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巴幾乎沒費甚麼周折就回到了大金川。跟著白順等三個卡子上的兵,撒了手中幾根金條,三個大頭兵立刻就成了他的「護衛」,一路盤查崗哨和他們三個都是熟人,常常問也不問就放行。在清水塘哨卡上住了一夜,從成都帶來的燒雞滷肉花生米糕果子點心,讓卡子上的人都攮搡了個飽。第二日清晨,他說要出外散散心兒,就出了哨卡。白順還派了兩個兵跟從這位初出茅廬一心立功的「割你雞巴」大人,在一片長草茅廬、巴茅葦塘的沼澤地裡兜了一大圈,嘎巴思量著脫身之計。因見遠處沼澤中流淌的河,指著問:「那裡的河,水裡有魚的?」
「有的,」一個兵答道:「有一尺——這麼長的——不過沒有油,魚不好吃,腥的!」
「嗯——腥的沒有的!」嘎巴固執地搖頭,「黑龍江的大馬哈魚,生的、脆的、鮮的、不腥不腥的……」
突然遠處「噗通」一聲,一條不知甚麼魚在水面上打了個飄飛。嘎巴傻乎乎一笑,三下兩下扒掉外頭袍子撂在路上,說道:「看好的,裡邊的金子有!」淌過泥灘就下河,捱河岸往上游摸魚。藏人沿習不吃魚,漢人沒有油吃魚嫌腥,因此這河裡的魚幾乎沒人驚擾過,嘎巴一跳下去便摸到一條,兩手箕張猛的一撩。便撩上岸去,足有一斤多重的一條青鰱在岸上歡蹦亂跳。嘎巴仰臉呵呵大笑,說道:「好好的!不許動!那邊有大的——我捉去的——」順手又捉了一隻老鱉扔給二人,便向遠處趟去。兩個兵看楞了,覺得這蒙古軍官嘎裡嘎氣蠻有意思,在岸上直笑,手張喇叭口歡呼:「格——大人……順河床走,不要上岸,岸上有泥潭!陷進去不能活命的,不能救你的……」
「我明白的……」嘎巴遠遠答應著,從嘴裡笑到心裡,越走越遠……繞過一道葦塘,濕淋淋上來,察看了一下周匝的爛泥潭,寂寂不動的灌木叢,蘆葦從和在佈滿亂草水藻的水塘,已是認明瞭道路。想了想,在一篷子孫槐旁拉了一堆屎,任由兩個兵遠遠尋呼「割你……大人……」,得意地做個鬼臉兒,下了水塘無聲無息向金川方向淌去……直到天斷黑,總算抵達了大金川東的堆旺寨。見著了自己人,換騎駱駝,當夜後半夜,便在大小金川中間地帶一個喇嘛廟中見到了統率金川七萬部族的莎羅奔……
聽完小嘎巴述說營救朵雲成功的前後經過,又聽他講從江浙到湖廣直至金川的一路見聞,莎羅奔久久沒有說話。劈啪作響的篝火旁坐著的仁錯活佛和老桑措管家也都在沉思。殷紅呈亮的火焰照著他們一動不動的臉,雖然有些憔悴,卻都仍十分鎮定。仁錯活佛粗重地喘了一口氣,打破了沉默:「傅恆這個人看來很厲害啊!他雖然人在成都,前線上的軍事一刻也沒停,天天是在探路,插了標,接著就用石頭樹標識,用兵看守,一天一天的逼近我們。」
「是的,他是仔細審量了訥親和慶復兩次失敗的教訓。」桑措蒼老的聲音顯得有些混濁,「所以一邊整頓軍紀在『人和』上用功,一邊竭力探明道路和我們共佔『地利』,『天時』他佔著,三路重兵壓境逼近我們,兆惠海蘭察都是很悍勇很能打仗的將軍……故扎,我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困難……」
莎羅奔坐在石頭上,公牛一樣壯實的身軀半截塔似的,威猛強悍,只皺著眉,兩隻大手緊緊交錯握得咯崩作響。良久,才像夢醒似的嗡聲嗡氣說道:「是啊,難還難在他的聯絡手段厲害,用飛鴿傳書——」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我怎麼從來沒想到過鴿子還有這個用處?三面大軍合圍,無論我們和哪一路作戰,另外兩路立刻就能知道,就能策應……莎羅奔,你畢竟還欠著學問啊!」正說著,一個高大漢子牛皮靴踩得吱吱作響進來,莎羅奔頭也不回,問道:「葉丹卡,東邊甚麼動靜?」
「今晚的情形不知道。」葉丹卡看了嘎巴一眼,對莎羅奔道:「昨晚兆惠幾處佈防營裡,午夜時分放了很多起火焰花,都是紅色的,為甚麼放,現在沒有探明。」嘎巴語氣沉重地說道:「這是兆惠新規定的信號:紅色的代表『平安』,綠色的代表『有事求援』,中軍見到綠色焰火,要用黃色焰花回答『知道』,別的顏色還有,是甚麼意思就不知道了。」聽著這話,眾人心頭都驀地一緊。
莎羅奔點了一下頭,對葉丹卡道:「明天夜裡讓堆旺的兄弟們摸過去,在清水塘南佯攻一下,號角銅鼓都帶上,還有你那裡的十枝鳥銃都打響,打一陣就退,看看兆惠營裡是怎樣動靜,都是甚麼信號聯絡。」
「故扎要從南路突圍?」活佛仁錯穿一件寬大的紅色僧袍,似乎身上微微顫了一下,「那邊突圍即便成功,等於是在傅恆的腹地打仗,逃亡兩廣是沒有出路的。進入貴州,我們不但要遭漢人四面合圍,當地苗人和我們很少往來,搶佔他們的苗寨,苗人也是不能容我們的。」
「只是佯動一下,看看傅恆和兆惠是甚麼動靜。」莎羅奔臉上毫無表情,乾巴巴說道:「剛才嘎巴說,傅恆的前線行營要設在汶州,這太出我的意料了:那個地方通向金川只有一條小路,火槍弓箭在孟瑪一帶把守路口,多少人也過不來,而且中間還有一條河,上游黃河口我們可以屯兵,攔腰一擊,他就全軍分斷,連救援的兵都上不去;傅恆如果想從這裡偷襲,更不該堂而皇之地把行轅地址都告訴下面。這太不可思議了!」葉丹卡皺眉沉思,說道:「也許是為指揮方便。傅恆用鴿子傳信,汶州處在北路軍和西路軍中間,傳遞起來更快一些,南路軍用快馬傳令也是很快的。」
莎羅奔從坐著的石頭旁取出一張羊皮地圖徐徐展開,藉著篝火光亮仔細審量,用指頭輕輕點了一下汶州所在,哼了一聲說道:「假的!從刮耳崖到汶州和到刷經寺比起來,遠近只差著四十里不到。對鴿子來說,這點距離根本不算甚麼。他是在迷惑我,或者派一支小股人馬從這裡打進金川,擾亂我們的聯絡!」嘎巴在旁說道:「主人,如果他的行營真的在汶州,我們派兩千人從黃河口乘船過去偷襲,一下子捉到傅恆,搗毀他的中軍行營,他就是又一個訥親慶復!就是兆惠,也來不及救他!」莎羅奔瞇縫著眼,冷笑一聲:「小嘎巴說得對,你提醒了我。恐怕這正是傅恆想要我們作的——他不在行營裡,我們佔領了這個地方,兆惠,甚至川軍派三千人馬來攻,我們就只好再乘船逃向他的南路軍大營!」他捲起羊皮又是一笑,「這個人真比狐狸還要狡猾——要把肥羊趕進欄裡任他屠殺!」活佛仁錯點頭,歎息一聲道,「漢人是太奸詐了,也太無情無義了……我們兩次放掉他們的主帥,為甚麼就不想想我們的仁義?早知道是這樣,我們上次就該剝掉訥親和張廣泗的皮作鼓面,敲著這面鼓到西藏布達拉宮去見達賴和班禪!」莎羅奔起身一笑:「活佛,敲這面鼓過打箭爐,翻夾金山?過烏江瀾滄江還有雅魯藏布江,然後還有上下瞻對要攻打,再走幾千里路——那是甚麼樣的路啊!老人、女人和孩子,糧食和水……怎麼辦?」他頓了一下,「我們出去看看!」
出了喇嘛廟,嘎巴才留心到,靠西一帶空場上紮著幾頂牛皮帳篷,都隱在黑鬼魅魅的茂密叢林裡,知道是莎羅奔的親隨衛隊營房。幾個藏兵荷矛持刀在帳房間巡弋,因天色太暗,綽綽約約看不清晰。莎羅奔的步履很沉重,長筒靴子踩在矮草上吱吱作響,高大的身軀上,頭微微俯下。暗夜裡顯得有點陰沉,幾個人跟在他身後也都沉默不語,似乎有些壓抑。趟過一帶潮濕的窪地草叢,來到一帶高岡上。從這裡向北、向東、向南都是開闊地,一眼望去蒼幽幽黑漫漫烏沉沉的泥潭沼澤中,潦水東一片西一片橫亙其間,高矮不等的阜丘上亂草叢樹篷生,在暗夜淒涼的風中不安地搖曳瑟索。只在遙遠無邊的地平線遠處,馬光祖和兆惠環伺的兵營中若隱若現閃爍著鬼火一樣的燈光,連連綿綿互相銜接,給這些軍營上空寵了一層淡褐色的微靄。
「我們是被博恆包圍在人海之中。」莎羅奔用繳獲訥親的千里眼環旋眺望了一下,放下手,咬牙笑道:「我們金川人只要有一個人活著,一定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這一點——並不是豺狼比獵人更高明,而是——」他透了一口氣,「惡狼太多,獵槍太少了。」
一陣疾風掠過,把幾個人的袍角撩起老高。眾人心中都泛起一陣寒意,仁錯也放下望遠鏡,他的望遠鏡是張廣泗放在刷經寺沒來及帶走的,聽著莎羅奔的話,沉吟良久,說道,「汶州方向的燈火特別密集,我看見了傅恆帥營的大纛下懸著的一串黃燈——和刷經寺前訥親的那一串一樣,都是八盞。」
「明晚葉丹卡佯攻兆惠,後天是刷經寺,再後天是汶州,都是打一下就退。」莎羅奔冷冷說道:「我們真正的據守地點不能在大小金川,而是在刮耳崖!」他頓了一下,「刮耳崖的青稞和其他能吃的,酥油糌巴、茶,要留出足夠兩個月用的,準備穿越沙魯裡山峽谷時吃用——當然,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走的。」還想說甚麼,卻繃緊了嘴。小嘎巴說道:「在下寨,還有兩尊大炮,大金川也有兩尊,大金川外的泥潭裡還沉著兩尊——故扎!我們有六尊大炮呢!都運到刮耳崖,敵人來了,打他個措手不及!」莎羅奔愛撫地摸了一下嘎巴額頭,歎道:「大炮太重了,進刮耳崖要乘皮船,我們的皮船會被壓翻的——懂嗎?——再說,我們沒有很多的硫磺和硝,只有幾千斤炸藥,用完了,那就是一堆廢鐵!」
老桑措在旁插話道:「把這些炮全部炸掉,不然,傅恆會用它們來攻我們的刮耳崖的!」
「攻打刮耳崖這炮沒有一點用處。」莎羅奔道:「博格達汗有的是炮,並不在乎這幾尊。」他像是突然想起了甚麼,聲音變得有點急促興奮,「把炮全部運過來,就在這裡——六合喇嘛寺。我們要狙擊一下傅恆,火槍、弓箭,和我們全族的男人,在這裡和傅恆血戰一場!」
「這裡?」仁措問道:「不是要退到刮耳崖山口扼守嗎?如果——如果海蘭察從刮耳崖南麓背後撲上來,我們怎麼辦?」莎羅奔獰笑道:「這裡是北路軍和南路軍通向刮耳崖的唯一通道。我們東打一下西打一下,用漢人的話說這叫疑兵之計,讓傅恆覺得我在試探突圍。傅恆當然不會輕易上我的當,他會想我在聲東擊西,吃掉海蘭察,把金川戰局打亂。他佔大小金川,我佔刮耳崖,久攻不下,乾隆老子發怒,就會撤掉他!——他會想到這些的,所以南北兩路軍攻人金川,他就不會再『緩進』,而是要從水旱兩路急攻刮耳崖!那時候,西路軍就變成了南路軍,尹繼善會從北邊壓過來,兆惠和北路軍會變成東路軍,總合人馬會超過十五萬!死拼硬打刮耳崖,也是頂不住的!在這裡和他血戰一場,由刮耳崖出兵襲擊擾亂海蘭察,無論大勝小勝,我們乘機退回刮耳崖,全族苦頂到明年春夏之交,如果沒有結果,就只好……到青海去了……」
無論打勝打敗,大勝小勝,結局都是陰沉黯淡的,莎羅奔說著,心裡也覺淒涼,但他很快就鼓足了勇氣,「我要在這裡教訓一下傅恆。如果,打成膠著形勢要海蘭察增援,那麼乾隆就要殺第三個宰相了!我在內地聽秀才說過,官渡之戰,赤壁之戰,昆陽之戰,都是以少勝多,我雖然不是漢人,為甚麼不敢和曹操、周瑜和劉秀比英雄?」
「故扎,曹操是……」嘎巴囁嚅了一下,說道:「是白臉奸臣,您不能比他……」「就是這個話,白臉奸臣還能打勝仗,我是保鄉衛土的正義之師。」莎羅奔道:「我更能打勝仗——現在的事情是,無論白臉黑臉,人家都要打我們,饒他們一次又一次,仍舊不罷手——只有一個字:『打!』」
莎羅奔說著,便向崗下走,一邊走一邊吩咐:「明天就用竹子編成排船,把散處下寨和大金川、堆旺的大炮拖到六合喇嘛廟,四門炮口朝北,一門朝東,一門朝南,炮架用石頭在中間支起,炮口要能轉動……老駱駝老羊老馬老犛牛全部殺掉,女人們負責曬肉乾——煮熟了一泡水就能吃的,所有人身上的皮袍都要把毛拔乾淨,一個人要有三件擋寒,絕糧時也能吃的。火藥,告訴看守人,一斤一兩不能受潮,火槍鳥銃的火藥要配足,剩餘的用羊皮袋封好,隨時能運到六合來……七歲以上的孩子,每人要養好一隻羊、一匹馬、一頭駱駱……桑措,三天之內我的指令要大小金川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突然止住了腳步,諦聽著,說道:「蕭!——你們聽蕭聲!」
幾個人凝神聽時,果然遠處蔥籠幽晴的夜色中悠悠一陣蕭聲傳來。因為夜深風涼,斷斷續續的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嗚嗚咽咽的婉轉悠長。時而低回折顫如臨流落花,時而幽噎抑頓似湍溪激石,游絲一縷沉吟綿長間忽然高拔入雲如凌空俯瞰,正令人心目一開間卻又轉入沉渾,裊裊渺渺漸歸於寂。嘎巴早已聽出是父親在吹蕭。他自幼就聽父親吹,卻從來沒有像今夜的蕭聲這樣勾心懾神蕩氣迴腸,聽著已是癡了,滿眼飽含淚水,哽了一聲,說道:「是我阿爸。」
「不錯,是你阿爸。」莎羅奔點點頭,暗夜裡看不清他的臉色,聲音卻是濁重帶著咽啞,「上次刷經寺松崗大戰後,我就釋放了金川所有的漢人熟苗奴隸。」他緩緩移動著步子向回走,徐徐說道,「我曾告訴過你父親,乾隆是絕不會放過我的。你是漢人,可以離開我這裡逃過這場大劫。但是他不肯。他說隨便帶一塊黃金到內地,就可以過上很好的日子,但是那是惡人的天下,他是『逃兵』,又是『罪人』,甚麼親戚朋友三老五少都是靠不住的,沒有他的存身之地——漢人,我是知道的,他說的是真的——漢人甚麼都能容納,很多好的我們學不到也容納不了,但很多好的東西我們有,漢人就容納不了!岳鐘麒老爺子我很敬他,但他說他討厭朵雲,說我和哥哥不該為朵雲決鬥,還說甚麼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可以換,手足不可斷。好像這世界上愛情,像破衣服一樣可以扔掉。真是奇談怪論!——你阿爸是好人,既然願意留在我這裡,我要把他當我的父兄對待……」邊說邊走間不覺已經回到了六合喇嘛寺外,莎羅奔心事很重,仰臉看著暗晦的天穹,似乎在尋找著隱在雲層中的某顆星胡。暗夜中,他的目光熠然一閃,不言聲走到六個水桶粗的轉經輪旁,捱個用手撥轉,走一道折轉身再走一遭,不停地撥弄那些被人摸得滑不留手的輪子。
眾人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們的首領和黑乎乎飛速旋轉的轉經輪。
「嘎巴,」許久,莎羅奔停住了手,聲音也變得鬆快了許多,站在寺門口問道:「你剛才回來時,說夫人聽到喀爾喀蒙古的事,還有霍集占的事,你自己在南京這些地方聽到沒有?」
「聽到了的,漢人那邊茶館裡有人議論。」
「能不能詳細一點告訴我?」
「用漢人的話說,都是雞零狗碎叼著聽來的。」嘎巴笑道。「連夫人說的,也連貫不起來。我們的使命是營救夫人,沒有仔細打探這件事。」
莎羅奔沉默了,想想朵雲,此刻不知在揚州還是在海寧或者回了南京,她決意要見乾隆,見不到是不會回來的,見到乾隆,她能讓這位「博格達汗」回心轉意嗎?他搖了搖頭,說道:「就是雞甚麼狗碎的,有多少告訴我多少。活佛桑措,你們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嘎巴,你來……」
莎羅奔確是天分高於常人,他想聽的「雞零狗碎」傳聞,不但傅恆在關心,乾隆在揚州更覺到了西北准葛爾部內亂的震撼。因此,接到傅恆的奏折,立刻用六百里加緊朱批諭旨,著傅恆將欽巴卓索一家妥送南京,他要親自召見。一面又下旨尹繼善嚴密監視西北軍情政情,命天山將軍隨赫德迅速兼程到御駕行在述職。隨赫德接旨時乾隆尚未到揚州,因此在開封過了惠濟河後便乘騎直下南京,計程七千餘里。一路塵風顛頓,只用了半個月光景。原旨意命他在石頭城驛站等候接見的,過了揚子江就到,隨赫德帶著十名親隨護衛,都是頂尖兒的精壯漢子,一口氣鬆下來,一個個也都累得身疲腿木,拖不動腳步兒。剛剛安頓下來,洗面洗腳水還沒有燒好,驛丞忙忙走進上房,陪笑道:「隨軍門,真是對不住您吶!和親王爺府裡管家來了,有王爺的鈞諭。」隨赫德看時,驛丞身側果然站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適中身材,單眼皮兒掃帚眉,兩撮老鼠髭鬚得意地翹著,灰府綢截衫前短後長,腰桿兒卻挺得筆直,獐頭鼠目的怎麼瞧怎麼不順眼,隨赫德不禁暗笑:和親王爺人說荒唐,果然不假,哪裡尋出這麼個活寶來當管家?卻也不敢怠慢,站起身來問道:「綱紀貴姓?王爺差你來有甚麼鈞諭?」
「我叫王保兒,」管家毗牙一笑,懶散向隨赫德打個千兒,「五王爺請隨軍門住燕子磯驛站。軍門大老遠萬里回來,還有水酒為軍門洗塵。」說罷直起身子。隨赫德這才領略到這身袍子的妙用,躬背打千兒請安行禮不但好看,且省了手提袍角這個小麻煩。因累困極了的人,隨赫德實是半步路也不想多走,遂笑道:「我還給王爺帶著幾張天山雪貂皮,羚羊角,還有王爺要的雪蓮,都打在包裡,方才驛丞說王爺不在南京,要不要打包兒請尊駕先帶回去,等我面聖之後再過去給王爺請安。這點小意思——」他掏出二十兩一錠台州足紋遞過去,「請尊駕收了買茶吃,酒筵免了。說真的,這會子我這群兄弟身子都是硬的,邁不動腳步兒,腿腳骨節都又硬又木,累得都要趴下了。」王保兒又打一躬,卻不接銀子,笑道:「銀子是好玩藝兒,只是王府家規,保兒不敢玩命。不接銀子也謝爺的賞了!」又打千兒謝過,一臉皮笑說道:「五爺現在故宮西驛站和人議事,他老人家專程回南京迎您呢!說了——老隨我日他媽的!要是不肯來,我就日他他奶奶的!誰叫他不賞面子?——這不是我的話,是我主子的話,別見怪您吶!」
十個侍從護衛和驛丞起先呆楞楞聽著,至此不禁都是一陣狂笑。隨赫德也笑,說道:「我日你媽的——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和先頭三王爺頂過口的王保兒,二十多年過去,仍舊是個砸不爛煮不熟的賴豆兒!——你先去,我們收拾一下就過燕子磯那邊,今晚我准把你灌成一頭走不成路的醉驢!」王保兒笑嬉嬉去了。
眾人只好打疊精神重新上路。城中御駕雖已去了揚州,但因還要迴鑾,滿城關防由圓明園善捕營和九門提督衙門守駐,列戟驛騎金吾巡哨半點不敢苟且,每隔半箭之地都有羽林軍按刀佇立。隨赫德雖是開府建牙的大將軍,到此也不敢放肆,只勒韁徐行,直到出了烏衣巷才放轡疾馳,少半個時辰也就到了燕子磯。隨赫德下馬環顧,但聽秦淮河一帶絲絃笙篁悠揚隱約不絕於耳,搖曳水光中紅燭綠影蕩漾不定,河中畫舫樓船游移如織,揚子江中漁火星星點點,東北邊老城隍廟一帶各色燈火照得一片通明,川流不息的遊人在夜市上隨意徜徉。臨江壓水的燕子磯碼頭襯著東邊滿城萬家燈火江風帶著水氣撲身而來,吹得滿身舒坦,一身勞乏頓時鬆快了許多。隨赫德一眼瞧見王保兒從驛站裡出來,大大伸展了一下,笑道:「你這狗才,倒會選地方兒!從天山到這裡只是攢行趕道兒,乍來一看,真跟做夢似的——餓了餓了,王爺賞的飯在哪?帶咱們吃去!」
「我們爺就是要請軍門先做個好夢再見。」王保兒笑嘻嘻地,一手讓著,「爺們在天山,一頭擋准葛爾,一頭擋霍部回亂,不容易!請請請……」便帶著眾人往裡走。隨赫德一路進來,見東廂一溜十間房都亮著燈,西邊十間黑乎乎的闃靜無聲,既不見驛丞也沒有驛丁,只有兩個廚子忙活著在上房席上布菜篩酒,卻都是放了足的大腳婦人。隨赫德一群人馬刺佩劍磯叮噹作響進上房正間!隔窗瞧瞧後院,也一般的鴉沒雀靜,不禁詫異,問道:「保兒,這他娘的是個甚麼驛站?活似一座廟!」
「不是廟,是尼姑庵。」保兒笑著請眾人安席,一邊倒酒,一邊解說:「這是五爺特為眾將軍備的六合同春酒,還有參湯。五爺說聖上有旨官員不得酗酒,迎往客人節儉不得奢侈,所以菜也就是桌上這些,軍門體諒著些兒吃飽完事,王爺不定還要過來看望眾位……」隨赫德看時,每人面前兩個碗,一碗酒一碗參湯,都是黃澄澄的,各是各的香味,桌正中間一個大條盤放著一隻烤豬,一臠一塊割得方方正正仍舊對成原豬形兒,烤得焦黃的外皮塗著鹵油,香得直透心脾勾人口涎。四周除一海碗回鍋肉,一海碗清燉牛肉都是素菜,甚麼清妙筍瓜、涼拌玉蘭片、海哲絲、芥未黃瓜、葫豆四季春之類,倒也滿目琳琅香氣四溢。王保兒見宴席已畢,笑道:「請先用參湯,提提精神!五爺說,請眾位不要太飽,酒也留著點量,明兒他還要請,好的就吃不進去了。」
一碗參湯下肚,接著又一碗熱黃酒,被馬背顛得發木的軍校們心裡頓時暖融融的,滿腦袋滿心的馬蹄聲被融得無影無蹤。一個個面紅筋舒臉上放光,精神抖擻起來。他們遠自天山而來,平素一味羊肉,一味蘿蔔而已,一路奔波幾乎是換騎不換人,驛站裡,甚至破廟裡,不拘甚麼吃一口,胡亂迷瞪一會便即飛騎趕道兒,盡自個個腰纏金銀,竟連一口適意的飯也沒得吃上。得著這一餐席,不但在喀爾喀荒漠蒙古,就是內地也難得吃著,觥籌交錯間人人大快朵頤。頃刻間甕底朝天杯盤狼藉,滿案餚核遍桌汁液,所有葷素菜蔬風捲殘雲般掃蕩殆盡。兩個廚娘在旁看得抿著口兒笑,卻不再添菜。王保兒也笑,說道:「你們咧著闊嘴只管笑甚麼?隨軍門就在東廂,下余軍官東廂裡去,你們帶他們各屋裡解乏去!」
軍將們一臉迷惘起身跟著兩個婆娘出去,王保兒將手一讓,更是笑得眼睛擠成一條縫:「隨軍門,請了您吶!——這屋裡解乏……」
「媽的,甚麼名堂?」隨赫德笑道:「喝酒還不能解乏?」一把挑起簾子闖進屋裡,這位牛高馬大的將軍頓時愣住了,東廂屋裡綠紗幕榻,兩枝絳燭高燒,西牆卷案上放著各色水果點心福橘蘋果香蕉荔枝一應俱全。東邊榻前,齊整站著三個妙齡女郎,年紀都在二十餘歲。一個個妙目俏腮,頻眉雲鬟,一色的水紅薄蟬翼紗長裙洩地,朦朧綽約皆是絕色,通身上下,一覽無餘,香臍聳乳都隱約可見,再向下看,隔裙模糊,一團紫微絨亦是毫無遮掩,竟是赤條條裹著一襲薄紗衣……正愣著,王保兒在外問:「軍門,小的有事先出去一下,還有甚麼吩咐沒有,」「沒有了沒有了!」隨赫德興奮得鼻翼翕張呼吸急促,說話也有點怪腔怪調,「你忙你的!回頭我賞你個狗日的!」說著,一屁股坐了椅子上便解佩劍,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三個女子,問道:「你們叫甚麼名字?」
三個女人雙手扶膝向他蹲個萬福,中間一個俏肩纖腰雪膚凝脂,嫣然笑道:「奴奴叫曼曼。」左側一個婷秀裊娜巧致玲瓏,靨生渦暈道:「奴奴叫婷婷。」之右側一個年齒略長,也只在二十七八歲間,收拾得風寰霧鬢輕盈如仙,眉黛春山間流眄一盼,巧笑道:「我是媽媽(鴇兒)——帶她們來侍侍爺的……」
「媽媽親自上陣了?」隨赫德看看這個,乜乜那個,覺得哪個都好,都是軟香溫玉,三株解語花皆是忘憂草,幾千里奔波勞乏頓時春風掃盡,脫著袍子淫兮兮瞧著三個婆娘,嘻笑道:「怕她兩個禁受不得爺的軍棍?」
那鴇兒看來不知從哪個行院裡選出的尖兒,風月場上的領袖,淫樂園中的都頭,不粘不滯不慌不忙浪得風擺塘荷般過來,自鬆了領邊鈕子,蹲身替隨赫德脫靴,口中笑道:「見識過那許多人,『軍棍』還是頭一道聽見。爺真風趣……」隨赫德塞外風寒戈壁邊陲軍營駐守的軍將,久曠在外的人乍入溫柔之鄉,哪裡禁得她這般軟紅圍繞百般柔意兒,隔領便伸手摸進她懷中,腰下那話兒倏地彈起,直綽綽硬梆梆掏橫出來,一手揉摩著她溫潤柔膩地乳頭乳房,一手扯過她素手把握那話兒,笑問:「這不叫軍棍叫甚麼?」那婆娘香腮偎倚,笑著用手輕輕打了一下道:「叫烏龜,叫雞……雞,叫怒蛙,叫『半根夏小藥』,有的秀才叫『紅霞仙杵』……」隨赫德被她把玩揉捏得連笑帶抽冷氣,兩手嗤地一撕那紗衣,鴇兒一身頓時色相畢露,剛笑說了句「爺這麼猴急的……」,已被隨赫雙手一掬,嬰兒般抱起放在懷中。曼曼婷婷早已趨步過來吹燈。隨赫德道:「不許吹燈,一人上陣,兩人觀戰,有臨陣畏縮者斬,敗而求饒者軍棍侍候!」抱起鴇兒向床邊走,口中兀自吮她乳豆兒,含糊不清說道:「大將軍二將軍都已經勃然而怒挺身而起!本軍門今日先拿你軍法從事出出火氣!」那婆娘膠股糖似粘纏在他身上,小手捏弄著,「好親達達哥哥也,真個小棒槌似的!怪不的苟才那龜孫說爺是天驢星下凡叫我先上,怕姑娘們太嫩,承受不起……我才三十不到,他就說我老,說『老……屙去火氣……』」「說什麼老窩嫩窩,本軍門看著老母豬都是雙眼皮的……」隨赫德渾身慾火如焚,三把兩把脫得赤條條一絲不掛,挺戈貫革直入,大口喘氣兒縱送,問道:「你這玩藝叫甚麼?」那婆娘又疼又舒坦,淫心如醉,越發浪得渾身沒有骨頭,嬌嗽吁吁蘭馥香麝說道:「叫……爺緩著點……叫豆蔻火齊,寶蓋峰尖……還有說兩腿裡夾個柿餅的……好!爺真英雄……」婷婷曼曼兩個女子都還在稚齒之間,起初見隨赫德粗胡大漢叫驢似的行貨,都有點心怵膽寒害怕不堪承受,「媽媽」白身露相親作榜樣,淫言浪語百般奉承模範,既見且聞,不覺都面紅耳熱心跳脈急……
王保兒只出驛虛轉悠一圈,到燕於磯碼頭買了幾張軟面卷餅心,叫上一個賣油茶的托了一大壺跟著,蹭搭蹭搭回了驛站。叫賣油茶的站在驛站門洞裡等候,經自穿堂過院,卻從偏西兩廂夾道過去直北進了後院,登正房入內。但見八支胳膊粗的紅燭煌煌炬照如晝,和親王弘晝仰在安樂椅上,雙腳泡在貯滿熱水的大銅盆裡,兩個丫頭一邊一個跪著替他捏腳丫子按腿,兩個丫頭坐在雙肩邊替他揉臂摩身子,椅頂頭還有個剃頭的也是女人,是親王六側福晉屋裡侍候的通房丫頭叫紫菊的,一邊給他小心刮剃,一邊說笑話兒:「我們鄉里有個嘎秀才,寫詩寫詞兒都沒的說,一寫八股文章就玩完兒。又愛吃酒,吃醉了就滿口柴胡。有一回大白日喝得醉貓似的,肚裡五味不合,暈頭鴨子似的徉到彭員外門口,再忍不住『嘩』的一口吐了個滿世界都是,彭家那日祭祖,剛剛拾掇得乾乾淨淨,門房見弄得黃湯綠水滿地酒臭,就罵:『野殺才,哪個茅廁裡不能吐,就衝我家門口拉稀竄鞭桿兒!』嘎秀才說:『不是你門口衝著我的口,我還不噁心呢!』門房笑說:『日你媽的,我們大門一向就在這,又不是今年才有!』嘎秀才晃晃頭,指著嘴說:『老子的嘴一向也長在這,也有年頭了!』」
弘晝閉著眼,聽得吞地一笑,幾個丫頭也笑。聽見王保兒也笑,弘晝用手指指額角,示意紫菊剃刮,問道:「叫驢過來了?事辦妥了?」
「回主子王爺話,」王保兒有楞有角向弘晝一躬,說道:「奴才頂的名兒,叫苟才。一個翠香樓,連鴇兒朱倩倩共是二十二位,隨軍門三個,其餘一人兩個,化了五十兩金子,辦得湯水不漏,這會子——」弘晝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指指頭頂對紫菊道:「再細刮一遍,剃頭的拍巴掌——玩蛋——剃,說——」「就說剃頭的,」紫菊笑道:「有個財主最是小氣,要剃頭,跟剃頭的說,『好生剃,給你三合米,拉破一道血口兒扣你一合。』他有心坑人,剃一會兒猛的一咳嗽,糟———道口兒!過一會子又一個噴嚏,糟——又一道口兒!堪堪剃完,頭上剛好三道口兒。那財主心裡滿得意,白剃了——剃頭的幾天沒生意,餓得肚裡咕咕叫,一陣陣邪火直攻,索性一索性,咬著牙笑說『爺這頭真得好好侍候』,也不分說,立起剃頭刀頭上拉劃,把三道血口兒曲裡拐彎連成一道兒……」說罷收刀,竟在弘晝光頭上輕輕一拍,笑道:「玩——爺的頭了!小心著點,防著奴婢在爺頭上也劃道兒
「哈哈哈哈……」弘晝大笑起身,趿了鞋適意地跺了幾步,一個丫頭臉蛋上擰了一把,道:「你肚子不餓,我不咳嗽打噴嚏,怎麼會有那種事?」他像忽然想到甚麼事,神情變得有點沉鬱,緩緩說道:「如今圓明園,熱河八大處,紫禁城真正是佳麗三千。我已經請旨,二十五歲以上一律放歸本家。不知道辦了沒有,得催催內務府。宮女們餓急了,准不定也干剃頭匠這一手!」王保兒笑道:「王爺說笑話了不是?宮裡人還能餓著了?」弘晝搓搓光潤的臉頰,道:「那可指不定。人,不光肚皮會餓,別的地方餓起來也不得了!明武宗時候,幾個宮女一商量,弄條白綢子要勒死主子,幸虧她們張致慌忙,打的是個死結,沒弄成,不然,史筆一載,『武宗為宮人所弒』,那是甚麼好名聲?」
他雖說得漫不經心,眾人卻誰都沒有讀過史書,幾個丫頭想到常隨福晉晉見皇后的那個陰沉沉的宮闕裡,一百多年前深夜居然發生過這樣的事,必定為了甚麼事絕望沒有活路,幾個宮娥密議殺皇帝,怎樣撕白練,怎樣慌不迭挽了死結,怎樣套上拉不動,驚動了武宗……那是怎樣的情景?……思量著,心裡都起疹兒,竟都呆住了。王保兒道:「爺呀!還真有這種事!武宗爺後來怎麼料理那幾個淫賤材兒的?」
「武宗是個淫昏之君。這結局可想而知。」弘晝似乎不想沿這話題多說,「無非碎剁,凌遲,剝皮而已,嬪妃都牽進去好幾個呢——保兒,咱們前院裡去。」說罷拿起腳出房,保兒緊隨跟著,屋裡留下幾個女人兀自發呆,身上起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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