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統勳不說「處分」,說「事」,裴興仁靳文魁大覺意外,不約而同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劉統勳。
「我查閱了你們兩個吏部的考功檔。」劉統勳歎息一聲說道:「裴興仁在淮陰上,率民工護堤,決潰後帶三百營兵,親自下水堵決口,保住了十三個鄉不遭洪水淹沒。淮陰人聽說你出事,萬人聯名折遞北京保你。還有,在江寧興修水利,植桑二十頃,口碑也還好。靳文魁是行伍出身,西海一戰帶二十騎踹了羅布藏丹增三個營,因年羹堯敗壞出事,沒有敘功。跟岳鐘麒魚卡之戰身受七創死戰不退,保功在案的……」他沒有說完,裴靳二人都已聽得涕泗滂沱聲哽氣咽,抱頭坐著渾身顫慄抽搐,直要放聲兒。裴興仁用手捶著頭,哽著聲泣道:「我是枉讀了聖賢詩書……老中堂您別說了。我自己敗壞了自己,這罪有甚麼可道的?……」靳文魁滿臉是淚,也是哽咽不能成聲:「請朝廷還叫我充軍去,我有武藝,還能出一把力……」
劉統勳也不勝慨歎,說道:「說是水至清無魚,這也忒渾濁了些。官場渾濁到這一步,實在遠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也不能特特地責備你們濁清。念及你們昔日勞績,行為卑污但不全為了中飽私囊,與貪污納賄終究有別,阿桂中堂有信,請從輕處分,岳鐘麒也保了靳文魁。酌情再三,這麼一直拘押下去也不是事兒,我請旨將你們革職留任,皇上說『他們在揚州名聲敗壞,已經無法留任』,派你們到軍中,到傅中堂麾下效力,你們怎麼想?」
「願意!」二人幾乎同時說道。因話裡夾著乾隆旨意,忙都離位叩頭。裴興仁道:「這是皇上如天浩蕩之恩,臣敢不勉力效命以贖前愆……」
劉統勳掏出懷表看了看,已是將近子時二刻,因惦記著劉墉還在堂房等候,便站起身來,說道:「要囑咐的話太多,得從三字經給你們起講!歸攏起來,洗雪恥辱只有兩樣東西,一是功勞,立功再立功,加上第二,就是時間。從茲之後一直立功建業,人們才能把你們的丟人現眼的尷尬事看淡了,漸漸忘去了——到四川傅中堂必定還有一番教訓,你們聽他的就是了——我已經下條子發還你們財產,回去安頓一下家屬,三天之後啟程——去吧!」二人一迭連聲答應著起身辭去。劉統勳送至書房門口便住了腳,因見劉墉站在門外冬青樹下,便問:「你怎麼不在上房寺候?」
「父親在這邊忙碌,兒子在上房閒坐著不安。」劉墉說道,「再說,那幾位太監侍奉得忒慇勤,兒子也消受不得。」
劉統勳看了狗娘養的一眼,不禁一個莞爾。他本意也心疼兒子勞乏,讓他休歇一下,誰知爺兩個都是不會享受的。因道:「回去坐著說差使太氣悶了,陪我一道兒散步走走吧。」說著移步出來,因見西院月洞門口掛著一盞米黃西瓜燈門外雪景綽約,是座小花園,便踱了過去,劉墉緊隨父親,在側畔照應,狗娘養的只遙遙尾隨他們爺兩個後頭跟著聽招呼。
已經不記得有多長時間,父子兩個能這樣清夜遊悠閒適逍遙地一道相處了。他們既是父子,又是上下司,一個極品大員,一個司道小吏,按官場制度原本應是迴避的,但乾隆特殊信任,免了這一層。父子同部,辦的又是同一差使,偏兩個人都是自覺受恩深重,拼著鞠躬盡瘁為朝廷奔走效勞的。自離北京,同負乾隆巡幸扈從安全責任,密彌相處,比在家中見面說話時辰還多,卻從來語不涉私,說是父子,毋寧說更像上下公事往來。此刻,滿天的蓮花雲像一幅彩繪畫圖,一輪虧蝕了少半的月亮在雲中緩慢穿度,將花園亭子,修竹茂林和塘邊厚厚的殘雪鍍了一抹水銀似的光。靜極了的子夜更深,一絲風也沒有。池塘裡的水是深黝的藏藍色,曲曲折折的卵石小徑是青白色,高低錯落的房舍在淒迷濛朧的夜色中隱顯不定,給人一種跳躍游浮的感覺。時而雲遮月晦,一切又沉浸在迷濛徉徜飄忽不定之中。父子兩個都覺得有很多話,又覺得甚麼也不必說,心裡都有一份溫馨貼切的親情。忽然,劉墉一把扶住了父親,說道:「父親,水窪!」
「你到底年輕,我的眼神是愈來愈不中用了……」劉統勳已是一腳踩進水窪裡,忙抽出腳來,「黑泥白水紫花路1,連白水都看不清了。」劉墉道:「父親其實還在盛壯之年,只是苦熬作事太認真了。兒子一直想勸您,學尹繼善,學張衡臣年輕時候兒;別學傅六爺、孫嘉淦和史貽直——傅六爺別看身子骨兒好,這麼著幹下去,幾年下來就挺不住了。」「從你眼裡早就看出你想說的這些話了。」劉統勳道,「不說這個。一個揚州防務,一個蔡七等人下落——你的差使怎麼樣?」
1雨夜走泥濘路經驗。
劉墉默然了一下,說道:「揚州關防是水旱兩路並重。旱路佈置和南京一樣,善捕營官宿衛,內中隨駕二十名待衛,城內是揚州府和揚州鎮守使衙門負責,城外由南京總督衙門調了兩棚綠營,福建將軍行轅也是兩棚,分成兩層,各不統屬在城外兩層佈防。太湖水師調來一個協鎮指揮,三百艘划艇歸他指揮,水手三千,佈置在瘦西湖和各水汊港灣。尊父親的令,全部水師一律扮作民船,入城軍士都是暗哨。吳瞎子住瓜洲,負責制約糧鹽兩漕,青紅二幫;黃天霸的七徒弟黃富光原就是吃揚州地面的地棍,和現在揚州碼頭龍頭陸金生拜了把子,黑道傳令皇上南巡期間只准小竊,不准格打械鬥橇門別鎖入戶大盜——黑白兩道其實都走通了,皇上安全可說是不會出大差錯的。」
「我聽著也罷了。」劉統勳在暗中滿意地點點頭,口氣卻枯巴乾癟,沒半點表彰的意思,「怎麼魚登水告訴我,他衙門裡還拿到二十多個無業遊民一一在行宮附近窺探?」劉墉一聽便笑了,說道:「水師也拿有漕幫的人,幾個碼頭也拿有洪幫的人,黃天霸的十太保還被青幫捆了一繩子——這是防區界劃邊緣常有的事,都是護駕的,都要爭功勞臉面,各道又不相統管,自己人拿了自己人,鬧出笑話兒——這是兒子的責任,這陣子都忙到協調各路人馬上去了。」劉統勳問:「蔡七的下落呢?還有林爽文?」
劉墉輕咳一聲,低頭思付片刻,說道:「蔡七是個土匪,岳濬在沂山剿了幾次,山太大,山洞也多,當地百姓有的自己就是暗匪,有的通匪,幾次攻破寨子連個匪毛兒也不見。招安給他個縣尉,照樣暗地作案,吃館子嫖堂子無人管束得了,後來索性砸了縣庫攜銀逃亡,投奔了易瑛。現在這個無主遊魂劫了兩次漕船,又砸鹽船,只弄了些吃的,銀子只搶到不足三十兩,青幫的人尾追,已經又逃回山東,迷失了蹤跡。昨日快報遞過來,有人在微山湖見著了他,我已知會山東臬司速查速報,在微山湖四匝布網捉拿。林爽文不在其中,他有妖術,能撤豆布疑兵,布道傳法施藥,在台灣很能蠱惑人心。山陰縣令其實已經拿住了他,檻車解往南京,路過惡虎灘,無端的漲大水,沖走了押解的衙役兵士,被他從容破檻而出不知去向……」他低眉沉思,語氣沉重地說道,「一技花餘黨胡印中、雷劍沒有捕獲,兒子心中不安。現在不怕他們活動,一活動我就知道了,耽心的是這幾個惡逆年紀都很輕,潛伏待機就不好辦。」
「你雖然現在還是微未小員,皇上特簡直拔,其實是拿你當大員使用的。」劉統勳緩緩移動著步子,望著塘中蕩漾不定的雲影浮光,聲音顯得暗啞沉重,「能慮到賊人『潛伏待機』,這有點眼光了。皇上御極『以寬為政』是甚麼意思?就是滋繁生業,一是太平,二是富庶。這兩條自盛唐至今,都是登峰造極。不錯,如今是盛世,也可說是極盛之世;隨之而來的,怠墮淫佚荒唐敗壞也是前所未有!你是讀過二十四史的,文景之治而後是甚麼?王莽之亂!開元之治而後是甚麼?天寶之亂!可以鬆懈的麼?皇上即使南巡——這本就是大局——大局套小局武備文事凡百政務,每天還要料理六七個時辰,傅恆阿桂紀昀尹繼善還有我,哪個不是累死累活,你說尹繼善,現在他通宵失眠,強支著場面『瀟灑』。君相晝夜不息處置國務,為的甚麼?就是維持這個局面,使『潛伏待機』之徒無機可乘!你勸我休息,不但我不受,我還要命你學習阿桂傅恆——我爺們世受君恩,不敢休息啊!」
劉墉聽得心裡一陣陣緊縮,又一陣陣發燙,沉重地說道:「兒子明白了。孫嘉淦病重,兒子去探望,病榻上喘息著說,最怕兒孫不肖,變成不堪一擊的紈挎之徒……如今富窮懸殊太大,是無藥可醫的隱患;田土兼併太厲害,也是無藥可醫;甚至兒子想,吏治糟污不堪,貪官污吏似乎也是前赴後繼,斬不盡殺不絕!紀公說這也是『野火燒不盡,惡風吹又生』!再下去就是政以賄成,宋明亡國殷鑒不遠,思之令人不寒而慄……」「政以賄成現今已經有了苗頭。」劉統勳在暗處,只能看見他蒼老的側影,說不清是甚麼口吻,「地方官想為任上辦點實事,光明正大的辦竟不中用,塞錢走路子鑽刺大員走好友同年的門子才成。不過,眼下幾位軍機大臣似乎還沒這個病。皇上很器重你,你要在修德上多用點心。一味在辦案上用功夫,不讀書不養氣,就會變得庸祿瑣屑。講句功利的話,至多你就算個循吏而已,豈是丈夫抱負?」劉墉聽著聽著,已知他端起父親身份,忙躬身道:「兒子記住了!」
「你也不容易。」劉統勳看著兒子已經微微駝起的背,輕輕歎息一聲,「你職位太低,指揮著許多比你官爵高得多的人。皇上幾次要升你的職銜,是我擋了——這不是我矯情,官升得太快,你本就樹敵甚多,更易成眾矢之的。你能事事辦得周全?你如今情勢,暫且處於低位多辦差使,於你有好處——你比不得福康安,落草就是富貴根基。我看福康安也是好的,只是性躁些,聰明是聰明絕頂了,一個小心快牛破車,二是懂得謹慎始終就好了。這話也是對你的告誡,明白麼?」
「明白,兒子明白。」
「福康安就要回京了。」劉統勳道:「你這邊佈防各項差使,交給范時捷——不許有疏漏!——你,還有黃天霸和福康安同路。」
「福康安不是已經入值當差了麼?」劉墉驚訝地問道:「再說,兒子這邊熟手差使,怎麼也隨著回京?」
「你位份太低,兒子。」劉統勳兩眼瞳仁閃爍著,止步望著周圍一片模糊景致,「位低而權重,要懂得韜晦,讓些功勞給別人,才稱得起個雍容大度——一路跟福康安,他有觀風巡閱的差使,你能幫著他些,自己也得歷練。我已經委婉寫信告訴了阿桂。阿桂奏准皇上,調你回京查辦圓明園監工盜料私賣案子。你不要小看了阿桂年輕,又是滿人——了不起的讀書人,一點就透的聰明人呢!」他突然覺得自己嘴碎,有了點張廷玉的味道,頓時打住,警覺地想:說這些做甚麼?我今個這是怎麼了?繃緊了嘴唇,冷冷說道:「就這些話,你好生在意。」
前面是一帶花蘺,叢生的月季刺玫編成人來高的花洞,蜿蜒圍了池塘半匝,穿過去,便離進入花園的月洞門不遠了。此刻月輝稍明,疏落的月季枝條上掛著未化盡的殘雪,被月光鍍了一層銀灰色,像被誰用濡了水又蘸了水銀的筆,大寫意勾勒了幾筆,灰的褐的白的褚的各種色調毫無章法卻又天然混成遠近錯落交織在一處,模糊神秘,令人愈想看真切愈看不清楚。劉統勳便不再向前走,默默踅返身來,順原道往回走。至月洞門口,不無留戀地掃視一眼花園,自失地一笑,說道:「我在你這年紀,最喜愛這樣的夜色的。月光太明亮,反而不得。」一眼見犬吠挑著一盞西瓜燈站在門內迎候,狗娘養的也陪站在旁,歎了口氣道:「不要過來侍候了。回去側房裡歇著吧。我也要早點歇息,明日早晨不要過來請安,白天一整天我都在這,你過來我還有話仔細吩咐。」
「是!」劉墉忙躬身道:「不過孩兒不能在這裡過夜。黃天霸還在孩兒館院裡等著:孩兒回去還要有所佈置。」
「去吧,去吧!」劉統勳甩手伸欠了一下,踅身向上房走,又回頭吩咐一句,「明天可以晏起一點……」
劉墉一直目送父親背影消失在二門後,這才轉身出了劉統勳臨時官邸。向南兩箭之地,又踅進西向小道,座北朝南一個小四合院,便是他的館地。一進門劉墉便是一愣:不但自己住的上房燈燭輝煌人影幢幢,兩廂黃天霸和他徒弟十三太保的住屋也都燈火明亮,連門房東側的大廚房也亮著燈,似乎在燒茶,熱氣騰騰順門裊裊而出。黃天霸在上房早瞧見劉墉進來,忙挑簾出來迎接,謙卑地打了個千兒,稱呼卻仍是老稱呼,「少老闆回來了!標下恭喜您吶!」接著他的徒弟都從各房過來,賈富春打頭,以下朱富敏、察富清、廖富華、高富英、梁富雲、黃富光、黃富宗、黃富耀、黃富祖、黃富威、黃富揚共十二人依次排序在天井站定。黃天霸為首,一齊向他躬身施禮,一個個也都眉開眼笑面露喜色。劉墉不解地問道:「快四更天了吧,怎麼都沒睡?我們日日見面,怎麼鬧這麼一出?」
眾人都笑而不答。劉墉正自懵懂,福康安已從上房挑簾出來,還有兩個小蘇拉太監一邊一個掌燈,逕在滴水簷下站定。福康安戴著簇新的大帽子,水晶頂戴熠熠閃爍,八蟒五爪袍子外套白鷴補服,踏著靴子穩穩站著,一本正經說道:「皇上有旨——劉墉跪聽!」
「臣——劉墉!」劉墉萬萬沒想到這個辰光還會有旨意給自己,思量方才眾人光景,絕不像是壞消息兒,饒是如此,仍猝不及防一陣心慌,提了袍角跪下伏地行禮,心中兀自卜卜直跳,「——恭聆聖諭!」福康安嘴角掠過一絲孩子氣的微笑,故作莊重從太監手中取過聖旨,徐徐展開讀道:
皇帝制日:元首明股愛良,社稷福祥也。爾劉統勳,劉墉父子佐朕理治,忠勤公能,素為朕所深知嘉許,且為內外臣工所同仰,即閶閭衢巷野老百姓道路共知。惟爾父子份屬同僚公私一體,朕屢欲特簡升擢劉墉,劉統勳皆引迴避之論代其子劉墉遜功謝辭矣!朕思國家論才制度,惟公惟義耳,豈得因統勳為朕重臣乃掩其子之功?然統勳忠敬真誠,朕素稔於胸,亦不欲過拂其意。今著福康安宣旨,劉墉著加兩級,晉太子少保,賞禮部侍郎銜,仍在刑部讞獄司暫任原職。即以巡風觀察使,與福康安閱查安徽、河南、山東、直隸諸省吏情民政,俟朕返京後引見述職。欽此!——此旨抄發軍機處諸大臣曉知,並各省總督巡撫將軍提督,吏部存檔。御筆又及!
劉墉伏地靜聽福康安琅琅頌讀,只覺得胸中氣血湧動,五內俱沸。此時憶起自一技花劫奪皇綱以來,自己受命隨父破案,驅馳數省,潛伏南京,側身於江湖黑白諸道,輾轉在一群官高權重的貪官污吏之中,無晝無夜辛勞辦差,種種委屈、疲憊、心倦神勞,種種沮喪無奈……都在這一道旨意中融化消散。細思乾隆這些話,竟比自己暗夜反側自訴胸臆還要堂皇貼切溫厚情深。福康安沒有讀完,他已是淚流縱橫,哭得軟倒在地,哽咽不能成語,說道:「臣……臣何敢當聖主如此眷愛,惟……惟有粉骨糜身……忠勤報主……繼……繼之以死而已……臣謝……謝恩……」
「崇如,旨意已經宣讀了,請起。」福康安沒有想到這道旨意會引得劉墉如此動情感傷,原先還微笑,見他伏著身子癱軟得竟一時不能起身,忙將旨本遞太監手中,下階挽起劉墉,說道:「這是曠世恩典,天大的喜事嘛,該歡喜高興才是。怎麼這模樣兒?……說句心裡話,我真羨你。老延清公放手督責你辦差,有這個展才的用武之地。二十五歲,由進士而翰林、而主事、而觀風使,六品官當了東宮少傅,全憑自己真才實學做得來,一點也不沾父親的光,誰個不服?」他突然想起母親,真有點老母雞翼卵護雛似地「維持」自己,說了句「我額娘……唉……好在這口衝出四合院,我也『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了!這一路走,咱們一邊散心玩兒,一邊實辦幾件事,跟你好生習學習學……」
劉墉已經恢復了平靜,聽到「一點不沾父親的光」,又聯想到父親的話,自己追捕易瑛、火焚觀楓樓一舉殲滅,要招多少人妒嫉?查處高恆錢度兩案,扳倒一個國舅兩個侍郎,都是舉朝聞名的紅極要員,其中勾扯絲連,明的暗的得罪了多少惹不起的人物。果若論功賞職,不啻於被推進一群餓狼之中任人撕咬!真的明白這一層,劉墉不但對父親的舐犢之情更其切膚感受,就是那份宰相度量城府之深也使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聽福康安感慨謙遜,忙拭淚笑道:「瑤林少年英雄豪情壯志,正是公謹當年英姿煥發之時!兄癡長幾歲,自思是個庸祿之材,只是個以勤補拙罷了,怎麼能和您比呢?」福康安只是笑,隨劉墉進屋落座,對黃天霸道:「就是我方才告訴你的,既然都佈置妥當,就照你的主意,老朱掌總兒,富光負責協調這兒的江湖朋友維持局面。皇上在南巡期間各處太平,大家的差使也就算辦好了。江南和北方不同的,富庶是不用說了,一是離北京遠,二是各類工場作坊多,工人多、行幫多,三是和外洋來往多,奸詐屑小之徒容易串連鬧事,有些不明事體的讀書人還在那裡妄分華夷滿漢之別。不出事則已,出事就不是小事。」
「是,福爺說的標下都記明白了!」黃天霸永遠是一副謙恭裡帶著自信的模樣,「少老闆——不,劉少傅已經幾次會議,和爺教訓得一樣。這次皇上如天浩蕩之恩,破一技花案子按野戰軍功記賞,並不單為拿了幾個賊,也是皇上期望我黃家一門在江南多為朝廷分憂!這是劉太傅少傅的抬舉,也是眾弟兄子弟幫襯得力。他們——」他指著手下十二個「太保」說道:「最小的也敘功進了千總,我家老爺子聽說我封了車騎校尉,在祠堂給祖上上香,自古鏢行藝館人家,這是江湖上從沒有過的榮耀!要是辜負了皇上大人這份重恩,叫我黃家一門斷子絕孫。爺,您只管放心!」他頓了一下,又道:「我思量了一下,除了我跟爺們,帶上黃富揚,他武功不是頂尖兒的,但江湖上趟得熟,心思也靈動些,一路照應也方便,二位大人看成不成?」劉墉便看福康安。福康安問道:「哪個叫黃富揚?」
站在隊未的一個黑瘦矮個子應聲而出,卻是一臉痞子相,窩鼻稀眉擠巴眼兒,伶伶丁丁渾身帶著利落又有點狠瑣,似笑不笑說道:「標下就是!請福爺訓示!」「很好!」福康安笑道,「有點時遷的形容兒,偷雞摸狗的勾當恐怕少不了。一邊和易瑛打,一邊號啕大哭的,就是你吧?」黃富揚眨巴著小眼笑道:「爺眼力不差。小的江湖外號就叫賽時遷,偷東西本事江南第一字號,本就是個賊出身。不過如今作了官,已經改邪歸正!」說完近前給福康安打個千兒,順便拽拽他袍角,咻著氣兒笑道:「爺的袍子角兒沾了泥巴……」將手一舉,不知這骯髒瘦子甚麼手法,福康安腰間御賜的漢玉墜兒、荷包、袖子裡的一把金爪子兒竟都被他偷去!……福康安不禁目瞪口呆,黃富揚一樣一樣把竊物往桌上放,嘻皮笑臉道:「給福爺瞧個把戲,小的下不為例!」黃天霸沉了臉,斥道:「你賣弄甚麼?退下!」黃富揚一縮脖子答道:「是!再不敢了!」福康安呵呵大笑,說道:「好!就是你,跟我們一路走!」
黃天霸不禁一笑,因聽見遠處雞鳴,呵腰兒對劉墉說道:「是四更天了。福爺這會子也不好進裡頭繳旨;少傅今個兒連晌覺也沒歇歇;依著標下,這上房東西兩間都收拾得乾淨,將就困一會子,天也就亮了。明個——不,今個爺們還有一天忙活的,留揚州的這幾個徒弟,標下也要細細再安排一下差使。爺們沒別的指示,我們好退下了。」見劉墉點頭,黃天霸和眾太保略一行禮恭肅退下。
屋裡只剩了劉墉和福康安。兩個人都錯過了困頭,不想到床上輾轉翻個兒,對坐在安樂椅上各自出神。他們早就相識的,劉墉在京時常去傅府,不過那是去見傅恆送案捲回事請示,福康安只是個掛名侍衛,廝見寒暄一禮而已。福康安天磺貴胃相府公子,養就的貴介氣負,禮敬劉墉,並不為是劉統勳的兒子,倒因劉墉兩榜進士點入翰林的份上居多。真正刮目相看,還是因這番江南之行,劉墉居中指揮調度,將縱橫七八省,朝廷幾次舉兵沒有撲滅的一枝花教眾一舉犁庭掃穴連根拔除,這份能耐這份咬牙定心的忍韌不能不令人佩服!在劉墉眼裡,一向看福康安是個天資聰穎不甚安分的公子哥兒,待知他違抗母命千里尋父請纓前敵,從北京一路趕來道途懲貪濟貧種種行徑,這般樣兒的滿族少年子弟竟是開國以來聞所未聞,也不免暗自嗟訝敬佩。此刻漏深孤燈之下,一個是機敏老成幹事練達的青年,一個是生氣勃勃心高志遠的少年,受命同辦一差,即將同行同住,對面兀坐,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說要問,卻畢竟平昔交往不多,都有點矜持,也不知話頭從哪裡說起。兩個人都沉默著。這正是臨曙之前天光最的暗的時辰,只能聽到遠處似乎被壓抑了的雞鳴聲隱隱傳來,暗風鼓窗,青白色的窗紙一翁一張,發出枯燥單調的悉悉聲……
「瑤林,」劉墉打破了沉默,「你是天子近臣,又是宣詔使節,仔細推詳旨意,這次『觀風巡閱』,劉墉自然要以你馬首是瞻。萬歲爺降旨時必定還有詳明安排,巡閱四省吏情民政,其實連刑政財政軍政也囊括在內的,不知以哪個省為主,哪項政務為主。是單巡風折具條陳上奏,還是就地就時處置。多大的權限範圍。這是要心裡清楚的。」
福康安身子向前一傾,笑道:「你可真能沉住氣,憋了這麼一陣子才問,萬歲爺有詳盡旨意——你別站,我不複述萬歲原話,只領會要義,領會錯了是我的責任。明天萬歲沒功夫招見我們,兩天之後我們從瓜洲北上,主子還要再接見一次。這只是給賢兄閒吹風——第一,是以你為主,我是跟你學習辦差,但我也有一樣的觀風使身份;第二,觀風,東西南北『風』,連旋風都觀,但若不是颱風,只觀不理。機斷處置權,一般欽差都有,我們自然也有;第三,也有個『歷練』的意思在裡頭,所以我們微行,並不給各省督撫知會詔書。這樣才能見到些真『風』。總歸起來一句話,主子對你我期有重望!」他目中瞳仁在燈下晶瑩一閃,又顯出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憂鬱。「皇上說……他累極了,累到骨頭裡,累到心裡,……到江南先住毗盧院時,北京南京諸般聯絡沒接通,也就鬆泛了三五日。待到太后老佛爺駕到,本想陪著宮眷尋個清靜去處『躲幾日公務』,誰知竟是沒個『去處』。除了北京轉過來的奏折照批,該見的人一個不拉還得見,還平添了許多人事料理。地方官,佐雜官,縉紳,退休老臣,拜祭明陵,夾著大案一波不平一波起,竟比北京紫禁城裡還忙了十倍。說無論如何也要陪太后疏散一下,去看看『槐抱迎春』,又冒出個竇光鼐,當眾以頭觸樹死諫!——皇上心裡不是滋味啊!」他連複述乾隆公務繁忙,其中夾帶著對二人的指使,還有他自己的感慨,純粹的款款談心。劉墉仔細聽著,心裡甄別著哪些是該自己辦差留意的,哪些地方該在接見時應對,又怎樣向軍機處回報皇上這些旨意。聽到後頭,福康安已說得混成一片,無法斟酌,不禁一笑,道:「這些內情,竇光鼐一個外臣未必知道,他也是一片用心良苦啊——皇上不會軍流了他吧?」「你說到哪裡了!」福康安一哂,說道:「皇上還誇竇光鼐來著!」
劉墉睜大了眼睛。
「皇上說『竇光鼐此舉不為無過』。」福康安回憶著乾隆說話時的神氣,慢吞吞說道:「孝奉母后,是垂范天下的大典;看:「槐抱迎春,和游莫愁湖是一樣的道理。有奇異景致,尋常人都能來看,為甚麼朕的母親就不能?這是讀書讀迂了,見小不見大——但竇光鼐朕取他的良苦本心,取他的膽,眾人皆唯唯,惟他敢諤諤,這一條難能。太后和皇后要朕升他的官,朕說,只能取其心,不能取其行。都像他這樣放縱,會有人碰朕的須彌座怎麼辦?所以這樣人不能升他的官,只可信賴就是。然而,現今這樣的臣子是愈來愈少了……」
福康安恰到好處地煞住了。其實,乾隆的原話裡還有:「文死諫,武死戰,廿四史中多有獎贊,《儒林外史》裡還有為了一個死得『好題目』的,逼著未嫁的女兒餓死殉節,這裡頭有矯情,也有沽名釣譽的。過於抬舉竇光鼐,容易激起漢人這種惡習,不是滿洲人的福氣。福康安你記住,國亂出忠臣,板蕩識英雄固然不假,但出了忠臣,就是君昏國亂了,識得了英雄天下板蕩了,那是格言,不是祥瑞。甚麼時候兒大清出了屈原、岳飛,出了海瑞抬柩上朝,那就是天下局面難以收拾之時了!」但面前的這個劉墉,也是漢人,一腦門子忠藎以死報國心,這話說出來,他覺得不好,舔舔嘴唇,抿住了。
但這些言語對劉墉來說已經足夠品味的了,大體與小局,寬仁與約束,孝與忠,心與行,把乾隆犀利睿智的識見和周詳縝密的思維放在心裡惦量著,他已坐直了身於,咀嚼著,久久才道:「今晚是沒覺睡了。瑤林弟,我們商計一下,把差使分分類,看先辦哪一件。回頭皇上召見,你來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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