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保請見皇上,陳述了他對「皇子干政」的看法。康熙沒有生朱天保的氣,相反,卻對他的直率和坦誠感到高興。康熙娓娓而談,說到了前明亡國的教訓,尤其是把皇子們分封各地為王,以致成為一群只知道吃喝玩樂的酒囊飯袋,一旦國家有事,連親兄弟都指望不上。這個教訓康熙分析得太深刻了,張廷玉和朱天保聽得出了神。不過朱天保還是不放心,他說:「皇上,請恕臣愚昧,前明亡國之鑒不遠,我大清當然不能重蹈覆轍。但這王子干政,似乎也並非萬全之策,請皇上三思。」
康熙點了點頭說:「哦,你的意思朕明白,無非是政出多門。或者說白了就是怕時機一到,他們會結黨營私,各自為政,甚至會篡權奪位,兄弟殘殺。所以,朕一方面教導太子,要他學會駕馭群臣之道,學會在各種逆境中高瞻遠矚,乾綱獨斷的本領;一方面讓阿哥們在辦差中學真本事,學辦實事兒,還要學會忠君之道。有了這兩條,我大清江山定能世代興旺。你們說,前明和本朝的這兩種做法,哪一種更好些呢?」
朱天保沉吟了一下說:「皇上教誨使臣茅塞頓開。不過……聖上,萬一阿哥們的勢力日益強大,太子失去了控制能力……那將何以處置?」
康熙斬釘截鐵地說:「哼!那還不簡單?假如太子無力駕馭群臣和阿哥,朕從這二十多個兒子中另選一個太子不就行了嗎?反正不論換誰,江山總在愛新覺羅家族手裡,也沒有便宜外人。」
康熙一言既出,朱天保只覺冷汗直流。怎麼,皇上連換太子的事兒都想過了嗎?想到這兒他忙說:「皇上,太子和阿哥有君臣之分,太子並無大錯,請皇上慎言。」
康熙聽了哈哈大笑:「哈哈哈……朱天保,你怕什麼,朕不過打個比方罷了,哪就真的要換太子了呢?你們幾個在東宮,要好好地輔佐太子。要他知道,朕疼他、愛他、護他、用他,是希望他能幹得比朕更好,比朕更強。至於阿哥們,朕會對他們嚴加管束的。誰要是不守臣道,誰要敢謀逆篡位,朕一定用國法。家法重重懲處,決不寬恕!朕這樣說,你該放心了吧!好,你跪安吧。」
打發走了這一老一少兩個淨臣,康熙皇上頹然倒在炕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在二十幾個兒子中,能辦事又受到他喜愛的並不太多。老大太陰沉,老二太子過於懦弱,老四有能力,辦事認真,但刻薄寡恩,老八表面和善卻內藏奸詐,老十三、老十四兩個只是個將才,而當不了帥,更難做皇上。唉,朕把江山交給誰才能放心呢?
康熙這兒為選儲君的事兒在發愁,可是那個替邱運生當白鴨的張五哥卻交了好運了。那天在菜市口刑場上,五哥被康熙皇上救了下來,並且讓九門提督趙逢春把他帶回去安置。趙逢春便把五哥在營裡枷號了三天,然後留他在身邊當了個親兵。慢慢地,趙逢春喜歡上這個小伙子了。這張五哥武藝精良,人品正派。他常說,只要皇上一聲令下,讓他上刀山,下火海,他死也不皺眉。正巧,這時候皇上要打獵,內務府正在給皇上調換侍衛,趙逢春就把張五哥給推薦上去了。按說,給皇上選侍衛,那是要精挑細選的,除了武藝、人品之外,還得看出身。張五哥一不是旗人,二不是親貴子弟,三沒有立過戰功,要想進皇宮當御前侍衛是不夠格的。可是趙逢春是皇上的老侍衛,現在當著九門提督,兼管步兵統領衙門,整個京師的防務全得聽他的提調。權力大,面子也大,這事還能辦不成嗎?他向內務府一說,張五哥便從一個普通的小兵,一步登天,當了紫禁城的侍衛。這一下,五哥可開眼界了。雖然他剛剛補進來,身份地位不夠,不能在皇上跟前侍候,而只能在皇宮門口站崗值班。可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名目繁多的規矩,嶄新的戰袍,閃光的腰刀都使張五哥像傻子趕集一樣,眼花繚亂,喜不自勝。和他一同當班的侍衛們,都是旗人,也都是貴介子弟,平日就看不起漢人,更看不上這個出身低賤的小侍衛,便合起手來欺負五哥,髒活兒,累活兒,苦活兒,全都派到五哥頭上。五哥老實,但骨氣很硬。開始時,誰說都聽,叫幹啥就幹啥。時間一長,他看出來了,哦,這是在有意作踐我呀。哼,大夥兒全是侍衛,我哪點兒不如你們,老子不聽這一套。有了這個想法,五哥不那麼聽任擺佈了,只不過沒碰上什麼大不了的事,他礙著面子,不願和那些人公開鬧翻罷了。
康熙北巡狩獵,按照訂好的日期,在中秋過後的八月十九,準時出發了。
為什麼皇上要經常外出打獵呢?原來,清朝是以武功開國的,在馬上得的天下。入關定鼎之初,祖宗就傳下規矩,無論是皇室親貴還是八旗子弟,都要世代習武,不准荒廢,以保江山穩固。所以,滿族的男丁,在那年月,幾乎都是自幼練武。身份低下的,要從軍當兵;身份高貴的,除了練武之外,還要學會領兵打仗。太平盛世無仗可打怎麼辦呢?那就每年舉行狩獵,在與虎豹狼蟲的搏鬥中,練武藝、練膽量、練軍紀、練戰術。所以,從清朝開國之初,就在關內關外設了好幾處圍場,放養了猛禽野獸,以供狩獵之用。
康熙這次狩獵,隨行的人員不少。除了皇上的御輦之外,後宮嬪妃、皇子皇孫、王公大臣全都從駕,擺開了浩浩蕩蕩的隊伍,出了京城向承德進發。哪知道,天公不做美,剛過了密雲縣,就下起了雨。秋雨連綿,一下就是沒完沒了。山色蒼茫,道路泥濘,越往前,路越不好走。有福坐車的,不挨淋,不踩泥,可是也憋悶得不得了。那沒福坐車。騎馬的侍衛、軍兵們,可就更遭罪了。最感到窩火兒。後悔的是侍衛頭目鄂倫岱。他公子哥兒的身價,一上來就在皇上身邊當侍衛,養出了毛病。也慣壞了脾氣。臨出發時他想,老在皇上身邊兒蹭來蹭去的大拘束,不自在,便給自己找了個輕鬆自由的活兒——探路,打前站。可沒想到,天一下雨,這美差變成了苦差。他得跑前跑後地兩頭張羅。上邊挨雨澆,下邊踩爛泥,比誰都辛苦。這小子心術不正,他才不肯吃這冤枉虧呢,便一眼就盯上了張五哥。路上有水坑,他讓五哥去墊,山上滾下了石頭,他要五哥去搬。車子要上坡,他又吼叫著讓張五哥去推車。左一道令,右一道令,把張五哥指揮得團團轉。張五哥是頭一回護駕出京,沒見過這麼大的陣勢啊。二百多輛車子,他推了一輛又一輛,累了個頭暈眼花,滿身大汗,還不敢發牢騷。好不容易車子全推上坡了,五哥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喘喘氣兒,也順便刮一刮靴子底兒上的泥,不防又讓鄂倫岱看見了。這小子也不言聲,悄悄地走到五哥身後,掄起馬鞭,劈頭蓋臉地就打下來了。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著:「混蛋,老子還沒歇著呢,你倒在這兒愉懶。沒瞧見皇上坐的御輦車廂板透風了嗎?還不趕快去釘上!」張五哥這個氣呀,可是人家鄂倫岱是領班侍衛,比自己身份高得多,氣也不行啊。他瞪了鄂倫岱一眼,站起身來,找了根粗樹枝拉到車前,一邊比量,一邊用腰刀削著。誰知道鄂倫岱又悄悄地跟過來了,還是先抽鞭子後說話:「你個狗娘養的,磨蹭個啥?!還不快干!」
這下五哥受不了,他大聲喊著:「鄂倫岱你少來這一套,有威風回家炕頭上使去。不比量好,把車釘壞了,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
鄂倫岱自打當侍衛那天起,還沒有誰敢頂撞過他呢。聽了五哥的話他的火兒「噌」地就來了:「嘿嘿,好小子,你還敢跟爺頂嘴。你不就是仗著趙逢春才當上侍衛的嗎?哼!別說是他趙逢春,就是武丹來了,也不敢在老子面前撒野。老子今天教訓你一回,讓你知道點兒厲害。」鄂倫岱一邊說著,一邊掄起馬鞭就抽了過來。
張五哥偏身躲過,順手牽羊地這麼一抄,把馬鞭子奪了過來,咋咋幾下,撕裂撅斷,扔進了路邊的水溝裡。大聲說:「鄂倫岱,你少張狂。可惜你小子本事沒有架子大。告訴你,我張五哥不吃你這一套。」
鄂倫岱不防張五哥還有這一手。他惱羞成怒,飛身上前,一腳踢向張五哥的肋下。張五哥一看,好傢伙,這小子鞋上全釘著鐵釘呢,這不是下死手要我的命嗎?拼了吧!他腳下靈動,打了個轉身,一伸手抓住了鄂倫岱的腳脖子,借力打力,往後一掀,把個一百多斤重的粗壯漢子平空撂起丈把高,「叭」的一下摔到了路邊的泥潭裡:「小子,還敢逞兇嗎?不服氣你上來再試試。」
鄂倫岱不敢動手了。他從地上爬起來,對著看熱鬧的侍衛們高聲喊道:「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把這個畜生捆起來,按君前無禮的罪名給我處置了!」
誰知,這句話剛落地,就聽身後有人冷冷地說:「鄂倫岱,你算是哪門子的君啊?」
鄂倫岱轉臉一看,啊?!皇上!嚇得他機靈靈打了個寒顫,連忙跪下了。原來,康熙皇上因為御輦露了風,早就換到貴人鄭春華的車上坐著去了,聽見前邊吵吵嚷嚷的,不知出了什麼事,便帶著侍衛德楞泰、劉鐵成,在太監的攙扶下趕了過來。此刻見鄂倫岱如此蠻橫無禮,康熙臉色鐵青,陰沉沉地說:
「鄂倫岱,朕已經聽了多時了。原先以為你不過仗著是親貴子弟,有點驕縱,不想你竟是有意地作踐人!」
鄂倫岱心裡不服氣,但是言語卻一點也不敢放肆,規規矩矩地說:「主子,奴才輕浮狂躁,惹主子生氣了。」
康熙心裡雪亮,冷笑一下說:「哼,朕知道,你不服氣。是不是因為八阿哥推薦你當甘肅將軍,朕沒準,你就懷恨在心呢?瞧你這副德行,能帶兵嗎?能跟飛揚古比嗎?你剛才口出狂言,污罵武丹。難道你不知道武丹在朕的身邊當四十多年的侍衛嗎?你眼裡還有王法,還有朕嗎?」
康熙這話說得夠重了,換了別人早嚇傻了,可鄂倫岱還是不服。他一邊磕頭,一邊說:「主子,奴才不敢和武丹將軍、飛揚古將軍比。不過,主子南巡,奴才護駕,也是出了力的。請主子放心,奴才有一分力都要報效主子的。」
康熙聽出來了,哦,這奴才心裡不服,話裡有話呀。想到這兒他說:「好好好,你說得真好。朕也讓你放心,你有一分心就會得到一分報應。朕從來厚待侍衛,可是誰要是對朕不忠,決不會有好下場的!滾起來,下這麼大的雨,你難道想讓朕在樹林子裡過夜嗎?」
鄂倫岱趕快答應一聲,站起身來,瞪了張五哥一眼,繼續上前邊探路去了。
張五哥快手快腳地修好了御輦,恭請皇上登車。雨越下越大了,濃密的雨點兒打在車頂,砰砰作響。康熙掀起車窗的簾子,心事沉重地望著逶迤前行的隊伍,忽然喊了一聲:「派人去傳張廷玉來。」
張廷玉正騎著馬在後邊走呢,忽聽皇上召喚,急忙打馬上前,滾鞍下馬,手攀車轅小心地問道:「聖上,臣張廷玉奉召來到,不知聖上有何旨意。」
「哦,廷玉,你來了,上車來說話。」
張廷玉一愣,皇上的御輦我怎麼有資格上呢?於是說道:「皇上,這,這不妥吧?」
「哎——朕讓你上來,你只管上嘛。」
張廷玉退後兩步,向著御輦深深一躬。然後登上了御輦躬身侍立。車駕又起動了。康熙見張廷玉在搖搖晃晃的車上站立不住,隨口說道:「廷玉,你不要拘禮,就在朕身邊席地而坐吧。朕有話要和你說呢。」
張廷玉謝恩坐下,卻遲遲不見康熙開口。他機警地撩起窗簾,向外面喊了聲:「御輦旁邊只留下邢年一人,其餘太監、侍衛都靠後點。」
康熙聽了這話滿意地點了點頭說:「廷玉,還是你能善察朕意啊。剛才這裡發生的事兒,你知道了嗎?」
張廷玉小心地回答:「回聖上,臣已經聽說了。鄂倫岱心粗氣浮,不過是仗著主子南巡時,他護駕有功,再加上還是皇親,論起來是八爺的表哥呢。所以,就沒了王法,忘了規矩。主子不必為此生氣傷神,回頭讓內務府管教他一下也就是了。」
康熙攔住了張廷玉的話頭說:「不。侍衛們日夜守在朕的身邊,不能放縱,更不能不防啊。你是朕的股□之臣,心腹之臣,朕心中有事不能瞞你。還記得前些時朕對你說過的話嗎?朕離京出巡不知有多少次了,哪一次都是滿懷豪情而去,凱旋勝利而歸。可惟獨這一次,朕心裡總不踏實,老覺得要出事,要出大亂子。幾位皇阿哥這次全是戎裝佩劍,帶著家丁、家將簇擁在朕的身邊,他們會不會鬧事呢?兄弟之間會不會借圍獵之際自相殘殺呢?萬一出了這樣的事,朕身邊沒有像魏東亭、武丹這樣可靠的侍衛不行啊!」
康熙這話說得悲切,也說得嚴峻,張廷玉不由得暗自心驚。看來,皇上對兒子們確實是不放心,而且已經到了如此嚴重的程度。他一邊想著,一邊挑選著緩和一點兒的詞彙:「皇上多慮了。如今的侍衛裡頭,德楞泰是忠厚老實的蒙古漢子。蒙古人最重義氣,他受恩深重,決不會有二心。劉鐵成呢,是聖上把他從泥潭裡救出來的,沒有天恩浩蕩,哪有他劉鐵成的今天,他也不會變心。照皇上適才所言,鄂倫岱這人,似乎……似乎不宜留在皇上身邊。到了承德,臣代皇上擬旨,調他去外任好了。」
康熙沉吟著說:「嗯——這樣也好。朕知道你張廷玉一向穩重可靠。你剛才所說雖然很委婉,但心是和朕相通的。鄂倫岱仗著八阿哥的勢力,又瞧著太子這些時不得意,就上頭上臉地在朕面前撒野,這不是個好兆頭啊!可是,鄂倫岱調出之後,誰來當領班侍衛呢?趙逢春行嗎?」
張廷玉略一思忖:「回聖上,趙逢春久經皇上親自考察,忠心可用。但他一來年事漸高,二來身負重擔。京師九門提督、步軍統領衙門,還有駐京善撲營,全由他一人節制,似乎不宜調動。再說,也無人可以代替他現在擔任的職務。臣以為德楞泰忠勇俱全,可擔此重任。可否派他擔任領班侍衛,以劉鐵成為副?所慮的是怕他們威望不足,彈壓不住。」
康熙接過話頭說,「什麼威望不足,只要有忠心,正就可壓邪、鎮邪。你斟酌一下,從下面一般侍衛中再提拔幾個上來。這一段你和馬齊、佟國維要多關照一下這事,幫他們一把。你們都是領侍衛內大臣嘛。你剛才所說有理,趙逢春是兼職過多了些。朕想把順天府尹隆科多派去掌管步兵統領衙門。另外,給善撲營再增加一千兵額,仍歸趙逢春帶領,你看行嗎?」
張廷玉完全理解康熙的心意。在皇上年老,太子黨、阿哥黨激烈爭鬥之時,為防止意外,皇上要加強侍衛力量,加強京城的防務,是十分迫切、十分重要的。在侍衛中裁掉鄂倫岱,表現了對八阿哥明顯的不信任。但是又在步兵統領衙門裡安排了隆科多。那隆科多是八阿哥的人哪,這不又加強了阿哥黨的勢力嗎?康熙皇上對阿哥黨又打又拉,除了對太子不信任之外,難道還另有安排嗎?張廷玉知道,康熙慮事深遠,這事兒,他想不通,可也不敢問,只好恭恭敬敬地回答:「主上聖明,臣自當遵旨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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