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一個中午,窗外寒風凜冽,雪花飛舞,學堂裡孔子正在解答幾個弟子提出的問題。突然,司馬牛闖了進來,沒頭沒腦地說:「啟稟夫子,衛有政變,太子蒯瞶歸國奪權,出公逃到魯國來了!……」
「此話當真?」孔子睜大了驚異的眼睛。
「街上的人都在這樣說,已滿城風雨了。」司馬牛指手劃腳地說。
孔子長歎一聲,跌落座上,昏厥過去。
弟子們嚇得魂飛魄散。半個時辰,孔子才漸漸甦醒過來,老淚橫流地說:「柴也歸來,由也死矣!……」
弟子們莫名其妙,忙問原因,孔子說:「柴知大義,必能自全;由好勇輕生,其必死矣。」眾弟子聽了夫子的一席話,無不傷感,有的陪夫子流淚,有的百般勸慰。
傍晚,高柴果然從衛國逃來,眼含熱淚向孔子及同學們報告了這次衛國宮廷政變和子路遇難的經過。
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衛國相府前突然來了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車上坐著兩位貴婦人,一個身材高大,但卻並不苗條,一個粗短胖,臃腫不堪,俱都穿綾著緞,環珮叮噹,寬大的頭巾蓋住了整個面龐。車後跟著五個赳赳武士,大約是兩位貴婦人的侍衛。馬車趕得飛快,直抵相府大門。孔悝的門衛欒寧喝問道:「喂,你們是幹什麼的?」
駕車的回答說:「太夫人之內親,前來看望太夫人。」
欒寧打開府門,馬車急馳而入,消逝在深沉的夜墓中。
原來車上坐的並不是「太夫人之內親」,而是兩個偽裝的男子漢。粗短胖的是太子蒯瞶,高大粗壯的是渾良夫。他們白天就已來到了帝丘,隱匿在相府的菜園裡,趁夜深人靜,以夜色做掩護,偽裝混進了相府。
衛靈公的大女兒,蒯瞶的姐姐嫁給孔圉(孔文子)為妻,人稱孔姬,生子名孔悝(孔叔),世襲父職,嗣為丞相,事衛出公,執掌國政。孔氏家有一小臣,名叫渾良夫,此人長得身材高大,儀表超群。孔圉死後,孔姬便與渾良夫私通。近年來,孔姬常派渾良夫偷偷到戚邑去會見蒯瞶,姊弟裡外勾結,想奪取政權。一次,蒯瞶對渾良夫說:「你能使我復國為君,我封你為大夫,服冕(大夫服)乘軒(大夫車),三犯死罪准特赦,決無食言!」
渾良夫怕蒯瞶口說無憑,要他立文書為證。蒯瞶復國心切,欣然應允。
孔姬雖願迎弟弟復國為君,但畢竟是女流之輩,真要行事,卻又害怕起來。渾良夫官迷心竅,再三相逼說:「衛君是蒯瞶之子,孔悝是你的兒子,以母命迎舅氏復國,悝豈敢不從?只要你肯做主,派我往迎蒯瞶,如何辦理,我自有辦法。」
孔姬十分為難,流著眼淚說:「輒乃妾之內侄,蒯瞶系妾之胞弟,一家人何必自相殘殺呢?」
渾良夫說:「在你誠然無關緊要,在我卻關係重大。我迎蒯瞶復國,便可封爵賜邑。我倆既結同床共枕之好,休戚與共,這個要求,你總該答應吧?」
孔姬看看渾良夫那魁偉的身材,漂亮的臉蛋,瀟灑的風度,回想起他的許多甜情蜜意,溫存體愛,幾年來自己從渾良夫那兒得到的精神和肉體上的享受,便流著淚答應了。
渾良夫選取了幾件考究的女裝與首飾,匆匆告別了孔姬,往戚邑去了。接著就演出了這場溫車夜進相府的惡作劇。
蒯瞶與渾良夫混進孔宅,脫去偽裝,逕直進內室去拜見孔姬,姐弟相見,垂淚不止……
渾良夫說:「成則為君,敗則亡命,眼下豈是垂淚抒情之時!敢問太夫人,孔丞相現在何處?」
孔姬說:「國家大事,俱在吾兒掌握之中。悝現在宮中議事,待他歸來,用兵威要劫,事必有成,但不得傷吾兒一根毫毛!」
蒯瞶唯唯稱是,忙命石乞、孟黶二將埋伏兵甲,專候孔悝歸來。
原來孔悝早知他的母親與渾良夫私通,並欲迎蒯瞶復國為君,因而密派心腹女傭暗察孔姬的行動。近來渾良夫頻繁到戚邑去,孔悝已得到了密報,因而今夜進宮與出公商議對策。可是,孔悝萬萬沒有料到事變竟會來得這樣快,這樣突然,等深夜帶醉歸來時,母親竟在廳堂裡截住他問道:「悝兒,父母兩族,誰為至親?」
孔悝回答說:「父則伯叔,母則舅氏,此皆直系血親。」
孔姬說:「汝既知舅氏為母至親,為何不招吾弟復國為君呢?」
孔悝坦然地回答說:「廢子立孫,此乃先君遺命。兒既位列卿相,何敢違反呢?」
孔悝說完,急呼肚子疼痛難忍,忙令傭人攙扶著到廁所大便去了。
原來,這廁所中設有暗道機關,孔悝欲借大便之機逃遁。可是,渾良夫既為孔宅小臣,又是孔姬面首,豈會不知這機密?孔姬為防不測,早已將這廁所內的機要告訴了渾良夫,以保萬無一失。渾良夫忙向蒯瞶使了個眼色,做了個廁所內有暗道可以逃遁的手勢。蒯瞶會意,即刻命石乞、孟黶到廁所內劫持孔悝。
孔悝剛進廁所,還未來得及啟動機關,石、孟二人便如狼似虎般地衝了進來,大吼道:「太子相召,還不快快前去拜見!」說著一邊一個,扭著孔悝的胳膊,架出了廁所,來到正廳的高台之上。台上正中坐著蒯瞶,面向正南,儼然以國君自居。蒯瞶的右邊是孔姬,左邊是渾良夫。
孔姬厲聲喝道:「母舅在此,為何不拜?」
孔悝只好跪倒拜見蒯瞶。蒯瞶急忙站起身來,彎腰將孔悝扶起,讓他在自己的右邊坐下。
孔姬說:「國家原屬舅氏,只為欲雪奇恥大辱未成而被迫出奔,早為天下人所共諒。舅氏的親生子輒,為永遠竊取國柄,竟拒絕父親歸國復位,實屬大逆不道!我與舅氏乃同胞姐弟,豈能坐視不管,故迎舅氏復國,悝兒既為百官之長,一言可以定國,若能擁戴舅氏復國,堪稱忠孝兩全的楷模。」
「兒實不敢從命。」孔悝堅決地說,「孔悝受靈公遺詔,只知衛國有出公,不知自己有舅氏。」
渾良夫一揮手,石乞和孟黶不聲不響地離去,轉瞬間將一頭捆綁著嘴的公豬抬了進來,扔到孔悝面前,那公豬發出沉悶的呻吟。
渾良夫「嘿嘿」地冷笑兩聲,拔出寶劍,對準公豬的脖子輕輕一拉,那公豬便鮮血淋漓了,殷紅的血跡塗在他那閃著寒光的寶劍鋒刃上。渾良夫將血腥的寶劍舉到孔悝面前晃了晃說:「只要丞相答應訂盟,奴才一劍下去,以此公豬之血為證,否則……」
否則怎樣,渾良夫沒有說,這是不言而喻的。
孔姬一邊逼迫孔悝訂盟,一邊派石乞統帥家甲夜襲公宮。
衛出公待孔悝走後,醉醺醺地鑽入羅帷,倒頭便睡。突然,一個內侍闖入寢宮,報告有亂兵圍宮。出公急命左右召孔悝。內侍說:「為亂者正是孔氏家卒,口稱奉太子命來捉拿逆子。」
衛出公如聞晴天霹靂,酒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自知大勢已去,無力抵禦,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於是急命心腹內侍收拾珠寶細軟,裝載了滿滿兩車,攜帶眷屬,趁夜色開後門逃出都城,奔魯國去了。
群臣不願依附蒯瞶的,紛紛四處逃散,高柴也逃出了都城。
這一夜,子路出城辦事沒有回來,料理完公務,已是午夜時分,正待脫衣就寢,突然欒寧派人送信來。子路得知蒯瞶帶人夜襲孔宅,劫持了孔悝,知道這蓄謀日久的父子爭奪君位的流血政變開始了,便不顧一切地命御人駕車,飛奔回城。那馬四蹄騰空,快如流星,遍身淋濕,但子路仍嫌太慢,一把將御人推下車去,自己執轡掌鞭,恨不能瞬息奔回相府,救丞相脫險。
高柴出了城門,直向西奔,他要去告訴子路,城裡發生了政變,需暫避一時,不要歸來。東方泛白,山川、田野、村舍漸漸顯現出它那模糊的輪廓,高柴加快了速度趕路。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和滾動的車輪聲由遠而近,從那高速的頻率中,高柴判斷來者定是子路。他放慢了腳步,來到大路中央,準備擋駕。大路盡頭出現了一個黑點,這黑點漸漸擴大,擴大,轉瞬之間撲面而來。晨曦中,子路站在車轅上,拚命地揮鞭抽打那轅馬。數九的晨風像刀子一樣厲害,子路卻袒露著前胸,滿臉淌汗,這與其說是熱的,倒不如說急的。高柴看清來者正是子路,便伸出雙手,攔住了馬頭。子路一心急於趕路,沒認出攔路的竟是高柴,暴怒道:「何人狗膽包天,竟敢無故攔駕!」
「子路兄莫非急糊塗了不成,竟連柴也認不出來了。」高柴埋怨說。
子路一個高跳下馬車,緊緊地抓住高柴的雙手,急火火地說:「原來是子羔弟,由確是急懵了。快說說,城裡情況若何?」
高柴言簡意賅地介紹了政變的經過。子路問:「出公現在何處?」
「昨夜逃出都城,聽說已奔魯國去了。」
「丞相情況怎樣?」
「已被蒯瞶劫持,正在逼迫歃血訂盟,岌岌可危矣!」
「快隨我同車回城,救丞相,挽殘局!……」子路說著就要上車。
高柴一把拽住他說:「柴正為攔阻子路兄進城而來。國君出逃,丞相被劫,群臣四散,守城將士雖也劍拔弩張,卻不知為誰而戰。此時進城,無異於自投羅網,何言救丞相,挽殘局!」
子路憤憤地說:「夫子常教導我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丞相一向待我等不薄,如今正處水火之中,我等豈能坐視不救!」
高柴說:「父子爭權,猶兩狗相鬥,我等何必捲入漩渦,自蹈死地呢?」
「原來如此!」子路將高柴推了一個趔趄,跳上馬車,用鞭桿指指高柴說:「怕死鬼,逃命去吧!」說著,挽鞭打了一個脆響,馬車直奔都城而去。
高柴深深地歎了一口粗氣,雙目盯著那輛遠去的馬車消逝在晨靄中。
高柴趁曠野無人,易服潛入京郊,直至子路的下場水落石出之後,才奔往曲阜。
城中內亂,日上三竿仍城門緊閉,子路來到城下,高聲呼喊:「快開城門!」並拚命地用一粗大的圓木去撞那城門,無奈城門太厚,連撞三次都無濟於事。恰在這時,公孫疾奉蒯瞶的命令率五十輛兵車出城追趕衛出公,子路趁機入城。為了方便起見,他捨棄車騎,獨身一人提劍奔上前去。守門的軍卒正要攔阻,被子路飛腳踢倒。
進了城,子路徑奔相府而來,守衛相府大門的家臣公孫敢好心勸阻,他卻奚落人家說:「汝,公孫敢,謀利而避害者;吾,孔門弟子仲由,君子食人之祿,必除其患,豈能見義而無為也!」
公孫敢羞紅了臉,低垂了頭。子路昂首闊步地進了相府孔宅,直撲正廳高台之下,大吼一聲:「丞相休得驚慌,仲由歸來也!」這吼聲震得檁棟顫抖,塵灰下落。
高台上,孔姬、渾良夫與五六員猛將把孔悝圍在核心,逼他訂盟,旁邊躺著一頭流血的、呻吟的公豬。子路本想跳上台去廝殺,救出孔悝,可是,這樣以來,孔悝的安全就難保了,因此,必須將蒯瞶引下台來斬殺。
孔姬素知子路驍勇,石乞、孟黶恐不是他的對手,真的廝殺起來,吉凶難卜,便開口勸道:「此系孔宅家務,請將軍不必干預,以免招惹禍端。」
「好一個淫婦!」子路罵道,」「孔大夫屍骨未寒,你就與家臣私通,如今又與逆子狼狽為奸,欲竊取政權,有何臉面與我說話!還有渾良夫,你這個衣冠禽獸,身為家臣,奸主之婦,凌主之子,真乃死有餘辜,快快走下台來,由用寶劍成全你們這對骯髒的姻緣!」
蒯瞶插言說:「子路既為俊傑,就該識時務才是。只要將軍肯助我一臂之力,日後必將封為卿相。」
子路罵道:「好一個殺母的逆子,請下來與我決一死戰,倘若由敗於你的手下,便第一個拜倒稱臣,奉你為君。」
台上台下就這樣僵持著,台下的不肯上去,台上的不敢下來。
孔姬與渾良夫早已聲名狼藉,為眾人所唾棄。平日裡大家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孔宅上下,無不佩服子路仗義勇為的英雄氣概,紛紛跑進廳堂來吶喊助威。子路一聲令下,剎那間,眾人抱來了一堆堆柴草,將高台圍住,點起火來。頓時,火焰繚繞,濃煙滾滾,眼看高台上的一切就要化為灰燼。
火光映著子路的臉膛,泛著紅通通的光澤。他看著台上那些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丑類,仰天大笑,他笑得是那樣舒坦,那樣自豪,這是無畏者的笑,勝利者的笑。子路高喊:「逆子,待台子燒到一半仍不下台,我便尊你為萬世人君……」
蒯瞶與孔姬見就要葬身火海,狗急跳牆,命孟黶等三名武士手持長矛、畫戟、大刀跳下台來與子路廝鬥。子路力戰三敵,左突右擋,勇力不亞當年,戰了三十多個會合,一直佔上風,處主動。可是,猛虎難抵一群狼,子路畢竟是年過花甲的人了,又以寶劍敵對方的長武器,很不得力,因此,漸漸的力不能支,招式紊亂,最後竟至於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了。突然,台上的孔悝斷喝一聲:「子路當心身後!」
說時遲,那時快,子路只聽「噌」的一聲,孟黶的大刀自上而下劈來。子路聞聲,急忙蹲下身去,帽子跌落在地,左臂斷裂,血流如注。……
子路彈身而起,伸手制止住了敵方同時殺來的三件明晃晃的兵器:「慢!孔夫子教導說,君子死不免冠,待由將冠戴好再殺不遲!」
子路的話音不高,但卻字字千鈞,三員敵將被鎮懾得倒退了幾步。子路躬身彎腰,將帽子撿起,彈去上邊的泥土和塵灰,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帽帶已斷,他不慌不忙地,泰然自若地將帽帶結好,又正了正。可惜眼前沒有鏡子,不然的話,他準會對著鏡子照一照。
這一舉動使得台上台下的人都呆愣了。
此時的子路像個出嫁上轎的姑娘,在悉心地梳妝打扮,待一切修飾就緒之後,他出其不意地揮劍自刎了……
子路倒下去了,他安詳地躺在血泊裡,臉上掛著永恆的微笑。
蒯瞶與武士們一同跳下台來,台上台下合作一處,將子路亂刀剁成肉醬……
高柴敘完,弟子們紛紛勸慰孔子說:「夫子切莫傷心,保重身體要緊!……」
「丘不傷心,丘何曾傷心!」過度的哀傷已經使孔子失去了淚水,失卻了一切表情和表達感情的語言,半天,才自語般地說:「君子殺身以成仁,由死不免冠,丘不悲傷,丘何以要悲傷呢?……
正在這時,衛使者求見,他向孔子深施一禮說:「寡君新立,敬慕夫子,敢獻奇味。」說著,拱手將一個陶罐交給了孔子。
孔子接罐在手,打開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原來裡邊裝的是一罐肉醬。孔子涕淚交流地說:「莫非是吾弟子仲由之肉嗎?」
衛使者驚異地問道:「夫子何以知之?」
孔子泣不成聲地說:「非此,衛君必不獻諸我也。」
孔子眼含熱淚將陶罐重新封蓋好,命弟子在顏回的墓旁掘一新的墓穴,擇吉日安葬,像安葬棺槨一樣隆重。孔子在弟子們攙扶下,磕磕絆絆地來到墓地,捶胸頓足,淚流不止地說:「丘嘗恐由不得好死,今果然也!……」說著一頭栽倒在墓穴旁。
從子路的墓地回來,孔子病倒了,整整一個冬天,他一直臥床不起,弟子們輪流照看,請醫熬藥,餵水餵飯。有時精神稍好一些,弟子們就陪他說說話,聊聊天,回憶往事,展望未來。雖說在病疼的殘酷折磨下度日如年,倒也不知不覺地度過了三兩個月,新年過後,天氣漸漸變暖,動物出蟄,植物復萌,山巒變青,河水變綠,鳥築新巢,蜂飛蝶舞——一元復始,萬物開始了新的生機。孔子的病也漸漸好起來了,精神振奮,食慾大增,半月之後,竟能拄著枴杖到庭院裡走走了。弟子們陪夫子來到杏壇,他像來到了一個新奇陌生的地方,一會讓弟子攙扶他登上講壇,在自己每天講課那几案後的蒲團上正襟危坐;一會又來到銀杏樹林,撫摸著一棵棵樹幹,仰望著一簇簇樹冠,還伸臂量量那棵最早的銀杏樹的圍粗,不時地自語著:「春天來了,銀杏樹就要枝葉繁茂,開花結果了,何等美好的春天啊!……」
孔子感到疲勞了,走出銀杏樹林,坐在壇前的石級上喘息。他仰望空中,藍天,白雲,哪怕是一隻飛鳥,都能引起他勃勃興致……
早晨,他早早起床,伏到窗欞上,眺望東方的雲霞,迎接紅日的升騰。
傍晚,他扶杖依欄,目送夕陽西沉。
他令弟子到沂水河去汲一桶水喝,到泗水河畔去採一叢野花置於床頭,到防山去撿幾塊精緻的石子握在手心賞玩。
他比先前更加喜歡人了,他身邊的人最好是愈聚愈多,聚而不散。他時常急三火四地令人將某幾個弟子召來,但既來之後,也並沒有什麼事要做,沒有什麼話要說,只是緊緊地握著他們的手不肯鬆開,或是拍拍他們的肩,撫撫他們的背,不住地點頭微笑。
許多弟子都為夫子的病情大有轉機而高興,但也有人認為,這並不是好的朕兆,興許是可怕的迴光反照!……
一天,孔子突然下令讓弟子們全都離去,只留下子貢一人守候在他的身邊。
弟子們只好從命,但實際上誰也沒有離去,只是隔在臥室之外徘徊。
孔子是有什麼機密的事要辦嗎?還是他要授與子貢某種機宜呢?弟子們沒有這樣懷疑的,他們絕對相信自己的夫子。
一連七天,孔子靜靜地躺在病榻上,不說,不動,不飲,不食,像是在安靜地睡眠和休息,但他大腦的機器卻在飛速地旋轉著,他在總結自己一生所走過的路程,他在分析自己的政治主張與理想,他在回首「禮崩樂壞」的社會現實,他在目睹億萬人民的悲慘遭遇——災荒、飢餓、瘟疫、戰爭、血泊、頭顱、屍骸、白骨、餓殍,他在回顧每一個親朋故舊,每一個弟子——死去的和尚在人世的,他在展望未來的前景……
第八天一早,孔子令子貢去把住在曲阜城裡的弟子全都召來。其實,哪裡用召,子貢一開門他們便蜂擁而入了,將孔子的病榻圍在中央。
孔子靜靜地躺著,面色紅潤,並不憔悴,形容豐腴,並不枯槁,神態安詳,並無痛苦。他像剛從熟睡中醒來,睜開眼睛,臉上現出了一絲泰然的微笑。他聲音微弱,但卻字真句切地說:「夜得一夢,丘坐於兩柱之間,受人祭奠。二三子知道嗎?夏之人死後棺木停於東階,周之人死後棺木停於西階,殷之人死後棺木停於廳堂兩柱之間。丘乃殷商之後,死後望二三子依古禮將棺木停於兩柱之間……」
他說的是那樣平靜,那樣坦然,無一絲哀怨和悲傷,更無一滴淚水,只是像在崎嶇的、坎坷的、泥濘的道路上長途跋涉之後那樣疲憊不堪,他需要休息,又閉上了雙眼。
這一夜,弟子們誰也沒有離去,全都守護在孔子身旁。孔子不時睜開眼睛,藉著菜油燈閃耀的光亮,環顧左右的弟子,滿意地笑笑,不再攆大家「早些回去休息」了。
夜空沒有一絲浮雲,一輪不太圓的明月懸窗而掛,月光如水瀉進這間並不十分寬敞的臥室,照得室內亮如白晝。月光灑在孔子的臉上,孔子呼吸勻稱,在滋滋潤潤地睡著……
第二天凌晨,先是晨曦照紅了窗紗,繼而是漫天彩霞,霞光透進室內,映得孔子的臉龐紅撲撲的,猶如煥發了青春一般。孔子睡醒了,令弟子將他扶起,依衾被而坐,滿面紅光。弟子們端來了清水,給他洗過了手和臉,問他想吃點什麼。他搖搖頭,說:「賜啊,你的琴乃諸弟子中之佼佼者,給我們彈上一曲吧!」
子貢移過七絃琴,調正音調彈了起來,孔子和琴而歌:
泰山其頹乎,(巍峨的泰山啊,將要崩頹,)
梁木其壞乎,(粗壯的樑柱啊,將要墜毀,)
哲人其萎乎!(一代哲人啊,像草木一樣枯萎!)
孔子的歌聲愈來愈低弱,到後來,竟像似在竊竊私語了,突然,歌聲終止了。他正襟危坐,閉上了眼睛——他又安詳地睡著了,但卻是永遠地睡著了……
子貢的手指猛地抖動了一下,「咚」的一聲,琴弦崩斷了!公元前479年二月十一日,中國歷史上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人類歷史上的文化巨人孔丘與世長辭了,終年七十三歲。
孔子喪禮的隆重程度,超過了任何一個諸侯。陪靈的,弔孝的,送殯的,有卿相大臣,有王孫貴族,有平民百姓,有生前友好,有各國使者。三千弟子,除了歿世的以外,幾乎全都來了,大家在公西赤的主持之下,一律像喪嚴父慈母那樣披麻戴孝。孔子的棺槨停放在正廳的兩柱之間,靈堂前跪得雪白一片,齊聲慟哭。單就這一點,便使世上的任何人都無法比擬。魯哀公也來弔孝,他極為莊重地行三拜九叩大禮,宣讀悼詞:「旻天不吊,不*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
跪伏在地的子貢憤然挺身而起,向魯哀公說道:「國君如此,豈不是要消失於魯嗎?吾夫子生前曾言:『失禮則必無序,失名則必有過;失志謂惑,失所謂過。』夫子生前不能重用,以行其聖明之道,死後卻來哀吊,此非禮也!以一人君身份而稱一失意大夫為父,亦非禮也!」
子貢一言出口,滿庭皆驚,無不暗暗為子貢捏一把冷汗。
魯哀公被子貢弄得十分狼狽,他傻愣愣地望著子貢。子貢毫不畏懼,以怒目相視。
魯哀公不僅不惱怒,反而讚許道:「子貢,真君子也!寡人欲請你任左相之職,可肯賞臉!」
「魯國勝任相職者,已升天矣!……」子貢說著放聲大哭。
忽然,冉求披麻戴孝奔到靈前,跪倒便哭,拚命地用頭去撞那棺木,只撞得頭破血流:「夫子啊,弟子對不住您老人家,弟子罪該萬死呀!您這樣匆匆離去,對弟子難道能夠放心嗎?……」
冉求的從人勸阻說:「請將軍節哀,季塚宰要將軍快來快回,有要事相商,將軍請回吧!」
冉求揮揮手說:「請轉告季塚宰,求要為夫子守孝三年!
熱孝在身,恕不面辭。」
安葬這天,天悲地泣,從闕裡到泗水旁的墓地,數以千計的送葬者跪在泥水裡齊放悲聲,童叟婦孺淚眼紅,三千弟子心肝碎,感天地,泣鬼神,只哭得烏雲翻滾,悲風陣陣,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棺槨葬入墓穴,送葬者每人抓三把土揚上,便築成了一座深葬式的墓穴,每人植一株松柏,便林海無邊了……
孔子死後,許多弟子都服喪三年,三年孝滿之後,又哭泣盡哀,然後相別而去。獨有子貢一人留下,在夫子的墓旁築了一幢草廬茅舍,繼續守喪三年。有些弟子和魯國人因為追念孔子,把家搬到墓旁住下的約有一百多戶,於是這裡稱為「孔裡」。後來又把孔子的住房和講堂,以及弟子們的宿舍改為孔廟,用以紀念孔子,並收藏孔子的衣冠琴書車具等生前用物。自此以後,年年奉祀。現在曲阜的「三孔」——孔廟、孔府、孔林,即始創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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