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胤祀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康熙皇上對他確實是有點不放心。這位康熙皇上,八歲登基,十五歲親政,幾十年裡,內除權奸,外定邊疆,修運河,減賦稅,讓全國百姓過上了安樂日子。可是,這幾年,他逐漸老了,很多事情力不從心了。想讓兒子們替朝廷辦點事吧,這些皇子、阿哥卻又不爭氣,往往是事也辦了,禍也闖了,留下一個窟窿,還得他這個當皇上的去親自過問、處理善後,替他們貼補丁。就說戶部清理欠款、追回國債的事兒吧,老四,老十三還算賣力,結果,太子為了討好臣子,落個「寬厚待人」的名聲,一句話:「限十年還清」,把一件眼看到手的成績,又白白地送掉了,致使功虧一簣,令人痛心。後來,在萬般無奈之下,康熙只好把施世綸、尤明堂調到外任,保全了他們倆,又把胤祥派到刑部,給老八幫辦。可這麼一來,戶部的事就沒了正主兒,康熙皇上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就讓阿靈阿署理戶部尚書。卻不料阿靈阿不是個省油燈,別看平日低眉順眼的,挺討皇上歡心,可辦事卻是怎麼歪怎麼幹。他一上任,就把十三爺和施世綸他們立下的章程全改了。頭一樣,就是追查「討債英雄」們的責任。皇上能保下施世綸、尤明堂,能保下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可是不能把各省各地奉旨辦差。清還國債的人全保下吧。所以,這些人立刻便成了貪贓欠債官員們的眾矢之的。當然了,誰也沒那麼傻,拿「追還欠款」這件事給他們立罪名。可是,中國封建時代的官場,坑蒙拐騙的招數多著呢。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什麼「老弱」啊,」疲軟」哪,什麼「辦事不力」呀,「剛愎自用」啊,只要想治你的罪,什麼理由找不出來呀。得!沒過幾個月,這些昔日跟著十三爺、施世綸幹得有聲有色的人,被參的參,貶的貶,全都落馬靠邊了。阿靈阿為了給自己樹威信,去掉「署理」也就是咱們現代人說的「代理」二字,名正言順地當戶部尚書,就想方設法去買好。於是又下令開庫,「救濟」所謂「窮困」的京官。這個口子一開不要緊,全國各地也都上行下效,照此辦理。戶部把口子開一尺,下邊就敢開一丈。國庫裡剛剛收回來的銀子,又悄悄地流進了層層官吏的腰包。得到錢的,當然高興,紛紛上表給皇上,稱讚阿靈阿能體貼下情,辦事幹練。又是替他請功,又是保他陞官,群口一詞,熱鬧非凡;可是,那些從前還了賬的,卻受不了了。怎麼,我們賣田地,賣房產,東借西挪地還債,反倒便宜了你們了?這不行,於是也紛紛上表。這個說,自己當年從龍入關,血戰疆場,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有多麼大的功勞;那個表白自己忠君愛民,兩袖清風,治理地方,政績卓著,前兩年破產還債之後,家徒四壁,衣食無著,窮困潦倒,難以度日。那奏章寫得簡直是字字血,聲聲淚,就差沒說「把還了的錢再退回來」這句話了。怎麼?不敢說唄。皇上康熙是何等精明啊。不管表彰阿靈阿的奏折,還是哭窮叫苦的陳述,他看了之後,全都付之一笑,留中不發一一扣下來了。派總管太監李德全去戶部國庫裡一查,才幾個月的功夫,國庫又出了一千四百多萬兩的虧空。康熙這個氣呀!他恨不得馬上拿掉阿靈阿,再派人去重新清理國庫,討還欠債。可是冷靜一想,不行。上回信任了太子,把這件大事交給他去牽頭兒辦理,太子的身份、地位、權力僅次於皇上,還辦成這個模樣,要重新開始,派誰去掌管呢?太子當然是不能再委以重任了。可是除了太子,難道讓朕這個皇上親自出馬去過問戶部的事嗎?自己要是不出馬,誰又能鎮得住呢?而且,君無戲言,剛剛決定停辦的事,說話不算話,又重開事端,肯定會引起朝野震動,百官不安。假如鬧出亂子來,恐怕更不好收場。唉!千錯萬錯,錯在朕不該這麼信任太子,錯在太子辦事疲軟,優柔寡斷,沒有遠見,沒有魄力,他太讓朕失望了!
戶部清理欠款的事鬧了這麼個下場,康熙把希望全寄托在八阿哥的身上了。朝臣們都說八阿哥心地忠厚,寬以待人,辦事精明,深得人心,還送他一個「八佛爺」的雅號。如果八阿哥真有這麼大的本事,這麼好的人緣,萬一太子不爭氣,換他當太子,也可使國家、社稷不至於在朕的百年之後亂了套。康熙正因為有了這個想法,才決定把八阿哥派到刑部去,想讓他從「宰白鴨」的事打開缺口,清理全國的吏治,嚴懲那些貪官污吏們。同時,也可以考驗一下老八的忠心和能力。可是,康熙皇上也聽說這位八阿哥和老九、老十他們關係密切,有「阿哥黨」之稱。這可不是小事,不能不提防著點兒。不然的話,一旦他們從結黨營私到串通起來陰謀篡權,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康熙義想出一個辦法,把老九、老十也派到刑部,看這「阿哥黨」的哥兒仨在一塊兒,能幹出個什麼名堂來。此外,還特意加進去個老十三。套句現代詞彙,這叫「摻沙子」。讓老十三去監督老八,免得老八他們胡作非為。嗯,還不錯,這哥兒幾個幹了幾個月,總算把刑部的事理出眉目來了。老八寫成奏表,請皇上御覽定奪。
誰知,八阿哥的奏表康熙不看還罷,一看之下可把他給氣壞了。據八阿哥說,經過內外查證,刑部的歷任官員,都是剛正廉潔、執法如山的清官。各省的道台、府台、縣官們,除了個別小人之外,也大都是忠心事主、廉潔奉公的。「宰白鴨」這樣的事,全國就張五哥這麼一件。涉及這件案子受了賄賂的,是幾個典獄官和監牢頭兒,按律該斬。刑部尚書桑泰爾,侍郎唐繼成,有失察之罪,應革職降任。至於邱運生和張五哥這案子,雖有冤枉,但事出有因。邱運生五代單傳,他的小妾懷了孕,還不知是男是女。那個被他姦污的女子,不是佃戶,而是賣到邱家為奴作妾的。把邱運生判了死罪,處分重了。可是既然判了,他們也沒法,又怕殺了邱運生就絕了後,事出無奈,才買通了看監獄的人,把張五哥換了進去。張五哥呢,既是私監販子,又是打死公差潛逃在外的罪犯,按大清律是該殺頭的。所以,讓他去替邱運生死,也不算冤枉。
八阿哥這個奏章寫得洋洋灑灑,頭頭是道,簡直是吏治清平,天下安定,幹壞事的、貪贓枉法的似乎只有那十幾個看押監牢、掌管文書的小書辦、小衙役和禁卒們。看書的朋友們自然明白,八阿哥所以要這麼辦差,是為了維護任伯安,維護阿哥黨,為了在大臣中落個「寬厚」、「慈悲」的好名聲。他採用的是老十四的辦法,打大雷,下大雨,卻不辦實事。真正貪贓枉法的人,被八阿哥保下來了,刑部和順天府裡經任伯安的手換的幾個「白鴨」,當然是更不能申冤了。八阿哥心裡有數,反正這些事皇上都不知道,他老人家也不能親自來查,這麼一糊弄,天大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八阿哥卻在自得自滿之中犯了一個大錯,他太低估了父皇了。今天,皇上拿著這份奏章,越看越好笑,越看越納悶,越看越懷疑,到最後,是越看越上火兒。康熙登基四十多年,親政也已三十多年了。處置過多少複雜難辦的案件,經歷過多少驚心動魄的鬥爭啊。雖然他現在老了,可是還遠遠沒糊塗,更沒昏聵。老八這小小的花招能瞞過康熙的眼睛嗎?更何況邱運生的案子是康熙曾經親自過目、御筆親點,而且還親自審問過張五哥,可以說,康熙對這個案子是瞭如指掌的。現在可好,全變了。邱運生明明有三個兒子,三個媳婦和一群孫子,如今卻成了「五代單傳」,被姦污致死的佃戶女兒,忽然成了賣身的奴婢,該殺的犯人邱運生落了個「判刑過重」,替人當「白鴨」的張五哥倒是「按律該斬」。老八呀老八,你真行啊。太子只是懦弱無能,你可好,竟敢當面撤謊。你,你你你,你眼裡還有朕這個皇上,你心中還有朕這個父親嗎?!想到這裡,康熙忍無可忍了,他「啪」的把奏表扔到地下,怒聲罵了一句「真是屁話滿篇」。說完,忽地站起身來,急促地在養心殿裡走來走去。突然,他來到張廷玉面前,顫聲問道:「張廷玉,八阿哥這份奏章,你們幾個上書房大臣看了嗎?太子他看了嗎?太子怎麼說?你們幾個又有什麼想法?」
張廷玉當上書房大臣二十多年了,康熙的脾氣他摸得一清二楚。他知道,一遇上難以決策的大事,或者生氣上火的時候,皇上總是這樣走來走去的。這是他緊張思考時的習慣動作。所以,張廷王並不害怕,而且,八阿哥的奏章他張廷玉早已讀過。他知道,皇上一看非要生氣發火,也非要問他張廷玉不可。他早就想好詞兒了,皇上一問,他馬上躬身回答:
「回皇上,八爺的奏折臣和上書房幾個人都看過了,太子也看過了。因為這次讓八爺到刑部,是聖上親自決斷的,太子不敢說長道短,只讓把奏章進呈御覽。臣等以為,八爺辦差還是肯賣力的,事情辦得也很快。只不過「宰白鴨」這件案子太巧了一點兒,而且全案皆翻,冤枉的是邱運生,該死的倒是張五哥,有點出乎意料。似乎……哦,這是臣的一點兒小見識,佟國維和馬齊他倆倒沒說什麼。」
康熙一肚子的氣突然發作:「哼!沒說話不等於沒看法。張廷玉,你也用不著跟朕繞彎子。巧事兒?哼,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朕撞見了一件冤案,果然就這麼一件,真成了今古奇聞了,鬼才相信呢!廷玉呀,你在朕身邊多年了,你知道朕從來不怕事,咱們辦的大事還少嗎?可是朕如今害怕了,害怕自己的兒子了。連他們都在騙朕,都在和朕說假話,這還不可怕嗎?!刑部的差事因為事先不便和太子商量就派了老八,於是這位太子就隔岸觀火,站在一邊看熱鬧。朕特意派了老十三,哪知道,這小子因為對戶部差事停辦心裡不服氣,又不肯聽從老八,所以,人去了刑部,卻什麼事都不管。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反正在朕的面前也是裝聾作啞。剩下老八、老九、老十這哥兒仨抱成一團,弄虛作假,欺君欺父。這情形,朕心裡雪亮。廷玉呀,這才真讓朕心驚膽寒哪!」
康熙對幾個皇子的看法,張廷玉也早有同感了。可是,他更清楚地知道,這幾年康熙對太子和阿哥的態度。在用誰、信誰這件大事上,皇上一直舉棋不定,難下決斷。這事兒說小了,是皇上的家務事,外人不好過問;說大了,關乎社稷命運,臣子更不能隨便進言。所以,張廷玉就是看得清清楚楚,也從來不敢張口。就是今天,皇上親口說出來了,他還是不敢附和,只能從旁勸解:
「皇上把話說得過重了,只怕眾阿哥承受不起……」
他的話沒說完,康熙就怒氣沖沖地打斷了他:「什麼,什麼,承受不起?張廷玉,你太老實了。他們幾個要是知道承受不起,就不會這樣做了。朕心裡一直納悶,這些個兒子,從他們懂事的那天起,朕就送他們進學,為他們精心挑選師傅。他們讀著聖賢書,聽著朕的教訓,一個個既不傻,又不笨,可是為什麼要幹這種事兒呢?看來只有一個解釋,他們是別有用心!」
「不不不,聖上千萬不要這樣想,據臣看,太子和阿哥們對皇上都是敬畏和孝順的。請皇上不要多疑。」
聽了這話,康熙發出一陣令人膽寒的冷笑:「嘿嘿嘿……敬畏?孝順?算了吧!張廷玉,你不要再勸朕了。朕知道,你心裡也清楚得很。俗話說,貓老了也怕老鼠。他們這是鼠欺老貓。哪有一個是真心敬畏,真心孝順的?!他們現在想的是朕老了,不中用了,他們在盼著朕早一點兒死,早一點兒把皇位讓給他們!你懂嗎?」康熙皇上越說越氣,越說越激動,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在狂跳,頭在轟鳴,手腳冰涼卻全身燥熱。他快步來到養心殿門口,失神地看著遠處的天空。陣陣秋風勁吹,捲起團團的枯枝敗葉,一大塊鉛灰色的濃雲掠過殿頂,飛馳而去。鴻雁哀鳴,秋色敗落,兒子不孝,國事日非,更加重了康熙心中的悲切之情。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侍候在門口的太監、侍衛們早嚇得手足無措,大氣兒都不敢出了。張廷玉連忙給副總管太監邢年遞了個眼色。邢年快步進殿,取出一件披風來,小心翼翼地給康熙披上:
「皇上,外邊風大,小心著了涼。主子爺要是覺得累呢,不如到裡邊躺一會兒,歇歇神兒。奴才去傳一碗參湯來可好?」
康熙默默地點了點頭,又順手把披風取下來,披在張廷玉的身上說:「廷玉,這件披風賞給你了。別看朕老了,其實身子骨比你結實得多呢。秋天風涼,你常常要在夜裡當值,披上它也可擋點兒風寒。唉,朕身邊可資信託的也只有你了……」
康熙說得淒惶,張廷玉聽得激動,他連忙跪下,叩頭謝恩:「謝主子賞賜。請皇上容臣再進一言。俗話說車到山前自有路,請聖上不要過於煩惱,以免傷神。聖上龍體康健,才是萬民之福啊。」
這句話是張廷玉隨口說出來的,卻不料正中康熙下懷。他想:對呀!兒子們越是胡鬧,朕就要越加保重;他們越是狗急跳牆地要搶江山,朕就越不能把江山輕易地交給他們。前些時聽說太子常常和侍衛們在一塊,長夜吃酒,既壞了宮中的規矩,又失了太子的身份。他們是在尋歡作樂,還是另有圖謀呢?如果酒宴上有外臣介入,小人參加,他們會不會鼓勵太子弒君謀位呢?嗯——朕不能再掉以輕心了。對太子,對阿哥們的行為,朕要一個個地親自查一查,訪一訪。看他們幾個到底誰優誰劣,誰忠誰奸。對,這事說辦就辦,就從太子查起,而且就從這夜宴侍衛的事兒上查起。想到這兒,康熙向殿外侍候的太監吩咐一聲:「派人到毓慶宮傳旨,著太子的師傅王掞和朱天保、陳嘉猷速來見朕。」門外太監答應一聲剛要抬腳,領班侍衛鄂倫岱卻進來奏報:「皇上,王掞和朱天保遞牌子請見,不知主子見不見他們。」
康熙微微一笑說:「啊?!巧事都在今兒碰上了。朕正要見他們,他們倒自己來了。好吧,傳他們進來。」
「扎!」
張廷玉一邊攙扶著皇上,到養心殿西暖閣的炕上休息,一邊在心裡琢磨,皇上急急忙忙地要見王掞和朱天保他們,為的又是什麼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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