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當晚回養心殿,已是酉正時牌。從卯初起身辦事,整整折騰了七個半時辰,除了奏牘公務,接見外官,會議政務,中間還夾纏了為張廷玉爭配享生氣。當時在場提著精神,還不覺得怎樣,這時候靜下來,卻又心中起潮,萬緒紛亂。一時心裡想訥親的事,一時又想黃淮漕運,又念及尹繼善,不知接到自己的朱批諭旨沒有,轉思阿桂也該到京了吧?想到張廷玉輕慢,喋喋不休述說聖祖先帝對他的恩寵,那副以元臣自居的模樣,真是面目可憎;忽而又想德州的案子「鹽政衙門就在那裡,會不會和高恆有瓜葛舞弊的事」,忽而又思及傅恆等人的庭對,由傅恆又想起棠兒,「不知康兒長多高了」……心裡一陣熱,一陣涼,一陣氣惱,一陣溫馨,且時有感奮激動……七葷八素的竟有些收攝不住。正在丹墀下出神,卜孝在身後稟道:
「主子爺,晚膳是在配殿裡進,還是在東閣子裡進?」
「唔?唔……」乾隆這才回過神來,甩著雙臂鬆泛一下身子,便見王智端著綠頭牌子銀盤過來,看了看,隨意翻了英英的牌子,口中說道:「不用傳膳了,想一口清淡的用。叫淳主兒到這小伙房給朕預備夜宵。」因就天井裡除了萬絲生絲冠、瑞罩、褂子,就地練一趟布庫,又打一趟太極拳,出了一身透汗,心裡反而清爽了不少。收拾著,見汪氏挽著個竹蔑小盤筐,站在東廂簷下癡看,乾隆笑問:「這伙房裡還少了菜蔬,巴巴地從你宮裡帶過來?」
淳妃汪氏是打扮了過來的,上身藕荷色坎肩套著玉白襯衫,下身是蔥黃水洩百褶裙,半露水紅繡梅撒花鞋,「把子頭」去了,散打個髻兒,紮著紅絨結,烏鴉鴉一頭濃髮梳得光可鑒影,刀裁鬢角配著鵝蛋臉,水杏眼,真有點出水芙蓉清姿綽約模樣兒。見乾隆問話,盯著自己審視,汪氏有點不好意思,蹲福兒輕盈施禮,說道:「這裡菜蔬雖多,得現整治,怕主子肚餓,帶了點點心,還有點時新樣兒的菜……」
「好好!」乾隆又打量她一眼,要了扇子搖著,一頭拾級上階,一頭說,「把點心進上來。朕一邊進,一邊看折子。你下廚去吧!」說著進殿,便叫:「卜義,東閣裡暗,再加一枝燭。端一小盆子冰放在炕上——殿裡太悶了。」他看了看炕卷案上垛著的奏牘,似乎有點不情願地遲疑了一下,還是上了炕,歎息一聲,一手扯過一份奏章,一手提起了硃筆。
連著看了幾份,都是外省巡撫奏報年成豐欠的折子。乾隆雖然關注,卻並不特別留意,只特別留意了甘肅、陝西和兩江的。甘肅、陝西去冬連著大雪,三月又一場透雨,人四月以來雨水雖少,地裡底□不錯,都奏稱如若不遭風災,夏收可望九成。兩江有的州府遭了水患,但蘇、常、湖、無錫、江寧都是「大熟」,頓時放下了心。只在幾份折子上批「知道了」,想了想又在甘肅的折子上批道:「所奏飼草柴炭已著山西平價撥往矣!此類事系爾一方父母分內差使。早當未雨綢繆,乃煩朕代為勞心,皆系卿平素不留意處。彼地回民居處為各省最多,回漢雜處,習俗不同,易生嫌隙械鬥,在善於調處也。」寫完,又拈過金□的折子,細細看了,上面寫道:
賑濟災民一事卿料理甚善,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此之謂也。朕即將南巡,一切供張,國家皆有制度。切告爾之下屬官吏,凡有借朕出行大事糜費,擾民邀寵者,朕必嚴加治罪。已有旨調尹繼善重返江督之任,俟彼到任,即行公務交接,爾已進階光祿寺正卿,亦不必來京,在南京候駕即可。卿之調任,以卿資重年邁故,非有其他,勿有縈懷自疑之意——另問,金輝與汝有親戚否?彼平日節守如何?另折密陳以聞。
他翻翻那些折本,見有尹繼善的一份請安折子,便抽了過來,在敬空上寫道:
前奏悉。近聞南京等處亦有吸鴉片煙者。卿辦理甚善,凡泊來鴉片,均由海關依藥物重稅收入,勿使輕入民間。今西洋船隻來天朝貿易較之乾隆初年四十餘倍,廣州生齒亦增十倍有餘,中外混雜,華夷共處,日久易生事端,且易為洋教所乘,潛延滋漫,其害曷可勝言!英吉利國既有開設商館之請,何妨因勢利導,允其開館,仍以「市舶提舉司」監管羈縻。廣州所有貿易商賈士民,則應申前旨,嚴禁匪人與外夷交通,凡與洋人私地貿易,或擅入洋教者,概行正法,以防微杜漸。
乾隆寫到這裡,似乎想起什麼,在看過的奏章中翻了一陣,抽出尹繼善的原折,枯著眉頭凝視了一會兒,那上面寫的是弛禁絲綢出口請示:
前因內地絲斤綢緞等物價值漸昂,因定出洋之禁,以裕民用。今行之日久,而內地絲價仍未見減,且有更貴者。可見生齒日繁,民殷眾富,取多用宏。此物情自然之勢,非盡關出洋之故……
即在請安折子上又加一句:
前奏請弛禁絲綢出口折所言者是。即行弛禁。即著戶部核定每船允帶斤數,然頭蠶湖絲緞匹等項,仍嚴行查禁,不得影射夾帶滋弊。卿雖赴江寧再督兩江,然廣州貿易實仍相關相連;勿以離任忽怠。切囑!
寫完看表,已近亥初時牌,忽然想起還沒用晚膳。因見汪氏垂手站在隔柵子屏前,遂笑著下炕,問道:「給朕預備好晚膳了?倒冷落了你——來,給朕揉揉這只右手脖兒……」便把手伸過去,順帶間在她聳起的胸前輕輕撫摸了一下。殿中太監們這些事上特會意的,卜孝一個眼風,都悄沒聲退了外殿。
「主子這話奴婢可當不起。」汪氏微紅了臉,一雙膩脂牙玉般的小手捧著乾隆的手,輕輕按捏著乾隆的右手,半扶半將到飯桌前,乾隆坐了,她便跪在旁邊,揉著,口中笑道:「比起爺辦的正經事,奴婢連個草節兒也算不上……您看這桌子菜,東邊是脆皮糖醋王瓜,西邊是涼拌小豆芽——掐了頭去了心的,半點豆腥味也不得有——南邊干爆紅蝦,北邊木耳清拌裡脊,中間的菜是黃的,只怕主子也未必用過,要用著對了主子脾味,奴婢可要討個賞呢!」
乾隆看那盤菜,碼得齊齊整整,木梳齒兒一般細,像粉絲,卻透著淺黃,像苤蘭絲,卻又半透明,上面漉著椒油,燈下看去格外鮮嫩清爽。他輕輕抽出手,伸著夾了幾根送入口中品味,一邊笑道:「這桌菜有名堂的,青紅皂白黃,五行各按其位,也真虧你挖空心思……這味菜是葫蘆?是……雞子拌制的粉絲,也沒這麼脆的……是荀瓜?荀瓜不帶這粘粉嚼口……」
「主子且不說是什麼。」汪氏在旁,用小勺給乾隆盛了一碗熬得粘乎乎的小米白果粥,捧放在乾隆面前桌上,又將一個象眼小饅首遞給乾隆,笑道:「主子用著好就得,不必管它是什麼。」乾隆笑著又吃一口,說道:「子曰『必也正名乎』。——用著好,看著好,嗅著好,那是不必說的。」汪氏見乾隆胃口大開,連吃了三個饅首,各味小菜都嘗了,一邊忙著侍候小櫛,陪笑說道:「這就是我的虔心到了——這是我們家鄉長的,叫攪瓜——蒸熟了切開,用筷子就瓜皮裡一陣攪,自然就成了絲兒,涼開水湃過一拌就是。我在我殿後試著種了幾年,今年才結出三個,專門預備著給主子開胃口的……」
乾隆吃得熱汗淋漓,她在旁邊打扇遞巾,送牙籤,倒漱口水忙個不了,口中鶯囀燕呢陪笑說話,伏侍得乾隆週身舒坦。因見秦媚媚過來,便笑道:「你侍候得朕如意,自然也教你滿意。不過今兒已翻了別人牌子,明兒罷,明兒晚朕准讓你心魂舒意……娘娘那裡朕還得去一趟,你陪朕去吧?」
「奴婢該當的陪主子。」汪氏壓低了嗓子,幾乎是在說悄悄話,「……主子答應了的,可別忘了。上回也這麼說,那拉貴主兒給主子梳梳辮子,就撂開手了。我……剛落過紅……」
「好!這次不忘了!」乾隆說著便出殿,對趨著小步趕出來的汪氏笑道:「這合著一句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走吧!」
富察皇后的正寢在儲秀宮正殿。嫻貴妃那拉氏住西偏殿北頭,惠妃鈕祜祿氏原住南頭,因已身懷六甲,西南角夏天不透風,怕熱著了,富察氏皇后便命她挪至正殿西暖閣,那邊靠海子,一淄蟬翼紗窗打開,稍有點風,屋裡就沒有一點暑氣。乾隆進了儲秀宮的廣亮門,但見滿院寂靜,各窗燈燭閃爍倩影幢幢,只有正殿廊下侍立著十幾個守夜太監,還有幾個粗使宮女提著小木桶往各房送熱水,也是躡手躡腳,幾乎不聞聲息。秦媚媚跟在乾隆身後,搶出一步便要進殿稟知皇后,乾隆笑著擺手制止了他,輕手輕腳上了丹墀,親手推開門進了正殿大門。
睞娘等五六個宮女因皇后已經歇下,宮門也已下鑰,料著不會再有人來,都脫得只剩下一件小衣,躲在東暖閣門前殿角洗腳抹身,不防皇帝會突然無聲無息駕臨。沒處躲又來不及穿衣;又沒法見禮,煌煌燭下,個個羞赧難堪無地自容,睞娘更是臊得滿面紅暈,把腳從盆子裡急抽出來,隨著眾人跪在地上。
乾隆滿臉是笑,指指內殿示意她們不要聒噪請安,卻不急著進去,也不叫起,站在燈下觀賞著低聲笑道:「好一幅群美沐浴圖——露父母清白玉體,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特意走近了睞娘,凝視著她牙琢似的脖項,赤裸的雙臂和漢玉雕磨似的大腿。睞娘上身只穿著件薄得透光的月白市布背心,雞頭乳上兩個殷紅的乳豆都隔衣隱隱可見。睞娘見乾隆這樣看自己,心頭弼弼急跳沖得耳鳴,伸手想掩胸前才想到根本無物可掩,只好兩手交叉護住雙乳,低首閉目,口中喃喃呢呢,自己也不知說的什麼。
「這不算失禮。」乾隆笑著收回他溫存中帶幾分挑逗的目光,說道:「既然不好意思的,起來更衣去吧!」說著便進了內殿。此時皇后己得知乾隆駕到,早已穿好衣裳,隨著乾隆款款而來,她便斂衽一禮,笑道:「萬歲不是翻了英英的牌子呢麼?怎麼又——」說到這裡,覺得失口,反不好意思,臉一紅啜茶不語。乾隆極少見皇后這樣嬌羞容顏的,皇后天生麗質,才三十出頭的少婦,此刻燈下暈紅笑靨,慵妝嫵媚,那種風情竟是見所未見,乾隆不由得心裡一蕩,挨身坐了床邊便將皇后攬在懷裡,小聲道:「朕今晚是走桃花運了,你平日太端莊,今晚這樣太難得了。先和你『敦倫』一番,再說英英不遲……」抱著她肩頭做嘴兒摩乳頭便壓下去……閣裡的太監宮女見狀早已悄悄退了出去。
一時完事,皇后兀自嬌吁細細,摟著乾隆小聲道:「……別忙著起身——就怕委屈了英英……皇上還真知曉臣妾的心哩,——聽我說……兩個兒子都沒養住,真有點不甘心……」乾隆撫摸著她的頭髮,用手指揩著她額前的細汗,說道:「你還年輕,又這麼性善,皇天菩薩都會保祐你的。想這個——了」乾隆強拉著她的手摸自己的下身「叫秦媚媚去請朕來——睞娘吧,叫睞娘去請——朕當然是先盡著你……」皇后見他起身,也自慢慢起來,掩著被乾隆揉搓得一片麻酥的胸脯,「哧」地一笑。
「你笑什麼?」
「不是笑,我有點怕。」
「怕?」
「怕睞妮子劫了『皇綱』。」皇后半倚大迎枕上打趣一句,又道:「您知道,我在枕席之歡上頭有限的,就剛才那一陣,這會子覺得有點脹呢……恕我懶一懶不起身了。」她放緩了聲氣,已變得莊重端肅。「一個女人到宮裡,又有福跟了主子當妃嬪,世上人想著和神仙也不差甚麼,卻不知這宮裡頭三六九等,各自也有說不盡的煩難。有頭有面的皇貴妃、貴妃、妃、嬪、貴人、答應、常在也有幾十個。熬得出熬不出,全看她在皇上跟前得意不得意,身後的靠山要看她生了阿哥沒有,至不濟也得生個公主,到老有個依憑,有個走動門檻不是?我主著六宮,聽的多了,見的多了,有時想想也真可憐這些人。我不用猜,這會子那拉氏准在殿外『散步』兒,英英——並連嫣紅也巴巴兒在等著你。巴的固然是皇上心愛,更為的觀音娘娘送子來——更要緊的一層兒,皇上不可用情太濫,您的身子就是鐵的,能打多少釘兒呢?」說罷歎息一聲,看著搖曳的燭光不言語。
乾隆見她感傷,不禁莞爾。上前拉起她的手,輕輕拍著笑道:「好了好了……你的意思至明白不過,我不再沾花惹草了不成?你一片善心,觀音要送子,自然先給你送的。」「那就是大家的福氣。」皇后也是一笑,說道:「我不過白說說,其實女人算什麼,皇上才是最當緊的。睞娘這孩子我倒看好她。一者是受難收進來的,沒娘家可奔;二者素來忠心耿耿服侍我。我怕她日後落了沒下梢;三者我叫人拿她八字出去給人推過,有宜男命,也是極貴的格。平素留心看,皇上也甚體恤憐愛她。回頭開了臉,索性就作『答應』吧……」說罷便叫「睞娘進來!」乾隆喜得伏下身吻了一下她前額,小聲道:「我哪有那麼猴急的,說辦就辦了,改日再正經辦——你真好!」聽睞娘挑簾聲,便站直了身子,乾咳一聲沒言語。
「皇上要去承乾宮。」皇后叫她來,原本立時當面說明的,此時也覺欠莊重,因改口說道:「你陪著過去,那桌上一疊子描花樣子給你嫣紅主兒帶過去——白日她說想要,原說給她的,後來竟忘了。」
三更半夜忽然派這差使,任誰聽聽也是「借口」,「陪著」才是真意,睞娘立時就明白了,騰地赧紅了臉,挽頸弄巾跳腳尖兒,答聲「是」,一步一跟在乾隆後邊出殿。乾隆看時,果見那拉氏從西壁月影裡盈盈過來請安行禮,不禁一笑,溫聲說道:「露水都下來了,還在這裡站地賞月?回去吧,看涼著了。」那拉氏背著月光,看不清什麼神色,只輕輕說道:「主子也當心點天涼……」說罷便不情願地踅身踽蹣返回。
乾隆一邊移步,望著那拉氏的背影,心裡也替她難過,她是臨幸最多的貴妃,隔三差五的總翻她牌子,無奈命運不濟,生了兩個阿哥都出痘兒死了,好容易養住一個女兒,不到三歲也一命嗚呼,連個病因也不知道……正想得沒情緒,身邊提燈引導的睞娘怯聲怯氣說道:「萬歲爺,您出神了,該拐彎了……」乾隆一笑,忙折身向北,瞟一眼後邊跟著的太監,問道:「睞娘,你猜朕在想什麼?」
「奴婢可不敢亂猜,主子想的當然是天下大事……」
「你猜的並不錯,天家本來就沒有小事。皇后前後養兩個阿哥,頭一個兩歲就去了,端慧太子才九歲,也出痘兒薨了。那拉氏的兩個兒子也沒養住。現在只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兩個,比起聖祖爺……」
這話睞娘覺得實在難答,但又不能不答,囁嚅半晌,睞娘才道:「子息都是天定的,主子娘娘、鈕主兒、那拉主兒、陳主兒、汪主兒她們都還年輕。主子這麼聖明仁德,正當壯年,不犯著愁這個的。」
又沉默一會兒,乾隆笑問:「你這會子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奴婢今晚挺奇怪的。」
「奇怪?」
「是啊!萬歲爺往常夜裡也來,主子娘娘總要送出殿的,今兒——」
「今兒躺著沒起來,是麼?」
「嗯。」
乾隆不禁呵呵大笑,一手摟住了睞娘肩頭,笑不可遏地小聲說道:「傻小妮子,她是怕……流……」
「流……流什麼?」
乾隆「嘻」地一笑,在她腮上輕輕一吻,悄語道:「這是關礙社稷江山的大事,也是人倫大事……」睞娘在黑夜中仰著燙滾的臉膛問道:「……什麼人倫大事?越說我越糊塗了?!」乾隆小聲道:「皇后說要進你當嬪呢。到那一天朕不教你自會知道:「因見承乾宮處幾盞宮燈閃著出來,知道是迎接自己了,便鬆開了睞娘。睞娘已是頭暈身軟,幾乎連步子都邁不動了。
阿桂又遲了五天才抵達北京。他是單身漢,早年父母雙亡,只有幾個遠房親戚,在他不得意時情面上甚薄,發跡之後又遠離北京,套不上親厚,又沒有自己的府邸,因就住了西便門內的驛館。看看天色已向晚,想清清靜靜安歇一晚,明日面君之後,再見傅恆、錢度這些朋友。因此,只命人送一個稟帖進軍機處,胡亂用了幾口晚飯,便帶幾個師爺出門散步。
離開北京幾年,這裡的景致已又是一變。驛館東邊紅果園一帶,不知成了哪家王公府邸,倚著凸凹不平的地勢修起了一道女牆,西南邊的白雲觀周匝原是一片荒涼的亂葬墳,如今鱗次櫛比縱橫交錯都建起了民居,植滿了槐、榆、柳、楊和各色庭院雜樹,偶爾風動,還能隱約聽見觀中大鐸鈴悅耳的撞擊聲。自白雲觀向西北,清梵寺的松柏老檜鳥柏楸樹依然還是老樣子。烏沉沉黑森森的,傳來陣陣暮鼓聲。此時金烏西墜,倦鳥歸寞。晚霞燒得像醃透了的鹹雞蛋黃兒,殷紅似血,燻熱的大地和所有的草樹、房舍、西便門高大的堞雉和半隱在茂林修竹中的殿宇飛簷翹翅都鍍上了一層暗紅色的光,遠處的垛樓和清梵寺上空盤旋著的烏鴉,翩翩舞動忽起忽落,像是在瀰漫著紫藹的晚霞中沐浴嬉戲。乍從砂日蔽日白草荒砂的口外回到這盎然生機的內地,望著裊裊炊煙,聽著裡弄小巷中人聲犬吠和孩子們大喊大叫的追逐嬉鬧聲,真有恍若隔世之感。驀然間,他又想起曹霑,每次去曹家,都和勒敏、錢度經過西南這條小路。現在這條路子已湮沒在一片蘊蘊藹藹的楓林中,中間還亙了一灣新開的池塘……他只抄了半部《石頭記》,聽說下余的半部也寫出來了,不知傅六爺抄了沒有?曹雪芹曠世奇才終生不遇潦倒而歿,自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旗下小吏,反而一再際遇,開府建牙位尊榮寵。人生,這是從何說起?
跟在他身邊的是他的頭號幕賓尤琳,自陝州獄暴一直就跟著他當師爺的。尤琳見這位年輕的主帥一直沉吟不語,在旁笑問:「佳木軍門,是在想著明日奏對的事麼?」
「奏對的事好說。」阿桂回過神來,嘻笑道:「我是在想,皇上會不會叫我重返金川。金川的兵又打爛了攤子,全部換我帶出來的兵,恐怕不能恩准——調動用錢太多了——不換兵,他們都怕了莎羅奔,士氣是個事情。」尤琳笑道:「金川的事,西南兩路軍並沒有受損。不至於全軍士氣不揚。北路軍要整頓一下,全部換川軍頂上去。當初跟著您深入刮耳崖的三個人補到軍中充哨隊棚長,一下子就帶起來了。不過據我看,傅六爺一直都在爭這個差使,皇上調你回京,是想留在身邊咨詢軍事,未必叫你出兵放馬。」阿桂笑道:「六爺英雄心腸,我不掃了他興頭。我不和六爺爭差使。打仗,有的是機會。」
尤琳是跟了阿桂十幾年的人,對他的心思再明白不過。入值軍機大臣,先就有了宰輔身份,一味只是打仗,頂多是個上柱國將軍,熬到底也顯不出文治本領。「不和六爺爭」,就是這個意思。想著,笑道:「我的見識,東翁還是要爭一爭,爭得恰如其分最好。皇上決心已定,你爭一爭,連四川巡撫的位子也爭過來,這個仗更好打;皇上決心不定,你更要爭,不要落了『畏戰』的名兒。要知道,四川打完仗,民政上的事也是朝野關心的。」
「好!見得透!」阿桂手按寶劍哈哈大笑,顧盼之間英姿煥發,「今晚你給我再擬一封請纓折子,要激切些兒。罵訥親、罵慶復不妨狠些,把我的忠心寫透——這裡我給你透個底兒,我要帶兵,你們幾位師爺還要跟我,從軍功裡保出來;我要進軍機,你們現成的舉人,拔貢殿試,走文進士的路子。只要忠心報國,我決然不肯教你們吃虧。」尤琳笑道:「青蠅之飛不過數武,附之驥尾可達千里。大樹底下好乘涼,我們自然要照依牌頭。」
二人正說著話,猛聽得西方一聲沉雷,煞是有人在罈子裡放響一枚雷子炮仗,雖然不很響,卻震得人心裡一撼。接著一陣涼風習習卷地而來,還帶著微微的雨腥味。眾人向西望去,只見樓雲翻滾崢嶸而起,殷紅的晚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殆盡,一層又一層的雲,或淡藍、或微褐、或絳紅、或鉛灰,彷彿被什麼無形的力在摧動著,交替重疊著裊裊升騰,已閉合了半邊藍天。只剎那間,已將大地、園亭、房屋籠罩在晦暗的暮色中。烏雲中閃電時隱時現,但雷聲卻不甚響亮,像碾在石橋上的車輪,愈滾愈近。
「雨來了。」阿桂仰面朝天,張開雙臂,盡情讓涼風鼓著熱汗浸淫身子,說道:「真爽快!」尤琳卻道:「這雲猙獰可怖,我看像是冰雹。軍門,咱們回驛館去!」說話不及,驛丞也遠遠地跑著過來,一邊跑,一邊高叫「軍門老爺——內廷紀中堂來拜,請大人回駕……」說著喘吁吁近來,陪笑又是一躬,「滿驛站的人都出來尋爺了,再沒想到爺會轉到這塊兒……」
阿桂沒等他說完,轉身便走。此時已是烏雲漫天,只剩下東邊地平線上一竿高的青天,瞑瞑的晦色幾乎連路也看不清楚。突然一個明閃,照得通天徹地明亮,幾乎同時,像誰摔碎了一口瓷缸價一聲焦雷,震得大地簌簌發抖,辟里啪啦的冰雹已鋪天蓋地砸落下來。玉米籽大小的雹子在斜刮橫捲的風中密不分個地打在人們的脖子上、臉上,時或竟是迎面撲來,襲得滿臉刺疼。那驛丞「媽呀」叫了一聲,掉頭撤丫子就跑了。阿桂回頭看看自己的戈什哈,仍是行伍不亂,手按腰刀緊緊衛隨自己,滿意地舔舔嘴唇,卻見自己最小的親兵叫做和珅的趕上來,說道:「軍門老爺,您沒戴大帽子,這雹子打得人生疼的,標下這頂略小些,戴上好歹能擋一擋!」阿桂盯著他俊秀的面孔,接過他雙手捧過的帽子,溫和地笑道:「小鬼頭,黃毛未脫,知道護持長官。曉事!難道你不怕疼?」卻不肯戴,注視著和珅,端詳了一下,又道:「是張家口潦溪營格隆游擊派你護送我來的吧?這麼文秀單弱,女孩兒似的,有十五歲麼?就吃糧當兵?」一邊說,一邊徐徐前行。那冰雹雖然還在下,勢頭已是見弱了。
那和珅便也不戴帽子,趨步跟在阿桂身後,聲音清亮中帶著童稚,應聲回道:「標下吃虧了長得像個女人,其實最能吃苦!三歲上頭沒娘,八歲爹死。討飯蹭親戚偷雞摸狗賭錢……什麼都幹過。說來爺也許不信,三年前在蔡家賭莊一刀劈死京西太保刁老三的就是我——是劉統勳老爺斷的案,念我才十二歲,殺的又是惡霸,免死軍流到張家口。嘿!這點雹子算什麼的鳥?張家口外大營刮起大風,拳頭大的石頭滿天飛,咱也沒寒磣過。我小是小,結實著呢!」
「哦!」阿桂一下子想了起來,笑道:「當時我不在北京,聽說有個小秦武陽白日殺人,原來就是你!我給格隆下令,調你來跟我巴結出息,可願意麼?」「是!」小和珅高興得一竄一蹦,說道:「我願跟爺興頭興頭,出兵放馬,也弄個頂戴風光風光!人往高處走,誰不願是個——」他伸出五指爬了一下,「這玩藝兒!」阿桂不禁哈哈大笑。
回到驛站,天已完全黑定,冰雹也停了,卻仍在淅浙瀝瀝下雨,庭院廊下西瓜燈映著,地下已積了寸許厚的冰粒,浸在雨水裡,變得像青褐色的冰糖豆兒,腳踩上去咯咕作響。正房燭光下,只見紀昀半靠在椅上,叼著個拳頭大的煙鍋子茲茲地抽,阿桂忙急跨一步進來,打躬笑道:「紀中堂,讓您久候了!您怎麼知道我回來的?」因見錢度也在東壁邊站著,又道:「你這錢鬼子也來了——正要找你算帳呢!」
「佳木吶!」紀昀磕熄了煙,立起身扶起正在打千兒請安的阿桂,笑道:「成了落湯雞將軍了——起來,趕緊換身衣服!」話音未落,和珅已經抱著一疊干衣服進來。錢度看著和珅侍候阿桂穿換衣服,在旁說道:「你和我算什麼帳?我正要說你呢——四個月前就寫信,要兩隻羚羊角,連他娘的信也不回,你忙得那樣了麼?」紀昀微笑道:「你稟帖送到軍機處,這會子皇上怕也知道了,下頭官兒知道的少說也有一百——新軍機大臣,誰不來先容一下?連我也是唯恐後人,先來打個花狐哨兒。」
阿桂換了衣服,笑嘻嘻和錢度陪了入座,對和珅道:「小鬼頭,想法子弄兩碟子小菜,我和紀大人錢大人吃酒閒聊!」和珅忙答應,蝦一樣哈身卻步退了出去。
「是這樣,」阿桂對錢度說道:「軍裡缺馬,我在布爾尼部落裡征了二百匹,蒙古人要茶磚來換。等著你調運過來,你倒給我弄了兩車制錢去,叫我自己從大同茶馬市上買——比內地價錢高了一倍。你可真能涮!要是我的部下,我就要拿你正法!」錢度笑道:「你那麼厲害?茶磚要茶葉制,現在新茶才剛下來,我請了兵部會同下文,半個月前才製出來。這會子已經在路上了。我想得比你周到——不但換馬要茶,就是你大營裡,沒有菜蔬,儘是膻羊肉,也得要茶!那點錢是叫你應急的,給你零花錢,還嫌割手?」說罷抿嘴喫茶微笑。
說話間,和珅頭戴大斗笠,彎著腰捧進一個小條盤進來。這小傢伙也真能辦事,須臾之間就弄來四個涼菜,一碟青椒宮爆牛肉絲、一碟子清蒸鹿尾,六個盤子攢著,中間一個鹵得爛熟的豬肘子,足有五六斤重,也是剛出籠,擺在桌上兀自大冒熱氣。紀昀喜得站起身來,端詳著時子問和砷:「這是驛站大伙房作出來的?這可對了我的脾味!」「中堂爺能吃肉,天下人誰不知道?」和珅細聲細氣陪笑道:「我們做下人的,不揣摩爺們的脾胃揣摩誰?——驛館裡做不出這些個。隔壁就是祿慶樓,我徑直從大廚房裡弄出來的,連他們老闆也不曉得!」紀昀用狐疑的目光看看和珅,笑道:「你敢怕是打著我和桂軍門的幌子吧?釜底抽薪端走了客人的菜,客人能依老闆?」
「相爺請自放心!」和珅笑著布著斟酒,「我怎麼敢敗壞爺的名聲?如今有錢,王八戲子吹鼓手都買得到官,一分價錢一分貨,老少咸宜童叟無欺。我多給點錢,廚子跑堂的拼著吃老闆客人幾個耳光,心裡是熨貼的。我侍候得爺們好,心裡也是熨貼的……」說得三個人都嘿嘿直笑,端酒舉杯隨意小酌說話。
紀昀酒量不宏,只是淺飲了意奉陪,只情大口夾著肥漉漉的豬肘子狼吞虎嚥。頃刻之間已大半進肚。他心滿意足地用手帕揩著嘴,和珅已端來熱水香胰子給他盥洗。紀昀笑道:「好小子,會侍候!——你們只管吃,我是已經飽了,從上書房出來,我吃過兩大塊胙肉了呢!」錢度笑道:「聽說你不大進五穀,只一味吃肉,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真虧了肚子不含糊,我在旁邊看都看飽了。」紀昀笑道:「這是爹媽給的。我也沒法子——你們喝酒,我只陪著。」
「紀公這麼特特地趕來,總不為吃紅燜肘子的罷?」阿桂又略用了兩口,便放下著,「我曉得你是頭號忙人,就是總督進京,你也未必有空這麼等著。」
紀昀放下手中酒杯,黑紅臉膛變得莊重起來,雙手一拱說道:「我是奉過皇上旨意,你一到京要我先和你聊聊。所以這裡和潞河驛都有我的家人等著,明日你面君,乾清宮人多,未必有時辰長談——要是主上問起,我沒見你,豈不違旨?」他這一說,連錢度也坐不住,兩人都忙起身,錢度笑道:「來前你一聲不吭,我這就迴避。」
「你不必迴避,主上叫我約你一道的。」紀昀一笑,起身和二人離席。回到大方桌前坐下,命和珅沏茶退出,這才問阿桂:「你和勒敏、李侍堯相熟,是不是?」阿桂便知乾隆要處置金川戰事責任——這種事,瞞著說「不熟」斷然不說是密友也大不相宜,又不知二人在金川之敗中是什麼角色,思量著說道:「我們是酒肉莫逆之交,錢度最知道的,在一道就是吃酒。」錢度沒想到阿桂如此斟酌慎密,一欠身道:「確是如此。」紀昀只一微笑,又問阿桂:
「這兩個人人品才地,你心裡有數沒有?」
「回大人。」阿桂更加小心,說道:「我們只是偶爾會酒會文,不曾一處共事辦差,私下談心也沒有過。就只能冷眼看,憑心裡衡量。李侍堯長於才,敏捷能幹,殺伐果斷,為人豪爽。短處是鋒芒太露,有點恃才傲物,稍有粗率不拘小節之嫌。勒敏持重穩健,厚重有力,辦事處人謹慎勤奮,是個內斂秉性,心思很細密的。似乎太小心了點。」
紀昀聽了點頭。轉臉又問錢度:「你們情形萬歲爺都知道的,莊有恭這人怎麼樣?」錢度不禁一愣,還沒想出如何回話,聽見外邊雨地裡一片聲響腳步雜沓,夾著說笑打趣聲進了院中,聽聲音至少也有一二十個人。阿桂正要問,和珅已經進來,笑著稟道:「軍門,來了一群大人要見您,有的是去過紀大人那邊又踅到這邊來的。標下問了問,有四個禮部堂官,四個翰林院庶吉士,說是紀中堂的同年;三個戶部郎官,七個內務府筆帖式,是桂軍門的親戚,有的是好朋友,聽說您回京,特地來看您的。」
「你且請大人們回步。」阿桂一聽就笑了,「這會子我和紀大人說話,明日面君過後大家再相聚,替我道乏。」和珅陪笑道:「我和他們說了。他們說和大人們是最親厚的好友。要等著給您接風。」
紀昀看著錢度一笑,說道:「臣門若市,這是自然之理。總歸阿桂和我如今正熏灼得意。要是抄家殺頭,他們逃得比避瘟疫還快呢!」阿桂想想,仍是不可開罪,因笑道:「和珅告訴大家,且在西廂避雨說話等著。我們說完差使再過去見面。」
「是!」和珅極乾淨利落地打個千兒,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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