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一腦門子遊園心思,給尤明堂攪得乾乾淨淨,雖然不怪罪,也覺意興索然。回到延熏山館猶自對窗發怔。傅恆和紀昀沒奉旨意不敢走,又不敢問,只好木偶似地並排站在紗屜子旁,不時用目光睨著乾隆。
「要是皇帝真能像戲裡的皇帝那樣,該有多好!」許久,乾隆才感歎一聲,說道,「——有事出班啟奏,無事捲簾退朝,想怎麼行賞就怎麼行賞,想怎麼花錢就怎麼花錢。」他若有所失地一笑,「可惜,那都是些昏君,亡國之君一一這是聖祖爺跟我說過多少次的話,也是他老人家的感慨。如今想來,真像夢一樣。」他呆呆地看著外邊,抿了抿乾澀的嘴唇,沒再說什麼,兩手輕輕捲著那張圓明園規劃圖,捲起,遞給傅恆,這才說道:「交給戶部,傳旨給他們,按原數每年減半撥出銀兩。這個尤明堂!唉……朕原打算在有生之年看著修好這園子的……」他搖頭苦笑一下,下邊的話便未出口。傅恆思量著,笑道:「臣以為不必重起新園子,現在已有圓明園、暢春園、西苑、西海子,將它們連接起來,規模也就蔚為大觀,就地勢擴修開去,重新點綴西洋景物,可以省一大筆銀子,已經修好了的立刻可以啟用——逐年修、逐年用,總名兒仍叫圓明園,這麼作實惠,聲勢也小點。不然,就尤明堂不說話,花錢花得受不了時,御史們一窩蜂地叫起來,反倒有失朝廷體面。」
他這樣一說,乾隆又高興起來,說道:「就照傅老六的意思。修園子的事朕獨斷一下。因為你們這些當家大臣,準定是不同意的。果然張廷玉、鄂爾泰天聾,你和訥親地啞。你現在這一說,既體念到朕的心,又顧及到下頭辦事人,倒真的是兩全其美。你今年是而立之年,比訥親還小著七歲,到底年富力強,心思靈動。」紀昀便忙湊趣兒說笑,道:「主子說起『而立』,我倒想起一個笑話兒,尹繼善主持南闈,出題『三十而立』,有個冬烘秀才起講,說『今日乃知古人體氣之羸弱,年至三十才能起立治事』。尹繼善叫了他來,他還嘵嘵置辯,說『聖人原話還有錯?』尹繼善說,『照你這麼說,五十知天命,就是會算命了,六十耳順,六十歲之前必定都是聾子了……』」他沒說完,乾隆已是哈哈大笑,「好,好!本朝人物,本朝故事,可以入『笑林』了!還有人來說,紀昀給棠兒湯餅筵上的那詩,朕也笑得肚子疼!」傅恆忙也逗趣兒討乾隆開心,笑道:「後來我問棠兒,棠兒也笑得前仰後合。棠兒是個懂事女人,要遇上肖路婆娘那種糊塗瓤子,不定鬧得什麼樣兒呢!」乾隆便問,「肖路?肖路是誰?」
「原來軍機處的雜役,納捐選出去當了縣令。主子還記得劉康那個案子,他是干證。」傅恆笑道:「後來轉鄭州州判,肖路要和同僚上下聯絡,又不便出面,就叫他老婆小四兒擺桌子請客,請的是知州夫人、典史夫人和長吏夫人。四個女人坐齊,小四兒便請教各人貴姓。恰那長吏老婆姓伍,知州夫人姓戚,典史老婆姓陸。還沒舉筷子小四兒已經大怒,把酒瓶子往桌上一墩說:『我在娘家排小四兒,你姓「五」(伍),她姓「六」(陸),她姓「七」(戚),好哇,都比我大!要再有一個,莫不成姓「八」?』一頓生氣,竟撂下客人回了後房生悶氣!」
話音剛落,乾隆笑得「噗」地將一口茶全噴了出來,紀昀躬下身子笑得渾身發抖,問「後來呢?」「後來就落了個『糊塗四兒』的名兒。」傅恆笑道,「肖路正是庸人有厚福,後來又升選為南京同知,為慶賀陞官請客,因為老婆糊塗,肖路這次親自作陪,請的都是憲眷,有江南臬司太太,南京道太太,還有南京城門領太太。他在軍機處做過事,面子大,下頭還有一群奶奶太太,擺了兩大桌。請了老城隍廟最好的廚子,辦得十分豐盛熱鬧。一時陪客到齊,專等主客。先來的一位是道台夫人,坐了第二位,接著城門領太太來,穩穩重重坐了第三位。這和官場一樣,誰男人大,誰坐首席。官越大到的越遲,這也是自然之理,一二十雙眼睛巴巴地望著花廳門,都等著張秋明婆娘大駕光臨。
「一時人來報說『臬憲太太來了!』眾女人不約而同站起身來笑臉相迎。肖路和糊塗四兒趕忙迎上去寒暄,眾星捧月似的把張秋明家的圍在中間,夾七夾八的奉承話說了幾車。張夫人穿著三品誥命服色,似笑不笑地和眾人說話,忽然一抬頭,看見端坐在第三位的城門領太太,臉上就變了顏色。似乎想回頭走,又猶豫了一下,狠狠瞪了糊塗四兒一眼。
「糊塗四兒以為她嗔著城門領老婆怠慢,忙說『憲太太來了,你怎麼還大咧咧坐著,連個規矩也不懂?』那女人只一笑,什麼話也沒說。」
說到這裡,乾隆已是明白,笑道:「這女人必定是旗下的,張秋明家夫人敢情是她的奴才?」
「主子一猜就是!」傅恆笑道,「這女人是棠兒的族妹呢!張秋明女人正是她家包衣奴才,是上憲夫人又是奴才,當下就尷尬萬分。張秋明夫人忙著除去誥命服。眾人以為她要落座,誰知她怯生生走到城門領夫人跟前,紅著個臉,插燭似地拜下去,說『主子吉祥,奴才給您請安了!』這一下,弄得眾人都目瞪口呆。
「大約這張秋明夫人平素人緣兒不好,棠兒妹子有意當眾刻薄,也不叫起,說『我也難得你來請安。今兒是肖老爺家的盛情,賞你吃飯,瞧他兩口子面子,你坐著就是。』
「這一來眾人頓時亂了陣,先一個座次就沒法排,論官位,三人之中城門領最小,偏偏最大官的太太是她的奴才。肖路和眾人慌亂了一陣子,竟不知該如何斡旋。棠兒妹子說,『既然他男人官大,她坐上頭好了,我迴避就是!』說著就要起身,那臬司夫人膝行幾步,向眾人求告,『我的主子在,我怎麼敢坐?你們坐,我在旁侍候就是……』說著,委屈得雙淚齊流。
於是公推棠兒妹子坐了首座,張秋明家的穿著青衣侍立在側,如同奴隸,給她送箸斟酒,捧盂遞巾伏侍,一時又叫她給眾人敬酒。她到底是省台方面大員夫人,通省官員見他男人誰不畏懼禮敬。這般模樣『敬酒』都覺擔待不起,連肖路兩口子也如坐針氈,瞎張忙,亂應酬。棠兒妹子是個粗疏人,只旁若無人據案大嚼。一席筵下來,大冬天的,人人一身大汗。棠兒妹子欣欣然,糊塗四兒兩口惶惶然,張夫人悻悻然,眾人則稀裡糊塗……為這個過節兒,肖路三次到臬司衙門賠罪,到底得罪了張秋明,實缺也沒補上。」
傅恆講完這故事,乾隆只一笑,說道,「這是個鬧劇,棠兒妹子也是過分,但這是規矩,誰也沒法子。如今開國已久,功臣貴戚家道中落的有的是,有的成了趕車把式,有的當喪車槓夫。還有在碼頭上搬運雜物的。奴才們官位大,高車駟馬招搖過市,他們心裡難受,遇上了,哪有不生氣的?上回工部尚書高克己來哭訴,他坐轎過正陽門,碰見先前主子家二公子背麥子,當著上千的人把他喝斥下轎,說:『二爺背麥子累疲了,給我捏巴捏巴按摩按摩,替二爺把麥子背回府去!』他只好當眾給他主子捶背捏腿兒,又覓人背麥子到家……說起來這是祖宗家法,禮應如此。其實朕深恨旗人大爺們不爭氣。打聖祖起,就留心他們的生計。分地給他們種,他們賣了;扣他們皇糧,他們搗估著在朝的爺們到皇帝跟前叫撞天屈,竟成了一大群吃白食的無賴!」說罷又歎。傅恆深知,這其中乾隆有更深的難言之隱:自康熙四十六年開始,朝廷整頓旗務,屢次失敗,就為旗務之間介入了政爭。各「黨」紛紛討好旗人,拉攏力量,非但沒有把旗務弄好,反而畫虎類犬,愈來愈糟,愈來愈沒法弄,竟成了誰也不敢沾惹的痼疾。傅恆邊想,邊笑道:「主子別為這事太焦心,這是一鍋夾生飯,一時也無良策。旗人靠打仗生發起來的,太平這麼久,都成了功臣子弟,聰明點轉業了的,仍舊榮華富貴。人窮了,什麼下作事作不出來?這種事歷朝代都有,劉秀是帝室,以至於賣米;劉備也是帝裔,以至於賣草鞋,將前比後,有什麼分別?」
「朕有時靜夜深思,也甚恨滿人不爭氣,玩鳥籠子、串茶館、喂肥狗、栽石榴樹一一還生怕生的葸兒少了!轉思自己也是個滿人,有什麼法?」乾隆一臉的無可奈何,拍手一攤說道,「上回十六叔老莊親王爺和十四叔進去給老佛爺請安,朕後去一步,前頭已經下了話——太后說有幾十家皇族沒差使,家裡揭不開鍋——還不是允祿背後說話?——太后她老人家你們知道,只要有人叫苦,她就急得不得了,見朕就說,朝廷若錢緊,她寧肯節儉些,別叫旗人、皇族受委屈,硬叫下旨給旗人每月添五錢銀子!」
這實際上已經進入政務議論,紀昀見傅恆蹙額沉吟,說道:「這是太后仁慈。皇族裡有窮了的,該照應自然照應,應該視為家政,不可與國政混到一處。旗務奴才不熟悉,但奴才知道,旗人並不是因為缺錢,而是被慣壞了,越是加俸越吊起胃口來。還是要從生業上想辦法。能夠自食其力才是。」
紀昀說著,傅恆已經在思量,忽然靈機一動,說道:「想給他們都安排差事是不成的。既然不會讀書做官,不能漁樵耕讀,又恥於作生意,現在大小金川有軍務,可以從旗人中招募,那裡要多少差使有多少。」「這恐怕……」乾隆吮嘬著嘴唇,似乎有些犯難,「誰來訓練他們呢?這些旗奴,不能做事,驕縱傲上的能耐還是不小,誰肯做這樣的惡人,來管理這群鐵頭猢猻?」傅恆笑道:「奴才自然知道。最下三賴窮極潦倒的旗人,攀三拉五也能和個親王說上話。但說到根子上,是皇上的定心,您有了定心,奴才就有辦法!」
「朕下這個定心,有何難哉?」乾隆眉頭一舒,心頭大為快意,一揮扇說道,「當年三藩之亂,聖祖用儒將周培公平定察哈爾、尼布爾王子之叛,就用的是在京散秩旗人。但如今更不比當年,旗人更為腐敗,誰是今日的周培公呢?!」他忽然大為興奮,「仗,有得打的!大小金川只是起個頭兒,朕這一朝要打出個穩穩的萬里疆域!打起仗來能治百病,旗人這疲墮懶散的病也就好了!」
「旗人有氣無氣,關乎國家運數,這事,皇上有了定心,奴才還要進一言:不能變心!您若中途變了心,以後便再難整頓!」
「朕不變心!朕知道難弄,但定心大,難也不難。豈不聞人定勝天,天定亦勝人!」乾隆雙眸晶瑩閃爍,臉上泛著潮紅,擲扇起身徘徊,「若能以戰養士,再作振興,上對列祖列宗,下對子子孫孫,朕庶幾可以無愧!傅恆,朕看你有志於當朕的周培公,但朕更有重任給你,不願你再出兵放馬。這件事你來掌總,你再給朕舉薦個人物出來。」傅恆幾乎不假思索,立即回說:「奴才以為李侍堯可以辦這個差使。黑查山一役,已經可見他能辦軍務,這次金川之役雖然受挫,但大軍元氣未損,李侍堯和肖路的功勞不可混。」乾隆笑著反問,「肖路,不是你們方才說笑話的那位麼?」紀昀笑道:「那是起居閒話,無傷肖路大節。這人辦起差來很仔細,不怕麻煩,不計瑣細,也不大聽糊塗四兒撞木鐘,還是一員好官。」乾隆卻搖頭,說道:「李侍堯不行,他是漢員,根本壓不住陣腳。」
傅恆低頭想了想,說道:「那就阿桂的好。先頭陝州犯人獄暴,他帶二十三人混入匪中救取人質,足見其勇。慶復大金川之敗,各軍次第都有傷損,唯獨他帶的三千老弱疲兵全軍而歸,又見其智,是個才堪大用的人。」
「朕也看好這個阿桂。就是他吧!」乾隆悠悠踱著,臉上泛出微笑。「李侍堯這人也好,是朕親取的進士嘛!但性子似乎躁了點。換他到甘肅去當布政使,那是個繁巨瑣細差使,各方都要應酬,磨他一磨再說。這和錢度一樣,錢度將來還是要管財務,現放到刑部法司,習法讞獄,叫他懂得謹慎。他在雲南整頓銅政,差使辦得雖好,朕看他似乎內裡太剛了些兒。」他這一說,傅、紀二人都佩服莫名,紀昀歎道:「因才施用,因人施教,大哉帝言!」乾隆只一笑,說道「這事就這樣吧,不算最後定。發信告訴在京諸王大臣,軍機大臣一起議過,再奏明擬旨。現在要辦好兩件事,一件是照拂好蒙古諸王,對東蒙古的不能冷落,西蒙古四個王爺更要當上賓相待,每日一筵,朕都親自到席。第二件事要安排好秋獵。科爾沁王爺舉辦那達幕大會,各蒙古王爺都派人,賽馬、摔跤有許多名堂,留心選幾個蒙古勇士來作侍衛。傅恆你是軍機大臣,又是領侍衛大臣,這邊的事你要多操心。」
乾隆說一句,傅恆便躬身答應一聲「是」,未了又道:「錢度已經到了熱河行在,要不要叫他遞牌子覲見?」乾隆道:「明天兩場筵會,沒有空兒了,後日要帶皇后看看這裡園子,曉嵐進來侍候筆墨加寫起居注,也見不了人。大後日吧,你先見見,叫他時刻聽旨意就是。紀昀,你現在是軍機大章京,官位卻不過是個部郎。皇后上次還說,紀昀該往上拔拔,不日就有恩旨,晉陞你為禮部侍郎,仍在軍機處行走。前頭有個高士奇,一天連進七級,但晚福受了損,幾乎沒有下場。所以,要小心辦差,下頭官兒面前要有身份。詼諧原是好的,朕也喜歡,什麼事濫了,人就要輕慢。你今日對答尤明堂,才見到真正大臣之風,要好自為之。四庫全書的事,現在公余就要留心,留心圖書不用朕說話,留心人才更要緊,你似乎還沒有上了心。上回說,朕也要開博學鴻儒科,這個差使也是你來操辦。明白朕的意思?」
「臣……明白!」聽了乾隆這席話,紀昀已是心中一陣陣發熱,感動得五內俱沸,墮下淚來,聲音也微微發顫:「臣少年自負,狂傲不羈,以為布衣可以傲天子、慢公卿。入事聖君,已知聖學淵深萬象包羅。臣之學識盡在聖主包容之中。今日尤明堂責臣學術不純,實在也是一矢中的之語。承主上如此成全訓誡,臣更當栗粟小心,以誠敬莊重事君事國。作一個聖君麾下明白事體的臣子,敢不警惕小心!」
乾隆哈哈大笑,說道:「說出誠敬莊重四個字,你就不愧良臣!朕不要你改了脾性,成個謹小慎微之人,也不是朕的本意。語雲,與上大夫言,款款如,與下大夫言,侃侃如,這不過是個分寸,比如主子有憂愁煩悶,你周周正正給朕說《論語》,豈不悶上加悶?這只講究一個心田,以敬以畏以莊以諧,無論怎樣作都不會越了禮份。你從前並無過分,朕不過格外愛惜,白囑咐幾句,就變成了奏對格局!」說罷揮手道:「你們跪安吧,傅恆把各王爺和內地諸臣進的貢單留下。明兒你們再遞牌子進來。」
「是。」兩個人畢恭畢敬向乾隆施禮,傅恆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捧給乾隆,和紀昀打馬蹄袖跪了磕頭,起身又打一千,這才躬身卻步退出延熏山館。
待二人退出,乾隆看自鳴鐘已是申末時分,伸欠著略活動活動筋骨,從延熏山館正殿後照壁繞出來,卻是和佛堂隔壁的又一處院落。中間池水假山,橫穿一條小溪,活水繞廊穿房而去。四周房舍環廊,朱欄內俱是大玻璃窗,裡邊掛著蟬翼紗。乾隆隨駕的后妃都住在這一個院子裡,東廂住著淳妃汪氏,北邊正殿掛著「靜雲幽深」的匾額,是皇后起居的正殿。西廂一溜也有十幾間,住著貴妃納蘭氏和鈕祜祿氏。這兩個人平素愛熱鬧,在北京大內她們宮中養著無數的鳥,還有貓和狗,但皇后愛靜,既住一個院,少不得將就著。納蘭氏、鈕祜祿氏和汪氏都正在鈕枯祿氏房裡抹紙牌,汪氏眼尖,一眼瞧見乾隆帶著王禮進來,忙道:「主子進來了!」偏身便下了炕。納蘭氏和鈕祜祿氏也忙丟牌下炕,整鬢振衣趨出,一溜快步趨到靜幽堂丹墀下跪了,鶯聲燕語請安:「主子吉祥!」
「起來吧!」乾隆含笑點頭,用扇子虛點一下,問道:「你們又在開紙牌算命了——你們主子娘娘呢?汪氏,你是掌廚的,皇后今晚進了多少膳?」汪氏隨眾起身,蹲了雙福兒回道:「主子娘娘今兒特高興,進了兩塊春卷兒,一碗粳米粥,進得香,說奴婢的小菜拌得好呢!進過膳,又說悶,要查考阿哥們功課,將阿哥們叫了進來——您聽,這是在教他們說國語呢!」乾隆仔細聽,果然東暖閣裡有人說話,卻聽不清爽,便往裡邊走,笑道:「皇后只中意鄭二的菜,朕覺得也平常,倒愛進你制的膳。怎麼,到鄭二那裡學手藝了?」
汪氏抿嘴兒笑了笑,小聲說『主子竟是神仙,一猜就中!鄭二跟我說,別的不傳,只傳拌小菜,每樣都要用點腐乳,腐乳裡還要兌點別的人想不到的佐料,娘娘才愛用……」說到這裡便打住。乾隆止住步,笑著側耳道:「法不傳六耳啊?悄悄說給朕聽聽!」汪氏用手捲成喇叭形細聲說道:「花椒糖水一匙。」鈕祜祿氏和納蘭氏都覺她僭越輕狂,對視一眼,都撇了撇嘴唇兒。隨著乾隆進來,皇后富察氏已經得報,親自迎出暖閣來。乾隆果見大阿哥永璉、三阿哥永琪、四阿哥永璟應跪在炕前,一個牛高馬大的乳娘抱著皇后的次於永琮,得意洋洋站在炕邊:她是奉了旨的,抱著皇后的嬌生子兒永琮,見誰都不必下跪,因而有這份自豪。睞妮子見乾隆坐下,忙從紗屜子後擰了一把熱毛巾捧來,又倒了一杯茶小心放在青玉案上。乾隆這才仔細看了看這位棠兒介紹來的宮女,因笑道:「怪不得叫睞娘,這雙眼睛真叫精神——放了足了?還走得慣麼?」
「回主子話,」睞娘深深蹲了個福兒,乾隆誇得她有點臉紅,抿口兒一笑,說道:「只放腳頭天有點不慣,走路太輕飄。第二天就渾身舒展,主於娘娘的話,還是天足好!」說著回紗屜子後,又取了幾枚紅得像瑪瑙似的酸棗丟進杯子裡,道:「這個最能滋養安神,聽主子娘娘說,主子看折子過了困,常失眠,您試試這個……」乾隆見她一臉稚氣,還在孩提之間,因笑道:「這麼丁點大,懂得心疼主子,好!這裡的人聽著了,她還小,要熬不得夜,不許難為她!」富察氏笑道:「沒人敢難為!昨兒晚她給我捏腰,磕睡了就蜷在我懷裡睡著了,像個小貓兒,一碰又醒了,靈性得很呢!」
說笑一陣子,乾隆才問阿哥們,「這陣子朕忙,查考功課都沒來得及。張照老了,你們移到宗學讀書,聽說永琪還學會了唱青衣,永璟學銅錘?你們可真出息了!朕在你們這歲數,一天要練兩個時辰功夫,平常侍衛都不是朕的對手,還要讀書寫字四個時辰,哪有玩的辰光?仔細著,明兒朕叫侍衛們和你們過招兒,當眾出醜!」永琪、永璟都是那拉氏的兒子,當面挨訓,那拉氏頓時漲紅了臉。皇后忙替他們圓場,說道:「永琪、永璟還是好的,跟著太監管著,每日應時上學,如今四書都能背了。唱青衣的是十六叔家小三兒,」唱銅錘的是他五叔家老四。下人也有『老三老四』叫的,就混了。宗學那邊龍生九種,什麼烏龜鱉黿的也就有了。回京我自然請旨料理,三服以內的宗親哥兒們,還是扎扎實實尋個好師傅,進毓慶宮讀書。不的正經書沒讀上,倒沾惹一身花花公子味兒,那可怎麼好?」乾隆呆著臉嗯了一聲,說道:「朕也想聽聽你們的國語(滿語),永琪你先說:布達,布達是什麼?」
「回皇上,布達是飯。」
「宮室呢?」
「鄂爾多。」
「狡猾人。」
「沙克珊。」
「疼愛怎麼念?」
「戈什。」
「大麥呢?」
「……」
「黍呢?」
「……」
「布,布是怎樣念?」乾隆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一回身取茶,永璟推推哥哥小聲咕噥一句,轉過身永琪便道:「回阿瑪,布是『漆』!」乾隆冷笑道:「這裡還有難兄難弟串通舞弊,上的好學!你比他能耐,呼嚕是什麼?」永璟忙道:「兒子知道錯了,呼嚕是手背。」
「珍珠呢?」
「尼楚赫。」
「烏珠?」
「頭。」
「察喇」
「酒壺。」
「阿勒錦?」
「阿勒錦……阿勒錦,啊,阿勒錦……」永璟撓著頭,攢起眉竭力回憶,突然眼一亮,說道:「是——瑪哈魚!」乾隆嗤鼻一笑問道:「額森、額森怎麼讀?」永璟看著那拉氏,有些遲疑地說道:「肉槽盆兒!」
「你們在這裡胡說八道!」
乾隆原本無氣,給兩個兒子一激,心頭火氣攛了上來,「砰」地一掌拍在案上,將一隻翡翠戒指拍得稀碎:「格拉瑪魯、吉利洩音喝蒙!(意即混蛋),聲色酒肉的東西記得倒不少!索洛極什是什麼?都給朕說!」
「是……是……」兩個兒子嚇得面白如紙,碰著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索洛極什是難耕地,額森是『平安』!」乾隆怒視兩個兒子,想來他們的「滿語」都是在「肉槽盆兒」跟前吃酒,胡亂習學一點,越發恨他們不爭氣,咬著牙道:「大麥是『穆濟』,阿勒錦是『名聲』,黍是『伊喇』!就知道肉槽盆兒瑪哈魚!——滾!」他這一聲嚇得奶媽子懷裡的小永琮小腿一個緊蹬,「哇」地一聲放嗓子大哭,永琪和永璟早磕頭躡腳兒去了。
待奶媽把永琮哄得睡著,皇后見乾隆兀自氣得揮扇不止,溫聲說道:「皇上您這又何必,孩子們已經知錯,也給他們個改過的時辰才是。本來也是,如今滿人還有幾個會說國語的?鄂爾泰是講得最好的,他的三個小子連『按班』(部院大臣)是什麼,一問就懵懂了,他也氣得發昏。其實要問四書五經,還是知道的不少。比起外頭那些落魄旗人,誰還學國語呢?再說了,兩個貴主兒都在跟前,也要給兒子們存些體面……」好容易才勸得乾隆消了氣,歎道:「唉……朕還不是為他們好?他們這個阿哥當得太舒服了,當年朕跟聖祖爺,才六歲,每天四更就起來,不但學國語、蒙語、朝鮮語、日本語,還學閩南話、暹羅語、緬語,學不會不能進早點!現在這是怎麼了,鬥雞走狗、串胡同、會朋友,真和民間說的,一里不如一里了……那拉氏你也甭為這個臊的慌。孩子大了要管教,防微杜漸最要緊。」他指指正拱著頭吃奶的永琮「他略長大一些,也是一樣管,這是咱們大清的祖訓。不的日後弄出一堆爛羊頭王爺,和前明一樣,只會吃喝玩樂生孩子,那是不得了的。璟兒和琪兒資質都好,要琢玉成器不是?將來當個賢王,好輔佐這個小孩子啊!告訴他們,一年之內學會滿語,能用國語寫策論,不然,朕連貝勒也不封他們!」那拉氏被乾隆當場排揎兒子,滿心的不自在,聽乾隆這樣說,自覺恩情不減,也就回過了顏色,忙蹲身說道:「奴婢明白,皇上是教他們成人,並沒有難為的意思,奴婢一定把這些話說到他們心裡,將來當一個保太子,的太平定國王!」皇后見乾隆臉色霽和,遂笑道:「從北京到承德,皇上還沒接見過兒子們,今兒一見就劈雷火閃一頓發作!這會子您已經平氣,我還要勸您一句,您見臣子們比先帝耐性得多。雖說是嚴父,自家身子骨兒不是更當緊?——把個小孩子都嚇哭了。」
「這是祖宗家法。」乾隆笑道,「聖祖爺抱過我,沒有抱過先帝,先帝從來不抱我,抱過永璉他們,朕也一樣,將來有了孫子,朕也抱。膝上弄孫,膝下抱子,曉得了?——對了,還有什好東西,原說拿給你們看看的,一發脾氣也就忘了。」說著從袖中取出一疊紙,道:「這是西洋、東洋各國的,還有蒙古王爺們的貢單匯總兒。你瞧瞧,有可意的或者賞人要用的留下些,餘下的除了賞人的都要入庫,入庫了再往外調,就麻煩了,又要記檔,招人眼目。」說罷將紙遞給皇后。富察氏看時,只見上面寫著:
大珊瑚珠七百三十九串 照身大鏡二百面
奇秀琥珀二百四十塊 大哆羅絨一百五十匹中哆羅絨一千匹
織金大絨毯四十領 鳥羽緞四十匹 綠倭緞一百匹
新機嘩嘰緞八十匹中嘩嘰緞一百二十匹 織金花緞五十匹
白色雜樣軟布兩千九百匹
文采細織布一百五十匹大細布三百匹 白毛裡布三百匹
大自鳴鐘十五座 大琉璃燈十盞 聚耀燭台十懸
琉璃盞異式一千八十一塊 丁香三十擔 冰片三百二十斤
甜肉豆蔻四十甕 鑲金小箱十隻
薔薇花油、檀香油、桂花油各十罐 葡萄酒二十桶
大象牙十支 鑲金馬銃二十把 精細馬鏡十把 彩色皮帶二百佩
精細馬銃中用 精細小馬銃二十七把 短小馬銃一百把
精細鳥銃十把 鑲金佩刀二十把 起花佩刀四十把
鑲金雙利劍二十把 雙利闊劍二十把 照星月水鏡兩執
照江河水鏡兩執……
富察氏只看了一頁,用手翻翻後邊,卻都是日用雜品,什麼金海棠花福壽大茶盤、金福壽蓋碗、盆景、周雲雷鼎、周父癸鼎、雕花箱子、紫檀大櫃等等,密密麻麻數千種,都綴有進貢國國王名姓、數目、字太小不易細視。見那拉氏、鈕祜祿氏都巴巴地看著,皇后一笑,將貢單遞過去,對乾隆說道:「都不怎麼合我的意,皇上晚間常在這裡看書批折子,我要一盞聚耀燈台吧。跟著我的這些丫頭也都大了,每人再賞她們一件織金花緞,有五六匹也就足夠用的了。我不愛花花綠綠的,汪氏他們年輕,可以多挑點。」
三個妃子看貢單比皇后仔細十倍。老實說,上頭的東西除了武器,她們都想要,但有皇后的例子比著,要東西得有分寸,不能顯著太貪,又要合自己的心,也是頗費一番心思,都看著單子,心裡暗暗掂量。乾隆見小永琮在奶媽子懷裡,瞪著烏黑的瞳仁好奇地盯視自己,由不得生了親親之心,叫了奶媽子來到身邊,卻仍是不抱,只在椅中探身逗著玩,問:「會說話麼?叫皇阿瑪!」小永琮瞪著眼,似乎想了一下,竟迸出一句:
「皇阿瑪萬歲!」
「好啊,連君臣都懂得了!」乾隆大喜過望,笑得兩眼都瞇縫起來,說道:「賞你一柄小倭刀!賞你奶媽子嗶嘰緞一匹,金花軟緞十匹!你這大個子女人,穿上這緞子衣裳,必定是格外出眼。」
一時汪氏已經挑好,她要一隻紫檀雕鳳盆架,一架玻璃大插屏鏡妝台。忖度著沒敢再要東西,鈕祜祿氏因也中意那妝台,也挑了一架,又要了一隻獸面漢玉方爐,一隻脂玉雕西番蓮瑞草方異,已是價值萬金以上,也就足意了。但那拉氏卻想替兒子們多要幾件。她要了一對金胰子盒、漢玉雙環喜字獸面爐一對,又一對金如意茶盤,又一對脂玉夔龍雕花插瓶兒。又看中了汪氏要的妝台,卻只有一對,因見乾隆不留意,小聲笑著對汪氏道:「妹妹,我見你原來的那副嵌翡翠檀香木妝台滿好的,我的那副八仙慶壽的漆有點老。你這次挑了新的,把你原來的讓我好不好?」汪氏是乾隆頭一個點名兒叫挑東西的,又頗自顧身份檢點,這話聽得心裡老大不自在,又覺沒法得罪這位位子僅次於皇后的貴妃,忍著氣勉強笑道:「我的就是貴主兒的,有什麼說的,您瞧這架好,等我到手了您著人來抬就是。」鈕祜祿氏心裡雪亮,她也覺得那拉氏貪心,微一哂在旁說道:「兩架妝台三個女人,這裡也弄出二桃殺三士了。汪氏的只要了那麼點點,你還要掏?我庫裡還有兩架翡翠的,妹妹著人到我那裡抬就是。」
「我哪敢要姐姐的呢?」那拉氏已是紅了臉,冷笑道:「瞧著我貪,下頭兩個兒子,也得分沾君恩不是,三人一均,我還最少呢!」這一來汪氏也有了發洩口兒,小聲咕噥道:「阿哥爺們自有份子的……」鈕祜祿氏已有了個女兒,如今腆著個肚子,已兩月沒來癸水,她位分本在那拉氏之前,只為沒有兒子不能揚眉,遂撇了撇嘴兒道:「皇上還年輕,我們又不是不會生。汪氏,就讓一讓兒,這種事將來還會有呢。」那拉氏臉上愈掛不住,問道:「姐姐說什麼?我竟沒聽見!」
三個人說話聲音漸高,皇后早已聽見,覺得她們太不成體統,在旁和顏悅色說道:「主子在跟前呢,有什麼話下頭說吧,仔細失儀!」乾隆逗著永琮,聽富察氏說話,轉臉問:「你說什麼?」富察氏笑道:「沒什麼,她們挑東西花了眼,我幫她們出主意。」乾隆一笑,又轉身,摸著永琮的小雞雞問道:
「這是什麼?」
「鑰匙!」
「什麼鑰匙?」
「銅鑰匙!」
「要鑰匙幹嗎?」乾隆忍著笑,看了一眼挺著高高胸脯的奶媽子問道。
「鑰匙開門。」
「開——門?」
「開門要人!」
乾隆和眾人再忍不住,連太監宮女一齊大笑。那小雞雞卻挺起來,「刺」地就撤尿,尿了乾隆一臉尿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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