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度因在大內混得人頭熟,禮部的中榜名冊一遞到乾清宮,他就知道了自己這科無望。他心眼兒極活,當即去上書房見張廷玉銷假。張廷玉說:「難得你還惦記著這邊差使,軍機處幾個出去考試的書辦都還沒回來,正要使人呢!這陣子雲南戰事正緊,一刻也離不得人。你就在軍機處章京房裡專管拆閱戰報。你先去一趟李又玠那兒,他回京就病倒了,代我問候一聲,就說忙完殿試就過去看他,他需用什麼你回來跟我說。這卷宗你送傅六爺府,正好順路的。」
「是,是,是!」
錢度連連答應著,又給鄂爾泰打了個千兒,出來到東華門要了一匹馬,逕往李衛宅邸而來。
李衛是提足了一口氣扈從乾隆去河南的,回京當夜就犯了病。原說是一概謝絕來訪。但錢度是自己門下薦出去的,又奉的張廷玉的命,自然只當別論。錢度在門房站了不到一袋煙工夫,裡頭便叫請。那家人一路帶著往書房走,叮囑道:「我們憲太太(翠兒)交待過,不論誰見老爺,甭說正經差事,時辰也不要長。大人的病需得靜養呢。好歹錢爺體恤著,別您去了叫太太責罰我們。」錢度小聲笑道:「曉得了,大蘿蔔還用屎澆?」說著,從遠處傳來一陣揪肝嗆肺的咳嗽,知道李衛已經到了。錢度站在外頭,直等李衛平靜下來,輕輕移步進來,打個千兒道:「錢度給李大司馬請安!」
「是錢老夫子來了,」翠兒坐在李衛身邊,回身小聲道:「你們說說閒話,我待會兒就來。」李衛閉目仰在大迎枕上,臉色蒼白如紙,枯瘦如柴的手指了指椅子,有氣無力地說道:「恕我無禮,身子骨兒就這模樣……張中堂好!」
錢度方才見翠兒臉上有淚痕,知道他病得不輕,小心斜簽著身子坐了答道:「中堂身體還好,只是忙一些。他沒有鄂中堂會將養身子。」並將張廷玉的話轉告了。李衛彷彿不勝感慨。「我大約沒幾天好活的了,想不到我李衛竟也有今天!當年我何曾這樣!甘鳳池在南京結三十六友,會集天下武林豪傑,我一身布衣只帶了個小奚奴就擒拿了他。還有那個吳瞎子,捉他好費勁!山東的黃滾、黃天霸父子也是我收服的,竇爾敦和朝廷作對,我的面子還是買的……真奇怪,我這人既是皇上的看家狗,又他媽的像個盜賊、乞丐頭兒……李衛,你也活得夠味兒了……」他目中閃爍的波光漸漸散去。閉目說道:「錢先生,這些話是我們擺龍門陣,傳出去對你不好。請轉告張中堂,務必在主子跟前替我轉圜,允許我告病回鄉。」他一笑,「那興許還有幾年好活……」
錢度聽著他的這些話,不知怎的,心一直往下沉,輕輕起身道:「大人,慢慢將養,天下無不可醫之病。我回去一定轉告張中堂。」
「你稍停一下。」李衛睜開了眼,望著錢度歎息一聲:「我一生有兩大憾事。一是不該恃強,和楊松公鬧生分,害得他坐班房。其實早年我們相處得很好的……這事已經沒法補救。第二件就是德州這個疑案,至今沒破。兩個月前吧?那個劉康進京謁見,還居然敢到我這裡請安!這不是鼠戲老貓麼?但是賀觀察夫人沒消息,沒有原告,沒有證據是不好立案的。你給我打聽著點,只要有她的信兒,就告訴我!」
錢度見他自潔如此,不禁一陣慚愧:要說尋證據,自己是最方便的,甚至自己就是半個證人,偏就沒這個膽量能耐。思量著,錢度又胡亂安慰李衛幾句便辭了出來。
傅恆的府邸卻完全像另一個世界。錢度走進軒敞的五楹倒廈大門,便聽到從府內隱隱傳來的笙蕭琴瑟之聲。聽說是張廷玉差來的信使,門政連稟也沒稟,便差人帶著錢度穿花渡柳地往花園裡來。國喪期間,天下文武百官一概停止行樂,傅恆竟如此大膽,錢度不禁暗自驚訝,忙問帶路的長隨:「大人在花園裡?」
「主子娘娘從暢春園選了十二個戲子賞給我們爺。」長隨笑道,」恆爺不敢領受,萬歲爺說,待三年喪滿後,要辦博學鴻詞科,天下大慶不可無音樂。宮裡教習不便,叫我們爺給這些戲子練練把式。」錢度不禁暗笑:這個差使不壞。
踅過幾道迴廊,遠遠望去,只見花園裡海子中間修了一座大水榭,漢白玉欄石橋曲曲折折直通岸邊,岸邊一排溜兒合抱粗的垂楊柳下擺著石桌竹椅。傅恆和十幾個幕友正在其間說笑。清風掠過,柳絲婆娑,荷葉翻捲。剛從李衛沉悶的書房到這裡來,頓覺爽目清心。台上歌女曼聲唱道: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錢度徐徐踱著步到柳樹下,隔水聽音。這似詠、似歎、似郁、似暢的歌聲,竟似水銀瀉地一樣,彷彿透穿了人渾身髮膚毛孔,直往心裡鑽。錢度也聽呆了。
「哦,錢度,老相識了。」傅恆入迷地聽著直到一曲終了,裊裊餘音已盡,才回過神來,轉臉笑道:「入門休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便得知——今科先生沒有得意,是吧?芳卿——把錢先生拿的卷宗遞過來。」便見傅恆身後打扇的丫頭繞過幾個清客的椅子過來取了卷宗,雙手捧給了傅恆。傅恆只抽出來看了一眼,就放在茶几上。錢度這才留神,原來傅恆對面坐的是曹雪芹。錢度笑道:「雪芹兄原來到六爺府來作西賓了?」
曹雪芹散穿著一件灰府綢長袍。搖著一把湘妃竹扇欠身笑道:「托六爺福,我在右翼宗學當差,不過混飯吃罷了。萬歲賞了傅六爺十二金釵,教習歌舞,我來湊趣兒罷了。」「一曲情歌傾倒四座,還說是『湊趣兒』?」傅恆爽朗地一笑,「要不為芳卿,你才不肯來呢!是吧芳卿?」十幾個清客頓時一陣哄笑。有的說:「我們早看出來了,今兒六爺一語道破天機。」有的說:「東翁就是借芳卿作餌,釣曹先生的詩詞!」一個留著老鼠髭鬚的清客站起來,笑道:「說破了我們就為取個樂兒。上回恆爺在花廳和雪芹一處吃酒,是芳卿執酒。雪芹當時那樣兒——」說著便模仿起來。他穩重地看一眼芳卿,垂下眼瞼,似乎忍不住又偷睨了一眼。「芳卿那時是這模樣——」老鼠鬍子又學起芳卿的模樣:他先是伍怩作態地扭了一下腰肢,羞澀地低頭擺弄著衣裳襟,又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六爺,我學得可像?」傅恆正喫茶,被他逗得「噗」的一聲全噴了出來,連連說:「像象……就是這樣兒!」
「哪有老爺們和奴才開心的麼?」芳卿滿臉臊得通紅,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啐了一口轉身便走。錢度見那清客學得維妙維肖,不禁捧腹大笑。傅恆見曹雪芹被眾人笑得不好意思,轉身對芳卿道:「不要走,走了倒沒趣了。」又對曹雪芹道:「你答應我一件事,今兒就把芳卿送你。」
曹雪芹眸子中波光一閃,笑了笑沒言語。
「上回你來說,正在寫《紅樓夢》。」傅恆笑道:「如今寫得怎麼樣了!把稿本送過來,我要先睹為快。」曹雪芹沉吟了一下,笑道:「六爺有命,沾怎麼敢違拗?不過現在這書離寫成還早呢。怡親王那邊要過去了,寫一章拿去抄一章,再送回原稿。六爺要看,只好叫芳卿過去給您抄來。就是方才唱的曲子,也都是書上的。六爺,我這會子就再抄一首給您如何?」說著站起身來。柳樹旁茶几上現成的筆紙,只見曹雪芹略一思索,援筆疾書:
一個是間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暇。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在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好,好!」傅恆連連擊節讚歎。「九轉迴腸哀婉淒情,真叫入魂銷魄醉——你瞧你瞧,芳卿又癡了!」一邊一疊連聲叫人:「將這曲兒送過水榭子那邊,叫我的十二金釵配調兒演練!」
曹雪芹卻不放筆:「六爺言出如鼎,曹沾今兒真是天滿地意。雖說現在還不能把書拿來承教,先作一首詩以志今日之喜!」眾人聽了頓時鼓掌稱妙。只見雪芹筆走龍蛇疾書道:
雲鬢低鬟佩明璫,瑤池清歌奏宮商。
翩來驚鴻悵於建,蜿轉游龍愁洛陽。
一彈坊中琵琶曲,半舟騷客盡斷腸。
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
寫罷輕輕放筆,對芳卿一笑說道:「天知地知你我知,咱們走罷!」芳卿凝望著曹雪芹黑漆漆的那對眸子,又羞澀地低下了頭,腳尖跳著地下的土,良久,彷彿下了決心,端端正正地給傅恆蹲了兩個萬福,低聲嚶嚀而語:「謝主子……芳卿在世一天,總忘不了給您生佛燒香的……」說罷和曹雪芹一後一前,竟大大方方去了。
「真是曠世罕有之奇才!」傅恆悵悵地望著二人背影,不勝嗟訝地歎道:「比起來,我們這些皇親國戚真如糞土了。」錢度在旁聽他發這種貴人感慨,也感慨道:「六爺今兒高興,連我也幫邊子飽了眼福耳福——您要沒有別的吩咐,我也該回去了。」傅恆笑道:「張熙解來京師了。廷玉送來的這個就是他的案卷。皇上有意叫我和統勳去傳旨審問,統勳是主審,上午已去領旨。我也要去養蜂夾道了。走,你回軍機處,我們還能同路一段。」清客們見說,早已有人跑去傳知給傅恆備馬。
傅恆和錢度兩騎一前一後,由家人簇擁而行,行至鮮花深處胡同便分手,錢度自回軍機處交待差使。傅恆策馬過胡同,又轉兩個彎子,便是養蜂夾道。傅恆遠遠見劉統勳站在獄神廟前等著自己。翻身下騎,將韁繩隨手扔給家人,迎上去笑道:「你倒比我來得早,我料想你怎麼也要過了申時才來呢!」
「卑職也是剛到。」劉統勳身著朝服袍靴,熱得滿臉是汗,給傅恆請了安,起身揩了一把汗說道:「六爺是坐纛兒的,卑職怎麼敢輕慢?」一邊說話,一邊伸手讓傅恆先進廟,說道:「這裡頭涼快,先商議一下再辦差。」
養蜂夾道的獄神廟說是「廟」,其實早已改了臨時拘所。這裡向南約一箭之地,便是俗稱天牢的刑部大獄。康熙在位時,這裡歸內務府宗人府,專門囚禁犯法宗室親貴。老怡親王允祥(弘曉之父)、大阿哥允提、十阿哥允餓都曾在這裡蹲過班房。因此北京人戲稱這裡是「落湯雞阿哥所」,也許正為這名聲不好,自雍正三年便改隸大理寺管轄,後來又歸刑部,專門臨時囚禁待審未決犯罪大員,宗室子弟犯過則遠遠打發到鄭家莊。幾經變遷的獄神廟早已沒了神龕神座,並連楹聯也都剷除盡淨。除了正殿,房舍都不大,四周圍牆用水磨青磚砌起比平常房子高出幾乎一倍,足有三尺厚,再毒的日頭也曬不透,因此這院什麼時候進來都是陰森森涼津津。傅恆和劉統勳穿堂過廊到正殿時,二人身上的汗已經全消。
「唉……真正想不到,張得天會被拘到這裡來聽我傅恆審訊!」傅恆雙眉緊蹙,俯首歎息道:「他是我的老師呢!我學音律是跟他,學琴學棋是跟他,六歲他就把著我的手練字。如今我怎麼面對他呢?」說著用手掩面,淚珠已經滾了出來。
這些劉統勳都知道。方才乾隆接見他時,也是這樣,一副揮淚斬馬謖的情腸。張熙犯的不是平常罪,數十萬軍士勞師糜餉幾年,被幾千散處山林的苗族土人打得焦頭爛額,無論誰都庇護他不得。劉統勳道:「六爺,傷感沒用,這事只能盡力而為,叫他少吃點皮肉之苦,往後的事要看他的聖眷。這事我不叫六爺為難。我和張得天沒有師生之誼,這個黑臉由我來唱,您只坐著聽就是。」
傅恆唏噓了一下,試淚道:「據您看,他這罪該定個什麼刑呢?」「凌遲是夠不上的。」劉統勳道:「與其說他犯國法,不如說他犯的軍法。失機坐斬,無可挽回。至於法外施恩,我們做臣子的不敢妄議。」傅恆長歎一聲,說道:「真正是秀才帶兵……」他突然一個念頭湧了上來,幾乎要說出來,又止住了,說道:「請他過來說話吧。」
張熙項帶黃綾包著的枷,鐵索鋃鐺被帶進了獄神廟。這是個剛剛四十出頭的人,已是三朝舊臣,康熙四十八年中在一甲進士時,他才剛滿十四歲,就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為康熙編輯《聖訓二十四條》,雍正年間又奉旨加注,改名《聖諭廣訓》,頒發天下學宮。至今仍是入學士子必讀的功課。四年前他還是刑部尚書,管著這獄神廟。如今,他自己成了這裡的囚犯。這是個穿著十分講究的人,雖然一直戴著刑具,可一身官服洗得乾乾淨淨,熨得平平整整。白淨臉上神態看去很恬靜,只目光中帶者憂鬱,怔怔望著迎出台階上的傅恆和劉統勳。
「給張大人去刑。」劉統勳見傅恆一臉不忍之色,站著只是發怔,擺了擺手吩咐道,「得天兄,請進來坐,我們先談談。」張熙似乎這時才從忡怔中醒悟過來,跟著二人進屋。傅恆什麼也沒說,只將手讓了讓,讓張熙坐了客位。劉統勳在下首相陪。
一時間三人相對無話。沉默良久,傅恆才道:「老師氣色還好。在這裡沒有受委屈吧?」張熙欠身說道:「承六爺關照,這裡的人待我很好。他們過去都是我的堂屬,如今我這樣,誰肯難為呢?」劉統勳道:「前兒我過府去,還見了嫂夫人,家裡人都好。您不要惦記。夫人惦記著你衣食起居,還要送東西過來。我說不必。這些個事我都還關照得了。」
「這是延清大人的情分。」張熙心裡突然一陣酸楚,「我自己作的孽心中有數。待結案時,如能見見兒女妻子,於願己足。」說著眼圈便紅紅的。劉統勳看看傅恆,立起身來,嚴肅地說道:「統勳奉旨有話問張熙!」
聽見這話,傅恆身子一顫,忙也立起身來,站在劉統勳身後。張照急忙離座,伏身跪倒叩頭道:「罪臣張熙在……」
「你是文學之士。」劉統勳臉上毫無表情,冷冰冰說道,「當時苗疆事起,先帝並無派欽差大臣前往督軍之意。據爾前奏,爾既不懂軍事,為何再三請纓前敵,據實奏來!」
張熙早知必有這一問,已胸有成竹,歎息一聲答道:「平定苗疆改土歸流,先帝決策並無差謬。鄂爾泰既作甬於前,力主改流,軍事稍有失利,又驚慌失措於後,請旨停改。罪臣當時以為這是邊帥相互推諉,軍令不一之故。私心頗願以書生之身主持軍事必操勝券。所以冒昧請纓。如今既辦砸了差使,罪臣自當承受國法軍令。並不敢諱過狡辯。」這件事的過程張熙沒說假話,但其實幕後真正的操縱人卻是他的老師張廷玉。為了不使鄂爾泰的門生張廣泗獨自居功,張廷玉幾次暗示,各省兵力沒有個欽差大臣難以經略,張熙自己也想當個風流儒將,才招致這場慘敗。」
「為將秉公持正,不懷偏私,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敵愾。」劉統勳複述著乾隆的話,「你能自動請纓,為何到任一月就密奏『改流非上乘之策』?揚威將軍哈元生與你有何仇隙,一味重用副將董芳,致使主副二將事權顛倒?你到底是去征苗疆改流,還是去為哈、董二人劃分轄地,調解和息?」
這是更加誅心的一問,其實根子還在鄂爾泰與張廷玉之間的明爭暗鬥上。但二人現在都是乾隆炙手可熱的寵信權臣,張熙怎麼敢貿然直奏?思量著說道:「這是罪臣調度乖方。原想將區劃分明,使將領各有專責不致自相紛爭。意想不到二人竟為區劃不均,加劇了齟齬。」他沉吟了一會兒又道:「此時反躬自省,罪臣確實秉心不公。董芳文學較好,臣更願董芳立功。此一私心,難逃聖鑒。」他這一說,劉統勳不禁一怔,因為後邊這段話正是乾隆要痛加申斥他的「到底是去打仗,還是去吟風弄月的?」不料張熙自己先已引咎認過,倒不好再問了。思量著,劉統勳便隔了這一問,說道:「經略大臣張廣泗為全軍統帥。先帝委你去,只是協調各部兵馬聽從統一調動,督促用兵。你輒敢濫用威權,越俎代庖?這是兒戲麼?爾既以兒戲視國事,玩忽軍政,朕將爾棄之於法,亦在情理之中!」
「皇上如此責臣,罪臣心服口服,唯有一死以謝罪,還有什麼辯處?」張熙伏首叩地有聲。「罪臣雖死而無怨,但尚有一言欲進於陛下。臣原以為張廣泗只是剛愎自用,相處三年已知之甚深,其心胸實偏狹得令人難以置信。自罪臣上任,屢次前去會商軍務,口說惟罪臣之命是聽,其實無一贊襄之詞,哈元生事亦無一調解之語——臣死罪之人,並不願諉過於人,請皇上鑒察臣心,此人實不可重用!」
至此問話己畢。傅恆聽張熙答話尚無大疵,心裡略覺放心。劉統勳掃了傅恆一眼,見他無話,便大聲叫道:「來人!」
「在!」
幾個戈什哈就守在殿外廊下,聽命應聲而入。劉統勳厲聲喝道:「革去張熙頂戴花翎!」
「扎!」
張熙臉色煞白,擺手止住了撲上來的戈什哈,用細長的手指擰開珊瑚頂子旋鈕,取下那枝孔雀翎子一併雙手捧上,又深深伏下頭去說道:「罪臣謝恩……」
傅恆搶前幾步扶起張熙,說道:「老師保重,這邊獄神廟不比外頭,飲食起居我自然會關照。往後不便私相往來,有什麼需用處,告訴這裡典獄的,斷不至身子骨兒受屈。供奏萬不可飾功諱過,多引咎自責些兒,留作我們在裡頭說話餘地。」一邊說一邊流淚。張熙到此時反而平靜下來,說道:「請六爺上奏朝廷,我只求速死謝罪,哪敢文過飾非?」劉統勳見他們私情話已經說得差不多,在旁叫獄吏,大聲吩咐道:「將張熙收到四號單間,日夜要有人看視,紙筆案幾都備齊,不要喝斥,也不許放縱,聽見了?」
「六爺,延清大人,我這就去了。」張熙黯然說了一句,伏身向傅恆和劉統勳又磕了頭,便隨獄卒去了。傅恆望著他的背影歎道:「他總歸吃了好名的虧。」劉統勳笑道:「我看六爺還真有點婦人之仁。張熙身統六省大軍,耗幣數百萬辦貴州苗疆一隅之地,弄得半省糜爛不可收拾,無論如何,至少是個誤國庸臣。論罪,那是死有餘辜的。」
傅恆苦笑了一下,說道:「他是個秀才墨客,這一次真正是棄長就短。他自動請纓,其實就是好名。你和張熙沒有深交,其實他不是無能之輩。」說罷起身,又道:「慢慢審,不要急,苗疆現在是張廣泗統領,這一仗打勝了,或許主子高興,從輕發落張熙也未可知。」說罷一徑去了。劉統勳卻想張廣泗與張熙勢同水火,「打勝了」張熙斷無生理。只有「打敗了」才能證明張熙有理,或可逃脫懲處。劉統勳覺得傅恆頗有心計。但傅恆如此身份,他也不敢揭破這層紙兒。
傅恆走出養蜂夾道,一刻沒停便趕往軍機處來尋張廷玉。張廷玉卻不在。軍機處章京說他在上書房。傅恆便又來到上書房,見莊親王允祿、怡親王弘曉都在,張廷玉和鄂爾泰陪坐在側。一個二品頂戴的大員坐在迎門處,面朝裡邊幾位王大臣,正在慷慨陳詞。傅恆認得他是河東總督王士俊。
「允餓、允□雖是先帝骨肉,但當時先帝處置實是秉公而棄私,大義滅親。」王士俊只看了傅恆一眼,繼續說道:「如今放出來,是當今皇上深仁厚澤,按『八議』議親議貴,我沒意見。但邸報上不見他們有一字引咎負罪、感激帝德皇恩的話。這就令人不解:先帝原先囚錯他們了麼?」他彷彿徵詢大家看法似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四周是一片沉默。鄂爾泰道:「皇上叫你和我們上書房談,沒別的旨意,我們只是聽。你說就是了。」「說就說。」王士俊冷冷道,「我是越來越糊塗了。我不曉得你們幾位袞袞諸公的葫蘆裡裝的什麼藥。無緣無故放了罪人。封允□為王,今兒見邸報又封允餓為輔國公。他輔的哪一國?是死了的允祀、允塘的國,還是允礽的國?汪景棋先頭勸年羹堯謀反,先帝擬定年羹堯九十二大罪,當時你張廷玉在朝為相,鄂爾泰也是左都御史,如果冤枉,你們當時為什麼一言不發?如果不冤枉,為什麼上書房又發文釋放汪景祺所有家屬,年羹堯一案所有牽連在內的都一概免罪,有不少還官復原職。先帝曾赦免已經改過自新的罪人曾靜,頒布明詔:『朕之子孫,將來亦不得以其詆毀朕躬而追究誅戮之。』煌煌天言猶在耳畔,敢問諸位大人,何以竟敢請旨,悍然殺掉曾靜?」他長篇大論,連連質問詞語鋒利,毫不把幾個王爺大臣放在眼裡,傅恆竟聽呆了。
「來來,」張廷玉親自斟一杯茶過來,「你說得口渴了吧?說嘛,接著談。」
「謝中堂。」王士俊接過茶喝了一口,旁若無人地說道:「先帝清理虧空,懲治貪官污吏。諸君都是讀書人,自前明以來,哪一代吏治最清?雍正!如今虧空是一概都免追了。下頭官員見風轉舵。巧立名目,從辦差撥銀中大挖國庫。貪風又在抬頭,先帝為獎墾荒、扶植農桑,設老農授官制。種田種得好,賞八品虛銜,這是善政嘛!張允一本奏上,將此善政也廢了……這樣弄,我不知各位執政置先帝於何處?也弄不懂,置當今萬歲爺於何處?我說穿了吧,如今什麼是好條陳:只要把世宗定的國策翻過來,就是好條陳!」他又喝了一口茶,冷笑道:「你們奉旨問話,我奉旨答話。就是這些。沒有了。」
幾個大臣聽了對視一眼,允祿口才不好,便轉臉對張廷玉道:「衡臣,你說說吧。」
「我佩服你的好膽量。」張廷玉頷首說道:「你這一封折子告的不單是我們上書房,是連皇上『以寬政為務』也一攬子掃了進去。你說的那許多事都已發到九卿,大家自有甄別。連帶著我和諸位上書房大臣的,我們也要解釋——不過不是給你,我們不對你負責,只對皇上負責。」鄂爾泰輕咳一句說道:「皇上已經批了你的奏章,有罪無罪,什麼罪名,我們議過自然請旨。你不必再到福建巡撫任上了。傅恆就在這裡,交與他,你暫在養蜂夾道待命。」
「公事就是這樣了。」允祿笑了笑,起身上前,竟拍了拍王士俊肩頭,」我服你是條漢子。三天之內你要寫一封謝罪折子,承認自己妄言,本王還可在聖上面前說話。不然,我也無能為力。」
王士俊只一笑,轉臉對傅恆道:「張熙不也在養蜂夾道?能不能把我們囚在一處?我趁空學點詩。」傅恆見張廷玉便箋上要自己進來,卻萬不料是派給這差使,怔了一下說道:
「到時候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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