都見見,幾句體己話就熨貼了。娘娘總惦記她們當年趕你們出門的苦情,她們就不安。先不收他們送禮,是為阿哥爺的病,怕不能承受。再送收下,隨便荷包手帕扇子燈籠甚麼的,我府裡有的是,賞她們些個,准管歡天喜地去了。倒是傅家不能簡慢了,一則以娘娘新逝,二則以娘娘蒙塵時他們護駕榮養有功。娘娘這會子在宮外是自由人,趁便兒去傅相府弔祭一遭,禮上誰也挑不出錯兒……」
「那,鈕主兒呢?我真有點怕再見她……」魏佳氏道:「若說就裡呢,我移出來是五爺主張,可五爺畢竟傷了她的體面。」老夫人聽了沒有立即答話,撫著她的手半晌才歎道:「那只有回宮後慢慢轉環了。宮裡的事其實比外頭官場上還難處呢!好在鈕主兒如今並不得意。等皇上回來,您替她說幾句好話,她只有感激的。告訴娘娘一句話,我瞧著您心底兒良善,又吃過苦的,體貼得旁人難處,處在尋常人家,那就再沒說的,天家骨肉之間有時候兒看去親切,細考究去學問就大了。照我的想頭,多少事清楚不了糊塗了,哥兒平安長大,將來一個親王是穩穩當當的。太認真了現在有些人就跟您過不去,抽梯子撒蒺藜暗地裡使絆子,給你弄些魔鎮甚麼的,您不平安哥兒也不得平安——您看我園子裡那池塘海子,不攪它就是清水,覺得裡頭沒甚麼玄乎,前年清淤泥,水渾得一鍋墨湯兒,一條老黑頭魚三百多斤,還有碗來粗條水蛇,嚇人不嚇人?」魏佳氏聽著已是怔了,入宮得幸,侍候皇后,坤寧宮慈寧宮兩頭跑,人人情面上去得,都是「好好侍候主子」的話,並沒有拉手說這樣體已道理的,聽來好似含著一枚橄欖,愈是吮嚼愈覺餘味無窮,口中卻笑道:「老人家的話再不得錯的。只是要不清池塘淤泥,池子不就涸上來了?」
老夫人喟然歎道:「女人吶……咱們女人不能去清淤泥……我不過是個譬喻,比如說鈕主兒,安富尊榮當貴妃娘娘,別給您移宮,別闖軍機處,誰敢不敬她?您說您怕見她,其實我的糊塗心思想著,她更怕見您呢!就是阿哥,攪到家務是非裡也不得了。我那死鬼男人,當年怎麼勸他來著?橫豎油鹽不進!和雍正爺鬧生分,及到後悔甚麼都晚了……」魏佳氏低頭沉吟半晌,歎道:「嬸娘的話我都記得了。我既來到這府裡,哥兒在這裡又遭了事,這就是咱娘們的緣份。從今我是有了個新娘家,哥兒也要您多照應的……」國公夫人搖頭笑道:「這是我高攀,想也想不來的好事兒……只是我這把年紀,人家的話是『風中燭,瓦上霜』,還有甚的指望呢?哥兒瞧這相貌聲音,看他的際遇,是個福大命強的。好固然是好了,就如高高山上一棵松,容易招風招雨……你既說到這兒,我說個法子試試,對哥兒只有好處,對你也好的一一」
「好嬸子,你只管說——」魏佳氏眼中放出光來,「我總忘不了你的恩情!」
「通連你在內,萬歲爺跟前侍候有嬪妃名號兒的是十八個。」老夫人綻開滿是皺紋的臉,慈祥地撫著魏佳氏的秀髮,說道:「說句不中聽話,女人顏色一落也就不值錢了,世上男人待女人都像看曇花,一霎兒功夫就敗興了。可是待兒子就另是一回事,兒子是不會失寵的,也正為這一條,宮裡女人鬧家務,都打阿哥身上來紛爭,說是妒忌,不『妒忌』又有甚麼法子?有幾個沒有阿哥的妃嬪,雖不許認乾娘,不妨放手讓哥兒各宮裡串著住,跟這個三個月,跟那個半年,阿哥爺也就有了幾門親在宮裡,因子敬母,你也不得孤單。這事兒只可阿哥爺小時行得,六歲出毓慶宮上學,連你也不得多見了。只是要尋個靠得住的奶媽子,那就百事無礙了。」
魏佳氏仔細想想,這位老夫人真的是體貼呵護,慮事不但周密且是長遠,心下一陣感動拉起她的手說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了,心裡記下了……從今往後,哥兒就算有了個親奶奶,到他長大知道好歹,必定報答您的。我在宮裡位份低,說不上照應您,對景兒時候在主子跟前還是要替您說話,總不能終究只給您個『夫人』鳳冠……」她眼中掛著淚含笑起身,「我這就去一趟傅恆府,回來再來瞧您。」老夫人仰仰身子,說道:「恕我身子不能送娘娘……宮裡的輅車太扎眼,坐我的馱轎去……你這一去情份就到了,別在那裡多耽……」
坐了國公夫人的涼竹包廂馱轎,小半個時辰魏佳氏便趕到了傅府,掏出懷表看,還不到午初時牌。一邊命人進府通報,自坐在竹窗向外張望,只見傅府門庭比自己離開時又壯觀了許多,原來的廣亮門已經拆除,換了簇新的三楹垂花倒厚門,青磚砌起的一帶女牆,外邊栽的棕櫚,裡邊沿牆連綿匝密都是青旺旺油綠綠的石榴樹,一層層進去是冬青玉蘭梧桐……門神是早已糊了,門口一帶靈幡素幔布得白汪汪一片,沿牆棕櫚上也連綿掛起挽幛,日陽映照下繁花點點中綠樹靄茵,青曼曼一片蒸騰之氣……傅家正在貴盛熏灼之時,門口早停著幾十架車轎,從二人抬的小竹格到八人抬的官亭座轎把門前好大一片空場塞得滿滿蕩蕩,都是在京各王府福晉,官員夫人和傅府平日走動官員的家眷,來拜祭的。家人們孝帽孝帶來往呼喝迎送,官眷們拜入辭出,魏佳氏一個也不認得。正看得眼花繚亂間,一個鬚髮蒼白的老家人顫顫著跑出來,後頭跟著個僕婦模樣的拐著小腳緊擰。魏佳氏眼一亮:這裡頭關係雖說拗口,透清明白了這女人是她哥哥的奶媽子的兒媳婦兒,在傅府侍候福康安洗漱用水的,早先未入宮不得意時,和母親黃氏常來她家避囂趁食的,差她來迎自己,當然是再合適不過了。那老的魏佳氏也認得,是傅恆府退休管家老王頭,已經望七十的人了,卻仍紅光滿面精神矍鑠,老人微喘著在馱轎外行了禮,隔簾稟道:「家主母遵娘娘的旨,不敢出來迎接,府裡這會子人多事雜,主母現到西花廳老爺書房專候拜見。就請娘娘屈駕從這邊偏門進去。不的滿院命婦,一個人認出來,就都要見禮,不見哪個都不好的……」說罷又打個千兒,那媳婦子早上前來摻了魏佳氏下轎。
「王老爺子,喜旺嫂子,有日子沒見了。身子骨兒瞧著還結實!」魏佳氏下轎,逕從西偏門入內,在密密匝匝的樹林裡踩著栽絨般的纖草,曲曲折折徑往西花廳逶迤而行,一頭走一頭和兩個下人說話:「……我雖在宮裡不出來,其實一直惦著你們……七叔聽說是跟傅相爺出兵放馬了?上回六奶奶進去我還問起玉丫頭,長高了吧?還那麼瘦嗎?」喜旺媳婦便回話稟說;「七叔在涼風鎮護主子有功,已經保了千總。如今府裡是八叔管事兒,吉保在外頭跟康哥兒,回北京了一天又攆著出去了。我家玉丫頭現跟著靈哥兒書房裡侍候……娘娘惦記,我們可當不起!只是日裡夜裡也是放不下,聽說添了阿哥爺,我們那口子還叫我去戒台寺,給哥兒爺進三柱香呢——娘娘這邊走,那條路去年修花圃,剌玫編籬子檔了——我們太太更是虔心,打從娘娘脫難進宮,每日都要到菩薩跟前兒給您上一爐香呢……」有的沒的,絮絮家常說來,聽得魏佳氏心裡一陣陣發熱。一抬頭,見前面一帶老竹婆娑槐楊蔭重,幾個青衣丫頭垂手侍立站在房前,便知書房到了。蜇過去再向西,一個命婦帶三四個丫頭圍攏迎上,就花廳前階下插燭般拜倒下去,卻正是相國傅恆正配夫人烏喇那拉氏——棠兒來迎。垂首伏地說道:「奴婢棠兒叩見娘娘!」
魏佳氏突然間心中湧出一份自豪:下面跪的這個女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朝「第一宣力大臣」的夫人。當年來府躲在喜旺家下房裡,求一杯羹一襲衣,只能和母親隔房門遠遠望一眼這位貴婦人。如今竟是個「君臣分際」,棠兒反而畢恭畢敬伏地「叩見」自己,「名份」二字真真的不可思議!貴賤滋味無所替代!……心中感歎著忙親自趨前雙手扶起棠兒,說道:「你萬不可和我行這個禮!就算我在皇上跟前侍候,我心裡還當你是恩人。沒有你,下人裡頭我也不得個體面,進宮待選魏家把我擋在外頭,如今又是甚麼形容兒?快起來,咱們進去——娘娘薨了,我在外頭住,有這個方便來看看,你這裡事多客多,我也不敢打攪得久了的……」說著,挽了棠兒的手進了花廳,仔細打量時,只見棠兒穿一身月白寧綢大褂,玄色裙子繫著孝帶,頭上蓬鬆頂一方孝帕,雖已是中年婦人,且首飾盡除鉛華不施,天生麗質,依然秀色照人,只是眼角額前歲月痕跡難免,已有了細細的鱗紋。魏佳氏道:「六奶奶身子精神去得。敢怕是熬夜勞累了,看去有點倦……好歹體恤著自己,有些事教下人們忙去就是。」
「皇后娘娘的事出來,倒不意外的。」棠兒聽魏佳氏這幾句,已帶出「吩咐」口吻,忙斂衣欠身說「是」,又歎道,「這多少年她病奄奄的,已經了幾次劫難,我們心裡有數,為給她沖災,早有些預備。只是老爺不在家,裡裡外外大小多少事全忙了我自個。康兒這孽障不聽我的話,自己走了江南去,來來去去總不安生,一路惹禍,我是又氣又笑又耽心,一夜一夜睡不得。娘娘面上瞧我還好,其實是強裝的,這麼大的場面,那一處應酬不到都不好……」魏佳氏微微點頭,說道:「如今有了阿哥,我也能體貼到你的心。孩子就在身邊,他一哭鬧就揪我的心,何況千里萬里外頭?不過我們家裡去人說起過,康哥兒很給你爭氣,外頭做了幾件大差使,遍天下都驚動了,皇上都下旨表彰!有這麼個出息哥兒,奶奶該歡喜才是……」說著,從懷中取出個絹包兒,輕輕放在桌上道:「你知道,我才進位不久,沒有攢體己,出宮又匆忙,其實吃的我那阿哥的月例銀子……別嫌輕……這是皇上賞我的金瓜子兒,你這裡辦大事,將來酬謝外頭人,哪裡不要用錢?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這是賞賜賻儀了,棠兒還在思念兒子,忙收神回顏揩淚,蹲身向魏佳氏福了兩福,說道:「娘娘賞賜,這是我傅家天大的體面,我就有黃金萬兩,哪裡得這份榮耀?不過說句該打嘴的話,娘娘也不寬裕,住宮裡外頭賞賜下人太監,用度也就不小;如今添了阿哥爺,又住在人家家,更是這樣了。阿哥爺出花兒過了一大劫,昨兒聽見,棠兒歡喜得不得了,也正尋思著孝敬一點菲禮呢!娘娘要肯賞收,我這面子就光鮮了!」說著又忙蹲身施禮。魏佳氏見她如此恭敬謙遜,心下感動,竟起身還了一福,執手說道:「六奶奶忒客氣的了。你給的,我還有不收的理麼?我是還不了你的情了,哥兒大了出息了,叫他答報吧。」這正是棠兒想聽的一句話,心裡歡喜,臉上卻不帶出來,恭謹地一笑,說道:「我老爺來信,如今失眠頭暈心悸,一里一里病添上來了,該是下一輩兒給天家出力了。娘娘說答報,奴婢們是萬不敢承當的,只有好生教訓幾個兒子,著實報皇上的恩就是。」說著一卻身退出花廳,到階下招手叫過一個丫頭:「鸝兒,方才叫你辦的事,妥了沒有?」
「回太太的話,」黃鸝兒俏生生躬身說道:「我去賬房裡叫王懷正查禮單子,各府裡送來的禮遵著老爺的話,一百六十兩以上的不收。單子雖多,都嫌薄了些兒。只江南回來的那個叫馬二侉子的禮還使得,我就要過了單子,請太太瞧著定奪。」她來傅府雖然不久,因是伶俐乖巧言談不俗,已是深得棠兒歡心。此刻棠兒接過單子看時上頭寫著:
碧螺春茶二十斤、大紅袍茶八兩、龍井茶三十斤、河曲黃薯五十斤,活絡紫金丹十盒,金雞納霜丸六盒,高麗參二十支(二十批葉),參須三斤,參膏一斤。松鼠二十對,活鹿兩對,天蘭栗克斯兔兩對,波斯貓一對。檀香木扇一百柄,宣紙十令,湖筆二十枝(精製),徽墨三十盒,端硯五方,金玉如意各兩對,翡翠鐲兩對,瑪瑙捻珠兩串、西洋懷表兩隻,鍍金自鳴鐘一座,容身大玻璃照鏡一面。台州銀元寶十對,金銀銀子各二百五十枚。大哆羅呢呢五十匹,中哆羅四十匹,湖綢寧綢江綢各六十匹,黃山盆景三十盆,根雕籐椅一對,天然木刨觀音圖相一幅,荊木根雕各色玩藝六十色,萬年青十盆。
未一頁左下角極不顯眼處寫著黃鸝兒仿自己的字跡:
臣妾棠兒敬獻
略一思忖,小心撕去了,對黃鸝兒說道:「你去把我屋裡昨兒領來那副金絲編軟竹涼座墊,給娘娘的轎座兒鋪上。」說罷進來,雙手把禮單呈給魏佳氏。魏佳氏也不推辭也不看,含笑接過說道:「就送到十貝勒府就是了。皇上後天就回來了,一定接我圓明園那邊住,住定了我給你信兒,進去拉家常說體己兒。六奶奶,生受你了,這裡忙,我也惦著哥兒,得回去了。」說罷仍從原路辭了出去。
棠兒直送出去,看著一群太監宮女簇擁著馱轎遠去才踅身回來,忍著乏困和滿院訪吊的誥命夫人搭訕說話,一眼瞧見丁娥兒何巧雲都在,便站住了腳微笑道:「雲兒娥兒都來了?進正屋裡坐,久不見你們了,心裡空落落的沒個人說話——眾位夫人,勞動你們來看望我。本來,我們老爺有吩咐,除了王爺宗室送來薄禮,其餘一概不收的。既來了,我棠兒不敢掃了眾位姐妹的臉,酌量著回禮,你們也要給我有體面——且議事廳裡散坐隨喜,就我這用了晚飯,咱們邊吃邊說話兒……」說著,和丁娥兒何巧雲三人進了西房,自在春凳上半倚了,吩咐道:「秀格,鸝兒,把他們莊裡送來的鮮桃,黃杏端兩碟子來——你們兩個一道來的麼?雲兒這一身,要沒開臉,我還以為哪家親戚的小姑娘來了,娥兒也是容光煥發,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耐看了!」
「我二十七歲的人,都快老了,夫人還這麼著誇,倒好意思的!」丁娥兒笑道:「真正要說美,誰能和您比?——我和雲兒一道去了阿桂府一趟,桂中堂到石家莊,半路奉旨不必去德州,叫回北京安排娘娘後事禮儀。今早才趕回來,又有點冒了風,桂夫人不能過來,我們就來了。雲奶奶,你記得那個朵雲吧,也解來北京了,桂中堂的意思,叫我們三人到養蜂夾道見見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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