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一聲不言語,起身開門出來站在房簷下。只見雪霧迷茫中西面邊門旁兩個太監正攔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那女子又哭又叫,口口聲聲要見這裡「最大的官」:「你們說這是『小事』,放我們身上就是大事!我爹那個身子骨,這個天兒在臬司衙門那涼炕上怎麼受得?藩台、學台他們貪贓賣法,與我們這些七品芝麻官什麼相干,只管一個又一個地拘人!老天爺……我的娘還在病著……」
「叫她過來。」乾隆擺了擺手便進了屋裡。信手整理著案上文書,說道:「紀昀,把這些個送到莊親王那裡,叫鄂爾泰也看過就發走。」說著那女子已是抽噎著進來,乾隆一轉身看得真切,他全身一顫,立刻認出來,是在信陽遊仙渡旅店邂逅相逢、鎮河廟臥病侍疾的王汀芷!剎那間,姚家老店、黃河故道、那冰雹、那雨……那場幾乎要了命的病,都一齊湧上心頭——就是眼前這個女子整日偎坐身旁,餵飯、侍藥,中間有多少柔情蜜意都令人永誌難忘。此刻,想不到竟是在這種景況下又再次相逢!乾隆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用若有所失的目光看著汀芷,一時間竟問不出話來。
汀芷乍從雪地進來,屋裡光色很暗,什麼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見周圍幾個人一個個彎背躬身站得像廟中泥胎,鴉雀無聲的。她知道上頭這個年輕人來頭不小。她一個年輕女子,不敢盯著瞧,竟沒認出乾隆。在難耐的岑寂中,汀芷抿了抿散亂的鬢髮,蹲身福了兩福,低聲道:「大人吉祥!」便退到一邊側身站了,說道:「我要見您,是想請大人做主,叫臬司衙門放了我爹。我娘有個老氣喘病,身子骨兒不強,這個天兒更受不了,已經咯了幾天血。我爹是個清官,只知道圖報皇恩,不瞞您說,他接我們母女到任上,不是叫我們當太太小姐的,是為省幾個使喚人的錢,聽爹說……東院住的是大官,比巡撫還大。我一急……就硬闖來了……」說著,用手帕捂著嘴只是哽咽。
「你爹叫王振中,是吧?」
「是……」
「他怎麼知道我比巡撫大?」
「爹說有幾個不長鬍子的,嗓子有毛病的是……太監。」汀芷多少有點忸怩,用小腳尖呲著地說道,「爹說,就是軍機大臣,也沒有資格使喚太監。」
乾隆這才知道是卜仁、卜義這干太監露了行藏,鬆了一口氣,笑道:「王振中是聰明人。我們是比巡撫大一點兒——卜智,你帶著這個去見孫嘉淦,叫他把王振中單獨放回來。」他取過搭在大迎枕上的明黃臥龍袋送給卜智,又轉臉對玉汀芷笑道:「這下該放心了吧?」
「謝謝大人!」汀芷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把事情辦下來了,感動得又淌出淚來,伏身磕了個頭道:「那……我這就回去等著了。」她仰面看了乾隆一眼,頓時一怔,卻沒說什麼,慢慢轉身退出。
「慢。」乾隆微笑著擺了一下手,命太監們都退到外邊,這才說道:「你怎麼也不問問我是誰?」汀芷低著頭道:「爹說這院的人有要緊事,不許我們打聽。」乾隆笑著又問一句:「要是熟人呢?」
汀芷這才認真地盯了一眼乾隆。她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嘴唇顫抖了一下,說道:「你——你不是田——你是皇上!」一時間,她慌亂得有點站不住,不知所措地揉弄著衣角。
屋子裡一時靜極了,連隔壁茶爐子的水響都聽得清清楚楚。乾隆怔怔地望著汀芷,汀芷卻似有無限的心事,低頭不語。許久,才無聲歎息了一下。不知過了多久,乾隆突然一笑:
「是啊。不是王爺,也不是田盛公!」他微笑著說,:『岸芷汀蘭鬱鬱青青——你仍舊那麼標緻!只是剛剛哭過,又像一朵帶雨梨花。」他是情場老手,幾句話說得汀芷耳熱心跳,咬著指甲只是扭動。乾隆看得忍耐不得,過去一把將他攬在懷裡嘻笑道:「小親親,讓朕看看你的手,燙傷了沒有?」
汀芷羞暈滿頰,歪倒在乾隆懷裡,微閉著雙眼,聽任乾隆撫摩著,吻著,口中卻道:「別這樣,被人瞧見……你別摸這裡……」
「哪裡?別摸哪裡?」乾隆慾火中燒,耳語道:「想死朕了……你想朕不想,——你說那些老公,他們敢管朕的閒事?說,想不想……」
「想……幾回夢裡都見了哩。」
「你爹是個好官,朕還要升他的官。到時候調進北京,就選你進宮,住到暢春園……」
汀芷一下子清醒過來,輕輕扳開乾隆那只很不規矩的手,坐直了身子,一邊扣著扣子,歎道:「有那個心,沒那個命啊……皇上你來遲一步,我……已經許了人家。方才……就算我報皇上的恩吧……」
「朕已經知道你許了人家。」乾隆掃興地鬆開了手,看著裊裊婷婷的汀芷,又著實心癢難耐。突然猛地撲上去,又緊緊摟住了她,下死勁把她按倒在炕上,口中親親乖乖胡喊亂叫,壓著嗓子道:「要報恩就報得地道些兒……你女婿不是國子監那個姓許的監生麼?授個官留在京裡,想來往容易得很……」說著就扯她小衣。
那汀芷喊不能喊,躲無可躲。她本也喜愛乾隆英俊滯灑,被他這般兒挑逗,動了情竇,也就不甚防護。由著乾隆輕薄了一陣子,只說:「我的身子是皇上的了,你要護我周全!」
「那是自然。」乾隆喘著粗氣道:「你嫁人只管嫁,朕有法子弄你來,照樣做愛!」還要說話時,外頭卜仁咳嗽一聲,說:「鄂大人,請稍等一會再來,皇上正和人說事兒。」汀芷又輕輕吻了一下,說道:「皇上,有人來了——別忘了我……」
二人這才起身整衣,乾隆命兩個太監好生護送汀芷回去,心滿意足地伸展了一下身子吩咐道:「叫鄂爾泰過來吧!」
第二天,仍是下大雪,孫嘉淦決定結案。他倒不是為那只臥龍袋,知道乾隆就在城裡,所以匆忙結案,是憂慮原、被告愈演愈烈地忙著尋找證人為自己辯護。通省官員本來就各有門戶,拉幫結派的「各為其主」,大有攪混水,把賄案變成政爭。拖的日子久了,外頭公務辦不成,而且留下遺患,山西的事將來更擾攘不休。他來山西遲,三台司衙門都住滿了各地來「作證」的官員,因此便住了學政衙門隔壁的文廟。咨文發到住在臬司衙門的楊景嗣處,過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聽從人稟說:「楊大人親自過來拜望。」
「我這就去接。」孫嘉淦坐在炕桌旁吃力地套了一雙烏拉草靴子,踏雪出來,匆匆迎到門口,見楊嗣景帶著一群師爺已經下轎,忙迎上去笑道:「夢熊,主審公堂在你那邊,怎麼倒跑到我這邊了?」說著二人在雪地裡拱手一揖。楊嗣景呵呵笑著,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道:「既然要結案,我們兩個得事先商量一下。我那邊人太雜,說不成事兒。你知道我在吏部辦差,有些求調缺的不要臉的官兒,跟案子無關也有事沒事地糾纏,我也在這山西住不安寧,急著結案呢!」孫嘉淦笑道:「我自然要先和你商議。莫不成獨斷專行麼?吏部差使我知道,既然你現在是欽差,別管他們,只管打出去就是了。我就沒有你那多的想頭。」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進了文廟西配殿暖閣,分主賓坐定,楊嗣景笑道:「天下就一個孫錫公,哪能人人和你比呢!我今日在吏部、明兒不定就調到哪個省,打出去,怎麼和人家見面呢?再說,有些人也真是難纏,一個苦缺又一個苦缺地調補,來尋我也是迫不得已兒。」他端茶吃了一口,驅了身上寒氣,問道:「這兩個案子錫公有什麼主意?」
「不糾纏,不拖延,不株連。」孫嘉淦簡捷明朗他說道,「我聽了幾天,兩個被告都是翻出陳年舊賬,要把水攪混。喀爾吉善在山西當了快二十年的官,九年巡撫,平素也確有不少惹人煩的毛病兒。他當然不受賄。給人辦成了事,事後受禮的事也不少。喀爾欽、薩哈諒他們就是吃醋他這一條,所以趁機也大撈一票。從根上說,你說是官場內訌也不錯,說是狗咬狗也不離譜兒。但薩哈諒的罪行是人贓俱在,喀爾欽也是鐵證如山。朝廷設法本為儆戒。既然不能窮究,只好將主犯決斷了,先平息了官司。喀爾吉善的事該怎麼處置,將來請旨另行處置。夢熊,你看我想的對不對呢?」
楊嗣景聽著,頻頻含笑點頭,說道:「錫公剖析明白,但現在有些個事是攪在一起的。平兌入庫,薩哈諒手裡有喀爾吉善的手令,『照准,藩司從速斂收錢糧平兌入庫。』也難說他們事前商量過多收平入。因為薩哈諒獨吞了這筆外財,喀爾吉善分肥不得,才如此發難。喀爾欽手裡有往年喀爾吉善介紹士子入闈應考的條子,足證喀爾吉善過去也不甚乾淨。也難說不是分贓不均,不是挾嫌報復。昨兒怡親王的信錫公你也見了,已經有人告我們對喀爾吉善意存袒護。這麼決斷,萬一我們走後,再查出喀爾吉善貪墨的實證,你我的差使可就辦砸了不是?」孫嘉淦整額思索著楊嗣景的這些話,說道:「依著你怎麼辦?」楊嗣景道:「現在冬閒,官員回任也沒什麼實事。拼著再折騰一陣子,索性是索性,叫他們互相打內炮,是墨吏一體處置;是清官也都顯出來;明發奏折申奏朝廷,該殺、流、監禁的按律處置,就不會有後遺症了。」
「恐怕這樣不行。」孫嘉淦說道:「這樣審案,通省都要亂了。一年也理不清,他們把十幾年的舊案都翻出來了。再查,證人越來越多,案子越來越複雜。這大的雪,已有凍死餓死人的事,地方官都被我們扯著,怎麼成,開春春耕春播,賑災賑荒,也要靠這些『證人』。總不能把山西官場變成一鍋粥,稀裡糊塗,除了打官司任事不幹吧?」
說到這裡,兩個欽差已是擰了勁兒。楊嗣景是吏部老官,心思轉得比軸承兒還快,怔著臉想了想,笑道:「錫公。不然這樣辦吧:所有來當人證的在任官,一律放回去。留下他們三個原、被告,我們好生審,如何?」至此,楊嗣景的心思偏袒被告一方已昭然如雪。孫嘉塗臉上掛了霜一樣,足有多時,起身說道:「我還奉有聖上密諭朱批旨意,由我來主持這次審斷。對了,差使功勞有你一份;錯了,我一身承擔。請!」
「那好!」楊嗣景心裡似吃了蒼蠅一樣膩味,也只好隨著起身。「我唯孫公馬首是瞻!」
兩個人不再說話,踏著大雪出了文廟,在廟外各自升轎,也不鳴鑼,由轎夫們咯吱咯吱踩著厚厚的雪來到臬司衙門。
臬司衙門和冷清的孔廟迎然不相同。幾十個太原府的衙役拿著推板、掃帚、鐵掀、簸箕打掃照壁前的積雪,都把雪垛到旗竿西邊,騰出空場準備欽差大臣落轎。衙役們一個個氣喘吁吁滿頭熱汗,都呆站在一旁,看著孫嘉淦和楊嗣景下轎進門,歡呼一聲一哄而散。
「請。」孫嘉淦招呼一聲略略靠後的楊嗣景進了大門洞、迤邐向大堂走去。但見過道裡、廊底下、房簷下紛紛亂亂,都是從全省各地調來當「人證」的州縣府官員。可憐這些人平日在下頭也是輿馬高軒前呼後擁,到了省城,都群集在臬司衙門的議事廳裡,吃沒吃處,住的是冰涼地鋪,自己支鍋起火的,帶著冷乾糧硬啃的,一個個官服揉得皺巴巴的,烏眉灶眼,活似一群穿了戲裝的叫花子。眼睜睜看著兩個欽差氣宇軒昂地直入大堂,又羨又妒又恨又無可奈何,罵什麼話的都有:
「去那媽!熱炕上吃飽睡足,格老子又該叫他們擺弄了。」
「要做官,還是做大官。薩藩台他們還睡熱炕呢!」
「別那麼比。我們在下頭審案,不也一樣?一個案子發了,捉一村的人來作證!」
「那是混賬衙役們想敲剝錢——我們連送錢保出去住店都沒人要!」
有的人竟然不顧官體、粗聲罵:「我操他喀爾欽奶奶的!」立刻便有人反駁,「我日他喀爾吉善八輩祖宗……」亂嚷嚷間,外頭有人報說:「欽差山西駐節使博恆大人到!」
人們立刻住了嘴,見一個三十不到的年輕官員,穿著黑緞面鹿皮快靴進來,九蟒五爪袍子上套著一件黃馬褂,雪光中顯得十分耀目。傅恆雖年輕,但他帶三百奇兵夜襲馱馱峰,已是全國皆知。這個自從兩案爆發之後大門不出、一言不發的少年親貴突然出現,立刻吸了所有的目光。傅恆只帶了兩名親兵,馬刺踩在掃淨了的石板甬道上叮叮作響,卻是滿面春風。正走著,見廊下站著一個六十多歲花白鬍子的四品官,凍得嘴唇烏青,傅恆忽然折至!他面前問道:「你不是戶部錢糧司的彭世傑麼?」
「回、回欽差,」彭世傑慌亂地打了個千兒結結巴巴說道:「是,是卑職。卑職原來是在戶部。」
「黑查山一戰,你糧草供得好。」
「哪裡……那是我應份的差使。」
「你回去吧。」傅恆拍拍他肩頭,「我知道你。這麼大的歲數,這麼冷的天兒——回去吧!」
「可楊大人……」
「沒事,有我呢!」傅恆擺了擺手便離開了。孫嘉淦和楊嗣景從二門迎了出來,傅恆忙上前寒暄:「二公,別來無恙?」
楊嗣景眼見傅恆當眾賣人情,滿肚皮的不自在。想起昨日孫嘉塗放走一個姓王的官,不禁瞟了孫嘉淦一眼,心裡想著:這兩個人怎麼都一個作派?口中卻道:「都有欽命在身,同在一城,無緣拜會,想不到瑞雪送得貴人來啊!哈哈哈……」
「我是專門來看審案的。」傅恆看一眼沉吟不語的孫嘉淦,說道:「下頭人報說今天二位大人要審結此案,我真是又喜又慰。這幾天我的人每天出城看,城郊已經凍死十幾個人了。」
三個人說著話步入大堂,只見大堂正中擺著兩張公案,顯然是孫嘉淦和楊嗣景的位置。靠西一張桌子,是喀爾吉善的位。東邊兩張方凳,自然是留給被告喀爾欽和薩哈諒坐的了。方凳前跪著薩哈諒和喀爾欽。見他們進來,二人翻了翻眼皮沒言聲,站在廳柱旁出神的喀爾吉善只看了傅恆一眼,也沒說話。楊嗣景便命,「在上頭再擺一張公案,請傅大人坐!」
「不用了。」傅恆笑嘻嘻說道:「那麼小個平台兒,三張公案擺得下麼?我就坐在你側邊,觀看二公辦案風采!」二人聽了無話,互相一讓,三個人同上了公案後正容就座。
「欽差大臣升堂了!」
楊嗣景的戈什哈高聲含糊叫道。連他也不明白:一個兩個欽差還不夠,今日又來一個欽差!
守在外邊的皂隸們「噢——」地拖著長聲喊著堂威,手執黑紅水火棍進來依班排定。幾十名親兵戈什哈懸刀而入佈置在四周堂角,把架上的刑具碰得叮噹作響。大堂上的氣氛立時變得緊張肅殺。
「今日審結此案。」孫嘉淦臉上毫無表情,「本欽差與楊欽差已經商定,所有一應干證人等一概先回任辦差——傳諭出去,叫他們立刻啟程回任!」
「扎!」
薩哈諒忽然站起身來,擺手道:「慢!」他恭謹地向孫嘉淦一拱手,說道:「恐怕孫大人孟浪了吧?斷案要人、贓、證俱全。放了人證,誰能說得清?」說完坐下。喀爾欽又起身道:「請孫大人收回成命。我們吃官司尚且不怕冷,他們當人證的有什麼怕的?」也坐下。
「你們死在臨頭,還敢如此囂張,咆哮公堂!」孫嘉淦目光灰暗,獰笑一聲,「來,給他們撤座!」幾個衙役過來見他們端坐不動,——畢竟過去都是他們望而生畏的長官,竟沒人敢下手。孫嘉淦「啪」地將警堂木一拍,怪目圓睜斷喝一聲:「撤座!你們已是被革官員,與庶民同例!」
兩個人這才不情願地站起身來,喀爾欽進士出身,口齒流利,說道:「自古刑不上大夫,是楊大人讓我們坐的!」孫嘉淦格格一笑,說道:「能叫你坐下,自然也能撤掉你的座。你就站著,也不為上刑。你既革職為民,也不算什麼『大夫』。《大清律》三千條,『貪贓之墨吏不事以禮』,你老實點!」坐在旁邊的楊嗣景覺得句句話都是在剜自己的心,不覺臉色漲得通紅。舔了一下嘴唇卻沒有說什麼,那衙役出去,一時便聽外頭亂哄哄一陣輕聲歡呼,人證走得精光。
「喀爾欽,」孫嘉淦問道:「你可知罪?」
喀爾欽突然有一種不祥之感,驀地冒出冷汗來,顫抖著聲音回道:「犯官……知罪。」
「你賄賣了多少生員名額?每一名索要多少賄金?」孫嘉淦嗓子暗啞,重重拍了一下警木,「講!」
「共是十七名……」喀爾欽吶吶說道,「每名四百兩、五百兩不等。有的只收五十幾兩的……」
「為什麼收價不一樣?」
喀爾欽道:「文章差的收的就多點,文章好的,就少收。還有的有人推薦『俊才』,不收的也有……」
「真可謂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孫嘉淦一聲冷笑。你的收條都在這公案上擺著,諒你也不能不認!」說罷斷喝一聲,「到一邊跪著聽發落!」
傅恆瞟一眼公案,果然見印盒旁放著一疊條子,伸手取過一張看時,上頭寫著:
今借到學政喀爾欽大人現銀四百三十五兩以資急用,乾隆三年制科山西孝廉魏好古。
初思,傅恆頗覺不解。後來才想到其中奧妙:魏好古取中舉人,可以憑條付錢;如取不中,這魏好古就「不是乾隆三年孝廉」,借條也就無效。想著幾乎笑出來:科場舞弊真是花樣百出。正思量著,孫嘉塗又問道:「你怎麼分辨得出哪份卷子出過借條,哪份卷子沒有借條?——卷子一律都是謄錄的!」
「回欽差,事前有約定的暗語,頭兩比裡帶有『天地玄黃』四個字的就是有借條的。」喀爾欽連連叩頭,「可憐我往取士從不舞弊,只有這一次也沒有實得銀子……」說著已是淌下淚來。
「跪到那邊去!」孫嘉淦毫不動心地指了指廳柱,「待會兒我再發落!」說著又轉臉問薩哈諒:「你呢?你可知罪?」
薩哈諒卻不似喀爾欽那樣膿包,他一直用詢問的目光盯著楊嗣景,見楊嗣景一臉木然,正自詫異,聽問忙道:「犯官知罪。但有下情上稟!」他頓了一下,「收錢糧前我去見喀爾吉善,曾言及山西災縣太多,多少官補了缺也不肯上任。藩庫的銀子再多,我們一文也不能擅自動用。所以請示憲命,以『道路難行,火耗不足為償』為由追加一點銀兩,平兌入庫。這是請示過的。」楊景嗣此時插話問道:「喀中丞,這件事可是有的?」
「回楊大人,」喀爾吉善冷不防一下子問到自己,不安地欠身道:「他請示,有這件事,但我沒有答應。」
「你點頭了的!」薩哈諒大聲道。
「我沒有。」喀爾吉善胸有成竹,一點也不動肝火,「我同意的事從來都要寫出憲命。你有我的手諭?再說這事,即使我同意,也只能叫你藩司統籌,將多餘銀兩分發各個苦缺和無缺官員任所,以補養廉錢和俸祿不足。我怎麼會叫你獨個兒中飽私囊?」
「你——!」薩哈諒氣得雙目鼓得像要爆出來,半晌才喘著粗氣道:「設陷於前,落井於後!我送三千兩銀子時你怎麼說的?你說,這點銀子連十個秀才也買不起!一你是嫌少!你說了沒有?」
喀爾吉善道:「你厚顏無恥!我是借喀爾欽的事挖苦你,竟成了你的把柄?我若嫌少,叫你給我增添,你敢不麼?我想要銀子,為什麼公然拜章彈劾你?你不要臉!」
「你奸詐凶險!」
「你是個笑面虎!」跪在廳柱旁的喀爾欽幫腔。薩哈諒喘著粗氣接口道:「對,他就是一隻白臉狼!」
「啪!」孫嘉淦將警木重重一拍,「住口!這是欽命會審大堂,不是你們的狗窩!」他戟指問薩哈諒,「多收平兌余金是多少?」
薩哈諒翻了翻眼說道:「四萬七千多兩吧。」孫嘉淦問道:「現存在哪裡?」薩哈諒的腿顫了一下說道:「德鑫錢莊。」又補了一句:「你們查抄過了嘛!」
「德鑫錢莊誰是東家?」
「是……我侄子。」
「為什麼不在藩司公賬上落賬?」
「……」
在孫嘉淦掏心剜腹的問話下,薩哈諒的防線崩潰了,喃喃說道:「我已說過我知罪的……不過喀爾吉善——」
『住口!」孫嘉淦勃然作色,「我只問你知罪不知?」
「知罪!」
孫嘉淦命喀爾欽也上前跪下,說道:「先帝爺雷厲風行整飭吏治,剛剛晏駕數年,你們竟然又大肆狂妄,貪墨壞法!我聖上以寬為政,為官員增俸增祿,你喀爾欽每年養廉銀是四千兩,能買白米四千石。你薩哈諒是八千兩,有什麼不夠使的?輒敢置王章國憲於不顧、於貧寒士子小民百姓身上敲骨吸髓以填欲壑!」他陰冷地一笑,「本欽差將你們就地正法在此,以謝山西凍餓溝壑之百姓,你們可有怨言?」
誰也沒想到孫嘉淦竟不再請旨就將兩名朝廷大員立即正法。一時間堂裡堂外的皂隸、衙役、師爺、親兵、戈什哈近百人,個個僵立如偶,面如土色!
「拖出去!」孫嘉淦吼道:「就在臬司矗旗下行刑!」
衙役們看了看孫嘉淦的臉色,再也不敢遲疑,兩人一組架起喀爾欽和薩哈諒就往堂外雪地裡拖。喀爾欽和薩哈諒此時才清醒過來齊聲大叫:「楊夢熊!你見死不救麼?」楊嗣景臉色慘白,兩手在簌簌發抖,也不知是驚、是怒,卻也沒言聲。薩哈諒眼見已被拖到大堂口,真的急了,身子一擰,竟掙脫了衙役直趨公案前,也不言聲,獰笑著看看楊嗣景,撕開自己袍角,取出一張紙來遞給孫嘉淦,惡狠狠地說道:「錫公大人,這是楊嗣景來山西給我帶的信,是弘昇代筆,替怡王爺寫的……」孫嘉淦一臉陰笑,伸著手剛要接紙,楊嗣景在旁劈手奪過,略一過目,揉成團兒竟吞了肚裡!傅恆就挨身坐在他旁邊,一把將這位欽差摟翻在地,一手死擰脖子,一手就從嘴裡拚命摳那條了,但畢竟遲了一步,那條子已被他嚥了下去!。
堂上立時嘩然大亂。混亂中喀爾欽也掙脫了兩個發呆的衙役,怒吼一聲直奔喀爾吉善,和薩哈諒合力將猝不及防的喀爾吉善按倒在地,拳打腳踢帶抽耳光。一時間欽差和欽差,犯官和原告,有的在公案台上,有的在公堂上,亂滾亂打,公案都被拱到了一邊,喀爾吉善坐的那張桌椅也都四腳朝天……
「都住手!」
孫嘉淦也萬萬料不到會鬧出這種事,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大聲咆哮道:「起來!」
喀爾欽和薩哈諒被拉在一旁,呼呼直喘粗氣,喀爾吉善臉上被抓出幾條血痕,青一塊紫一塊,額上還鼓起個大包。傅恆也失望地站起身來,鐵青著臉坐下。楊嗣景臉色紫得像茄子皮似的。剛剛坐下。孫嘉淦便命:「撤他的座!」傅恆不等人來,一腳就踢飛了他的座椅,揮著胳臂便把楊嗣景摔到公案前。
「剝了他的官服。」孫嘉淦盯著這個階下囚,「摘掉他的頂戴!」他已經無心再細問下去。心裡掂量著,再兜出怡親王這條線,也等於給乾隆出難題,更丟大清體面。思索定了,說道:「聖上早已洞察你存有私心袒護贓吏。因而密諭我相機處置。你作到這一步兒,實非人臣所為。看來你是要以身家性命來保這兩個贓官的了?我成全你!來,將喀爾欽和薩哈諒收監,隨我押回北京。把這個楊嗣景拖出去,立斬!」
衙役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次三堂會審,居然是這樣一個結果。起先呆呆愣愣地看,已不知身在夢裡還是在實境裡。此時驚醒過來,拖上楊嗣景就往外走,楊嗣景邊走邊叫:,『你敢!你敢?」
「我當然敢!」孫嘉淦衝他背影一啐:「呸!」
隨著三聲大炮,楊嗣景已是人頭落地。孫嘉淦猶自怒氣沖沖。一擺手道:「退堂!」喀爾吉善似乎還想說什麼。看了看孫嘉淦臉色,默默雙手一揖,踽踽退了出去。
偌大的公堂裡只剩下孫嘉淦和傅恆二人。他們不約而同地踱到堂口,看著飄飄灑灑紛紛揚揚的大雪,久久都沒有說話。
「聖上就在太原。」孫嘉淦舒了一口氣。
「今晨已經啟駕回北京去了。」
「晤。」
「你殺了楊嗣景,朝廷——」
「沒關係。」孫嘉淦道:「朝廷於我必有褒揚。但我也知道種禍不淺。」
傅恆怔了許久,說道:「主上英明,你不要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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