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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計無成算訥相敗陣 批亢搗虛莎帥逞豪

  清兵費盡全力,調集兩萬人馬用了將近四天。在松崗集結一天,海吃大嚼了幾餐,馬光祖率五千人向下寨西北運動,堵住通往甘孜道路,蔡英率八千人淌草地,截斷大金川和下寨聯絡,迎擊來援之敵。訥親親率七千餘名中軍正面攻擊。三門無敵大將軍炮對著土寨門不住地轟擊了半個時辰,炸得城門成了一片廢墟,方才舉紅旗命兵士衝擊。

  訥親不禁大喜,當即揮令廖化清帶兩千名軍士從城門缺口進擊。可煞作怪的是,大炮轟擊時城中毫無動靜,一待兵士攻擊,堞雉上立刻旗幟招展,中間還掛著「大清金川宣慰使莎」的大帥旗,無數藏兵手持弓箭機駑,射得飛蝗激雨一般。廖化清也真是悍勇,甩掉了甲冑打了赤膊,一手舉盾,一手提大寬邊刀,大呼:「哪個婊子養的敢退一步,老子犧牲了他狗日的!」喝令「決沖」!幾千人鬥志愈昂,大發一聲喊「殺呀」!領頭的二百多人便衝進城門缺口,城周的一千多人冒著箭雨,人力架起木梯,揮刀登梯而上。

  眼見就要得手,突然城上「呼呼啪啪」,到處響起火槍聲,已經攻上城的幾十個兵猝不及防,被守城藏兵刀劈斧剁,卸得一塊一塊扔下來。攻城的清兵被霰彈打得哭爹叫娘,退潮的水一樣狼奔豕突回營。廖化清呼喝不禁,正要揮刀殺人,一團黑霧一樣的霰彈打來,左胸左臂被鳥銃打得蜂窩一般,他大叫一聲「奶奶的!」忽通一聲倒在泥水裡。與此同時,攻進城裡的一二百人也發出一片呼救聲,只有一二十個兵士帶箭逃回本營,氣喘吁吁向訥親報說:「訥訥訥——相!城門裡布的都是泥潭,弟兄們都陷進去了——快想辦法,快,快救!」說著說著,城裡的呼救聲也就沒了,只留下一片可怖的寂靜。

  「今天收兵,明日再說!」訥親驀地一陣心悸,出了一身冷汗,強捺著驚慌命道:「受傷的兵連夜送回刷經寺,廖化清也送回去,如果傷勢重,就送成都!」因見海蘭察和兆惠都蹲在濕漉的草地上察看廖化清的傷勢,訥親心裡突然泛上一股厭憎之情,因命:「廖化清受傷,所部兵丁由你兩個帶!」說罷回頭便走。

  兆惠懷裡抱著奄奄一息的廖化清,海蘭察端著一碗鹽水,用生白布揩拭著傷口上的血污泥漬,廖化清暈迷中口中兀自喃喃譫語:「先人板板的……這仗怎麼弄的?訥相,得換個打法……」兩個人都正淒惶,見訥親看都不看廖化清一眼拔腳就走,心中都是大怒!兆惠頰上肌肉急速抽搐了幾下,沒吱聲。海蘭察咬著牙罵道:「日他血疙瘩奶奶!騾子病了主人還要看看呢!」

  「海蘭察你說什麼?」

  正走路的訥親聽見海蘭察罵娘,卻不甚清楚,止步回頭問道。海蘭察梗著脖子道:「我說日他血疙瘩奶奶的——」他突然覺得兆惠在腿上捅了一下,改口接著道,「——我們非要從城門打麼?」他已換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苦笑臉。

  「晚上再議!」訥親情知他說假話,卻也無可發作,答了一句,掉轉頭便去了。兆惠小聲道:「他盯上我們兩個了,起了報復心,小心著點……」海蘭察「呸」地唾了一口,說道:「以後的事誰料得定?現在他還得用我們!」

  夜幕降臨了。月亮像半個被撕開的燒餅,在緩緩移動的雲層中半隱半現,把大草地映得一片蒼暗,廣袤的穹窿罩著一攤一攤的泥漿潦水,還有略略起伏的草埠一直向遠處無邊的黑暗中延伸去。隨著微風蕩來蕩去暮靄似的輕霧,略略帶著腐草爛根的腥臭味。暗雲、月色和輕霧包圍著星星點點亮著燭光的清兵營盤,隨著流蕩的霧,本來就昏暗不明的燭光也若隱若現,很像夏日墳地裡的團團磷火。草地的夜本來就荒寒淒迷,偶爾傳來巡邏打更的鑼聲,伴著的的篤篤的梆聲,反而更顯現它的蒼涼。

  在訥親中軍大帳南邊約一里之遙,默默行走著十幾個藏人,穿著一色油乎乎髒兮兮的羊皮袍,被泡脹了的羊皮靴子在泥水中茲咕茲咕地發出古怪的響聲,有時停下來,少頃又接著走路。

  領頭的藏人個頭很高,他的皮袍似乎小了一點,緊繃繃裹在壯得公牛一樣的身軀上,袍子下擺勉強蓋住了膝。藏人多是膚色黑紅,可在如此朦朧的月色下,根本看不出來,只有那偶爾一抹月光灑落下來,才模模糊糊能看到他方臉上濃重的眉,略帶平直的鼻子和方闊的嘴。這就是統領大小金川方圓數百里,率領七萬藏民的金川大土司,公然與官軍扯旗對壘的莎羅奔。他身後緊跟著自己的老管家桑措,還有個喇嘛仁錯活佛,都是年過花甲了,步履仍十分健捷。喇嘛身後,還站著一個嬌小玲瓏的中年婦人,寬大的皮袍套在身上,也顯著不合體。她叫朵雲,自小和莎羅奔青梅竹馬,卻陰差陽錯嫁了莎羅奔的哥哥色勒奔。在一場可怕的決鬥中弟弟殺死了哥哥。她現在是莎羅奔的妻子。此刻她瑟縮在皮袍裡,亦步亦趨地跟在丈夫身後。莎羅奔發覺她彷彿有點步履艱難。站住腳,用藏語問道:「朵雲,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故扎,」朵雲凝睬著一片連一片的「磷火」,怯怯地說道:「敵人太多了。我……我有點怕!」

  莎羅奔走近了她,一雙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雙肩,久久才歎息一聲,沉重地說道:「惡狼面前,最忌的就是怕,這是老故扎常說的話。」他鬆開了她,對仁錯活佛和一眾衛隊說道,「我們不要再往前走了,就在這裡歇息計議。」

  「故扎,」站在身邊的桑措,蒼老地咳一聲,說道:「是不是請夫人帶著孩子離開金川,旺堆那裡可以藏身的。」莎羅奔搖搖頭,說道:「敵人強大,佔了天時,我們要佔地利人和。送走妻子,我就會失去兄弟父老的尊敬。我的妻子兒女要和我一起,打到最後一兵一卒!朵雲,你說對不對?」朵雲單手護胸垂下了頭,她的聲音多少有點發顫,「是的!我的故扎。你這話我已經告訴了我們的兩隻小鷹。」說完,便背轉臉拭淚。

  莎羅奔望著大片相連的清營,覺得自己的眼淚就要湧了出來,忙收攝心神,口氣變得斬釘截鐵:「我們沒有別的出路,只有集中我們的全部兵力,打敗迎頭這個訥親。他們攻下寨,其實是想在大金川久占,然後調南路和西路的官軍攻取刮耳崖和小金川,逼我們東逃或者在這幾百里包圍圈中鑽山林流亡。我原來聽探報,南路和西路都向小金川推進,真是十分擔心。要知道,他們的總兵力比我們全族人口還要多出三分之一呀……」「故扎!」仁錯活佛手捻法珠,沉吟著說道:「達賴喇嘛來信,說清兵勢大難敵,我們可以舉族遷到藏地,他劃五百里草場給我們。」

  「不行。」莎羅奔說道,「敵人沒有我們熟悉道路,從金川逃出去是不難的。但要繞乾寧山,再翻夾金山,要攻取上上瞻對,再走幾千里山路,一路上是多大的傷耗?青海到拉薩的道路比我們還要近,崗乾巴部落遷到西藏,八萬人只有四千人活出來,這和全族拚死一戰有什麼分別?」見大家沉默,莎羅奔果決地說道:「逃亡一計絕不可行。投降,自己捆了自己,屈辱地到他大營裡乞求活命,這是乾隆博格達所要的。那即使活著,也像死——不,比死了還要難受——不但我們自己,連我們的子孫也要蒙羞受辱!還是我在小金川戰前的話,只有一個『打』字,打贏了再言和!」

  正說著,遠處叭嘰叭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漸近來,似乎有人在泥地裡快跑。眾人回頭驚覺地看著,直到跟前才看清,是專管傳信的小奴隸嘎巴。嘎巴一路快跑,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久才定住神,報說:「大故扎莎帥,活佛!小金川那邊來信,說漢狗子們的兵開到丹巴和黑卡就駐紮了下來,在那裡築木寨。還有,三段地的兩千兵開到黃河口,已經紮了營盤,不知為什麼又向刷經寺開去。」說完,向莎羅奔和眾人躬身一禮,踅轉身跑步又去了。

  「主人,」桑措老管家在旁說道:「這樣看來,我們應該回小金川。把下寨和大金川燒掉,留給這裡的清兵。先打他的西路,繳獲些糧食。再和北路軍在金川周旋。我們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在餓肚子……」仁錯卻道:「這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下寨和大金川落入訥親手中,全局就亂了。即使打下丹巴,也還是個逃亡。調我們全軍,在這裡就和訥親決一死戰。打爛了蛇頭,蛇身子好辦。」

  莎羅奔一直在靜靜地聽,他瞇縫著眼,瞳仁幽幽閃爍著,忽然一個念頭湧上心來,仰頭哈哈大笑。眾人都被他笑得一愣,朵雲正要問,莎羅奔笑指刷經寺,說道:「西路軍南路軍移防逼近,真的是嚇了我一跳,三路齊進金川地,雖然笨,我們勢單力薄,確實無法應付。這個訥親,我看比慶復一點也不高明。他的兵力都在這裡了,刷經寺到松崗一路還在運糧,也要護糧的軍隊。他是笨人下棋,死不顧家啊!」說著,轉身對一個隨從頭目吩咐:「你現在就去,傳令下寨我們的守軍,四更天之前全部撤到這邊的潦清寨。大金川的七千藏兵也撤出來,到潦清四千、羅渭寨三千。我要——」他獰笑一聲,「抄斷他的糧道,包圍刷經寺,看他是回救不回?」

  眾人聽了個個喜顏悅色。仁錯笑道:「莎帥這著棋走得狠!訥親敢傾力來攻下寨,是料著潦清和羅渭到刷經寺都是泥漿深潭,沒有路可以奔襲他的老營。他們忘了我們是藏人,忘了這草灘泥地裡有我們自己的路!這樣打,攻下刷經寺也不是難事。」桑措也變得興高采烈,呵呵笑著說道:「這樣好!他們正往刷經寺運糧,糧食我們也有了!」

  「圍刷經寺,不要攻下來。」莎羅奔舒眉笑道,「待訥親回師,潦清的四千人可以截殺一陣,把他們分成兩段。先圍魏救趙,再圍城打援。對,就這麼辦!」桑措惋惜地說道:「這樣我們就捉不到訥親和張廣泗了。」

  仁錯活佛思量著,說道:「故扎,你慮得真遠,還要留著講和的餘地,什麼圍魏呀打援呀,漢人的東西怎麼知道那麼許多?」

  「我在內地闖過世面,懂漢語能讀書,是跟著漢狗子學的。」莎羅奔格格笑著,「人家是宰相、大將軍,我活捉過來,乾隆的面子怎麼下得來?」他高興得回身,雙手猛地舉起朵雲,笑道:「我看你不必再為孩子擔心了。這仗打贏後,你去北京,見見岳鐘麒老爺子,想辦法和朝廷講和!」說完,放下愛妻,已是斂去笑容,「我們到潦清去——把小金川捉到的漢狗子清兵全部捆送下寨。明日叫他們自己打自己!」

  訥親當晚一夜計議,儘管百不情願,還是採納了海蘭察的建議,從下寨南邊選一段稍低一點的寨牆攻擊。但這以來,就得挪動那四門重逾干斤的「無敵大將軍」炮。這樣的泥草地,炮車根本不能派用場,於是現扎木排,挽了繩子,每門炮用一百個人拖,生拉硬扯,人人累得屁滾尿流,總算午前將炮位安置停當。剛好這時松崗運來了李侍堯送來的牛肉乾,訥親下令「每人一斤,吃飽廝殺」。軍士們大嚼一頓,待訥親紅旗指揮令下,立時間響起石破天驚般的炮聲,頃刻間寨南硝煙滾滾,撼得草地都籟籟發抖。

  這裡的寨牆比寨門薄得多,只轟了二十幾炮便坍出了兩丈來寬的大豁口。兆惠和海蘭察掣劍在手,齊聲大叫「衝進寨子,後退者斬——殺呀」!兵士們「嗷』聲怪叫,持刀挺矛,出窩黃蜂一般衝上去,海蘭察和兆惠都是一身大紅袍,右手提劍左手握盾,緊隨著兵士直奔寨牆,衝鋒的兵士們昨天被箭雨嚇怕了,也都眼望著堞雉腳底下跑,絆得觔斗流水的也就不少。

  人人都預備著挨箭,不挨箭反而更加警惕。十幾個衝到豁口的兵士一身煞勁,看看城上無人,倒莫名其妙地站住了腳步,小心翼翼提刀躡腳兒東張西望,弄得後邊的人也驚疑不定,海蘭察大罵:「操你們祖宗的,為什麼不殺進去?」說著和兆惠一前一後上了寨牆。兩個人睜圓了眼看,只見婉婉蜒蜒的土寨牆頂,垛口後是踩得光溜溜的通路,果然寂無一人,微風下只見通道邊的枯草,不勝寂寞地瑟瑟抖動。寨門裡一排排土房草屋,被拆得七零八落,一條條巷弄滿地都是碎木條、破門板、羊糞和駱駝毛。除了幾聲狗吠,連半個人影兒也不見,生生的是一座死城。兆惠和海蘭察正在發愣,訥親已經傳話詢問:「寨裡什麼情形?」

  「敵人連夜撤了!」

  兆惠喃喃說道。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襲來,竟不自禁打了個激凌寒戰,轉臉對軍士們喝道:「統統進城搜索!愣什麼?這是座空城!」一把扯了海蘭察回中營來見訥親。

  「撤了!」訥親聽海蘭察稟告,「敵人走光了,屌毛沒見一根。」雖然惱他無禮,但此時不是計較時分,皺著眉頭百般搜索枯腸:寨四周凡是乾燥一點的地方都駐的官軍,除了寨西南一片漫蕩蕩的大泥潭,圍得真似鐵桶般滴水不漏。莎羅奔的部眾從哪裡溜出去的呢?昨日拚死抵擋惡戰,又為什麼突然撤得無影無蹤?訥親臉上佈了一層嚴霜,本來就長的臉拉得更長,眼神卻帶著一絲迷惆,沉吟道:「莫非他們插了翅膀?是不是退回大金川據城死守呢?」兆惠指著汪著淺水的泥潭,說道:「訥相,他們一定是從那裡逃出去的,這裡泥潭裡有路,只有本地土著人知道!」訥親尚未說話,海蘭察卻一下子靈醒過來,以手加額輕聲驚呼:「天爺!泥淖裡有路……莎羅奔該不會是去掏我們刷經寺老營的吧?」

  這句話正中兆惠心思,臉上立刻變了顏色,訥親原地兜了兩圈,冷笑一聲道:「恐怕他沒有那個膽子,也沒有那個識見!我軍暫時按兵察看動靜,派到大金川的探子也就要到了。」兆惠向訥親一躬身,語氣沉重而又誠摯,說道:「中堂,潦清離刷經寺只有二十里地,中間隔著沼澤,我們沒有設防。假若泥潭水澤裡有路,敵人偷襲我們中軍帥帳,張大帥情勢不堪設想。我軍後路被斷、糧草不繼,那就危殆萬分。」

  「臨變不亂,不要風聲鶴唳自驚自怪!」訥親被他們說得發毛,又惱恨他們危言聳聽,強自鎮定著叱道:「虧了你們還是老行伍!現在第一要務乃是弄清敵人去向!」他低頭想了想,命道:「海蘭察帶左營二三四棚三千人馬速回松崗。糧食出了差錯,休怪我無情!」

  海蘭察領命去了不多時,大金川方向飛騎來報,說:「大金川增強巡邏,城外二里地都有藏兵守護,我們的偵探騎兵不能近前查看。」訥親問道:「城裡有什麼動靜?昨日半夜到黎明,有沒有藏兵大隊人馬進城?」那探子道:「我們混進去的探子一個也沒有出來,大約裡邊也戒嚴了。四更多時,聽見城裡有些騷動,有駱駝叫聲和人聲,他們的兵巡邏得嚴,不能走近……」

  「看來,下寨的兵是縮回大金川了。」訥親一顆心頓時放下,透了一口粗氣,一哂說道:「我們就駐守下寨。他要守大金川,我就令西南兩路並進合圍。要是在大金川只是虛晃一槍,我就立刻圍攻大金川。莎羅奔不是土行孫,能地遁走了麼?」因見進寨搜索的清兵出來報信,便問「裡邊有何情形」?「回中堂,裡邊沒有河。」那兵士聽不懂他文縐縐的宰相言語,「藏人老小都走得乾乾淨淨。搜出來二百多個人,都是我們的人,都餓得半死不活,捆著放在空屋子裡。問他們話,他們說都是蒙著眼押進去的,連自己在什麼地方也不曉得。」

  訥親格格一笑:「莎羅奔不是等閒之輩,聖上沒有看錯了他。還送我偌大一份人情,留著講和這一手!」喝命「收兵進寨,左右翼的軍士在寨外加築木柵!」還要命人召回海蘭察時,卻見松崗方向幾個兵士淌著泥漿死命地奔過來,個個都滾得泥猴似的,一邊跑一邊口中大叫大嚷「快,快報,……中堂……莎羅奔的兵,兵……圍了刷刷經寺……」訥親心裡「轟」地一聲,立時頭漲得老大,周圍的天、地、水、草,叢叢的灌木,寨子的垛樓立時旋轉起來,踉蹌一步才站穩了,只覺心頭突突亂跳,竭力想鎮定下來,卻哪裡能夠?

  「圍刷經寺的有多少人?」兆惠是久歷風險,多經戰陣的人,心中也是一震,臉色變得愈加蒼白,急問道:「他們走的哪條道?」

  「回大人,他,他——」那兵士兀自喘息不定,喘著氣回道,「走哪條道張大帥的人沒說,海……海大人說興許是從潦清渡泥潭摸過去的。——圍刷經寺多少人也說不清,報信的說多得很,有一萬多人!他是中了幾箭才逃出刷——」

  「別說無用的!」兆惠斷喝一聲,「海蘭察現在哪裡?」那兵士此時才略穩住神,說道:「海大人現在正收攏運糧的人回松崗,運糧道叫莎羅奔截斷了一半。丟了幾百車糧食,扛糧護糧的兄弟們也死了好幾十……」

  兆惠沒有再問,一切都已明白,是遭了莎羅奔暗渡陳倉之計,只是敵人行動如此詭秘迅速,幹得這樣乾淨利落,卻是他萬沒有料及的。兆惠低頭思量一陣,見訥親仍舊團團亂轉,口中唸唸有詞:「這怎麼辦?這……如何是好……」因道,「中堂,不要急,要想辦法!」

  「什麼辦法?你有什麼辦法?」

  「回兵三千,和海蘭察會合去救刷經寺。下寨留一千守軍,我們還有一萬餘軍士,開進大金川——他抄我後路,我端他老窠!」

  「合兵也只有六千人,再援救刷經寺,要多少時辰?刷經寺只有兩千人,敵人一萬軍士包圍,怎麼抵擋?丟了老營,死了張廣泗,朝廷那邊怎樣交待?」

  「中堂的意思怎麼辦?」

  「這裡留三千人駐守,不佔大金川。」訥親已漸次鎮定下來,「派一千人去潦清斷莎羅奔後路,其餘的全部回援刷經寺。張廣泗危急,我們不救,誰都擔不起這個罪!」

  刷經寺只剩下了三千多個人。除了張廣泗無恙,他的三百名親兵,和外圍的兩干軍士全部「殉國」。餘下這些兵士保著他退到寺後經堂大佛殿,也都人人身帶刀傷箭孔,渾身都是血污,卻半點不敢鬆懈,提著血淋淋的刀站在滴水簷下,預備著最後一搏。

  張廣泗頭髮蓬亂,滿臉惟悴地坐在經堂東側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地下的青磚,似乎在尋找著什麼,外邊藏兵嘰裡嘎啦的叫喊聲、傳令聲清晰地傳進大殿,他竟是充耳不聞。他摘下腰間的寶劍,抽出半尺許、寒光閃閃的劍芒刺目,仍舊是那樣的鋒利。這是褒揚他青海戰功,雍正御乾清門,當著多少文武官員當面贈賜,曾招來過多少欣羨妒忌的目光吶?這柄盤龍鑲玉的寶劍,多年來刻不離身,殺過不知多少敵人,也用它誅戮過逃將,它自身就是一種驕傲和自豪,也記載著他的功勳和憂患。如今……他小心地抽出來,用白手絹輕輕地揩拭著,緩緩站起身來,望著已經衝入內院列隊待攻的藏兵,突然間爆發一陣令人毛骨驚然的狂笑:「哈哈哈哈……我殺人無數,無數人殺我,何憾之有?想不到張廣泗命畢於此——」手中的劍閃過一道雪亮的弧光,就向項左抹去。

  「大帥!」他的師爺吳雄鴻一直站在身邊,張廣泗抽劍時他已警覺萬分,見他橫劍自盡,急搶一步雙手緊緊擦住張廣泗的手臂,撲通一聲長跪在地,已是聲淚俱下:「大帥,留下青山!留下……青山……松崗離這裡不遠,又有騎兵,這個大佛殿敵人不敢縱火……再頂一時待援……您一輕生,頃刻之間敵人就佔了刷經寺……」張廣泗長歎一聲淚如雨下,緩緩收回了寶劍。

  正淒惶無奈,外面一個戈什哈一步跨進來,大聲稟道:「大帥,莎羅奔已經進了天井院,要請大帥出去說話!」

  「不見,叫他打進來!」

  「張大帥何必拒人千里之外?」院外天井中間站著的莎羅奔隔門笑道,「我與大帥老相識了,何妨一見呢?」

  張廣泗理了理髮辮,將朝冠朝珠戴了,也不佩劍,穩了穩神踱出殿外,站在簷下,正好與莎羅奔對面相望。

  「張大帥受驚了!」莎羅奔面帶微笑,攤手一躬,說道:「莎羅奔此舉無禮,是迫不得已。你我在此情此景下見面,實非我之所願。大帥看去老了點,氣色還好,比前年胖了許多。」

  張廣泗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氣度反而從容不迫。他盯著莎羅奔高大的身軀,移時才道:「你進殿來談!」莎羅奔笑道:「身系金川十萬父老安危,我不能身犯險地。」張廣泗冷笑道:「我身為朝廷極品大員,豈有欺人之理?」

  「我被大人騙得聰明了些。」莎羅奔操一口純熟的漢話,彬彬有禮又是一躬,「我說您胖了,就是指您食言而肥。」他從懷裡抖出一張紙,問道:「這是在大金川和慶復、您還有鄭文煥軍門簽的和約,上面有您的親筆簽字,頭一條就是不得無故再剿金川,您食言了沒有?」

  張廣泗頓時語塞。勉強應對,乾笑一聲道:「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你這樣滿院刀槍相逼,大丈夫唯死而已,豈有屈於你賤奴淫威之下之理!」說罷回身便走。

  「張大帥!」莎羅奔額前紅筋暴起,見張廣泗回頭,聲音暗啞深沉地笑道:「進殿和院中有何分別?外邊我有一萬藏兵,個個與你仇深似海。其實我一揮手,這院中的兵頃刻之間就能將你們都剁成肉泥!」他緩和了一下口氣,「你,我知道不怕死。但你既忠於博格達汗,就該為君父顏面著想。三軍敗潰,主將被擒殺,難道不怕乾隆老子蒙羞?」張廣泗沒有想到,這個小小宣尉使竟有如此胸懷和深謀遠慮,活命的希翼剎那間也是一動,遂轉過身來,說道:「就這樣談,你有什麼章程?說!」

  張廣泗到這份上還拉架子扯硬弓,莎羅奔見他這色厲內茬的樣子,嘴一咧幾乎笑出聲來,忙又斂了,正容說道:「我的兵可以立即退出刷經寺半里之遙。這裡的糧食要全部運走——你不要發怒,我們缺糧,部因你們背信棄義違約來攻的緣故。第二,收繳你和你的衛隊手中武器,不准跨出刷經寺一步!」張廣泗哼了一聲,「繳我的械?你想活捉我張廣泗?」

  「好!看在故人份上,我們不繳械!」莎羅奔大笑,揮手道:「把糧食搬出寺,叫潦清能動的藏民都過來往回運!——我們撤出刷經寺!」說罷又一躬,說聲「盂浪」前呼後擁出去了。

  莎羅奔一行出得刷經寺,但見到處都是扛糧的兵士,熙熙攘攘挨挨擦擦,人人手裡拿著牛肉,肩上扛著米袋往清水潭方向走。莎羅奔見人群如此亂哄哄,不禁皺起眉頭,吩咐身邊一個藏兵,說道:「傳我的令,所有的藏兵都把米袋就地放下!——叫葉丹卡過來!」那藏兵一邊跑一邊傳令,又喊「故扎老爺傳叫葉丹卡!」一時便見一個中年漢子擦著滿頭大汗一路小跑過來。他還沒有站穩,臉上已重重挨了莎羅奔兩記耳光。

  「誰叫你的兵也運糧的?」莎羅奔紅著眼,惡狠狠吼道:「立刻列隊向西進發!漢狗子的主力肯定已經向松崗運動!大敵當前,是搗騰這些爛東西的時候麼?!這裡留五百人圍困刷經寺,把這裡清兵的帳篷、柴炭、灶火炊具,全部燒掉砸毀!」葉丹卡忙答應一聲,跑到轉經輪前呼喝指揮調度。莎羅奔用袖子揩著滿頭油汗,對身邊的桑措說道:「仁錯活佛就要帶人過來運糧了。葉丹卡的兵由我帶著向西,和羅渭我軍匯合。你有年紀的人了,就留這裡聽活佛指揮,記住,圍寺第一,奪糧第二!——潦清的兵葉丹卡怎麼帶的,像沒有頭羊的羊群。現在敵人只是被我們打懵了,不能等他們整好,要在半路上打散他們!」

  說話間藏兵已整好行伍,葉丹卡扯著嗓子訓斥一頓,小跑過來向莎羅奔請示,莎羅奔指著西邊的運糧官道,大聲說道:「羅渭我們的人已經截斷了訥親到刷經寺的援兵。下寨他們兩千、松崗三千,訥親的中軍六千人,裡邊只有一個騎兵還能打,正在拚命向刷經寺沖。敵人雖然比我們稍多一點,但他們已經亂了營,官找不到兵,兵認不得官。我們要趁亂打過去!兄弟們,帶上牛肉邊吃邊走,敵人餓著肚子在泥攤裡爬了一夜,他們不禁打!」因見人牽過馬,知道是從張廣泗營裡繳的,一笑上馬揚鞭指道:

  「走!」

  訥親連夜退兵,沒有走到松崗便遭到羅渭三千藏兵的強襲。深夜處在黑暗中,又全然無備,頃刻間就炸了營。那些藏兵個個驍勇異常,呼喝大叫號角呼應,前堵後追、中間割切,打得官軍亂成一鍋粥。可憐這些官軍,被藏兵緊緊趕殺,陷在這草地路上,路上標識被拔得乾乾淨淨,又不敢亂跑。幾個月沒吃到青菜的官軍,一小半得了雞視眼,竟似瞎子一般,由著藏兵砍瓜切菜般宰剁。訥親的三百名親兵見大隊人馬被殺亂了陣,簇擁起訥親便向南走,要逃回下寨。但見昏暗的星月微茫之下,到處黑影幢幢,叱呼聲、喊殺聲、招呼聲、慘叫聲、兵器相遇相激聲此起彼伏,混成一片。滿泥地裡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官軍屍體,帶辮子的人頭在泥漿裡被人踢來踢去……再往南走,廝殺得愈加凶烈,沖一處,被堵一處,似乎漫野都是藏兵,處處都是刀槍劍樹。眾人一看不對,又架著訥親向北踅。幸得一個傳令兵熟悉道路地形,做好做歹,撮弄著訥親停駐在一塊長著子孫槐灌木的小高埠上。訥親驚魂未定,又見一股人馬黑地裡殺來,頓時,渾身一陣發涼,腿一軟就要下坐,卻被兩個親兵死死架住,訥親這才細聽這隊人馬呼喊近來,卻是漢話:

  「訥中堂!訥中堂在哪裡——我們是兆惠的兵!」

  訥親這才三魂收聚七魄人竅,覺得襠下異常不舒意,隔褲子摸摸,知道不好意思的,口中命道:「叫兆惠過來,我在這裡!」手下兵士便齊聲吶喊:「訥中堂在這裡——傳兆軍門!」一時便見兆惠帶著幾個人提刀涉水過來。兆惠邊走邊叫:「訥中堂,不要慌!我來了!」訥親不等他到跟前便急急問道:「你還有多少人?還有多少人?」

  「我的兵死了七百多,還有不到一千人。」兆惠仰面看天,像是極力在尋找著哪顆星星,口中卻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把我們的人聚攏起來……這樣打,不到天亮就完了……現在還不到丑時!」訥親只在地下於轉圈子,口中喃喃而語:「這怎麼好?這怎麼辦……」

  兆惠見這位矜持傲慢的「相爺」如此膿包,暗地苦笑一下,發令道:「所有的人齊聲高喊:兆惠在這裡,官軍靠攏過來——往後傳!」

  「兆惠在這裡,官軍靠攏過來——往後傳!」

  一千餘人扯嗓子齊聲高呼,立時壓倒了雜亂鼎沸的戰場喧鬧。

  這一著果然見效。正在亂中拚死掙扎的官軍三十一群,五十一夥,從南北兩路邊殺邊沖,向這邊漸漸靠攏過來。訥親這時才完全鎮定下來,忙著叫親兵「傳棚長游擊以上的官佐,各自集合自己部下軍士,然後過來聽令」!

  草地上又一個黎明來臨。太陽像往日一樣,懶洋洋從遠處地平線上爬出來,隱在稀薄的雲層裡,有點像一隻沒有煮熟的蛋黃,將草地上的潦水照得發亮。從四更天起一陣號角響後,藏兵便退出戰場。來得突兀,去得也倏然,一時三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映著淡漠的陽光看這一夜惡戰的疆場,真是慘不忍睹。從高埠向北二里,綿延向南沒有盡頭,清兵的屍體像割倒在田裡的谷捆兒,有的地方斷斷續續稀稀落落,橫七豎八撂著,有的地方擠成堆,垛成垛,斜躺著的、仰臥著的、半拄著刀僵跪著的、背靠背坐著的,什麼樣兒千奇百怪的都有。絳紅色的泥漿地上停著被砸得稀爛的糧車、一包一包沒有被敵人來及帶走的糧食被半浸在泥水裡、帶著血污的號令旗被挑在一枝梭標上,被曉風吹得一掀一動……

  「訥相,」兆惠的目光從戰場上收回來,對悶坐發呆的訥親說道:「我們清點了,連傷號在內,還有兩干七百九十四個人。我估約,撤回下寨的不會少於一千人,路熟的兵也許從北路逃回松崗的也會有一點。下一步怎麼辦,請中堂示下!」訥親呆著發紅的眼,半晌才道:「藏兵一來偷襲,我就派人命海蘭察來接應救援,他竟敢畏戰不前隔岸觀火!——現在不和他理論這些,我最擔心的是張廣泗,不知怎的,我覺得他已經出事了——」他一下子站起身來,「——不行,我們得趕緊增援刷經寺!」

  兆惠沒言聲。

  「趕緊集合隊伍!」

  「不行。」兆惠從唇間崩出兩個字來,許久才指指橫躺得滿地的兵士道:「他們餓著肚子打了一夜,現在根本不能再戰。我們現在要到松崗,先讓兵士吃飽才能說別的——海蘭察不來援,我估著是張大帥那邊出事他去救援,或者我們的信根本沒有傳到松崗。昨夜那情形,海蘭察來又如何?他不是笨人,肯定救刷經寺去了!」兆惠這一提醒,訥親才覺得自己也是肚裡空空如也。琢磨著兆惠的言語,怎麼聽都像在罵自己是「笨人」,想起下寨兆惠的建議,不禁又羞又惱,加上肚中饑荒,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但此時除了兆惠無人可用,忍了又忍,只得把怒氣強往肚裡咽,遂強笑道:「好,依你!」正要發令整隊,兆惠遙指北方,臉上綻出笑容,說道:「中堂!海蘭察的兵,都扛著東西,給我們接濟吃的來了!」

  訥親順著他手指方向看,果見一大隊兵士逶迤蜿蜒近來。卻沒有馬匹,人人肩上鼓鼓囊囊扛著布袋……他的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來,變得異常冷漠。只說了句:「海蘭察也來了,好安逸呀,還騎著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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