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忙挑簾出來,對守在門口的王恥說道:「桌椅茶几上都落了塵,進去打掃一下——出來把門鎖好……」便忙忙奔正殿而來,已是換了笑臉。至西拐角處,不防一個宮女也左顧右盼踅過來,恰恰二人撞個滿懷,乾隆定神見是睞娘,要笑,又忍住了,說道:「你踩了朕的腳!」
「主子,是奴婢不好!」
睞娘早已見是乾隆,又羞又臊又有點怕,忙跪了謝罪,嚶聲說道:「是老佛爺叫尋萬歲爺過去的。奴婢忒性急了的……」乾隆這才細打量她,只見她穿一件銀紅紗褂,蔥綠梅花滾邊褲,一頭濃密的青絲梳理得光可鑒人,辮梢直拖到地下,通紅了臉躲避著他的目光,口中喃喃絮絮,卻聽不清說的什麼。
「這是一株亭亭玉櫻桃嘛!快別怕,別怕……」乾隆見她嬌羞郝顏,暈生雙頰,新夏衣單,露著項下一抹膩脂白玉,隆起的前胸隨著喘吁微微抖動,忍不住心中一蕩,蹲身下來,手指撫著她右前額下小指蓋大一塊疤痕,笑著溫聲道:「是朕踩了你的腳尖,疼不疼?這塊疤你進宮時朕就見過的,是老清泰家打的罷?掩在發裡,幾乎看不見了……」放下手時,有意無意間在她胸前一碰,觸電般地縮回了手。
睞娘更覺不好意思的,這樣和皇帝覿面相對,心裡更是緊張。但皇帝問話不能不答,這是棠兒再三叮囑的「規矩」,她只偏轉了臉,糯米細牙咬著下唇,鬢邊已是滲出細汗,怯怯的聲氣說道:「是奴婢不老成,主子沒踩了我……」乾隆已是酥倒了半邊,又伸手觸了觸她軟軟的乳胸,剛說了句:「是朕不老成——」聽後邊腳步聲,知道是王恥等人過來,便稍稍提提嗓子說道:「既說踩疼了,且起來侍候差使吧!」又撫撫她頭髮,說聲「傻丫頭」,逕自從容往正殿而去。睞娘心頭突突亂跳,渾身都軟癱了,滿心裡一片空白,木頭一樣跪了足有一刻,才掙起身來。
乾隆沿著超手遊廊趨步正殿,遠遠便聽殿中笑語喧鬧,便知皇后沒來,一干后妃正在和太后逗樂子。到殿門口,聽那拉氏的聲氣正在說:「天熱,天熱不礙的。我們奉了老佛爺,叫他們造大大的一座樓船,走在運河上又涼爽又風光,一路看景致,還能在船上演戲聽曲兒,吃現摘的瓜果,那是多麼愜意——好我的老佛爺哩,您還沒享過這個福呢!您要不去,皇上哪肯帶我們這群沒腳蟹呢?」她正說著,見乾隆跨進殿來,便住了口,妃嬪媵御們也都各歸班位,齊齊跪下清安。乾隆說聲:「罷了,起來吧!」便上前給母親行禮。
「皇帝起來!」
太后滿面是笑,在正中椅上略一抬手,說道:「她們正鬧我呢!上回你說要南巡,下來就炸窩兒了。李衛給先帝爺呈送畫江南園子的畫兒,這個借了那個借,興頭著要買這、要吃那,聒噪得人耳根不得清淨——你游到哪裡去了?大五月端兒的,朝裡都放假一日,還不該鬆泛鬆泛身子?方才在鐘粹宮,前頭說張廷玉的兒子要進來請安,我替你擋回去了。聽說又在這頭和傅恆慪氣兒。好歹有事明兒再說不成麼?」
「太后老佛爺,傅恆他們怎麼敢和兒子慪氣?是說事兒聽惱了。」乾隆笑了笑,又歎口氣,把訥親折子上的事約略說了,又道:「兒子為這事著急,還在等著他們有密折奏進來。心裡悶,在這宮院裡走幾步。」
聽乾隆說是訥親在金川失事,滿殿宮人頓時色變,連太后也是一怔。訥親的曾祖額亦都就是她的從叔祖,貴妃鈕祜祿氏的父親,和訥親共一個祖父,其實是並不遠的親戚,素來進宮請安部不迴避的,眷屬更是往來彌密。如今訥親損兵折將困守松崗這份凶險且不論,將來追究罪名,太后和貴妃臉上都無光彩。頓了許久,太后才問道:
「你預備怎麼處置?」
「現在軍情不明,還說不到處置訥親的事。兒子已下旨命他收復刷經寺。」
「張廣泗呢?」
「張廣泗是奉旨襄助訥親,戴罪立功的人。也要視軍情結果再定。王法無親,差使辦砸了,無論是誰,都要按規矩辦理。」
太后囁嚅了一下沒有再問。乾隆也覺得方才對話太僵滯,換了笑臉溫聲說道:「老佛爺的心思兒子再明白不過。早年在雍和宮讀書,兒子就和訥親一處廝守,他國語學得好,常常一道兒去海子邊看日出日落,對國語。我兩人的唱和詩詞都集成了一大本……」他的語調變得十分沉重:「他做到軍機大臣,不為著昔年藩邸裡和兒子的私情,是他辦差勤苦用心、清廉公忠。但兒子與他這份多年私交,也是耿耿難忘……母親!怎樣處置他,是日後的事,只告訴母親一句,治這麼大天下,管億萬斯百姓,不能因私廢公,更不能沒有制度規矩。兒子盼他平安的心和母親是一樣的……」太后聽了默然良久,無聲歎息一下,苦笑著說道:「娘家人出事,我和鈕祜祿氏也沒什麼體面。大家盼他平安吧!明兒我們都去大覺寺進香,求神佛保佑早日平定金川,訥親旗開得勝……」
「人有一念,天必從之。母親這樣最好!」乾隆眼見太后鬱鬱不樂,雖然自己心裡也是不快,仍打起精神,滿面笑容撫慰:「今兒大節下,我們娘母子不說這些了,還說南巡的事。金□那邊已經遞了折子,南京、蘇、杭、揚州的行宮都打整好了,那景致母后一去準會迷住了。漢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那是半點不假,真是此景只應天上有!都丹堊粉飾得一嶄兒新……」他突然想起,為修行宮,內務府竟花去了五百萬兩銀子,比當初造行宮用銀子還多出一倍。不知多少齷齪官兒從中大撈一手……頓時大掃了興頭。因見太后面帶微笑,惺忪著眼勉強在聽,便道:「老佛爺……乏了,兒子侍候您回宮去吧……」
傅恆自承乾宮退出來,沒有立即回府。徑與劉統勳同至軍機處商計款列條陳的事。皇帝交待的旨意多,劉統勳是個極認真的人,傅恆在這些事上也從不馬虎。把乾隆隨口指示的聖諭,一條一條分列歸口,工部、戶部、刑部、吏部、兵部、禮部當該承當的,都推敲了文字,寫出徵集條陳策論的方略和獎勵辦法,直到宮門下鎖,一聲遞一聲:「小心燈火——下千兩!」的吆呼聲傳起,傅恆才離開軍機處。可遠遠回頭看時,窗上仍然映著劉統勳一杯茶、一枝筆、上動不動地伏在案上的身影。
傅恆一肚子心事回到府邸,下轎時府裡府外已是一片燈火輝耀。十幾個道台知府在門政候見廳裡正等得發急,聽一聲「老爺回府了」的高叫,都一窩蜂擁出來,僻裡啪啦馬蹄袖子打得一片響,亂哄哄都來請安。傅恆盡自煩躁,看了看,都是預先寫信約過的,而且裡頭沒有一個是自己門下奴才或門生,發不得脾氣,遂強笑道:「叫諸位老兄久等了!原說今日放假,可以好生談談的,萬歲爺召見議事,這早晚才得回來。今晚兄弟還有奉旨急辦的事,不敢委屈老兄們久等。且請回步,明晚再來,實在得罪了。」又問「用過晚飯了沒有?」這些人哪敢說「沒吃」?胡亂答應著都說,「我們吃過了,請中堂自便……」打千兒辭了出去。傅恆虛送兩步便踅回身來,一邊向西花廳走,一邊吩咐老王頭:「叫你媳婦兒進去稟夫人,我回來了。今晚要在書房裡熬夜,福康安福靈安福隆安做完夜課,不必過來請安。」
「是,老爺!」老王頭跟在後頭答應著,又問「爺還沒吃飯的吧?」
「我在軍機處大伙堂吃了一點,隨便預備一點夜宵就成。」
「是!老奴才這就交待大廚房……」
傅恆在月洞門口站住了腳,回頭笑道:「這不用你來辦,這是小七兒的差使。我書房裡的小廝來福兒他們辦也成——告訴家下人,不必跟著我熬夜。」老王頭陪笑道:「老爺這話奴才可要駁回的了。太老爺在世,就是會客筵宴到四更,老爺在書房瞌睡得打盹兒釣魚,何嘗敢先睡了?主子不歇下,家裡奴才更沒有個自己就挺屍的理。依著奴才見識,三爺大爺二爺唸書到亥正歇下,跟他們的丫頭小子隨著。其餘外房奴才還是要隨應侍候著……」傅恆生怕他再嘮叨,見是話縫兒,失笑道:「成!這是道理,就依著你。」老王頭才返身龍龍鐘鐘去了。傅恆自進書房,一封接一封給各省督撫、將軍、提督寫信。
信很容易寫,只是複述乾隆的旨意,要求各人根據旨意和自己的差份向乾隆奏報吏情軍情,提出建議條陳。但十八行省督撫就有二十多人,加上外任帶兵將軍,也有五六十封。來福兒在旁磨墨,磨了一硯又一硯,傅恆寫了二十多封,已聽見遠處隱隱傳來雞鳴聲,他突然覺得手困頭昏,停下了手中的筆,從碟子裡拈了一塊點心,機械地在口中嚼著。來福兒道:「老爺,您實在該歇歇兒了。三爺(福康安)的字都是仿您的練出來的,也常代您繕折子寫信。請三爺來,您就坐著說,他寫。豈不省點精神氣力?」
「好吧……」傅恆站起身來,「叫人把他喊來。」說罷傅恆搖著發酸的右臂踱出書房,站在滴水簷下深深舒展了一下,吸一口微帶寒意的空氣,說聲「好香」!頓時覺得心思爽明瞭許多,也不回屋裡,就在書房前長滿青苔的地下悠悠散步。
天氣晴朗得一絲雲也沒有,黯得藏青色的天空顯得格外寂寥空闊,疏密不等的星星那麼遙遠,在銀河中和銀河兩岸拓展,綿遠地延伸向無邊的盡頭,不時神秘地閃爍著。清亮得水洗過一樣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紙,高高地懸在中天,周圍還有一圈淡紫色的暈,若有若無地圍攏著它。輕柔的月光朦朦朧朧灑落下來,所有的樹木、女牆、女牆上爬滿了的牽牛何首烏籐,還有半隱在柳樹中的亭角,簷下的鐵馬都像模模糊糊塗了一層淡青色的霜,一動不動地浸在媚嫵得柔紗似的月色中。一切都在似幽似明中無聲地沐浴著,濃烈的石榴花香和各色清寒的花香陣陣襲來,滌洗得傅恆一腔濁氣全無。
「老爺,您叫兒子?」
身後傳來兒子福康安的聲氣。傅恆「嗯」了一聲,半晌才回轉身來。月光大淡了,影影綽綽只見他穿著淺色袍子,外套著巴圖魯背心,也看不清什麼顏色,才十五六歲年紀,個頭比傅恆還要略高一點,頎身玉立在月影裡,既亭秀又毫不纖弱。這是傅恆的第三個兒子,他是正房太太棠兒的嫡子,極聰明,生得英氣勃勃,令人一見忘俗,只是內裡心性瞧著略嫌剛硬了些,待人接物卻是徇徇儒雅。傅恆和棠兒都極愛他的。傅恆用柔和的目光凝視了他移時,已是端起了父親身份,問道:「已經睡下了?」
「回老爺,兒子亥未就回房去了,不敢違父親的命。」
「這早晚叫你,不犯困吧?」
「不困!兒子的體氣比哥哥弟弟們都結實。」
傅恆背著手回身走向書房,卻不忙口授信件,從書架上信手抽出一本書,吩咐小廝:「再掌一技燭來!」對跟進來的兒子說道:「這是《震川先生集》第十七卷。」隨手翻開了,指定一篇《項脊軒志》說道:「大約一千字吧。背!」福康安原聽是叫自己來寫信,沒有想到父親會先出這麼個題目,答聲「是」,雙手接過書來,蹙眉凝矚移時,把書雙手捧還給傅恆。傅恆早就聽說福康安有過目不忘之才,沒有料到竟敏捷如此。他輕咳一聲掩飾過自己的悅色,把卷穩坐在安樂椅中盯著福康安不言語。福康安在父親的凝視下多少有點不安,抿了抿嘴唇背誦道: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循,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他幾乎毫不間滯,琅琅背誦如珠走玉盤,俯仰之間神采照人。傅恆雙手扶著椅背,興奮得似乎要站起來,眼中放著歡喜的光,又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嚴父」,又安適矜持地坐穩了,端茶啜唏著聽:
……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後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於前,然自後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批把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修修如蓋矣。
「背的倒也罷了。」傅恆臉上毫無表情。「最後一句背錯了,是『亭亭如蓋』。什麼『修修』?瞎杜撰!」福康安陪笑道:「阿瑪教訓的是!不過,我見父親常用『水亭居士』的號,兒子不敢不避諱。」傅恆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過目成誦算不得什麼稀罕。聽說你在謝家園子和幾位阿哥世子爺會文,還坐了榜首?我告訴你,炫才露智就已經失了君子本性。三國裡的張松,王安石的兒子王雩,千言萬言過目不忘,還有雍正爺手裡的劉墨林,不是年命不永,就是身罹奇禍,不該引以為戒的麼?」
福康安眼皮動了動,想偷看父親一眼,沒敢。唐相李鉍、明相張居正、本朝的高士奇、張廷玉年輕時都是一目十行隨口背誦,並沒有什麼「奇禍」。特特地叫背,背出來卻又訓斥,他真難服氣。心裡反駁著父親,口中卻道:「阿瑪金玉良言,兒子銘記在心了!」「你不要把阿瑪想得那麼刻薄。」傅恆說道:「這篇文章不是歸有光的上乘之作。裡頭有個教人隨分樂道的意思,這就該嚼味一下,自己知道自己是『陷阱之蛙』就少些張狂——去,桌子邊坐著,我說,你寫!」福康安忙一躬,穩穩重重坐了桌旁援筆濡墨,靜聽傅恆口授。
「用端楷寫——」傅恆又交待一句,半躺在安樂椅上,用手撫著略微發燙的腦門,斟酌著說道:「嗯,元長吾兄,久違清雅,思念亟切……」
這是給尹繼善的信,先轉述了乾隆的話,要整飭財政吏治、維綱紀、敦教化,朝廷將有大舉措,尹繼善是砥柱名臣,當率為百官之先都懇懇切切說了,卻遲疑著沒有收煞。福康安只好懸腕執筆等著。傅恆又道:
另告兄,金川軍事又復失利,皇上天威震怒,訥親如不能自為取勝,恐有蹈慶覆轍之憂。此事弟尚待金輝消息。不知金輝與江督金□有親戚否?前數日面聖,皇上微露欲調兄返江南之意,現軍情有變,或連帶人事有所更張,朝廷倚重處正多,亟當料理現任事務,以免臨時舉措不及。
他頓了一頓,凝視著蠟燭悠悠跳動的光苗,沉滯地又補幾句:
廣裡(即廣州)現有洋教堂三處,系特旨恩允來華貿易洋人禮拜之用;近聞頗有中國人為其煽惑入教者,即當查明置之於法,此事非細,當從防微杜漸處著心。切要。皇上特留意邪教動勢,「一技花」孽寇亦有乘天變傳疫蠢動情事,原有南巡順帶處置之意,遷延未能成行。金□於此不能切心實意辦理,聖
心有所不滿也。
說完,見福康安也停住了筆,便要過信來,果見逼肖自己平日書法,似乎更工整些,遂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還有一封是給你阿桂叔叔的信。前面意思一樣,言語你自己變通。皇上日前有調他軍機處當差的意思,又慮他資格淺,現在求才不拘格,或有指望。還有雲貴將軍、甘肅巡撫、提督、福建水師提督……沒有到的還有十幾位,只轉述旨意,溫存問候就可。給金□的信、河道總督的信另附我的話:運河新造橋樑,都要高出水面兩丈以上,拆舊換新,也是一個章程,所有口氣,都要留有餘地。明白麼?」
「明白。」福康安忙應道,又問:「阿瑪,橋為甚的要造那麼高呢?費工費料,車馬行人也不方便……」
傅恆站起身來,疲倦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憂鬱,說道:「御駕總要南巡的,橋低了龍舟過不去,仍舊要拆的。你早已是侍衛了,慢慢的要學會慮事當差,一丁點的事慮不到,就要勞民傷財,上下不討好。寫吧,兒子。我累了,出去疏散疏散,回來還要一封一封都再看過,再交驛傳發下去……」他平日對兒子們絕少假以辭色,從來都是一副冷面孔,動輒就是一頓呵斥,此刻累得裝不出模樣,溫語絮絮,竟有點似棠兒平日口氣。福康安心裡一陣發熱,幾乎眼淚就要出來,凝矚著父親,用略帶哽咽的聲氣說道:「阿瑪放心,您的叮囑兒子記……住了。今兒您歇息不成了,疏散疏散又該上朝去了。兒子給您燒好參湯送去。」
「好,你好生做吧!」傅恆沒有留心兒子情感的微妙變化,甚至也沒有留心自己的心緒,深深打了個呵欠,跨出書房。幾個長隨一夜守護侍候,除了端茶送水,都目不交睫兀坐在廊下春凳上,不能打瞌睡也不敢閒嗑牙,只可一碗接一碗喝釅茶解困,吃盡了苦頭。見傅恆出來,都是心頭一鬆。「呼」地站起身來,齊聲道:「老爺早安!」隨即打下千兒去。傅恆看看天色,東方已經露出薄曦,滿園竹樹花木已漸漸顯出蒼翠本色,不禁失笑道:「這正是我平日起身時辰,你們守了一夜,也都乏透了。告訴小七子,放一天的假,各人賞二兩銀子——小七子呢?怎麼一夜都不見他來?」
一個長隨過來稟道:「老爺,我們王管家出了差錯。他家老爺子昨晚叫他頂磚罰跪。這會子只怕還在東院大柳樹底下跪著呢!」傅恆聽了一怔,還要問時,遠遠見幾個丫頭挑著小玻璃燈透返過來,便知是棠兒來了,遂迎了過去。幾個丫頭見他過來,忙都蹲身福禮。傅恆笑著對棠兒道:「起得忒早的了,草上露水把褲腳都打濕了。康兒偶爾熬一夜,你就這麼蛇蛇蠍蠍老婆子架勢——他結實著呢!」
棠兒看了看自己褲腳。她是個十分講究修飾的女人,上身穿著玉色大褂,玄色寧綢鑲邊,繡著金線梅花,蜜合色褲腳也是掐金挖雲滾邊兒,一雙天足蹬著繡花沖呢鞋子。見丈夫打量自己,棠兒解了蔥黃斗篷遞給丫頭,笑道:「你不說我還沒覺得呢!這還不怨你?西軒子外頭南道上那麼深的草,一根也不許鏟!康兒我曉得不礙的。你一天連午覺睡不到三個時辰,打這麼個通宵又立馬要上朝,我倒有點放心不下。康兒呢?我進去瞧瞧……」
「他還在替我忙,你不要攪他。」傅恆站在漸漸清亮的草地上,適意地呼吸著清晨拂曉清冽的空氣,顯得格外精神、他甩著雙臂吩咐家人:「都散了罷,我和太太在園子裡悠悠步兒。」說著便向海子邊徐步走去。棠兒畢竟還到窗前窺了兒子一眼,這才趟著露水到丈夫身邊。
夫妻兩個很久沒有這樣一處閒適地游幽散步了,海子沿岸大柳樹垂絲如雨,遠看蔚蔚蘊蘊黛色迷濛,眼前細觀是一片片新綠,油嫩得像淌下來的瀑布。他們在剪絨似的芳草地下漫步,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只有青蛙跳塘,偶爾幾聲「咕咚」,柳蔭深處各色鳥兒啾啾喋喋的呼應,打破這黎明前清新的寂靜。許久,棠兒才道:「昨兒進去,見著娘娘了麼?」
「唔。」傅恆恍愧間,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
「明凡是娘娘聖誕。栓保家的去江西,採辦的窯器,還有些西洋貨,都在朝陽門碼頭卸了船,我們莊子送來的活牲口,今兒也就到了,你該過過目的。」
「唔?唔……」傅恆憬悟了一下,笑道:「我在聽鳥叫呢!——看過禮單了,娘娘是我一母同胞姐姐,再不會計較禮厚禮薄的。」
棠兒走近了他,一邊替他摘掉頭髮上一片柳葉,嗔道:「人家說話,你聽鳥叫——變著法兒罵人!莊親王、履親王、怡親王、果親王幾位福晉,還有幾個宗親貝子夫人這幾天都來打聽。我們的禮送得太簡,叫人瞧寒磣不說,他們也比著往下減,怕娘娘委屈——總得比著貴妃他們高一截兒才好吧?」傅恆這才聽明白了,摘下一片柳葉,嚼吮著那苦味,問道:「我們的禮一共值多少銀子?」棠兒略一默謀,笑道:「也就三四千兩吧。另有一樽鉤窯大瓷觀音,還沒核價……」
「不能超過三千兩。」傅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你再裁度裁度,凡有的西洋貨、金銀器皿一概不進。最好貢進去的都是我們自己莊子裡出的。你明白麼?」棠兒被他斬釘截鐵的口氣弄得一愣,隨即笑道:「你這是怎麼了?唬我一跳!這都是正出正人的銀子,又不是賊贓,值得這麼正言厲色的?」傅恆也覺口氣太硬,怔了一下,笑道:「皇上又要整飭吏治。誰這時候比闊,沒準就撞到網裡。自己姐姐,就是一文不送,她只有體恤周全我們的。忘了嫻主兒生辰,高恆送一樽金佛進去?皇上見了,指頭彈彈佛像,說『人血人膏鑄出來,也會有這樣的聲音?」嚇得嫻主兒趕緊轉送了慈寧宮老佛爺那去。白填還進去,還落得心裡驚怕,何苦呢?」
一席話說得棠兒暗自賓服,口中卻不肯讓人,見四周無人,用手指頂了傅恆額角一下,嗔笑道:「省得了,我的爺——不耽誤你當名臣!」傅恆也笑。因問:「小七子犯了什麼事,聽說老王頭叫他頂磚頭跪了一夜!」棠兒道:「那是他們的家務。昨兒給幾個哥兒分石榴,都放在書房裡。老王頭的小孫子——就是上個月爬毛桃樹掉下來那個猴崽子——隔窗偷了一個,叫隆哥兒瞧見,甩了他一巴掌。那小子把少主子頂了個仰面朝天。剛好小七子趕來,打了兒子一頓,又給隆哥兒磕頭賠罪。這事已經過去了,誰知老王頭聽說了,就罰兒子頂磚。算是他的家教呢!」說罷抿嘴兒笑,又道:「老王頭比你家教還嚴呢!」
「這怎麼行?那孩子才六七歲,打過了還不饒老子!」傅恆心頭一震,已是斂去了笑容,踅轉身便走,一邊對跟上來的棠兒道:「我們是皇上的奴才,他們是我們的奴才。張廷玉說過,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父兄;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仇寇——有分、有緣、有情、有理在裡頭。不要一味只是個幹道理——我瞧瞧去!」棠兒也加快了腳步隨上來。
王七兒的家在傅府東下院,他們是傅家世僕,現又是全府管家,成家之後便分了小院子,獨門獨戶立灶。傅恆趕到儀門口,老王頭正指揮著長隨家僕們摘燈熄燭灑掃雨道,見他二人一前一後過來,一齊丟下手中活計家什垂手而立。老王頭便顫巍巍過來打千兒,說道:「請老爺太太安!」
「你個老貨!」傅恆笑道:「我說呢,一夜也不見小七子,原來竟跪了一夜規矩——帶我到你院裡去!」說罷便向北,又往東踅,走過一帶葡萄架搭起門洞,周匝牽牛花攀籬笆牆,便是老王頭的院子了。傅恆一進院子便驚住了:只見小七子直挺挺跪在平素吃飯的石桌邊,桌上放著個小碟子,還剩著些點心果子。小七子媳婦蹲在丈夫身邊,用小匙喂丈夫喝水。那個惹禍的小毛猴子還有兩個姐姐都可在十歲八歲間,一邊一個站在小七子身邊,用小手輕輕擋著父親頭上那塊磚。看見爺爺帶著家主主母進院,那小猴子「哇」地一聲號陶大哭,爬跪到傅恆腳前,雙手抱住他的腿,一邊哭一邊哀乞:「老爺,嗚……我再不敢了,我長大了……爺爺聽您的話,叫饒了阿爸吧……」他小小年紀,嘶聲慟哭,傅恆心裡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棠兒也是心裡猛地一沉,竟親自上前搬掉了小七子頭頂那塊青磚。
「老爺太太恩典,饒了你,怎麼連頭也不磕?」老王頭的聲音也有些發哽,卻仍舊臉色鐵青,訓斥兒子道:「就挺得栓驢撅子似的!」小七子雙淚齊流,雙手撐著,趴伏在地下碰了三下頭——原來頂了一夜磚,脖子腰身都僵了,一時活泛不起來。「罷了吧,老王頭。」棠兒說道:「殺人不過頭落地。毛猴兒還是個吃屎娃娃,不懂事開導他幾巴掌就是了,就忍得這門狠心!」
老王頭長歎一聲,已是老淚縱橫,躬身說道:「這是主子的慈悲。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得自小叫他懂得名分規矩。老爺一夜一夜地熬,不是為了當個名臣?我們當奴才的,自然也要思量著當個『名奴』不是?」傅恆還是頭一回聽見「名奴」這詞,要笑,心裡發熱,又笑不出來。卻聽老王頭又道:「我們老爺是總攬天下的宰相,管著文武百官,打過黑查山,又幾次打山東響馬,嚇得賊人一聽老爺的名兒就散窩兒,老爺是個文武雙全的大英雄!當奴才的得給主子長臉……」
「長得滿精靈嘛!」傅恆沒有理會老王頭的長篇大論,俯下身摸著小猴子的總角小辮,問小七子:「幾歲了?起了大名沒有?」小七子控背躬身,臉上淚痕未盡,陪笑道:「已經掉狗牙,八歲了,每日擰繩攪勁沒一刻安靜,都叫他小猴子,沒有官名。」傅恆端詳著小猴子,笑道:「就叫——吉保吧!越是精靈,去掉撒野這一條,就越是好樣的奴才,你爺爺侍候了老太爺又侍候我,你爹侍候我又侍候三個少爺,輪到你,是我兒子手裡使喚的。好生做,將來有官作!」摸著頭上鼓起的一個包,又問:「這是怎的了,是你爹打的,還是自己碰的了?」
小吉保用骯髒的小手摸著額角一塊青斑,忽悠忽悠的眼睛盯著傅恆,吶吶說道:「這是爹夜個兒打的……還有這裡——您摸的這個包是叫蜇驢蜂給蜇的……」
「蜇驢蜂?」
「真的!我去那邊花圃子裡捉蝴蝶,叫什麼蜇了一下,好疼好疼的……姐姐說那是叫蜇驢蜂給蜇著了!」
傅恆仔細一想,不禁哈哈大笑:「蜇驢蜂!真起得好名字……你姐姐風趣!」眾人聽了都不禁失笑,棠兒更笑得彎倒了腰,連老王頭也不禁莞爾。傅恆拍拍小吉保的頭,站起身來兀自笑容未斂,說道:「好小子,伶俐!往後就在你三個爺的書房裡磨墨捧硯,給你一份月例!日後長大,好給你小主子賣命!」又對棠兒道:「賞他點紫金活絡丹,拔拔毒,就消腫了。」說著就掏出懷表來看。
棠兒知道他要上朝,回頭瞥見福康安捧著一疊子書信站在院外雨道上等候,因吩咐道:「小七子今兒歇一天吧。老王叫他們備轎。吉保就跟你們三爺,呆會叫他過去磕頭——他著實還小,不要拘管他,要容得他出錯兒——老王聽著了?」
「是……」
這邊傅恆便出府上轎。迤邐打道徑至西華門外,照例在大石獅子旁落轎,哈腰下來。此時天方平明,西華門外散散落落東一群西一夥,都是外任官等著進見。有論屬相攀同年的、有敘鄉情的,各聚一處說話。看見傅恆下轎,大多不敢近前廝見。傅恆因見昨晚到自己府的十幾個官員也遙遙站著,眼巴巴瞧自己,只微笑著向他們點點頭,正要遞牌子進門,見劉統勳腳步蹣跚走在前面,後頭跟著十數人,卻都是各部院的尚書侍郎,還有軍機大章京紀昀也搖搖擺擺跟在裡頭。傅恆便跨了幾步,一手拉劉統勳,一手拉紀昀,說道:「辛苦!昨晚在軍機處會議的?也是一夜沒睡吧!」
「我哪敢夜裡召人進大內。」劉統勳笑道:「皇上昨晚也在軍機處聽政聽到半夜,後來又獨見紀曉嵐,說到四更天才回去。」傅恆笑視紀昀,說道:「久違,恭喜了!」
紀昀噗的一聲笑了,說道:「我何喜之有呢?再說,三天前我還登門聒噪,怎麼能叫『久違』?」傅恆笑道:「你補文華殿大學士,授禮部尚書的票擬都出來了,這不是喜?一日三秋,三日就是九秋,還算不上『久違』?」
三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這禁苑門口,不能肆聲兒,都頗為節制。劉統勳因見兒子劉墉穿著一身簇新的官服袍褂,恭敬地站在遠處注目這邊,說聲「我先走一步」便下階而去。紀昀笑道:「劉墉如要單獨引見,延清要交待兒子幾句。他一肚子綱常,畢竟也有舔犢之情啊!」
「你進位大學士,畢竟可喜。」傅恆笑著小聲道:「聽說他們鬧著要吃你喜酒,你可仔細,不要叼登招風,小心著御史!阿桂他們要調回來,晚些日子我弄一席,幾個知己朋友小酌一番,比那個虛熱鬧強。」紀昀笑道:「多承中堂關照。客我還是要請,不過不敢請六爺,這些日子給皇上抄詩寫字,掙了主子些賞錢,不妨的,六爺您瞧著,管教那干子臭御史弄不住我。」傅恆素知他機警,說道:「用自己的錢請客,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不過白囑咐一句。」
紀昀道:「時辰到了,您請駕吧,我回去吃點飯,就又進來了。」說罷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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