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從楊府出來,才知道外頭已經下起大雪。乾隆見高無庸已伏身在車旁,一腳踏在他背上準備上車,卻又停住,向史孫二人問道:「你們兩個平素和楊名時交往多,知他那第三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孫嘉淦和史貽直二人對望一眼,「逆」字從心裡幾乎同時劃過,但這種事如何能隨便臆測呢。垂首良久,孫嘉淦方道:「皇上,字畫太不清了,實在難以辨認。但楊名時確像是有事要奏。我們兩個到這裡勤走動著,待他稍能說話寫字,必會及時上奏的。」
「好吧。」乾隆點點頭,上了輅車,隔窗又對二人道:「朕還要去看看李衛,你們不必跟著了,天兒冷,你們也要保重,朕回頭還有旨意給你們的。」他放下窗簾,車一動,御馬放蹄狂奔,幾十個侍衛打馬簇擁著。
從李衛那裡回到養心殿,乾隆覺得又乏又餓,要了御膳卻又吃不下,停了箸望著殿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只是出神,連自己也不知道都想些什麼。因見秦媚媚一頭一臉的雪進來,便問:「娘娘那邊有事兒麼?」
秦媚媚給乾隆請了安,回道:「主子娘娘這會子在老佛爺那兒。老佛爺說主子今兒出去一日,叫奴才瞧瞧回來了沒有。侍衛們打了幾隻野雞,熬了一鍋好湯。老佛爺說主子回來去進一碗呢!」乾隆笑道:「你去回太后皇后,就說朕還有些事沒料理完,天黑才過得去。今兒折子還沒看。這場好雪,明兒朕要陪老佛爺好好賞賞,折子壓得多了,賞雪時心也不暢快——就這麼回話。」秦媚媚答應一聲,卻步退了出去。
乾隆又吃了兩口,意馬心猿神不守舍地越發覺得味同嚼蠟,便命人撤膳。起身踱了幾步,叫過太監:「你去看莊親王在不在上書房,要在,叫他過來。」
「回萬歲,」那太監躬身說道,「十六王爺剛剛來過,說是去朱師傅府才回來,問主子回來沒有,奴才說還沒回來,他說回去吃飯。主子叫他,奴才這就傳去。」「叫他一個時辰後來。」乾隆舒展了一下身子說道:「朕這會子出去散散步,讓高無庸跟著就是。」高無庸出來告訴侍衛楞塞格,叫他們遠遠尾隨,這才進來給乾隆披大髦、挽鹿皮油靴,同乾隆一起走出養心殿。
在這冰雪世界裡乾隆先踏雪來到御花園花房裡看了看梅花,又繞著承乾宮,從月華門出來,在三大殿的前後徘徊了一會子。乾隆的心緒似乎好起來,臉上露出孩子般欣喜的笑容,時而還蹲下身子抓一把雪在手裡揉捏著玩……足足轉了小半個時辰,已過西正時牌。此時軍機處上書房早已散班,外官一概退出,只乾清門前三十六名侍衛釘子似地站在漫天大雪中。因見軍機處章京房門開著,乾隆好奇地走到窗前,見裡邊生著炭火,一個書吏模樣的人正在案前整理文書,用漿糊仔細貼著一張張小簽。炭火旁邊小桌上還放著一壺酒,一碟子花生米。乾隆便踱進去,在他身後問道:「你還在忙啊?」
「啊?」那人不防這時候有人進來,嚇了一跳,回頭看看乾隆,卻不認得,笑道:「大人面生得很。您請坐,我把這幾個簽兒貼好——那邊燙的有酒,您先喝一口暖暖身子。」乾隆見他不認識自己,倒覺得好笑,脫了身上大髦掛在牆上,坐在炭火旁小杌子上烤了烤手,自斟了一杯飲了,頓覺熱線般一股暖流直衝丹田,五臟六腑都熱乎乎地在蠕動,不禁讚道:「好酒!」那人頭也不抬地繼續整理著文書,笑道:「尋常大燒缸,有什麼好?大人是乍進來,身上冷一吃嘛,就上花生米更好!」
乾隆見沒有箸,便用手拈捏了一粒花生米放進嘴裡,焦香崩脆,滿口濃香,頓時胃口大開,又飲一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別人呢?」那人整理好文書,洗了手笑盈盈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乾隆對面,說道:「我叫錢度,李制台薦到張中堂手下當個書辦——您呢?」他打量了一下乾隆,「是內務府的筆帖式吧?」乾隆一笑,說道:「你倒好眼力,我姓——瓊(乾隆合音),叫我瓊四爺好了。」
「這個姓不多——姓窮的未必窮,我這姓錢的錢也不多。」錢度瞄了一眼,外面白茫茫一片,端起乾隆倒的酒「吱兒」飲了,又倒一杯遞給乾隆道:「來來,你來!一今兒幾位中堂都回去了,我們這邊十幾個書辦溜號的溜號、鑽沙的鑽沙——這好的雪,誰不願圍爐而坐呢?」說著撮起兩粒花生米丟進嘴裡,嚼得咯崩蹦直響:「——你喝,喝嘛!可惜這地方不能划拳猜枚兒。」乾隆越發興味盎然,也學他樣子撮起幾粒吃著,舉杯一掀飲了,問道:「你怎麼就不去鑽沙溜號呢?」錢度又斟一杯自飲了,說道:「您瞅瞅這攤子,沒有人能成麼?咱師爺把式,比他們懂規矩。」他又斟一杯遞給乾隆,「——這些文書他們亂抽,趁空兒我貼上簽子,中堂爺們要哪份,抽出來就是!上回萬歲爺要蕭縣水災折子,訥中堂站著立等,幾個人忙了一身臭汗,從櫃子頂翻出來——他們辦差,不在行!」
乾隆惦記著允祿進來,原想小飲幾杯就去的。可兩杯酒下肚,熱烘烘暖洋洋,倒來了談興,又飲了一杯,問道:「你是師爺出身?比這裡怎麼樣?」錢度笑道:「師爺出息比這裡十倍也不止。我棲身這裡也不想長久,這一科再撞一回,撞不過龍門,還請人薦個東,回去看十八可笑去——三十多歲了,當不了官也得知趣些,您說?」乾隆從沒有和這樣低位的人扯過家常,整天地奏對格局,聽得夠夠的。此刻返回常人本性,心裡高興得很。他自飲一杯,又替錢度斟一杯遞過來,說道:「什麼叫『十八可笑』?說說看!」
「您見過衙門參見長官麼?」錢度「國」地嚥了酒,哈著酒氣笑瞇瞇道:「我把那場面分段編了十八出戲——長官沒到,一群府縣紛紛乘轎,從四面八方奔來,這叫『烏合』。來了站在儀門外,交頭接耳,議長道短,你寒我暄,這叫『蠅聚』——下頭我不解說,你細細品評:第三出『鵲噪』;第四出『鴿立』,——這是司道站班——;一聲傳來大人升座入堂,這便是第五出『鶴驚』:六『鳧趨』,七『魚貫』,八『鷺伏』;長官坐而受禮,叫『蛙坐』;謝茶『猿獻』;十一『鴨聽』,十二『狐疑』;辭衙兩旁退出叫『蟹行』;升轎叫『虎威』——回到家便『狼餐』;接著十七『牛飲』;十八吃醉了便『蟻夢』——合著就是十八出戲。」
乾隆不禁哈哈大笑。杯中酒都灑了出來:「好一幅十八禽獸嬉戲圖!你要不是個中人也編不出來!」錢度見酒涼了,便將酒壺坐在炭火上,撥了撥火,說道:「你是沾了旗人的光,像我實在是命數不偶,若真的佔了順風帆做起官來——別看田中丞素稱能吏,打心裡說他只是個死干。他受下頭蒙哄,好官黜下去,壞官提升上來的有的是。他不會查人見事!」乾隆笑道:「我倒想聽聽你紙上談兵。」
「我見人見事從不走眼。」錢度笑道:「下頭來見必定有談吐,有文案就有議論,這裡頭就有分別。有據理審勢,明白直截的;有不吞不吐,騎牆觀望的;有一問就說,暢快無隱的;有再問不答沉吟含糊的;有實見灼知,雖然違眾,但敢直言相爭的;有自無主見,一駁就變的;用這法子審量官吏,五六成不差。這是一。」乾隆道:「哦,還有二?」「不但有二還有三。」錢度得意洋洋自斟自飲,說道:「二,初到一地,要微服遊覽,要在公務餘暇,若遇漁樵耕讀你也要漁樵耕讀,閒聊間可問年歲,催科;問保甲、獄訟;差役、官司、佐領都能問。沒有好官百姓不誇獎的,也沒有壞官百姓不怨恨的。像田中丞那樣,有事才微服查訪,煞有介事像個欽差大臣,幾句話問得人家頭上冒汗,只想你走得越早越好,誰肯跟你說實話?——用這法子考察吏事,七八成不差。」
乾隆聽了大為讚賞,想起自己出巡的情形更是連連點頭,一探身子道:「敢問這三?」錢度怔了一下,笑道:「好傢伙,你這一問真叫煞有介事!虧得在宮裡,在外頭我就要疑你是欽差大臣了——這三嘛,入境時,要看他橋樑道路、郵傳驛站,這是見他精神的,也是皇政。一個地方城池有保障、學宮見文教、器械見武備、倉庫見綜理、養濟見慈惠、實心做事的自然要精心檢點。合著前面說的兩條,用來考察一個官員的政績,是賢能、是愚昧、是不肖,那叫百發百中——如今看人光看笑臉,看送的慇勤,聽左右人遞的小話,聽他本人吹噓奉迎,哪能見個真章呢?」乾隆聽著錢度的這幾條真經,猶如雷轟電閃般振聾發聵。想不到這個身材不及中人的矮漢於、小小的書吏竟有這般實用又循道不悖的見識!錢度因見壺中酒已不多,笑道:「這都是隔靴搔癢,他們好壞關我屁事?只是隨便說說助個酒興罷了!我續續酒,咱們再喝!」乾隆笑道:「我也有酒了,不敢再飲。其實你這番海聊,更能盡興,必定要爛醉如泥才好麼?改日再奉陪吧!」遂起身披了大髦,走到門口又笑道:「今日是紙上談兵,說不定異日真的要請君入甕呢!」說罷出來一股哨風夾著雪片撲面而來,襲得他打了一個激凌,倒噎了一口冷氣,酒已是醒了。
「爺出來了?」守在外頭的高無庸原想乾隆進去一會兒就出來的,在外頭凍得搓手跺腳,心裡一直罵錢度「瞎眼」,見乾隆出來,忙迎上來道:「方纔莊親王已經進來,奴才說主子在這裡有事,叫他去養心殿侍候著,已有一刻時辰了呢。」乾隆沒言聲,裹了裹披風加快了步子。上養心殿台階時,見莊親王允祿跪在簷下等候,乾隆歉意地說道:「十六叔讓你久等了,快起來,進裡頭暖和暖和吧。」進東暖閣,許久,乾隆才問道:「沒給朱師傅送點賻儀?」
允祿忙在磁墩上欠身說道:「臣去得倉促,回王府後,打發人送過去四百兩銀票。主上放心,我斷不會叫朱太傅身後有凍餓的事。」
「朕知道。」乾隆突然轉了話題問道:「毓慶宮那邊有多少人學習?」
「啊,回萬歲!」允祿被乾隆這沒頭沒腦的問話弄得有點迷惘,愣怔了一會才回過神來,說道:「都到齊了有四五十人。」乾隆沉默了一陣,又問道:「永璉在學裡是怎麼坐的?」永璉是乾隆的第二個兒子,是嫡出,皇后富察氏生的。乾隆突然提及他在東宮學堂坐的位置,允祿心裡不禁格登一沉,忙道:「他剛滿七歲,還小呢,每次上學都是乳母帶著。和大阿哥永磺同在一桌擺在殿口,好照料些兒。臣也知永璉身份不同,但皇上沒有特旨,只是入宮習學,所以沒有按序排位……」
「十六叔,那不一樣啊。」乾隆皺眉說道:「雖然聖祖訂的章程是金冊秘書傳位制度,永璉暫時沒有冊立,援古今『子以母貴』通例,他身份應該在諸王之上,只是不行太子禮而已。假如朕這會子暴病崩駕,你這個議政王是什麼主意?是立永磺還是立永璉,抑或別人?」他辭色雖然平和,但把事情提到這麼重的份量上,允祿驚得週身一震,頓時覺得背若芒刺,腦門子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再也坐不住,忙站起身來,說道:「臣未思慮及此。萬歲青春鼎盛,臣也不敢想這類事。今日萬歲既有旨意。從明天起永璉排在第一桌,與其餘在學的叔叔兄弟有所分區。」乾隆一擺手命允祿坐下,笑道:「你為人臣,當然不應想這事。朕為君主,就不能忌諱這些了。朕叫你來,其實倒也不為這個,朕想問問,毓慶宮東宮學堂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楊名時是最年輕的一品大員,平素身子骨兒還算結實,說病就病了,不能說話也不能寫字,是哪個阿哥給了他氣受了,還是別的緣故?」
允祿直到此時才隱隱約約揣摩出乾隆的意思,想起雍正處死乾隆的哥哥弘時的往事,打心底泛起一股寒意。他的臉色變得有點蒼白,期期艾艾說道:「皇上,東宮裡沒出什麼事啊!幾個阿哥驕縱些是真的,因皇上嚴旨尊師重道,並不敢在楊名時面前擺主子架兒。弘曉雖是親王,進宮見名時,也執弟子之禮。昨兒早上我去毓慶宮都還安安生生,楊名時正給他們講《禮記》,我遠遠看一眼,沒驚動他們就退出來了。下午楊名時病,我還專門把弘皙叫去問了問。弘皙說,『楊師傅在書房喝水,幾個阿哥都在跟前,突然就歪倒在椅子裡……』」
乾隆雙眉緊鎖,仔細聽著允祿的話,也聽不出什麼蹊蹺來。還要再問,見訥親滿身是雪地上了養心殿丹墀,便住了口。傳訥親進來見過禮,乾隆問道:「這大的雪,天又快黑了,有什麼急事麼?」訥親從懷中取出一份折子雙手呈上,說道:「孫國璽遞來六百里加緊奏折。」乾隆一邊拆看,一邊說道:「你那個軍機處要這樣兒,還不如沒有!安排你和張廷玉住在西華門外為的辦事方便。你倒有了依賴,當值的章京官都走得精光,這成話麼?」訥親一進門就挨了這麼一棍子,忙躬身連連稱是,又道:「方纔奴才去看了,就一個人在裡邊,還在喝酒,奴才一氣就攆了他,軍機處是得好好整治一下。」乾隆冷笑道:「這份奏折不是那個醉漢轉來的?別的人不喝酒也不辦差——就一個人勤勞王事,你還將他攆了——你這是越來越聰明了!高無庸!」
「奴才在!」
「你傳旨吏部,賞錢度直隸州州判銜,調往刑部劉統勳處辦差,叫他們寫票擬。」
「扎!」
待高無庸出去,被弄得莫名其妙的訥親才問:「主子,錢度是誰?」乾隆盯了他一眼笑道:「就是你趕走的那一位。」說著便看那份加急奏折,看了半截便氣得橫眉豎目,「啪」地將奏折摔在案上,起身踱了兩步,說道:「不像話!」允祿在旁不禁問道:「訥親,出了什麼事?」
「陝州犯人越獄,把視察監獄的知州給扣起來當人質。」訥親說道:「五百多犯人起哄,如果不放他們出去,就和州令一同餓死在獄裡!」
允祿嚇了一跳,忙撿起奏章,飛快看了一遍,又恭恭敬敬放回原處,卻一句話也不摻和。他雖然木鈉,卻有個「十六聾」的諢名,大小政務不是自己份內的事,絕不妄加議論。他的幾個哥哥在康熙年間為爭奪儲位勢同水火,卻都能與他和善相處。其中原因,就是由於他有這個「笨」的長處。幾個人正沉思間,乾隆突然問道:「十六叔,你看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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